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帘风絮
第五节

不想她接在手里看了几眼,蹲个福道:“敢问这是哪朝哪代的?”
皇帝慢慢道:“今儿破五,迎路头神,好多铺子为了接利市,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趁今天去瞧瞧,能淘腾到好东西。”
皇帝未及欢喜,怕那话刺痛了她,便下意识地岔开了,浅笑道:“人说节食增寿,多劳增福。忙了才有进项,倘若是不忙了,倒要糟心起来了。”
锦书在一边听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半是羞愧半是难过,父亲治下的百姓怨声载道,她先前也料想到了,只是亲耳听人说起,就像是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痛苦和难堪让她舌根发苦,两条腿发颤,几乎连站着都吃力了。
皇帝环顾四周,屋子里摆设的各种花觚青铜鼎愈发多起来。不过他对这些不感兴趣,问白掌柜道:“上回庄亲王给我写的信里提起,说白先生有两件传世的笔帖藏着,不知出手了没有?”
已然那样万众景仰的华丽人生,为什么还是显得不满足?永远不甚愉快的表情,他命人砸毁保和殿牌匾时的张狂不复得见,像是这世上从此没有让他高兴的事了,多么阴鸷怪异的人!
皇帝深叹了口气,“你是宫里的宫女,什么该做,什么做不得,想必不用朕来提点你。宫女意图逃役是什么罪责,你应该比朕清楚。别说你没有满门可斩,你还有个十六弟。你要是胆敢逃宫,朕一旦抓住了他,那就凌迟处死,听见没有?”
马车渐渐停下,太监打起软帘,锦书忙跳下车去接应。皇帝撩了袍子起身,并不让御前亲侍扶,伸手向锦书,只一搭,也不借力,指尖在那单薄的肩头轻轻一捏,旋即翩翩进了琉璃厂正街拐角的古董店里。
锦书被吓了一跳,什么样的帖子要五千两一本,这掌柜也忒坑人了些。看着出手豪爽就把刀磨得雪亮,打量所谓的郡王家底子厚,不在乎些点子钱吗?
掌柜的道好,心想这么个半大丫www.hetushu.com.com头能知道什么,宫女又不让认字,好坏能看出来才怪,又不是画儿!
皇帝翻了慢慢地琢磨,帖是用竹料纸写的,行笔可看出用的毛笔是无心笔。提、按、转折处丰润圆熟,行气贯通,潇洒飘逸,心下大为赞赏。对白掌柜道:“这帖子恐怕连皇上的三希堂里都不能有,先生开个价吧。”
锦书点头应,“奴才省得。”
老板连连点头,对着皇帝讨好道:“真是个体人意的好姑娘,还是府上会调理人。”
皇帝打了窗帘子朝外张望,边道:“朕常去聚宝斋,是那里的常客。头回是庄亲王带朕认的门,掌柜的不知道朕的身份,你留点神,宫里的那套留在车上就是了。”
皇帝摆了摆手,“还是说个价的好,要不要在我,便不便宜在你。倘或我真给你个三五两银子的,怕你又不肯卖了呢。”
白掌柜道:“是东晋的东西。”
皇帝道:“三月头上就回来,到时候你再问他。”
马车继续前行,一路颠得人骨头发酥。锦书靠在围子上,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隐隐听见外面有热闹的叫卖声,什么茶汤馄饨煮饽饽的,她的心里热腾腾的,几次想要掀帘子,最终还是强压了下来。拿眼尾扫皇帝,他安然坐着,手里的佛珠顺着拨动,不疾不徐。
锦书嘴里应是,心道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莫名其妙地带她出宫,再打发人送她回去,和太皇太后事后告假,就能什么事都没有了?这回可比上回二人抬闹得更大,后头的日子必然的也会更难挨。
锦书噎了下,没想到皇帝也有和人调侃的时候。上万间的房,五六千的太监宫女,这样的排场还能叫小门小户,亏得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到底是做皇帝的人,朝堂上的周旋想来也和谈买卖一样的吧,天下最大的生意人就属他了。
皇帝道:“不必了,今天和*图*书就算了,出来得晚,夜里还有家宴,得赶在下钥前进宫去。”
皇帝微微侧过脸去,心里竟生出怯懦来。只一瞬又觉自己可笑,莫非还要在她面前忏悔不成?抛开自己的身份不说,一个大男人,被姑娘家看一眼,有什么可怕的!便转回头和她对视,勾起了一边嘴角,幽幽道:“上回在寿药房你就盯着朕不放,今儿老毛病又犯了?这可是冒犯天颜的大不敬,要砍头,挖眼珠子的。”
皇帝的唇角缓缓仰了起来,拉成一个极温柔好看的弧度,“那不见得,我瞧您就是个有福气的,这条街上就没有比您造化更大的了。”
“王爷来了?”聚宝斋的掌柜迎出来打了个千,“可把您盼来了!我昨儿还和邱五爷说,庄王爷上云南做钦差去了,连着南郡王也不来了,可是嫌弃咱们庙小,留不住大菩萨。”边说边往雅间里引,伙计奉上了茶点,掌柜是看着锦书从车上下来的,细一打量又是个齐头整脸得没话说的大丫头,想当然地高看一眼,于是热络地和锦书点个头,“姑娘辛苦,要不要到包间里歇会子,喝口茶?这儿有咱们伺候着。”
白掌柜躬着身搓手,“不敢不敢,您府上的一条狗,都比咱们门前的石狮子威武,咱们哪儿敢和您比肩!小伙计不过是愣头青,看见大爷们就知道上茶上水的招呼,要出师,还得熬上个三年五载的,谈什么小先生呢!”
皇帝悠闲地合上了眼,“朕既然把你带出来,过会子自然全须全尾地把你送回去。”
皇帝出了宫,寻着了点儿装王爷的乐子,大大地自在起来。脸也绷得不紧了,对掌柜的拱了拱手道:“白先生抬举,咱们小门小户调理的丫头上不了台面,叫您见笑了,哪里及贵宝号的小先生机灵。”
锦书缓缓垂下头,只道:“奴才不敢。”
白掌柜哪里知道那些,当今御弟领来的娇客,听庄王爷一口一个好哥哥,起先吓m•hetushu•com.com得他腿肚子转筋。后来听说是宗族里的哥哥,是个就藩的郡王,心也就按回肚子里了。反正不论是谁,横竖不是小人物。正宗的皇亲,和万岁爷一个姓的,剪干净指甲捧着准没错。至于话头子上,更是半点便宜也不敢占。甭管买卖做得多大,到了这些豪客面前全是孙子辈的。老辈子上传下来的行规,日进斗金全靠这些人,别说甩大掌柜的派了,就是有哪儿不周全的,人家粗大腿一跺脚,整个琉璃厂都得塌了,小小一个古董铺子扛不住。
白掌柜由衷地感叹,“到底郡王是天家的人,还能进宫和万岁爷喝酒呢,多大的脸面啊!咱们是汉民,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儿。”
白掌柜知道他不会叫他吃亏,嘴上慷慨道:“您看着给就是了。”
头顶上的隔板咚咚直响,脚步声大如惊雷,对于皇宫中一贯幽静独处的皇帝而言简直就是酷刑。他颇有几分厌烦地抬手抵额,稍过一会儿伙计捧着个檀木盒子走来,在案条上摆下打开,请出了那两本笔帖。锦书接过去,躬腰呈上供皇帝御览。
锦书不能反驳,只得顺从地应个是。两下里缄默着,她尽量地往车围子上靠过去,肩头却还是抵着皇帝的臂膀。他身上熏的是伽南香,并不十分浓郁,隐约掺杂着一丝甜味。皇帝不用龙涎香倒很少见,尤其还喜欢伽南。伽南虽然珍贵,对于执掌乾坤的帝王来说太过软腻,他这样铁血的人怎么会用这样的熏香,确实矛盾得紧。
锦书猛然想起这茬来,不免忧心忡忡的。马车向前疾驰,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几时能回宫。万一老祖宗发现她不见了,回头罚跪挨把子是少不了的。或者还要关进暗房里传杖,十杖下来小命也就完了。反复思量了,她下气儿道:“万岁爷明鉴,奴才还有差事要当,这一走也没回明了老祖宗,要问起来,奴才吃罪不起。请万岁爷恕罪,让奴才回去吧。”
皇帝https://www.hetushu.com•com意味不明地低头抚摩手上的扳指,箭袖的缎面泛出蓝色的光晕来。他把帖子往身后一递,“我这丫头是行家,叫她瞧瞧,她要说值这个价,那就买了。”
皇帝回头看她,她缩在车的一角,眼神分明是惊喜的,表情却极力的隐忍。皇帝的眉心舒展开来,到底是个孩子,只比太子大一岁而已。心里有事,再怎么伪装都藏不住,便道:“只要别叫万岁爷就成了。”
白掌柜摇头道:“眼下不识货的多,那种好东西,也唯有您这样的行家才瞧得明白。”遂吩咐徒弟上楼取去,边问,“说起庄王爷,出去也有小半年的了,他临走前托我给他找的墨烟冻石鼎,我已经寻摸到了,不知他多早晚来拿。”
白掌柜咂出味儿来,笑道:“什么造化啊,整天迎来送往的,忙得很。咱们就是俗人,为两口饭奔忙。幸亏如今的皇上圣明,百姓手上有了活钱,咱们这种铺子才勉强有了些盈利。要是换了明治年间,饭都吃不上,谁还有闲钱玩古董啊,半个月能卖盒鼻烟就不错了。”
皇帝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地低头品茗,锦书识趣儿,福了福道:“谢谢先生了,我得在我们爷跟前当差。”
皇帝哦了声,“那倘若护军放行,你是不是打算扬长而去了?”
白掌柜讪讪地笑,“您圣明,知道咱们做小买卖的苦处。论理说,这笔帖子是传世的孤本,要您个万儿八千的也不算多,不过既是熟客,王爷也常照顾我生意的,这两本算一万两也就是了。”
皇帝拿着杯盖儿刮茶沫子,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在南窗口微微一点光亮的映照下,泛出青灰的影来。他也不忙着问有没有上品,闲话着拉家常,“邱五爷昨儿来了?真不巧得很,我没能和他聚上一聚,节下公务忙,腾不出空来。他老人家可是泰山北斗,白错过了讨教的机会,可惜了。”
锦书大感意外,“奴才也能去吗?”
皇帝面上笑和_图_书靥加深,也不接她的话,单问:“太皇太后的猫怎么跑了?”
锦书一凛,匆忙调开视线。车厢小,又不能磕头,只好躬下身子告罪,“奴才该死,请万岁爷责罚。”
白掌柜应道:“是这话,自然还是忙些的好。”
“您不用可惜,今儿邱五爷家的姑奶奶嫁闺女,这会子在那儿等着吃席呢。您要是想见,我打发伙计找他去。”白掌柜说着就要指派跑堂的。
她是个一辈子没出过宫的人,如今在外面了,一挑帘子就能看得见,揣度着不知是个怎样生动斑斓的世界。绝不会不像宫里似的各个涂了层蜡,那些快乐一定是发自内心的,咧开了嘴,笑出声来,或者到悲痛处哭得涕泪横流,摧人心肝。她迫不及待地想融入,却顾忌皇帝在场,熬得油煎似的,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万岁爷,咱们这是要上哪儿?”
白掌柜道理足,自己的铺子里,贵客跟前就和个外来人似的,绝没有撅着屁股随便坐的道理。客人不让坐就垂手站着,来逛琉璃厂的,不是大内的阔太监就是京里或外省来的大户,袖子里揣着的是成沓的银票,荷包里只装几个子儿的都是上潘家园的料。既然人家款大,站着就站在吧,贵人坐的地儿,有商贾们站的三寸就不错了。所以当皇帝冲他一压手,示意他坐下的时候,他受宠若惊地满满作了一揖,笑得比花还灿烂。
锦书惊讶不已,宫里汇集了全天下最好最贵重的,还不够吗?皇帝和太子父子俩倒有相同的癖好,爱逛古玩店。以前常听造办处的采买太监说起什么琉璃厂,潘家园的,只是没见识过。
她好奇地望过去,他穿着鸦青蟒纹的狐腋箭袖,袍子上八团喜相逢的绣花缠缠绵绵一直往袍子的襕膝上延伸,袍沿上的海水江牙波澜起伏。脚上是一双福寿青锻粉底朝靴,似乎是亲王的打扮。再偷偷看他的头饰,不过是一条攒珠银带,头发束着,没有暖帽,侧脸如画一般,漠然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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