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上一代
第一章

“你妈妈叫阮晓青。”许妈妈指着照片上一个瘦脸女子给她看,声音因回忆而幽远,“那时候,我和晓青,还有秦惠姐姐,都是江城大学的学生。在我们学校,有一个白色而飘逸的身影,藏在许多少女的羞涩心事里。他是很多女生的梦中情人,叫沈建业。”
沈南乔见是她在许亦结婚时送给夕媛的那分礼物,也是当初父亲最后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她迷茫地点了点头。
穆益谦和他笑着寒暄了几句之后,许爸爸不禁将眼神向南乔投了过来。一张镂刻了军人正义感的脸庞上也闪过一丝怔愣的神色,就像许妈妈刚才的表情。
没人知道,他这几年到底受过什么样的苦,被人打过多少次,又被关进暗不见天日的黑屋里多少年。只是他没想到,在家破人亡之后,支持他生存下来的唯一勇气,也这么不堪一击。
如此道来也只不过唏嘘絮语,
晓青告诉秦惠,沈建业被公社的人抓走了,秦惠当时心急如焚,奈何家里守旧,本就对她跟沈建业来往密切而不满,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定不会冒着危险去救他。不过秦惠还是去求了奶奶——家中真正管事的人。果然不出所料,奶奶不仅反对插手此事,更严令禁止秦惠去惹这种烂摊子。
城中能拥有这样宅子的人,不仅要有财,更要有势。
许妈妈将沈南乔带到自己身边坐下,拂着她的头发亲切地望着她,仿佛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沈南乔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穆益谦,他俊眉深凝,似在思索什么。
许妈妈眉头紧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刚叫朱妈打电话叫他过来吃饭,他又说没空。也没见他做过几件正经事,天天忙早忙晚地尽瞎玩。都快当爸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沈南乔在心里画圈圈,忍到忍无可忍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穆益谦搁在车窗外的手不禁握拳抵着嘴角,撇头时一抹笑意悄现。
没想到奶奶并未履行自己的承诺,秦惠被软硬兼施嫁给了穆禹城,这半年里,一边挂念着沈建业之事,一边被穆禹城在身边的细致关心所打动,一时竟陷入了茫然纠结的境地。
家里的用人开了门,许妈妈从楼上下来正好见到他们,一怔的神色迅速闪过之后,换上亲切和善的笑容:“益谦,你们来了。”
许文轩告诉她们,文革虽是结束了,秦惠本以为没事了,可没想到和_图_书不但人没出来,连行踪也消失了,当场就急出了眼泪。
饭后,许妈妈和许爸爸将他们带到书房。
许妈妈和许爸爸半生官场如鱼得水,说起儿女之事来,却露出辛酸和无奈的神色,仿佛有太多无法言语的苦楚。年轻的时候两人都顾着忙事业,等他们的儿女长大,想起要去关心他们的时候,却已晚了。
以前他带她出去吃饭,她永远都是牛仔裤和T恤,在他老抱怨她没女人味的同时她更加猖狂,穿得大大咧咧的。
穆益谦温柔的手贴着沈南乔的腰际,动作十分自然,她却有点不适应,刚移开身子想挣开他的亲近,却被他更加紧扣。他俯身低头看着她,俊眉轻蹙。沈南乔低了低头,因他身上气息可闻,一抹粉色倏地漫上耳垂。穆益谦尽收眼底,眼中的冷凝之色慢慢换上一抹淡淡的笑意。
“许家跟穆家几代世交,我一直都拿益谦跟我们许亦一样当亲儿子看待,可这家伙竟然连结婚大事都瞒着我,你说气不气人?”她又不自觉握起沈南乔的手,道,“真是委屈你了。”
两三句话之后,许妈妈便把目光转到了沈南乔身上。她的打量让沈南乔有点不自在,似乎在笑中糅合了很多情绪,像探究,像感叹,一瞬即逝,让人疑惑。
正当沈南乔不解时,她拿出一个玉镯,放在沈南乔手里,道:“这个是你的?”
穆益谦领她进去之后,她才知道,这是许亦家。更确切地说,是许亦父母住的地方。
奈何留给后人的,
沈南乔心里琢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首先,许亦的家他去过,从来没有听他提过这里。第二,许妈妈和许爸爸皆是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高人,拿捏情绪应该是信手拈来的事,但却似乎因为孩子有很多争吵。第三,许妈妈说许亦性子冷,可她认识的许亦,却总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模样,性子会冷吗?
穆益谦虚搂着沈南乔上前几步,迎上许妈妈关切的笑眼,笑着问候了几句。
若一件事物在二十五年的生命里都不曾出现过,它即使是从生命骨血里就带来的,也势必会被忽略不计。
薄凉清冷的夜里,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穆益谦将车开上高速,疾速后退的景物被拉成一条紧绷的线,在沈南乔的眼里划过,然后断裂。
他见她这样打扮,先是一愣,很快便笑着揶揄:“沈导今天可真是https://www•hetushu.com.com给足了我面子啊。”他拉着她上下瞧一遍,“不错,适合约会。”
后来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连江城这样的城市也不能幸免,学校勒令停了课,到处都是阶级批斗,所有人皆诚惶诚恐,唯恐哪句言语不当就被戴着红布巾的人给抓去说自己政治上不纯洁,阶级立场不明显。沈建业的家族世代经商,到了他这一代,虽是早已不做买卖,却也被有心人告发,说是典型的走资派,家庭成分有问题。后来,沈建业一家上下七口人都被抓了起来,以打击右派为由。
穆益谦安慰道:“许妈妈,你别担心,小妹去欧洲旅游了,她跟我说过。这年纪的女孩子都爱到处走走,您多体谅体谅她。”
“阿姨,这是南乔。”
她刚想说什么,门铃乍响,用人忙从里面跑出来开了门。只见一位刚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是许亦的父亲。
林琳跟许文轩讲了此事,许文轩虽是当即皱了眉,却也答应她们,定会为他们想办法。谁知还未等到许文轩传来消息,受千万人拥戴的主席逝世,四人帮被抓。本以为沈建业这场无妄之灾到此结束,可谁知他们不仅没有放人,甚至连人藏在了哪里都不再让人知晓。
可是,沈建业什么都没有说,只站在他们不远处出神。然后轻轻搂着在他身边,同样有着劫后余生模样的阮晓青,转身离去。
许妈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老照片,里面是三个年轻女孩穿着旧式校服站在梧桐树下,三人手挽着手,看起来青春亮丽,都是一脸纯真的笑。
这种效应是前苏联的电影导演列夫·库里肖夫在十九岁的时候发现的一种电影现象。他给当时俄国著名演员莫兹尤辛拍了一个无表情的特写镜头,并且这个镜头分别和一盆汤、一副暗房死者的棺材、一个小女孩的镜头并列剪辑在一起,观众在观看过程中认为莫兹尤辛演技非常好,分别表现出了饥饿、悲伤及愉悦的感情。
她只是随便跟清姨提了一下,没想到清姨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条简单优雅的裙子,而且大小尺寸也非常适合她。
所以,一样的画面与不同的画面组合在一起,产生的意义也是不同的。
她就这样以泪洗面了两三年,终日忧愁的她突然被家里人通知,说了一门亲,让她嫁给穆禹城。那时候中美跨海握手,两国关系一度缓和,从美国回来的留学生更是万人抢https://www•hetushu.com.com手,是被人巴不得作为跳板而出国去的香饽饽。难得这位英俊男子主动上门提亲,秦惠的奶奶自是择了良木而栖,强逼她出嫁。
世事终是不如人的料想,上一代纠葛的无限往事,如此道来也只不过唏嘘絮语,奈何留给后人的,却是他们也始料不及的伤害。从骨血里带来的伤痕,怎易忘。
沈建业被抓走的那天,是晓青去告诉秦惠的,晓青是普通农民家的孩子,父母因为她是家中独女而供她上学。在学校,她和秦惠、林琳亲如姐妹,三人特别投缘,几乎天天形影不离。直到有一天,秦惠带着她的恋人跟他们介绍时,晓青的心里渐渐产生了细微的异样。从此之后,便有意与秦惠疏离,避免见着那个心慕已久却无法得到的人。
沈南乔笑笑,接过许妈妈递过来的一小片切好的瓜果。
他们没有立刻回答,恍惚之后许妈妈笑道:“咱们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在沈南乔的生命里,有各色各样的人出现过,与之组合在一起,可以是互相懂得、彼此谅解的朋友;可以是志同道合、默契非常的搭档;可以是共经风雨,相濡以沫的亲人;可以是点头之交;可以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因此,穆益谦说,晚上出去吃,她就不得不换上正装,跟他约会。不过,约会是他说的。因为难得见沈南乔穿了一身连衣裙。
秦惠见着沈建业的那一眼,惊得一颗心差点跳了出来,有久别后的惊喜,有不为人知的委屈,也有一丝不知从何说起的歉疚。
“孩子,原谅她们吧,她们离你们而去,也是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呀。”
沈南乔有一瞬的惊诧,看了看坐在旁边的穆益谦,只见他神色淡然,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见夕媛戴着就向她问起,夕媛说是你送给她的。刚刚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你是晓青的女儿。孩子,你知不知道,这个是你妈妈从不离手的祖传之物。”
她现在不敢太得罪穆益谦,因为解铃的钥匙,在此变态手里。
沈南乔不知为何突地心紧了一下,屏气凝神,见许妈妈眼里的神色又多了一份怅惘,似是想到了什么而忍不住涌起一丝泪意:“孩子,真是苦了你了。”
上一代纠葛的无限往事,
可是,“妈妈”这个词,甚至这个概念,与沈南乔组合在一起,让她实在找不出任何形容词来概括这个画面的意义。
穆益谦并https://m.hetushu.com.com没有真带她去约会,车子往一个幽静的小坡上一拐,就停在一座旧式花园改造的府邸。清幽朗静,却带着些西式风味的园子,从建筑上看有些年代,但因翻修过很多次而融合了很多元素。
哪想到那个雨后清朗的一天,一身消瘦颓靡的沈建业出现在了穆家宅前,当时穆禹城挽着已有身孕的秦惠,宛若情深伉俪。
沈南乔笑着打了声招呼:“阿姨,你好。”许妈妈幽远的神色这才顿时被拉了回来,拉着沈南乔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看着她笑道:“南乔,别这么客气,把这儿当自己家。”
在电影艺术中,有一种库里肖夫效应,它是指造成电影情绪反应的,不是单个镜头的内容,而是几个画面的并列。在电影中,真正的意义是在上下镜头的联系中产生的。
最后,许妈妈拿出两封已拆过封的信,递到他们面前,道:“这里有一封信,是晓青在二十五年前寄给我的。她说,她当年拼着命去寻找的那个人,即使是为他生了孩子,也不能唤起他的一丝情谊。她说她受不了这样沉默而压抑的生活,只好选择弃你们而去。还有一封,是九年前惠姐姐留给我的。她说,她无意中得知,沈建业在被囚禁的两三年,都是穆禹城一早安排好的,为了让她嫁给他,他串通她家里人,甚至心狠手辣到不惜毁了他一生的前程。她说她很愧疚,不得不用余下的一生去补偿。”
这将是一次繁复的博弈,他堵上了对她的信任,决定交付全部。
许妈妈帮许爸爸将大衣脱下交给用人,许爸爸才坐下便开口向许妈妈问道:“许亦没过来吗?”
在那个窗帘紧闭,挡住午后光亮的书房里,许妈妈将这段旧事说给这两个孩子听。她看着他们各自脸上忧伤的神色,又不免感叹万千。
许妈妈似有无限愁闷,转头对着穆益谦和沈南乔叹了一口气:“唉,许亦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昨儿个我向他问了几句欣儿的事,他敷衍两句便没下文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一气之下就说了他几句,没想到他竟埋怨我们没有多去关心欣儿,才害她成了这样。还有欣儿,你说这孩子,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出国了。我也真是,怎么就生了这么一双磨人的儿女。”
在许妈妈的一丝哽咽声中,沈南乔难以掩饰的震惊全部落入穆益谦的眼里。他正看着她的眼神中也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其实在来之前,他已然猜到了什么,除和*图*书了想知道全部真相之外,他更想通过这段往事,将沈南乔拉出久狱自己的樊篱。
沈南乔这才恍悟,少年时,许亦虽然表面上嘻嘻哈哈,但他的眼神深处总是藏着一些无法言说的孤独。沈南乔也是现在才了悟,他与自己内心深处贴切的相似忧郁,原来竟有着相似的出处。
晓青和秦惠花了些钱去探了一次监,见沈建业被里面的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两人都是红着眼眶出来的。两人忧心忡忡了很久,决定去找林琳帮忙,林琳的未婚夫是军区司令员的儿子,她们希望可以借着这层关系想些法子。林琳一听她们为这事着急,赶紧带他们去找了许文轩。她们来的时候,许文轩正在家里接待从国外回来探望他的旧同学——穆禹城。穆禹城一见到清纯秀丽的秦惠,便有种奇特的感觉,仿佛目光再也移不开,加上当时她为沈建业的事着急,泪眼楚楚的样子更是惹出这位英俊男子的千千情愫。
是他们也始料不及的伤害。
沈建业是学校公认的才子,他会在沁园湖畔拉小提琴,会做深情的演讲。大家谈起他的时候,是学识渊博,是那个喜欢穿着白净的衬衫,永远在阳光下泛着灿烂而干净笑容的秀气男生。他和秦惠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虽然那个时候,两人做过最浪漫的事情,只是骑着自行车到城外,依偎在漫山遍野的丁香花里。然而,那时候的爱情,最朴素的方式里往往藏着最坚贞的感情。
穆益谦突然问道:“叔叔阿姨,今天你们特地把我们叫来,是有什么事要跟我们说吗?”
许妈妈和许爸爸这才将心思收了回来,又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放到沈南乔身上,沈南乔见他们眉间似有愁色,带着怅惘的神情。
许妈妈被他话里的责怨激怒,却又碍于旁人在场,不好全然发泄,只道:“你儿子要有益谦这么懂得体谅人,我也不至于操这么多闲心。瞧他那冷冰冰的脾气,真是跟你一个性子。”
秦惠虽是个柔弱女子,可骨子里却是忠贞刚强,自是不肯听从,谁知奶奶突然提起了沈建业,说是如果她依了这门亲,她便有门路可以救出至今下落不明的沈建业。秦惠动了心,想着即便是一丝机会也不能放过,于是假装答应奶奶,心里却想着,等见到沈建业,大不了两人逃到海角天涯去。
许爸爸微一皱眉,对着许妈妈抱怨道:“老责怪孩子干什么,你有时间多关心关心他们,才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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