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

话虽如此,但她又怎会不明白齐凛短短数言中透露出的意思?

元光十年十一月,晋国奉天启密诏,西出海军伐淳,遣使奉战书以闻淳王孟守文。
秦一轻拍他的后背,将他激动的情绪安抚下来,继而笑了笑,对他道:“你可知,这些百姓们为何如此喜爱你爹爹?”
孩子自然无法作答,她遂又微微垂颈,敛去一点笑意,对孩子道:“因为他一心御敌,多年来戍边固疆、保家护国,令我淳国子民不致被人欺侮。百姓们看见他领军出征,便如同看见了我淳国四疆承平之景。”
然而他并未能说完,秦一就已泯去笑意,语气平淡地打断了他的话:“倘若你奉的是王上的密诏,便别再多说一字。”她轻轻起身,从婢女手中接过孩子,“而我,亦不想再多听一字。”
孩子似懂非懂地含着手指,然而目光依旧为远处那些锋利的兵器所吸引,她便又道:“我知你与你爹爹一样,皆爱这些兵家利器。但我亦希望你将来能如你爹爹一样,明白这所有的兵器武事,当是为了安邦护国而存在。”
而自第一列鲜甲明胄的天翎军人马步入众人视线开始,人群中便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待到身披将甲、驭马缓行的叶增出现在通往毕止外城南门的大道上时,人群中的欢呼声终于达至鼎沸,一声声的“叶将军威武”如同翻滚而来的海浪一般淹没了欲行誓师之礼的天翎www•hetushu•com•com军兵马。
齐凛不禁轻喟。
十一月十六日,孟守文诏以鹰冲将军叶增为征北行营大都统,令持节北上、统淳国北疆四营东出御敌。

孩子睁着大眼睛看出去,城下乌泱泱的甲胄之间长枪利剑迎日生辉,他遂在她怀中兴奋地大力扭动起来,口中又发出咯咯的笑声。
齐凛伸手摸了摸孩子的细嫩的小指头,听见她的话,欲言却止,良久后又忍不住叹息:“我却时常怀念,从前随叶将军在军中的日子。那时候的日子甚为简单,军中的袍泽也甚好相与,像张茂、许闳、夏滨、石催……这些将军的心腹旧将们,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好儿郎。只是如今我人在京中,而他们则分散于南面各军之中,想要再像从前一般相聚共饮、同伐敌寇,只怕是再也不能。”
说着,她抬起眼睫,亦将目光放向那些已循序出城列阵的天翎军中。
她抬手轻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又立了许久,直待那些兵马人影皆已远不可见了,这才抱着孩子回身欲坐。
她抬眼,看了看他身上的衣物,又打量了一下他足下的鞋履,似乎心中了然,便和缓一笑,没再细问。
齐凛摇头,“并非。”
孟守文虽已张告朝中他欲举兵南伐之意,但亦不会甘心将淳国举国兵力压在这一局胜负犹然不明的棋盘之上。他必然会趁叶增北上抗击晋军、众臣目光hetushu•com•com皆在北疆的这段日子中,派遣使者前去南面宛州,邀平、唐、楚这三个仍以贲臣自居的诸侯国共举义兵、同伐天启裴氏。哪怕宛州三国仅是出兵做做样子,也足以牵制住均廷置于阳关一带的大半兵力,从而减轻淳国在北面所将要面临过长战线的压力——须知除了南面均廷诸镇,淳国尚需防备和抵御那随时可以越过锁河山脉、出兵进击淳国东线的澜州三国。
身前的这个女子,从他两年前初入叶府所见时起,在他心中便一直是这般庄静温和、聪睿有加、进退知度的模样。倘非他从前曾在许闳与张茂口中听过她与叶增的那一段相遇、相识、相知的故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曾经做过不顾家门荣宠、为了心仪的男子而上疏抗逆王诏这等事情。
这景象,竟比元光六年叶增在河南一战扬名、首次因战功奉诏诣阙时在毕止城中引起的轰动还要大上数倍。
秦一微怔,随即欣然微笑,抱着他站起来,走至栏杆边上,轻轻颔首,“是爹爹。”
似乎对她的遥遥目光有所感知,他竟在城门前回头,昂首举目,望向风桦楼的雕栏处,身子在马上定立了许久,才回首转身,然后双脚猛地一磕马肚,头也不回地纵马直驰出城。
“你今日来此,亦是为了观将军领军出征誓师的么?”她未接他的话,转而问道。
“你如今在王上身前当差,”秦一淡淡地笑,和图书话中却含深意:“自然不便常来叶府走动。”
齐凛眼底微微一亮,“既是夫人之言,那我又岂有不信之理。”
然直到临近正午时分,远街方有一骑如电闪般驰过,持军牌叩报南城墙头守兵,令尽开城门以便大军出城。众人乃知叶增麾下将至,立时蜂拥而至城衢两边,满目期盼、翘首以待。
看见她欲出帘下楼,齐凛亦跟了上去,“将军此番统兵北上,夫人会否担心将军安危?毕竟北疆海战,非将军一向所擅……”
楼头雕栏内侧一面围有珠帘,自外隐约可见里面有一年轻女子怀抱婴孩端坐,身后立了两个婢女,替她遮蔽外人探视的目光。
闻得叶增将于今日领军出城北上御敌的王诏后,毕止几乎多一半的百姓自清晨时分便守候在大军将出南城的必经要衢之上,皆欲一睹鹰冲将军叶增及其麾下五千亲兵于城南誓师出征之景。
而齐凛,正是尽知孟守文心意、出使宛州三国的最佳人选。

秦一闻言顿足,再度回首看了一眼早已了无兵马身影的毕止南城,终是轻浅一笑,摇首道:“北疆战事无甚悬念,然而在这王城之中——”她倏然抬眼,“恐怕待大军北出之后,难见太平。”
但正因如此,才使得他长久以来都极为钦佩和敬服这个女子,亦认为只有似她这样的女子,才值得似叶增这般铁骨铮铮、战功赫赫的男子拼尽一心所愿去爱与守护。
这边齐凛https://m•hetushu•com.com瞥见她的神色,不禁垂首:“夫人慎虑,是我多言了。”
如今他依旧是一身黑甲、提枪跨马,在战马上的英姿更甚当年,不过早已不是那个可以随心自顾擦拭箭镞的边军将领,而是手握重兵、一言一行皆为万人所瞩目的国之重将。
可一转头,就见珠帘之外站着一位神明爽俊的年轻男子,已不知在此处等了她有多久。
重新起令麾下人马前行之时,围观的百姓们果然主动退自道路两边,不再接踵争睹,然而神色依旧热烈未变,更是纷纷向叶增投以尊敬感佩的目光。
不由自主地忆起,四年前的她亦是在这风桦楼上,抬眼遥望便见城墙之上旌旆齐展,而他一身黑甲、提枪跨马,跟在孟守文身后踱进毕止外城南门。彼时他在马上低头精心擦拭手中箭镞,全然不知远处的楼上有一个女子隔着重重人群,已将他在战马上的英姿印入心中。
“啲……嘚……”孩子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两只小手乱挥,小脸憋得红扑扑的,努力半天才终于说对:“爹……爹!”
“叶某今日领军北上,身无尺寸之功,不宜受此拥赞。若使北疆却敌在握,待我天翎军回京之日,叶某再领诸位错爱,不知可否?”
“却也不然。”秦一依旧是淡淡地笑,“王上如今雄图待发,将来你未必不能再与他们聚首。”
十一月十七日,叶增发毕止,观者壅塞南城半壁,大军过处水泄不通。
秦一看清来人是齐凛,https://www.hetushu.com.com不由抿唇,将怀中的孩子交由婢女暂抱,亲手褰帘,请他入内,口中道:“不想竟如此之巧。”
“无碍。”秦一复又温和地笑笑,低头怡弄怀里的孩子,仿佛已然忘却他方才都与她说了什么。
齐凛恭容向她施礼:“叶夫人。”然后抬首看她,笑道:“适才在楼下看见叶府的人,询问之下得知是夫人在楼上,这才冒昧前来相见。”他转顾被婢女抱在怀中的孩子,笑意温润,“大公子生来已有九个月了,我却一直未得机会见他一面。”
然而齐凛却主动靠上前,朗然道:“不瞒夫人,我今日来此,亦是奉了王上的诏令出城。只不过,”他回顾身边婢女,便侧过身子,将声音放低:“我与将军所向相反,我是——往南。南过黯岚山脉,直入楚唐平原……”
因百姓阻道,大军前行困难,前阵中的士兵们几番下马劝退人群都未果,最后仍是叶增排开麾下众人、亲身下马,走至道路最壅塞的一段,环顾四周百姓、对围者放声道:
南城边最高的风桦楼上虽不似下面那般人头攒动,然而亦有不少勋贵人家同样守在楼头南面目不转睛地打量此番叶增出征的盛况。
这一角倒不如旁人那般好奇兴奋,自天翎军露面开始便无所动静,直到叶增下马、冲围观堵道的百姓们说那一席话时,年轻女子才轻轻伸手,将珠帘褰开一些,让怀中的孩子得以看见楼外的景象。
话毕,他对众人平和一笑,然后再度翻身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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