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帘风絮
第四节

虽然门上护军都认得这辆车,可该走的程序还得走,否则就是失职。马车停下了,驾辕的是个太监,乾清宫紫檀牌子一出,禁军统领立即跪下行大礼。锦书见状忙不迭肃下去,心里庆幸着亏得晚了半步,否则门上护军定要盘查的,到时候不是和皇帝碰个正着吗!
车上并没有她的位置,锦书暗呼了个好,既然坐不下就不必硬挤了,于是退回去立在车旁道:“奴才不敢和圣驾同乘,奴才给万岁爷扶车,万岁爷有差遣只管吩咐奴才。”
小宫女摇了摇头,“没见着贵喜公公,姑姑找他有事儿?”
“我忙得很,腿长在你们身上,爱上哪儿我看不住。只一点,别给我惹事儿,叫我多活两年,我也就知足了。”春荣迷迷糊糊地嘟囔。
车上人隔着窗道:“朕要出宫走走,别声张。”
大丫头和小宫女的值房是分开的,就像下等宫监没有资格坐椅子和高座一样,次一等的宫人休息的地方在廊子尽东头。小宫女对她福了福,脚步轻快地绕过去,一路往下值房里去了。
禁军统领拦下马车,朝车厢看了看,“奴才斗胆,请主子出腰牌。”
春荣嗤地一笑,“得了吧,我人微身贱,受你一拜怕折了寿。”
苓子和锦书凑在一起看白绫袜上绣的花,又拿样子比,正嘈嘈切切议论得热闹,太皇太后屋里抱猫的小宫女惊慌失措地打了堂帘子进来,白着脸道:“姑姑,出事儿了!”
苓子红了脸,啐道:“可见你每日里在想些什么!我没那个命,该小心的是你。你是姑姑,在宫里时候长,天天地见,保不准一来二去就成事了。就算摊不上妃嫔的位分,回头老祖宗给你指婚,配个公侯伯子男的,你才是得了高枝儿呢!”
锦书只觉背上寒毛直竖了起来,莫说宫女,就是皇后也没有这样和皇帝同坐一辆车的规矩。在宫里当差,眼皮子浅了不行,到时候随便被人一拿捏和图书,小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再说自己着实也厌恶他,和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共乘,自己岂不半点气性也没有了吗?真是后悔先头怎么踩上了那条二板凳,心里也暗恼自己没用,经不得吓。这会儿要是能有把剪子,真想给他来上一下子!
两人俱一惊,锦书心头扑扑直跳,忙问怎么了,小宫女哭道:“我才刚要给大白喂食,它抓了我一把,蹬腿就上了宫墙,撒丫子往东去了。我追也追不上,这可怎么好!”
春荣翻个白眼,一裹毡子转了个身,面朝窗户睡她的去了。
春荣叹了一声,“我就是天生的劳碌命。”说着声音渐次低下去,不一会儿便呼吸匀停,已然睡着了。
锦书倏地一震,复平了平心绪,谨慎道:“万岁爷说笑了,宫门上有护军看守,奴才就是想出宫,护军也不会放行的。”
苓子给她掖了毡子角,“还不睡,过会子膳完了还有事呢,快眯着吧。”
苓子啧啧道:“果真老子娘有体面能沾到不少的光,咱们大英选妃相貌不是最看重的,说穿了就是靠着姻亲稳固朝纲。万岁爷多精明啊,随便赐个位份,就能让重臣们死心塌地的,这样比动刀动剑省心多了。”
锦书拘谨地缩着,皇帝扭过头看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像蝶翼般地轻颤。也许是刚才受了惊吓,脸微有些发白。他原本还带着怒意,见她这个样子反倒心里一抽,也渐渐平静下来。想起她先前立在神武门前的神色,半真半假地问:“朕要是晚来一会儿,你寻猫是不是就要寻到宫外去了?”
几个人都奔了出来,打发了人散开,到各处宫院里去寻。锦书道:“先别回老祖宗吧,没的着急上火。咱们朝宫门上猫多的地方去,想是春天到了,找伴儿去了。”
春荣讪笑着,“可不,你师傅在这上头可是把好手。你趁着她还没放出去好好地学上几招,那绝活,受和*图*书用一辈子!”
苓子也说:“该得偷懒耍滑的时候也别含糊,你瞧我,以前火石蒲绒让外头送进来,火眉子还是你搓的呢,能省事儿的就别自己动手。嘴一张,嘱咐下面的就成,样样亲力亲为,生出二十个手指头来都不够使的。”
大家都急红了眼,正愁没方向,被她这么一提点登时醒过味来。也没人拿找伴儿打趣,着急忙慌地朝宫门外跑。好在雨已经停了,锦书提着袍子下沿往神武门去。神武门对面是景山,山上聚了好些没主的野猫,常蹲在墙头上叫。太皇太后命人在那里摆了几个布施的盆碗,定时定点有专门负责的太监喂食。时候长了猫越来越多,要么是黑的,要不就是杂色杂毛的笨猫,通体雪白的要是混在里面自然很醒目,扫一眼就能认出来。
春荣直瞪她,“烂了舌头的,自己有了小女婿还说别人。行啦,过你的小日子去吧。过两年添个小子,逢着过年来瞧瞧我,我就高兴了。”
统领恭恭敬敬应个嗻,垂手退后,示意宫门上解禁。正待要为圣驾引道,车门突然开了,皇帝冷淡的声音飘了出来,“上来。”
大白是太皇太后心尖上的宝贝,是只缅甸猫,纯白的,五官全挤在一起,扁扁的嘴脸,对着人时常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非常的滑稽逗趣儿。眼下这宝贝丢了,不知要有几条命得跟着交代。
锦书思忖了半天,小声问苓子:“我想找寿膳房的贵喜打听点事儿,他今儿没来侍膳,你说怎么才能见着他?”
小宫女号啕大哭,春荣边穿鞋边骂,“还有闲工夫在这儿号丧,还不快叫人找去!”
春荣揉着肚子道:“你这蹄子丫头真够狠的,要出去的人就是不一样,连玩笑都开不得。我说句话你就折腾我,仔细出去之前叫老公公背了去,赶明儿封个贵人,你就升发了。”
苓子不盐不酱地笑,“知道她对下面的人不好又怎么www.hetushu.com.com了,咱们奴才天生就是供人撒气打骂的,做主子的想怎么收拾都在理,谁还计较这些个!”
皇帝一哂,“你倒是敢不尊朕的旨。”
苓子不依,“我还没数落你呢,你倒编排起我来了。”一边咬着后槽牙去咯吱她,春荣边挡边告饶,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亲娘祖宗地叫起来,苓子解了恨方才收手,坐在边上直喘粗气,哼道,“别当你是掌事儿我就怕你,你再胡诌,看我怎么罚你。”
春荣往炕上一横,闭着眼,枕着锁子靠背道:“用不上你,让小太监领去就是了。外头冻得脑子发僵,何苦受那份罪。”
锦书看她们吵闹,只淡淡地笑着不说话。翻翻自己的火镰包,盒子里的烟丝眼看着要见底了,便掀了门帘出去招呼人上库里去。顺着廊庑朝偏殿看,大玻璃窗里人来人往的,都是寿膳房和御茶房伺候的太监。恰巧偏殿上站门的小宫女下值朝听差房来,她拦住了问:“今儿侍膳的人里有贵喜吗?”
锦书怅然若失,随口应道:“没什么要紧的,你去吧。”
苓子倒不忙给她出主意,只问什么要紧的事儿非要找贵喜。锦书想了想,说出来也没大碍,就一五一十地全告诉她了。苓子听了道:“照理说你出了掖庭,北面榻榻里的事儿就不该管了,不过看在以往的交情,也是你们姐妹的意思。要找贵喜不难,今儿在坤宁宫摆席,到时候各房各司的人都要到值伺候,贵喜肯定得来。就是不来,你趁人多的时候溜出去,往寿膳房寻他就是了,只要咱们荣姑姑睁只眼闭只眼就成。”
锦书戏谑道:“多谢姑姑了,你要是没躺着多好,还能受我一拜。”
苓子猛力摇晃春荣,“别挺尸了,出大事了,大白跑了!”
锦书转到桌前坐下,针线也不做了,眼神涣散地绞起了手里的帕子。春荣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儿,只道她是为了太子选妃的事烦恼www.hetushu.com.com。便故意道:“人家有个靠得上的老子,傅郡王是开国元勋,当年有名的巴图鲁,如今又掌管着军机大事。他妹子说出来你们都认识,就是长春宫的通嫔,要是二月里能添个小皇子,傅小姐再来个‘随姑出嫁’,那可就是亲上加亲,烈火烹油的美事了。”
锦书转回身,正听着苓子和春荣在说太子选妃的事,又说起军机大臣傅浚家的小姐。春荣哦了一声,“那位大小姐我知道,前几年乞巧来过,模样长得不算十分美,充其量过得去。脾气嘛,人前笑得像朵花儿,人后架子十足。小事不沾手,大事吆五喝六,当然不是对着我们,是对她身边伺候的丫头。想是皇后主子只看见面上的东西,白委屈了太子爷。”
春荣惊得直弹起来,懵了一会儿冲那小宫女喝道:“你是怎么当的差?连只猫都看不住,中不用的东西!”
锦书勉力笑了笑,“我有个毛病,白天睡不着,大概是没倦透了吧!说起青条,年下领的烟丝快用完了,要不我寻个时候上造办处去一趟吧,拿了牌子好上库里领去。”
众人一愣,不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面面相觑之际,雕花窗上的幔子打了起来,皇帝直视锦书,面上颇不耐,“还要朕再说一遍?上来!”
小太监搬了踩脚的洋红板凳在车前,躬着身抬起手让她搭。锦书心跳漏了半拍,不知道要带她上哪儿去。自己要给老祖宗找猫,况且还在值上,这一走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只好道:“回万岁爷话,老祖宗的猫丢了,奴才尊懿旨寻猫,不敢擅离职守。”
门的那一边就是另一个世界,要是能踏前一步就逃出升天了。怀里的那块表热得几乎担不住,拿出来吗?就说奉太子爷口谕出神武门找猫……她犹豫着,心跳得几乎从腔子里蹦出来。事到临头须放胆,她看着门前泥塑木雕似的护军咬了咬牙,正想掏出怀表,却见神武门当值统领向这里https://www•hetushu•com•com飞奔。门上护军纷纷跪地行大礼,她微讶,回头看,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翩翩而来。
皇帝嗯了声,听声调极为不悦。锦书茫然不知所措,正惶惶不安时,皇帝挪了挪位置,边上腾出两尺来宽的一个空当,便是容她落座了。
春荣道:“那可不!反正天底下也找不出比自己更漂亮的了,留谁的牌子都是一样的,今年选秀不知有几位要晋位份呢!”
苓子掩着嘴笑,“姑姑这话错了,上头最忌讳人说万岁爷漂亮,你仔细祸从口出吧!”
她走走停停,沿路都留意了,却连个影子都没看见。穿过园子往顺贞门,原本宫里有规定,妃嫔宫女是不许出内宫的。顺贞门是个交界,门内属内庭,门外属禁军,因着太皇太后丢了猫,门上掌事的破例让她出了园子。她道了谢,渐至神武门前,立在汉白玉须弥座前张望,城台上的三券门洞深远悠长。她恍了恍神,生出一股莫可奈何的感慨来。
遂抬手蛮横地一提,便把她提上了车。她狼狈万分地扑到了他膝头上,他顺势把她半拖半抱着按到座上。瞟了驾辕的太监一眼,小太监忙放下幔子搭上车门,只听一记长鞭破空的凌厉风声,马车平稳地驶开去。天色已是青灰的一片。
皇帝看她拉着脸子,也能算出她在想什么。左不过国仇家恨,可不论她有多不满,毕竟他是皇帝,她敢给他摆脸色,是料定了他不会拿她怎么样吗?她那样自信,不过仗着他对她略有些意思。他不由着恼,要杀了她比捏死蚂蚁还容易,只看他愿不愿意做罢了。这丫头,当真是不知好歹!
神武门上的护军被吓得不轻,背佝偻得愈发厉害。锦书没法子可想,只得应个是。晕头晕脑爬上车,扒在车门前又怔在了那里。那马车虽装点华贵,到底是单乘单厢的。皇帝舒舒服服地坐着,胳膊下还垫着肘枕,半倚着,脸上隐隐有笑意,也不挪动,就这么饶有兴趣地等着看她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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