脸色这种东西，看一眼是看不死人的，甚至看着不疼不痒，可以不算是伤害。但玛丽实在是看够了他那脸色了——他简直就是在昼夜不停地对着她放冷箭，让她永远不敢放心大胆地快乐一次。时常是她那边刚要笑，他这边就立刻飞过去一个冷眼，把她的好兴致全部打消。

然后不等雷一鸣反应过来，她已经上了汽车，绝尘而去。

说这话时，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珠子不动，长睫毛也不颤：“我现在要回天津，到我母亲那里住几天。我的律师会联系你，你有话，就同我的律师谈吧。”

雷一鸣西装革履，背对着他，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肩头上还探出了两朵红玫瑰。林秘书进了凉亭走到他面前，就见他抱着一大束鲜花，呆呆地独坐着，也不看人。

结婚前，他还没有原形毕露，现在她真成他的妻子了，他这才肆无忌惮地发起疯来。此刻她抬头望着镜中的自己，就见自己瘦了，皮肤苍白，嘴唇也没血色。而她本来有着西洋式的玲珑头脸，先前鲜艳丰|满的时候，巴掌大的面孔粉白黛绿，令人惊艳。可如今瘦了，褪了颜色了，就添了几分憔悴的怪样子。脸小，头发却是极其茂盛，满头长长的卷发纠缠在一起，是沉重厚密的一大团，坠得她微微地歪了头。

“你跑什么？”他也只有二十七八岁，被她培养教导得十分“文明”，一天洗一个澡换一身衣服，面孔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然而拥有着古代暴君式的思想和灵魂，就那么居高和-图-书临下地呵斥她：“我的话还没说完，谁许你走的？”

雷一鸣开了口：“她要和我离婚。”

林秘书沉吟着，不知道他这是在作何思考，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开口说话。就在这时，雷一鸣忽然一吸鼻子。

林秘书听他声气不对，连忙俯了身去细看他，结果借着灯光和月光，就见一滴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滑了下去。

他花了三天的工夫，终于把玛丽哄了回来。回来的当天，两人就又打了起来。

林秘书掏出了自己的手帕，预备着递给他。

他没有哭出声，单是一边流泪一边呼哧呼哧地喘，哭得满头是汗，怀里那束花也被他揉了个东倒西歪。等到那一条衣袖实在是擦拭不及那许多涕泪了，他把花束往身边一放，脱了西装上衣往脸上一蒙，弯腰捧着脑袋继续呼哧呼哧，看着真是伤心极了，委屈透了。

雷一鸣又说歪话冤枉她！

她爱玩，这是雷一鸣早就知道的，结婚后也从来不拦着她出门，外人提起他们小夫妻，都说雷一鸣好，是个摩登文明的好先生，而且在仕途上也上进，很会往家里弄钱，对待太太又是像宠女儿那样地宠，简直是个十全十美的一等丈夫。外人说得没错，雷一鸣确实是怎么看怎么好。也正是因此，她才有苦说不出，回了娘家求援，娘家的父母都认定了是她胡闹。

这回他长了记性，把前后院门都关严了，玛丽冯生是他雷家的人，死是他雷家的鬼。他爱她，所以她甭想跑。

玛丽虽然是打错了人，可因认和图书为与雷一鸣一伙的人都是混蛋，故而也不在意，转身就又跑上楼去了。

她没有认真考虑过离婚的可行性，但从想到这两个字的那一天起，她便决定暂时不生小孩。先前她也使用过种种手段来避免小生命的到来，不过无非是年轻贪玩，不愿立刻去做母亲而已。如今她快满二十七岁了，无论放在哪国的社会，都应该考虑生儿养女的事情了。雷一鸣先前本是对此满不在乎的，这半年来也开始催着她生小孩——他越是催，她越是铁了心不肯生。

她提着裙子从楼下一路跑上楼去，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通乱蹦，同时紧咬了牙关，管束着自己不要歇斯底里地号哭。跌跌撞撞地跑到浴室里，她把房门关紧了，这才扑到那大镜子前，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的时候没有眼泪，因为并不是悲伤，就只是愤怒。

外人不知道，雷一鸣是在精神上折磨她。

晚餐没有吃好，但玛丽已经没有胃口再吃了，胸中被那怒气一刺|激，像是堵了个大疙瘩，让她连口水都咽不下去。她那种大眼睛高鼻梁的长相，是不宜消瘦的，可她现在也顾不得美观不美观了。有两个字这一年来在她心中时隐时现，放在中国那是惊世骇俗的，不过她有胆量去把它施行。

玛丽快要被雷一鸣气死了。

林秘书看着他的脸，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所以虽然是一贯很讲卫生，这时还是把心一横，咬着牙皱着眉，用手帕垫了手，给他狠狠地擦净了鼻涕。这手帕林秘书就不能要了，可一时间又找和*图*书不到合适的地方丢弃。用指尖提着那手帕的一角，林秘书冷眼旁观雷一鸣，就见他终于不再呼哧呼哧了，但是哭得发昏，坐在那里闭了眼睛，正在抽抽搭搭地喘气，睫毛湿漉漉的，鼻尖也红红的。

玛丽打了林秘书一个嘴巴，顺便震住了雷一鸣。雷一鸣老实了三天，然后故态复萌，又开始瞄着玛丽找碴儿。

他果然从上衣里面又抬起了头，脸都憋红了：“离婚还不就是散伙？玛丽的心肠太狠了……夫妻之间说这种话……”

两人大打一架，雷一鸣险些踢断了玛丽的肋骨，玛丽也把他挠得像花瓜似的。这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年轻夫妻满楼里咚咚跑着互殴，雷一鸣的力气自然是大，可玛丽气得发了疯，疯起来也是真疯，双手举着个二三十斤的大花瓶，就要往雷一鸣的头上砸。雷一鸣见状，反倒站立不动了，指着脑袋让她砸。仆人们抓住了这个时机，一拥而上抢下了大花瓶，把这二人强行分开了。

林秘书并不同情他，也没瞧出那玛丽的可爱之处，所以便静静地等待着，等他彻底平静了，自己好向他汇报公务。

入夜时分，林秘书带着一份紧急的公务来到雷宅，要见雷一鸣。宅子里的仆人把他引到了后花园里，他便看见了凉亭里坐着的雷一鸣。

到了这天，玛丽身上的淤伤已经消了，雷一鸣脸上的血痂也退了。雷一鸣抱着一大束鲜花，回家来向玛丽求和。哪知道他刚进门，便看见玛丽盛装打扮了，带着一个丫头一个小厮和两只皮箱，款款地从门内走了出hetushu.com.com来。迎面见了他，她冷着一张脸，说道：“我们离婚吧。”

玛丽不想再和他乱吵了，一侧身从他身边挤出去，她出了门往楼下去。果然，那暴君转身追上了她，并且还抢到了她头里去。她还站在楼梯上，他已经下了楼梯堵住了她：“站住！你又要往哪里去？晚上你还没有玩够吗？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丈夫？还有没有这个家？你对得起我吗？”

他就是这样可恨，可恨得久了，甚至变得有些可怕。玛丽原本是朵自由的花，她自己是健康快乐的，便想也拥有一个健康快乐的家庭，欢欢喜喜地度过这一生。可是现在，她忽然间不知道如何继续活下去了——活在雷一鸣身边，她不快乐。

林秘书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道：“您怎么了？”

那两个字就是“离婚”。

滑过一滴之后，迅速又流下了第二滴，泪水亮晶晶的淌了他满脸。他一手搂着那束鲜花，一手抬起来，用袖子往脸上胡乱地一擦。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情绪和眼泪像是一起开了闸，一起汹涌地奔流出来：“我这样爱她，她却要和我离婚……”

然后他继续呼哧呼哧。

生了孩子再离婚，可就不容易了。

低头拧开水龙头，她接水洗了把脸，把头发也重新拢了拢，在头顶盘成了个高高的发髻，显出修长雪白的脖子来。外头有人在砰砰地敲门，是雷一鸣追了上来，她一转身开了房门，就见他气得变颜失色，脸是白的，眼睛是红的。天天和太太闹气，他也瘦了。他和玛丽有夫妻相，两人双双消瘦下来，ｗｗw•ｈeｔｕsｈu•ｃom.cｏｍ看着更像了。

一巴掌扇出去，她扇到了旁边一位林秘书的脸上。林秘书刚到雷一鸣身边不久，玛丽冯方才根本就没发现他的存在，而林秘书方才上前一步替雷一鸣挡了这个嘴巴，挡过之后，他难以置信似的抬手捂了脸，没说话，就单是那样满脸惊愕地站着。

他振振有词，滔滔不绝，玛丽站在楼梯上向下望，就见他那两片嘴唇一张一合，简直是要活活地问死自己。自己纵是把他驳得哑口无言了，他照样还能另找题目，继续发挥。眼看着雷一鸣越说越来劲，她终于忍无可忍，扑下楼梯抬手就要打他。

他应该是真爱她的，越是爱她，越看她处处不如意，又要她出了门能做花枝招展谈笑风生的漂亮太太，又要她冰清玉洁与一切男子隔绝。她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如他心意，可他那个人不讲理，她越做越错，不做更错。

玛丽气昏了头，决定和他拼了。

方才雷一鸣又不讲理了——前几年，雷一飞活着的时候，他那开火的对象还算专一，只疑心她和雷一飞有什么私情，当然是始终没证据。如今雷一飞已经病逝了，他没了猜忌的对象，竟像心中作痒一般，开始漫无目的地吃起了飞醋，平地也要生出三尺浪。昨夜他带着她去跳舞，她和个英国朋友跳了一支，他看在眼里，回家就啰唆了半夜。今天两人出去吃大餐，她路遇了一位异性友人，笑着谈了几句闲话，结果他看在眼里，又开始给她脸色看。

翌日上午，雷一鸣赶去天津，接太太去了。

经此一役，两人又消停了一个多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