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好喝了一口米汤，用手帕擦了擦嘴，然后起身去找针线。雷一鸣昂首挺胸地站到了她面前，她低了头，几针便把扣子重新钉上了。低头用牙齿咬断了线，她抬头刚要说话，不料雷一鸣瞅准机会低了头，在她额头上“叭”地亲了一口。

雷一鸣的亲笔信，在几天之后到了张嘉田手中。

第二天，照片洗了出来，照了好些张，每一张都有好几种的尺寸。雷一鸣和她一起看，想挑几张最好的。叶春好说道：“挑剩下的，也都好好留着吧，你照得都挺不错的。”

然后她给他盛了一碗热粥，又把他面前的硬面包和热咖啡端走了。他乖乖喝着热粥，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昨夜喝了酒？”

“真不知道？”

叶春好站在门内，自觉着像一棵树，高高的，枝叶疏落，有凉风从自己的眼目耳鼻中穿过，又木然又飒爽，没有思想，没有表情，只剩了一点天生的本能。这点本能让她反问道：“你等我做什么？”

“先前我一身清白，你尚且有无数脏水泼到我身上来，一味地冤屈侮辱我。如今我有了那样的遭遇，又怎么敢再冒险回到你身边去？我是怕你打我不死吗？”

叶春好不看他，只将手抽了出来。

战事又激烈起来了。

“我并不想和你上战场，我想回天津去，是你不让我走。”

“春好，春好。”他理直气壮地轻声呼唤，“https://m.hetushu.com.com扣子掉了。”

叶春好想了一夜，凌晨时才迷迷糊糊睡去。等到天正式亮了，她习惯性地睁开眼睛。

雷一鸣离开指挥部，并没有再往那处小山丘去。

“我为什么不让你走，你还不知道吗？”

说完这话，她抬眼去往那高远处看，耳边就听雷一鸣喃喃答道：“我那时总以为你不是真心爱我……嘉田比我年轻，比我健康，我有很多年都认为自己有病……所以我吃了那么多的药……”

雷一鸣坐到了她的对面，吃喝之时左手动弹不得，右手便分外忙碌，吃得碗筷勺子一片乱响。吃饱之后起了身，他抬手掸了掸前襟上的点心渣子，结果一掸之下，铜纽扣又掉了一个。

“不照。”叶春好直接拒绝，“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没妞儿好看。”

话音落下，他摇了摇她的手，像是一场幼稚而又急切的哀求，摇了几下，看看她的眼睛，再摇几下。

这样的性情，享不住福，再怎么荣华富贵，归根究底，也还是个命苦的人。

叶春好不再言语，只默然地看着他。而他和她对视了片刻，轻声开了口：和图书“我们再做一回夫妻，好不好？”

“苏秉君那里有照相机。”他把怀表盖子“咔”的扣上，“我们照一张合影放上去，让大妞儿让让位。”

叶春好低下头：“又说怪话。”

叶春好对他的一切都不相信，唯独信了他此刻这句话。这句话太真了，他就是凭着他的种种“以为”和“认为”，硬生生把个太平富贵的好日子，闹成了众叛亲离。

雷一鸣含着一点笑意，慢慢喝了半碗粥。忽然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了怀表，他将怀表打开来，隔着桌子递向了对面的叶春好。叶春好看清了那表壳子里嵌着的小照片，倒是忍不住一笑，因为那是妞儿的照片。照片上的妞儿张大了嘴巴，正在仰天大笑。她漂亮，笑成这样也还是可爱非凡，叶春好从没见过比妞儿更美丽的小女孩，所以心里暗暗地也很得意。

雷一鸣一度想把叶春好送回安全的大本营去，和妞儿做伴，可转念一想，又舍不得。叶春好起初对他是不假辞色的，无论他如何示好，她都不喜不怒的，只是冷若冰霜。可是过了几天之后，她像绷不住了似的，脸上偶尔也有了一点好颜色。到了今早，他照例是到她房里吃早饭，吃到一半闹了胃疼，竟然被她斥责了一顿：“这才叫活该。昨晚大半夜的不睡觉，非要空着肚子喝酒，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雷一鸣走到她面前。房内的地面比院内土地要高，她又站到了更高的门槛子上，所以雷一鸣须得微微仰脸和*图*书去正视她。轻轻牵起了她的一只手，雷一鸣试探着回答：“等着问你一句话。”

他又握住了叶春好的手，话说得太艰难了，以至于他最后语无伦次，只能将她的手越握越紧，直到把她的手握得白中透紫。

叶春好的衣服行李，都和小丫头一起留在察哈尔的大本营里，所以她此刻没什么好穿戴，只把头脸收拾了一番。和雷一鸣在一棵树下并肩站了，她没有笑，但神情是安详的，这份安详给她增添了好几岁的年纪。

雷一鸣笑了——他这一阵子殚精竭虑，所以还是瘦，瘦得一张脸轮廓清晰，大眼睛高鼻梁，非常上相。相形之下，叶春好那种眉清目秀的长相，平时是越瞧越好看的，可是上了照片，就没他引人注目。

然后，她又想起了他们的孩子，他们被惯坏了的、又美丽又厉害的妞儿。

叶春好匆匆把雷一鸣推了出去，然后关闭房门上了门闩，又把那油灯也吹灭了。摸黑躺到了床上去，她也不脱衣，只蜷缩着闭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再动。

张嘉田拆开信封，先看见了照片，心中就是“咯噔”一下子，及至展开信笺，就见上面写道：

她明白事理，知道好歹，可她这有情的俗人，又哪里能够那样无情的超凡？

“哪天”的日期，也可以无限度地延后了。她若不是他的人，那便该杀，杀了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她若又成了他的人，那么……

雷一鸣听她这句话完全带着贤妻良母的味道，心中便是一hｔｔps://wwｗ.ｈeｔusｈｕ•ｃom.ｃoｍ暖：“现在不照，过两年更不好看了。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你比我年轻，你还能漂亮好些年。”

虞天佐的兵，收大烟卖大烟是把好手，捎带着也就都有了几口瘾头。这口瘾头平时不碍他们的事，可战场上炮火无情，开战前可不会先给他们过瘾的机会。所以雷部士兵以少胜多，竟接连着打了好几个胜仗。

叶春好存着一份“无颜见人”的心思，不想和外界有接触，所以不假思索地答道：“你写吧。”

“我不知道。”

然后不等她做出反应来，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她抬手用手指搓了搓额头，觉得他还是有了一点变化——先前他只是神经质，现在变得有点疯疯癫癫的了。

他不能杀了自己的妻子，他当初爱她娶她，便是做了要和她共度一生一世的打算。不能杀她，那就得尽快杀了虞天佐。他对一切都知道得太迟了，迟到追悔莫及，唯一的补救措施，便是尽快杀掉他的同谋，然后他从此守口如瓶，把他的秘密一直带进坟墓里去。

雷一鸣又道：“我这就给嘉田写回信——是你写还是我写？”

叶春好不理会雷一鸣，自去要水洗漱。等她洗漱完了，早饭也摆上了桌，雷一鸣显然是要留在这里和她一桌吃。在坐下之前，他看着窗台上摆着的那一小瓶野花，忽然笑道：“那两朵黄的是你和我，紫的是妞儿。”

这时，他站了起来：“等你半天了。”

前方就是深渊，她只要再做一丝一毫的前进，就要失和图书足直坠下去了。一个她在这深渊边缘徘徊着，茫然痛苦，心如火烧；另一个她飘在天上，全知全能，朗朗地规劝着她，字字珠玑，全是良言，比谁都有智慧，比谁都更无情。

雷一鸣笑了：“我想照相，还另有个用处，就是嘉田给我来了信，问我为什么要带你上战场。我想照张照片寄给他，他看了照片，知道你我已经和好了，也就能放心了。”

她坐起身把周身的衣服理了理，下床去拨开门闩，推开了房门。房外乃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院子里有一块大青石，雷一鸣独自坐在石头上，军装整齐，只有左袖子高高地挽到了胳膊肘上，露出了缠着绷带的小臂。他闻声回头望过来，对着叶春好抿嘴一笑。

阳光把他的头发和睫毛都照耀成了白色，他的眼珠瞳孔也成了透明的，化作了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叶春好抬手扶着门框，忽然觉得他很脆弱，看他那个样子，真不该是个蛮横无理神经质的暴君。

“你那样大呼小叫地要酒，隔着一道薄墙，我有什么听不见的？”

叶春好先在桌旁坐了下来：“不要说痴话了。”

这么短短几行字，张嘉田来回读了几遍，心中五味陈杂、难以言喻。末了他抬了手，啪啪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让你嘴贱！让你批评他！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你没事批评他干什么啊？”

叶春好一转身，不理他。他笑了，把怀表收回了口袋里，起身绕过餐桌拉起了她，催促道：“走啊，现在外面阳光好，我们这就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