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归于好

然后,她忽然镇定下来了。
午夜时分,他回了指挥部。叶春好这些日子睡眠很少,到了这个时候,还点灯醒着。雷一鸣进院子的时候,她听见声息了,那声息有些古怪,他在院门口就“嗯”了一声,走到院子中央,又“嗯”了一声。“嗯”的声音很高,像是要哭似的。
她被他这一吼震得呆住了,他离她这样近,呼吸都喷到了她的脸上。但她也没有躲,目光斜斜地射出去,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出了一会儿神。
“我是性子坏,可你看我从来没对妞儿发过脾气。我、我还是有救的,你再信我一次!”
雷一鸣依然瞪着她:“绝望?”
然后她迈步就走,快步回了自己屋子。可是未等她把小剪子收起来,外头有人“咣”的一脚踹开了房门,随即雷一鸣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你不是不爱我了吗?”
“我知道我不好,我可以改。”
他忽然一扯缰绳勒住了马,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后方的苏秉君见了,也下了马:“大爷,您有什么吩咐?”
叶春好把小剪子往抽屉里一扔:“大半夜的,你吵什么?我帮你还帮出错了不成?”
然后她伸手推他,硬把他推了出去。
她还没有和雷一鸣玩够,心中十分惋惜,不过和雷一鸣相比,终究还是哥哥更重要些,所以她闭了嘴。至于雷一鸣是否如她哥哥所说,是条“缺了大德的白眼狼”,她倒是不甚在意,因为她原本也不是倾倒于他的美德,更没想和他做天长地久的伴侣。捂着耳朵跑了出去,她懒怠听她哥哥那滔滔不绝的污言秽语。
然后他又做了个驱赶的手势,还是要让她回房去。偏巧这时,苏秉君赶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勤务兵,勤务兵挑着两桶水,一桶凉的,一桶热的。苏秉君进房点了蜡烛,把刀伤药放到了桌上,然后兑了一盆温水。雷一鸣也进了来,龇牙咧嘴地忍痛脱了上衣。苏秉君拿来一把大剪刀,要把他的衬衫左袖剪掉。剪刀太大了,又钝,用着非常不得力,就听雷一鸣一会儿“哎和图书呀”一声,苏秉君饶是心灵手巧,也急出了一头的汗。
“我不爱你。”
叶春好知道他是难为情,因为他方才上马的姿态,不但不复往昔的矫健,甚至有了点笨拙的老态。
倒是身处在这战场边缘的指挥部里,她像是在几个世界的夹缝中找到了安身之处。可战争不会永远进行下去,非常时期迟早是要过去的,过去之后,如何回到那个旧世界里去,她不敢想。
不是不爱,是不能爱。
雷一鸣答道:“喂马,马要是不吃,就扔了吧。”
叶春好站了起来,嘴里“哟”了一声,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目光由上向下扫去,她就见那花茎下面拖着老长的根须,须子上还带着湿土。再往下,是雷一鸣的两只脚,也都沾满了泥巴。
雷一鸣不回答,依旧瞪着她。他原本眼睛就大,黑眼珠也大,如今这么直勾勾地瞪圆了,简直有些不似人类。叶春好被他瞪得很不安,于是起身要走。哪知道她刚站起来,他也站起来了。
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是心里有鬼?还是心里有愧?
他骂雷一鸣,虞碧英听了还挺不高兴。虞天佐见她胳膊肘往外拐,气得急了,把自己和雷一鸣私下所做的交易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说得虞碧英哑口无言——她倒不是同情叶春好,她虽然是出了名的文明开放,可并没有兴趣去讲什么女权。受了压迫与欺侮的女子,在她眼中,无非只是一些愚弱的可怜虫罢了,和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我看都很好——”他扭头“呸”了一声,呸走了一只小飞虫,继续说道,“你看呢?”
叶春好下意识地想要说出“不爱”两个字,可事到如今,她又觉得那两个字不确切,不是自己真正的态度。
“你回房吧。”她说,“我并不是对着你耍性子,要拿所谓的爱与恨来要挟你。我是真的怕了,也累了。”
“没事,下午让弹片崩了一下。苏秉君拿药去了。”
这期间,雷一鸣一直一言不发,甚至连疼都不喊。叶春好把那绷和图书带缠好了,无意间一抬头,却是吓了一跳。
雷一鸣放轻了声音,又问:“那……你虽然觉得我坏,觉得我不可救药,但你心里……还是爱我的吧?”
雷一鸣逼近到了她的面前:“你——你其实还爱着我,是不是?”
有的时候,叶春好被他那样静静地凝视着,简直怀疑他眼中所看的自己,不是此时此刻这个真实的自己。身体的创伤愈合了,心灵上的创伤被雷一鸣那奇异的柔情掩盖住了,她一时间也无暇去想死,也无暇去想活,只是糊涂着。
叶春好迟疑了一下,从抽屉里找出小剪刀,走上前去,剪下两朵黄的,一朵紫的,又问:“剩下的你要送到哪里去?”
这里没有消毒药水,所以她直接在那伤口上涂了薄薄一层止血的刀伤药,然后用绷带缠了他的小臂。
然而叶春好开了口:“你怎么了?”
哪天呢?他又想。
雷一鸣就住在她的隔壁,但是难得能够安稳地睡一觉,动辄就要往前线跑。这一天,战火稍稍停息了,他从前线骑了马往回走。刚刚下过了一场雨,雨水把世界洗得蓝天白云、绿草红花,万事万物的线条都清晰了,颜色也浓烈了。马蹄子踏过草地上一条痕迹模糊的小路,他松松攥着缰绳,心想哪天找个借口,把叶春好带上前线,趁乱给她一枪,只说她中了流弹身亡,事情也就结束了。
把这一大捆野花带回了指挥部,他撞开了叶春好的房门。叶春好正坐在房内发呆,冷不防见门外挤进来了一大捆花草,便是一怔。雷一鸣极力地向后仰头,躲避花中逃出来的小飞虫:“我看路上花开得很好,就摘了一些,送给你看看。”
叶春好在小学校的操场边上,用小铲子挖坑,把那些野花依次重新栽种上。坑挖得浅,栽得东倒西歪的,能不能活,她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拿去喂了马,就一定是不能活了。
可她又存了一点自轻自贱的心思——她觉得自己是被损害了,被玷污了。她的人生从此暗藏了一枚定时炸弹,一旦哪https://www.hetushu.com•com一天爆炸了,她的人生、事业、地位、名誉便要灰飞烟灭。
“我不信。”
她看见雷一鸣睁大了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他面部的肌肉紧绷着,那样子简直不是紧张,而是恐慌。
叶春好这回只一摇头。
隔着窗子向外望去,她看见雷一鸣从旁边屋子里走了出来,院外站着几匹马,马旁站着几名副官。他的腮帮子一动一动,是在咀嚼着什么。一边咀嚼一边走出院门,他拉着缰绳抬腿上马,第一次没上去,第二次飞身上去了。高高地坐在马上,他那脸上有自嘲的笑。
当着勤务兵和苏秉君的面,他开了口:“你不是不爱我了吗?”
他从十天前就开始考虑“哪天”这个问题,一天拖一天地挨下来,“哪天”的日子,依旧没有定下来。这几天的天气都太好了,太温暖了,不是下手的好时机。他想找个凄风苦雨的阴天,她临死时见这个世界这样糟糕,或许会不那么悲伤恐惧。
雷一鸣忽然吼道:“你说实话!不说实话我就杀了你!”
叶春好答道:“我看你是疯了。”
他弯下腰去,开始用蛮力采花。戴着白手套的手一把揪住花茎,像是要把鲜花活活扼死一般,连根带土地把它硬拔|出|来。方才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向叶春好送过花。现在趁着她还活着,他要送她一次。
这些天叶春好和他朝夕相处,越是相处,越是糊涂。他并没有向她做过什么甜言蜜语的表白,只是时时刻刻带着她,只要有一点闲工夫,便一定要和她在一起。起初,她对他是又怀疑又怀恨,不给他好脸色和好言语,然而他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
雷一鸣没回头,只一扬手,不许卫兵跟上。独自走进路旁的草地里,草叶挂着雨水,刷拉拉地拂过他的马靴,打湿了他的膝盖。而在这高高矮矮的野草之中,有大片大片不知名的野花盛开,有姹紫的,也有亮黄的,似乎都是刚在这雨后绽放,全都崭新洁净。
叶春好登时扫了苏秉君一眼—和图书—勤务兵是个小孩,暂时可以不算人。苏秉君似笑非笑地低着头,让她不由得羞臊起来:“你在说什么胡话?”
指挥部是一排砖瓦房子,先前曾是此地的小学校,现在战火燃烧过来,学校早停课了,房屋便被过路的军队临时占据。雷一鸣带着叶春好随军,说是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大本营,怕她一时想不开,要寻死。而她坐在指挥部后方的一间屋子里,偶尔能听到隆隆的枪炮声,但是周围的人不怕,指挥部外的百姓们也不见恐慌,她便也跟着保持了镇定。
她点了点头:“对,绝望。”
与此同时,雷一鸣也到了前线,身边带着叶春好。妞儿被他留在了后方的大本营里,因为那是个孩子。叶文健现在的个子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但是也被他归入了孩子行列。他告诉叶春好:“让小文跟妞儿他们一起呆着吧,我可没那个精神看着他了,他又不听你的话。”
虞天佐在家里大骂两日,将雷一鸣的祖宗十八代——不分男女——全部骂了一遍,然后调兵遣将,开始迎战。原本他是想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可是如此打了半个多月之后,他发现形势不很妙,便亲自动身往前线督战去了。
从此永无后患。
雷一鸣在前线附近,找到了一座小山丘。山丘后头是一片洼地,四周长满了蒿草。他在蒿草之中走了几趟,感觉这地方不错,别说在这里开枪杀人,就是在这里竖绞刑架、抡大砍刀,都未必会有人留意。将来见了张嘉田,就说前线战事激烈,叶春好在这里躲避,结果中了流弹。
等她带着小铲子回来时,雷一鸣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她那桌上多了个小白瓷瓶,里头盛了清水,养着那三朵花。她看着那一瓶花,站立不住似的,肩膀就靠在了墙上,心想他到底要干什么?当初她和张嘉田清清白白的,说一句话他都要犯疑心病;如今她当真失了贞洁,他怎么反倒对她又有了柔情?
就在这时,叶春好进来了。她带了一把做针线活用的小剪刀,对着苏秉君一点https://www.hetushu.com.com头,说道:“我来吧。”
“你这是干什么?”她问,“你喜欢花,摘一两朵回来看看就是了,干吗连根拔了这么多?”
她往昔的那些雄心壮志,当初所展望过的兴盛与繁华,都在火速地凋败。她的财富,她的金矿,张嘉田对她的爱,异性对她的仰慕,全都抵不消这痛苦,挽不回这颓势。
叶春好犹豫了一下,起身推门向外望去。灯光从门口泼洒出去,也照亮了雷一鸣。雷一鸣微微俯了身,右手叉腰,左臂垂着,左袖管血淋淋的,鲜血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滴答。抬头见了叶春好,他没指望叶春好能怜悯自己,所以干脆向她一挥右手,意思是让她回房去。
雷一鸣又道:“你挑选几朵,剩下的我抱走。”
转过身去背靠了墙壁,她仰头看着天花板,长长地叹息,像上了岁数的愁苦妇人,叹了一声还不够,还要叹第二声、第三声。
虞天佐起初完全不知道雷一鸣为何会向自己宣战,经过一番琢磨之后,他渐渐明白过来,登时气得破口大骂。骂自己有眼无珠,和雷一鸣交了这么多年的朋友,竟没发现自己是交了一条白眼狼。
苏秉君立刻拎着大剪刀起了身,叶春好在雷一鸣对面坐了下来,三下两下便把他的左袖子齐肩剪掉。让苏秉君拧了一条毛巾过来,她擦净了他那左臂上的鲜血,看出他的左小臂上确实是翻着一道指头长的伤口,不很深,看着只是皮肉伤。
“这一次若是又被他动摇了……”她心里想,“那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小剪子,她问他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怕我行刺你吗?”
他不知道如何斯斯文文地凑出一束鲜花,放眼望去,看哪一朵都开得很好,便乱揪乱拔,累出自己满头的汗,像要给牛羊打草一般,集了一大捆紫的黄的花。
“我原来一直以为我是恨你,可直到刚才,我才发现,我对你不是恨,是绝望。”
在理智上,她坚定如磐石,依旧是不相信他;可在感情上,她受了他的风吹雨打,有了水滴石穿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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