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

她迈出浴桶的动作很轻盈,也未着履,便光着脚在内殿之中走来走去。她一会儿摸摸那些镂刻有奇特兽纹的宫灯底座,一会儿又敲敲由整玉制成的矮几,神情就如好奇的孩童一般,睁大的眼中露出无声的赞美,模样竟有些天真可爱。
“好奇这些你在北陆未曾见过的东西?”他又道,脸上略现傲意,“你沐浴时所用的名贵花瓣、融有沉香屑的宫烛、刻有你看不懂的兽纹的铜制灯座、由整张白玉制成的矮几……以及这一匣册宝,这所有的一切皆凝结了东陆华族积淀千年、传承至今的智慧、礼教与心血,你因不懂而好奇,亦是常理。”
从里面传出的女子喊叫声如同银针一般戳动他们的耳膜与神经,一下连着一下,却终究没有一人敢去上前叩殿、阻止他们的王上。
仿佛正是这遮挡了他视线的宫墙在此刻提醒了他,人在王位之上,必有种种事情是不可随心所欲、亦是需要做出妥协与交换的。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亦在这一刹那浊重起来,先前对她的种种轻慢与蔑视,在这一刻好似都已不再重要,而身体深处有热流猛地涌动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冲破了他一直固守坚拒的堤防。
白日里前朝发生的诸件乱事所带来的影响亦波及到了内宫之中,孟守文震怒之下独自闭殿,至入夜时分仍未出来,俨然未曾考虑过那个才被册为淳国王后、被礼官们送往内宫中等着与他依制完礼的蛮族公主。
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时,守在外面的宫人内侍们都不约而同抬眼,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惊住。
最后他站起来,低头注视她许久,然后解下自己的外衣,屈腰覆在她此时已不着寸缕的身体上,眉眼之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然而终是未发一字,徐徐转身离开。
众人皆是久侍宫闱的,此时怎会不解他这伤口原由,由是个个皆不敢张口多问,只是纷纷躬身行礼。
烛火下他眉目漆黑,忽然伸出手指去按住她微张的嘴唇,轻轻摩挲着,“我想,可能是因你太美。”
思及那位方被册为淳国王后的蛮族公主,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齐凛方才叩殿劝视他时所说的话:

她似懂非懂地瞅着他,双手下意识地环上胸前,有些慌张地将身上仅有的一件薄纱裹紧,极力遮掩着那几乎遮掩不住的春光。
一路走,这天色一路黑下去,末了竟有几滴雨珠落下。
当初与鄂伦部定盟为誓之时,他本以为博日格德所说父亲十分宠爱这个妹妹的话是诌来骗他的,但当淳国海军将她接回东陆之后,他才真的开始相信——便如齐凛所言一般——鄂伦部主君哈日查盖对于这个女儿是真正的宠如hetushu.com.com掌珠。因为随其一道运来淳国的除了百余名蛮族使女、大批北陆珍宝及贵族女子的衣饰用度之外,竟还有一千名健壮雄武的蛮族精锐武士做她的扈从,足可见哈日查盖平日里对她是何等的宠爱与纵惯。
孟守文走近,皱着眉看众人,“为何不在殿中祗应?”
在殿外留候的数名宫人闻声皆是一凛,面面相觑之后又心照不宣地垂下了头。
路过自己的随身内侍身旁时,孟守文足下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口吩咐道:“将栖梧殿内外的宫人换了,往后皆从王后的陪嫁使女中选人祗应。”
栖梧殿外的宫人们谨慎地守候在门口,但在见到自远处踏雨而来的孟守文时,又一个个地转作惊慌,好似做错事儿了一般惶恐,不待随侍孟守文的内侍上前张问,便纷纷跪倒一地。
待他抬脚离去,几个宫人才暗下松了一口气,慌忙奔入大殿。
她拥着他的衣物伏在地上,浑身紧绷的神经于一刹那松懈,双肩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目光却忍不住追向他那即将出殿的背影。
他待看清,心头忽然滚起一股狂烈的怒潮,来不及平抑情绪便已扬掌挥上她的脸,将她重重地掴倒在地。
而他又不得不承认,齐凛的这些话句句都切中要害。
“王上虽因晋国出兵、三公叩谏诸事而在震怒之中,却不可因此而迁怒于王后。否则,倘若鄂伦部与淳国果真不睦,王上雄图受阻姑且不论,但淳国北疆受晋国出兵进犯、叶将军受三公当廷诋斥,莫不是亦为白白牺牲?
淡淡的血腥味沿着她的唇际弥漫开来,她眼底的怒意亦因这血色而渐渐消弭,唯有盯着他的目光是始终如一的戒备。
身旁脚下,匣盖已被摔做两半,玉尘轻飞、朱丝断裂,薄滑的玉条散落一地,金字之上流光暗涌。
虽是行走在淅沥落雨的深夜里,可他脑中却骤然间闪过白日里昭明殿上的那一片金沫般的阳光。
他自然未料到会遭到她如此强烈的反抗,而连一个女子都无法轻易收服的事实又登时激起了他一日以来积攒的所有怒意,体内的烈火越燃越汹,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开始发痛,动作竟一时有所僵停。
最终,她看见了被搁置在红烛高案上的那一匣王后册宝,脸上的笑意不由凝了凝,然而好奇心唆使她走上前去,伸手将它取下、打开。在看见里面那一排上刻金字、用朱丝串联而成的薄滑玉条时,她睁大的眼睛一时瞪得更大,口中倒吸了一口气,俨然未曾料到这物件会是如此之美。
很奇怪的感觉,但他内心深处却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真的听不懂我的话么?”孟守文又问www.hetushu.com.com,逐字地念她的名字:“札儿赤兀锡·宝音·鄂伦真。”
礼官们久等之后自然焦急,几番前去政殿请驾都被王上的随身内侍斥回,一筹莫展之际恰见方从史馆出来的齐凛,因知其一向因才深得王上器重,便忙去将其拦住、请他代为入谒劝视王上。
而他入内不久便又退出来,并未说自己是如何劝服王上的,只道王上愿意驾幸王后寝殿,只是不允礼官相随、亦不愿在今夜再行繁礼。
一粒粒晶莹的水珠从身上滚落,她扯过一旁搁着的薄纱中单,却根本不知该要如何穿这衣物,便只是随意往身上一裹。
他一丝不苟地查视她的背影,忍不住想要发出疑问,究竟是何等美丽的羽族女人,才能与一个雄壮粗武的蛮族男人诞下这般体格细弱、样貌柔美的女儿。
便是齐凛的这短短几段话,令他一时无所可驳,竟被其这般说服。
不知过了有多久,他终于直起身子,目光凝在她沾染了他鲜血的唇瓣上,“如此悍性,果不愧为哈日查盖的女儿。”
她痛极,想要挣扎,可却被他此刻阴鸷的脸色慑住,一时骄傲无惧的神色竟也渐渐褪去,只余满面恐慌。
玩了半晌,她又将那朵花瓣重新轻轻放入水中,然后两只手微微一撑浴桶木缘,缓缓从水中站了起来。
湿漉漉的长发贴在光洁的背上,她伸手拈起一朵在浴桶中时浮时沉的花瓣,将它搁在掌心中小心翼翼地把玩着,动作异常柔软优美,半垂面庞的姿势将她脖颈的线条显衬得更加纤长美好。
坚硬的殿砖在这一刻如同冰块一般令她全身发抖,在短暂的惊慌过后,她又重新恢复了最初那愤怒骄傲的姿态,似乎是欲拼尽性命一般开始竭力挣扎反抗他的侵犯,洁玉般的身体在短短几瞬之间就已被殿砖擦破了好几处,然而她却似是不知痛一般,推打抗拒的动作竟变得更加猛烈。
听清后,他微一凝眉,随即排开众人,迈步上阶,推门而入。
“王后在沐……沐浴。”
微凉的殿砖之上散落了一地的珠翠、金钿、玉冠、细钏……显然这些东陆华族最为精美的饰物并未得到她的青睐,抑或是她本就不知这些东西的精贵之处。
缓缓地,有一滴血珠自他脸上滚落,砸在她微启犹抖的嘴唇上。
二人之间的对峙沉静如冰,殿外雨落可闻。
纵然这种种妥协,皆是他所不愿,然却不得不接受的。
她望着他的目光中满是深深的戒备,似乎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她未曾听见有人侵近,依旧沉浸在一个人的独处中,仿佛很是享受这难得的清净。
虽然不解为何一个由下等羽族女人所生、自幼身有痼疾的hetushu.com.com女儿会为哈日查盖这般宠爱,但他仍是面无惊色地令人将她的嫁妆送入宫中内库供她使用,将她的陪嫁使女安置在内宫掖庭供她差遣,又将随她而来的那一千名蛮族武士编入负责宿卫宫禁的天翎军中、专做她的王后亲兵使用。而他的这一系列举措,已是令奉哈日查盖之命、随送亲队伍一道运送这些嫁妆而来的鄂伦部主君帐随满意地回去复命了。
礼官们看见齐凛一副不甚晴朗的脸色,便知王上怒意依旧未消,遂也识相地不再进言,纷纷退走。
迎着她这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孟守文缓步走近她,低眼打量她犹带了湿气的脸庞,眸色愈深。
这一霎持簪引臂的姿势决绝却优美,他的眼角惊然掠过这一道明光,自幼习武的身体早已先于他的意识做出了反应,然而在侧首避开簪尖刺中右眼的同时,却不可避免地被狠狠划破了左脸。
内侍微疑,斟酌着开口:“北蛮女子粗俗、不知东陆王族礼仪,恐不能将王后服侍安妥……”
秋日连天放晴,然而毕止王城今夜却显得异常阴冷。
身后的内侍持伞靠近,却被他冷冷挥退。
她虽听不懂,可却分明从他的动作和目光中辨出了他的意图,当下一惊,想要躲闪,可却被他一把掐住下巴,痛得动不得。
珠簪落地,她的手因用力过猛而在轻颤不休。

“臣知王上不愿似王后这般出身低贱、口不能言的蛮族女子成为我淳国国母,然臣以为王后之美世所罕见,淳国亦无所失。”
猝袭之下他懵了数瞬,随即脑中逐复清明,按着她身子的手劲开始发狠,抬头逼近她的脸,似乎不信她竟敢如此犯上。
内侍绝不敢再多言,当即垂首喏应下来。
齐凛试图推拒却不得,只好勉为其难地寻了个借口叩殿求见,随后竟当真被通传允入。
而她逆着阳光回首探向他的目光在此刻想来更是耀眼夺目,令他不禁一晃神,足下略滞,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下眼。
“今日王上当廷轻慢王后、连册礼都未行完便令礼官将其送入内宫、入夜后又拒不驾幸王后寝殿,此间种种已为王城内外所尽知。王后出嫁前,鄂伦部主君对她宠如掌珠,倘若一朝得知她被王上如此轻待,臣恐那十万战马再得不易。
然而只是这一瞬间的僵停,她便抓住了机会,几乎是不辨不择地从地上随手顺起一根镶满珠翠的细簪,飞快地扬臂刺向他的眼睛。
然而不知为何,他心头残存的怒焰竟一时被这秋夜碎雨浇熄,连烦躁的心绪亦为这暗色无边的压抑天幕所渐渐平复。
不等她有所反应,他便欺身而下狠狠压住她,怒火一路烧透他的四肢百骸,身体深处似乎有https://m•hetushu•com.com一头猛兽冲破牢笼呼啸而出,膝盖蛮狠地抵开她的双腿,一意只想教训身下这个骄傲不羁、胆敢冲撞他君威的蛮族女人。
为首的宫人小声道:“王后不让奴婢等人近身,奴婢们只得在殿外候着,未能服侍好王后,还请王上恕罪。”
孟守文未如她们想象中一般发怒,只是淡声问:“她在里面做什么?”
男子怒气尽敛后的身影依旧如她初见时一般俊逸孤傲,而她闻到他衣襟散发出的淡淡香气,不由伸手触摸这衣上以层层锦线绣成的陌生图案。
这一匣象征着淳国王后尊贵身份的册宝,竟终落得这般下场。
说话间,他已将脸色回复为初见时的冷淡,继而缓慢而不苟地整理身上衣冕,动作是东陆王族男子特有的高贵优雅,可英俊面庞上的那一道伤痕血迹却是格外刺眼。
他紧紧揽过她的腰,将她压上身后高案,低头精准地啄上她的唇,另一只手松开她的下巴,转而将她身上薄不蔽体的纱衣飞快而用力地撕扯开来。
拨开重重纱帷,依稀可见女子婀娜身影,在水雾之中若隐若现。
又譬如,他欲为淳国借力备兵、图得北陆十万战马,便不得不同意博日格德当初要他迎娶鄂伦部公主做王后的条件——
他仰脸视天,却被鳞次栉比的宫阙高墙遮挡住了视线,无光的天幕如盖般倾扣而下,将他逼得又慢慢放平了视线。
她不躲闪他如此之近的逼视,扬起下颌,美丽的眼中是瞬间盈满的怒意,神色中流露出的是遮掩不了的骄傲与不惧,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而她身上此时的这一股狠劲儿,亦证明了她身体内当真流淌着那位所向披靡的蛮族鄂伦部主君的血液。
这一刺的明晰痛感竟令他从先前激怒的漩涡中猛地抽身而出。他虽被她如此进犯,却亦受震于她欲维护自己公主尊严骄傲的坚持,终是未再碰她分毫,许久后才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左脸,捻了捻指尖沾染的血迹。
内殿之中纱帷轻飘,水香缭绕,孟守文一步步走近,只觉自己身上亦沾染上了这陌生的香气。
湿意在一刹那染透素纱,勾勒出她曼妙有致的躯体。
赤色惊目,而这一张被鲜血浸染的红唇在此刻看起来美得惊心动魄。
再睁眼时,却发觉栖梧殿已在自己沉思之时,不觉而至。
她依旧无所反应,咬了咬嘴唇,眉头微微蹙起。
孟守文从中大步而出,衣冕不见凌乱,然而脸侧却多了一道新伤,神色清冷如常,却又罕无怒意。
就在她想要伸手触摸那些金字之时,却突然瞥见斜对自己的纱帷前正站着那个白日里在大殿之上冷冷坐在王座高处的年轻男子。她当下陡然一惊,手中捧着的玉匣也险些摔下去。
www.hetushu•com•com行数步,孟守文又道:“叶增的妻子不是通晓蛮、羽二语?挑她有空的时候诏入宫来,陪王后说说话。”
这话却被孟守文冷眼截断,内侍遂闭嘴,点了点头。
譬如他一意孤行与鄂伦部缔盟,便不得不面对北疆遽起的战乱。
殿外乌云掩月,深夜轻风旋树而起。
至于今日他在昭明殿上所看见的那一切,则是他所未预料到的。
耳边传来他一声闷哼,接着又传来玉匣一路滑落摔地的声音。
譬如他当初大肆重用叶增,便不得不经受今日老臣们的廷诤。
就见一地狼藉之中,那个貌美惊人、不久前才受众臣叩拜、被风光册为淳国王后的蛮族公主,此刻已是气力皆尽,而没被完全遮盖住的玉体上细痕粼粼,惊目程度毫不亚于孟守文脸上的那一道刺伤,皆是令人不忍细睹。
一如齐凛之言——她的美貌世所罕见。
丹墀冰冷,她的口中终于发出声音,带着哭腔的嘶哑喊声瞬间响彻栖梧殿内外。
孟守文未乘辇驾,出昭明殿后便缓慢地信步朝王城内宫西面走去。内侍手持红纱珠络宫灯在前为他引路,可他的面孔却被这带了红晕的弱光映得更加暗色重重。
她急剧地喘,继而拼命挣扎起来,如同幼兽破网一般在他怀中捶打乱踢,却是全然阻止不了他在这一刻的决心。急乱之中她的手肘撞到了案上玉匣,她仿若在瞬间发现了救命稻草,不带丝毫迟疑地反手抓过那匣子,在他垂头向下去咬她锁骨的时候,重重地朝他头顶砸了下去。
确认了她果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神态竟疏朗许多,向旁边错开半步,不再紧逼她,只是看向那一匣被他重新搁至高案上的玉匣,似是自顾道:“骏马骤轻尘,奋身为佳人——当年的叶增是何等意气风发、可以不管不顾地去夺自己想要的女人,有时想来真是叫人羡慕。”他又回首看她,“可我如今为了借力备兵,却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像你这般的蛮族女人……竟当真成为我淳国的王后了。然而令我没有料到的是,此刻看见你这一副什么都不懂、不知、不明的模样,我竟也不如之前想象中的那般讨厌你。”
“这是东陆诸侯王册后时依礼所奉给王后的册宝,”他将玉匣从她手中抽出,重新搁在一旁的高案上,慢声解释道:“由礼官授予新后,是你尊贵身份的象征,理应被妥善保管,而非如此刻这般随意亵玩。”
阳光中那个华服少女倔强却不安地站着,侧脸美得简直不真实。

他站定,隔着这一室异香水气眼不眨地注视着她。
而覆于她柔软身体上的,竟是那件绣有山、雉、火、虎、蜼五种纹章、代表了东陆诸侯王高贵身份、本应无人敢如此僭着的衮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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