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雪重

孟缇侧头看了施媛一眼。
他拧着眉头看了看天色,朝几个男生一指,“许立,小贺,你们跟着我把工具搬走。赵初年,程璟,你们去车上把东西都拿过来,这雪起码要下一个晚上。”
“是啊。”孟缇深有同感。
“什么?”
“没错,我最喜欢其中的几句诗:山谷路限,不能翻飞,登彼崇邱,延伫莫及,不胜眷然。”蒋也夫的情绪高涨,手从窗纱上拂过,但没敢触及那薄而脆弱的绢帛,问赵初年,“实际上,《月仪帖》不但书法成就高,文字也非常优美。初年,你记得很清楚嘛。”
“我要了解你的喜好才能接近你,我不能被你讨厌。”
因为按照已有的文字记载,这批文献是当年这座城市的国王所有,文献上记载说他“藏书二千一百五十七卷于石室”。而就已经发掘的文献数量来看,不要说两千卷,十分之一都不到。
赵初年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轻声叫她“阿缇”。
“两天之内遇了你两次,你只当我是陌生人。我这才真正相信,你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赵初年微微一叹,“后来才知道,你不光不记得我,甚至记忆也被篡改了。如果那时候我告诉像我妹妹,证据确凿,你会怎么对我?”
她才睡醒,头发没梳,浑身上下都是乱糟糟的。她朝手心呵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脸,视线瞄到小桌上的食物,是她很喜欢的南瓜羊肉馅的饺子,饺子正在腾腾地冒着热气,看着就食欲大起。
孟缇有时候也会跟过去看他们修复古代文书。现在修复的都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文书,上面的文字她完全不懂,不过并不妨碍她看得津津有味。带队的蒋也夫很满意她的热情和态度,往往一边指导修复工作,一边为她介绍说明。
孟缇不知道赵初年要在北疆待多久,但住得这么近,中间还有一个跟两人关系都不错的程璟,反正从那之后她天天看得到他。孟缇每天都去看考古队修复从古城里发掘出的文书,赵初年往往也在。赵初年跟这群人的关系很不错,孟缇听他们说话说知道,赵初年和他们在大学里就认识了。有时候他们聊起学校的事情,对比得她完全成了外人。
孟缇说:“所以你监视我?”
吉普车花费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时间,终于到达了摇光古城。
“压垮?”蒋也夫很不赞许,“你以为这是现在的豆腐渣工程吗?这是古代人的智慧,千百年都屹立不倒的。”
依靠泥土铸起的城堡,墙壁很厚,冬暖夏凉,让人叹为观止。不过声音稍微一大就有回音。师生分析讨论着今天的收获,说笑声回荡在屋子里,很是温馨。施媛烧了点水,给每个人分了点带出来的饼,夜晚也就来了。
孟缇噎了一下,去年的记忆又浮上来。她强令自己忘掉,不再出声,默默地看下去,这下子顺利多了,剩下的基本上都认识,偶尔一两个不清楚的字也能猜出来,“高山岩岩,而君是越;长河寂寂,而君是渡;远路悠T悠,而君是践;冰霜凛凛,而君是履……”
孟缇看着自己的手心,“我之前说过不恨你了。”
“……这不是我的本意。”
孟缇连苦笑都没有力气了。她把头埋在膝盖间,喃喃地问:“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我是你妹妹?”
程璟说:“这场雪真是不小。”
“这场风雪算什么?我那年在东北遇到的才是真正的暴风雪。我开着车,到处都是雪,一米以外的地方全看不到,”蒋也夫拍腿感慨,“差不多每小时只能走四公里,三十七个小时啊,我点水粒米未进。司机只有我一个,完全不敢放松,掉以轻心就会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和*图*书。”
施媛恰好也在看她,视线一对上,施媛就叹了口气,一把扯过孟缇到车子前方,看了看四周无人,才说:“阿缇,程璟让我不要问你,但你就当我多嘴,我就问一句话。”
赵初年很温柔,“你先吃点东西,我再告诉你。”
孟缇还是摇头。蒋也夫、施媛等人都在看她,都劝她多吃。
蒋也夫抚着那厚厚的墙壁,碎碎念着说:“你们小心点,要保护古迹。这里的每一块泥巴都是国家文物啊。”
“阿缇,我听程璟说你不爱吃早饭,这样对身体不好,以后我每天都会给你送早饭过来。”赵初年把两个饭盒递给她,微笑着说。那是她熟悉的能融化冰雪的笑容。
“记得……哥哥,你还跟小时候一样啊,这么要强。”
孟缇摇头,“我被拐走不是你的责任。”
“是的,我不高尚,我非常非常自私。我没办法看着你遗忘我。我要的不仅是你承认我这个哥哥,承认你是赵家的孩子。”赵初年眼深如井,“阿缇,我要你想起我这个哥哥,我要我们像小时候那样相处。”
正如蒋也夫所说,这短短数行字更像是一封情书,读之令人动容。
吃完饭回到那间小工作室,施媛和程璟马上去检查一件帛书的修复情况。他们从昨天开始负责修复的那件砖头开关的帛书。帛书写在一段长绢上,然后整齐地折叠在一起,但因年代太久,千百年的螺压使帛书的折叠处断烈、粘连在一起,像一块规则的长方形砖块。为了使它揭开后的顺序不乱,施媛和程璟在他们能找到的最大的搪瓷盆内注入了蒸馏水,铺上塑料窗纱,将帛书放入了盆内。泡了足足一个上午,现在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发掘出的文献小部分是用西域一个小国的文书书写,大部分是突厥语如尼文。北疆气候干燥,因此文书上的字迹异常鲜明。南北朝末期,虽然已经有了纸张,但为了书籍能保存得久,多半还是用绢本,只有一小部分是纸张。这群人里只有蒋也夫懂得少量的突厥语,所以解读工作一直没办法展开,目前所有人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修复和拍照。
太专业的事情孟缇做不来,也只能在一旁观看考古队员往文献上喷水,给文献碎片加编号,再根据绢本的结构字迹拼成原状。倒是赵初年在此时显得颇有用武之地,他编了个小程序来处理文献的照片,在计算机上拼图。
“因为我自私。”
站在古城东城门入口,雪中的古城在午后的阳光中闪闪发亮,冰冷的雪变成了温柔的被毯,覆盖在这座冬眠的古老城市上。孟缇想起了儿时看过的童话故事——小姑娘为了寻找被白雪皇后骗走的小男孩,一路冒险,走过了险峻的山河和白雪覆盖的原野,找到了自己的朋友。那片原野,应该就是眼前这样的。
下午他们又顺着地面上的一排整齐的小坑顺藤摸瓜,在古城的西北边上发现了古代的墓葬群。这一大片墓葬群的风格有些怪异,仅仅只能依靠墓上残存的石堆辨认,乍看上去,只会以为是些凌乱的石堆。因为工具有限,发掘到了墓室的轮廓后就停止了,没有大规模发掘。蒋也夫指挥着学生标记画图,一天基本上过去了。
孟缇努力地回想,她觉得自己应该能记住,那么英俊的年轻男人跟她问路,她应该有点印象才对。不过,她始终想不起这两件小事。它们太稀松平常,早就被生活系统删除了。
眼不见心不烦,仅此而已。
玩牌时,孟缇和考古队的一个李姓男生一组,那天晚上两人招手气超好,打得施媛和程璟“鼻青脸肿”。新年就这样在大家的吆喝声中度过了。
蒋也夫到和-图-书底是行家,伸手指了指其中某页,颔首大赞:“这笔字极赞,很像《月仪帖》。”
那是这座古城中看上去最高的一处建筑物,占地约五百平方米,据地基考证,是王宫所在。虽然这一片地方只剩下相连的两间房屋,地面微微下陷,破损严重。上次发掘后他们做了标记,现在顺着标记走即可。发现文书的地方是个地窖,雕着花纹涂着绿漆的木门吱呀作响。上次发现的文书已经都被搬完,地窖基本是空的。
孟缇觉得头疼欲裂,也不知道是心理效应还是被冷风吹的。连外人都觉得他们的关系一团乱麻,她这个在局里的人就更不清楚了。她想说话,一张嘴,冷风刺|激着鼻子和喉咙,忽然就痒起来,连续低咳了好几下。
炉火在不远处幽幽地晃动,就像一种昭示。
这个握手的动作充满了善意,大概还有一点感动和讨好。孟缇在下一秒抽回了手,速度虽然很快,但是也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大概是刚刚拿饭盒时留下的热度。
“只是想见你。”
他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孟缇看到他大衣肩膀上的雪花,终于还是让他进了屋。他看上去非常高兴,实际上只要孟缇跟他说一句话,多看他一眼,他都不掩喜色,虽然表现得很含蓄,但孟缇之前跟他相处了整整一年,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孟缇觉得自己大概是被水噎了,哽着说不出话来。
“不能,看这阴霾的程度和起风的势头,半夜的时候会被冻醒。”
考古工作者最强的本领一般有两个:一是本质工作发掘,二就是野外求生能力。蒋也夫在野外考察多年,西南地区的悬棺洞进去过,东南的深山老林去过,还在东北挖过人参,因此不论去哪里都有准备。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告诉你你是我妹妹吗?看着你认别人当父母当哥哥,我心里比谁都难受。阿缇,在这十几年里,我看了不少案卷,知道被人贩子拐走的女孩下场会多么可怕。所有最可怕的场景我全都设想过,我经常被噩梦吓醒。我在赵家锦衣玉食,而你在人间地狱中苦苦挣扎,我想起这些场景就受不了。”
“搭帐篷吗?”
她的房间内有张折叠的小桌,赵初年两天前就发现了。他打开折叠小桌,放在屋子正中,又把饭盒放好,“阿缇,过来吃吧。”
施媛又羡又嫉,重重感慨了好几声,“这样长途跋涉,是为了见最心爱的那个人吗?真是让人感动死了。也不知道世界上有几个人可以做到。”
她做了个口型,无声地问:“怎么还没睡?”
孟缇静默了一小会儿。她知道长痛不如短痛这个道理。
大家都低头去看,孟缇也盯着他手指的方向。她下意识念出来,“道之去远,我劳如何。深谷杳杳,而君是……”接下来那个字模糊不清,几近草书,她自然就顿住了。赵初年在她身边,用不高的声音回答她的疑问:“涉。‘跋涉’的‘涉’。”
赵初年恍若没有听到,也没回答。他沉默地站起来,转身看炉火去了。
赵初年跟她并排而坐,说话时声音低沉。
赵初年在她面前不怎么说话,像是怕引起她的反感。他从来不说什么时候要回去,孟缇也不会问。不过毕竟是邻居,每天总会碰到几次。天气这么寒冷,不少店铺都关了门,开着的就那么几家,所以孟缇每天的生活较固定,去固定的小超市里买生活必需品,跟考古队的一行人去五十米外的小饭店吃饭。但早上天气太冷,她不愿意出门,就买上一堆馕放在屋子,饿的时候就把馕撕碎,泡上热水权充早饭。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这不可能了。”
收获虽大,但遗憾总是存在。和*图*书一起出去吃午饭的时候,孟缇听到考古队的一行人闲谈,说直到现在也没发现汉语的文献。在昌河这一带,距丝绸之路的北道有一百余公里,不远不近的距离,汉文化也许还没有辐射到此,相当遗憾。
“情书?当然不是,就你乱想。”蒋也夫拍了一下施媛的头,“要说情书,这张上的字才更像情书。”
天气那么寒冷,她深吸一口气,呼吸变成了烟雾。她手心发痒,于是从车子里摸出考古队的一台老式的数码相机,咔嚓咔嚓连拍数张。她没有带相机来北疆,因此在北疆这么久,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
孟缇开口,“赵老师,是啊,我不恨你了。你没有必要费心讨好我。我也不需要你的照顾。虽然我不恨你,但我不希望看到你在我面前出现。”
她轻声说:“你一定觉得我恃宠而骄是不是?”
好像忽然被流放到北极去了,赵初年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赵初年哄她,“还有一个晚上要过,多少吃一点。”
大家都在表示赞同,只有孟缇这个外行一头雾水,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怎么会不是我的责任?我的职责就是照顾你。”赵初年看着自己的手心,“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能找到你,我就一辈子保护你。可是我没想到,找到你的时候,你那么美好,你比我所有想象的赵知予都要美好,你那么漂亮聪明,那么大方善良。唯一不完美的就是,你不记得我了,你彻底忘记了我。”
“好吃不好吃,我无所谓。”
孟缇觉得自己脑子清醒多了,说话非常流利,“不论怎么说,你骗了我,你布下了一个巨大的骗局让我钻,这些都是事实。我所拥有的一切都被你破坏了,我失去了太多,父母,哥哥嫂嫂,我的小侄子,郑大哥……我现在连家都回不去,我什么都没有了。赵老师,你再怎么弥补,也没办法把我失去的一切补偿给我。”
“你老远来看我,我对你却这么坏。”
蒋也夫对此大为赞赏,拍着程璟的肩膀,“你这个表哥很不错嘛。”
一位博士生说:“我记得这是索靖送给挚友的文吧?”
“挚友吗?我觉得更像情书。”施媛笑眯眯的。
“那是什么?”
“你会恨我,是不是?”赵初年靠在她身边的墙壁上,“虽然现在看来,结果也一样。”
“谁?”
在蒋老师许下宏愿之后,雪在第二天就停了。
孟缇无奈,接过杯子喝了口水,费力地咬着饼。
在野外考古的人配合默契,大家很快就分工协作,生火,点炉子,拿出锅,取出若干瓶矿泉水。
孟缇感觉到他的目光扫过来,顿时心里沉重得好像灌了铅。她挤出人群,走到座位旁,捡起书读起来。
“你不会记得。”赵初年说,“我来学校面试时去找过你。第一次我跟你问路,你快而准备地回答了我,但却没有多看我一眼,骑上车就走了;第二次在图书馆,我问你期刊杂志在哪个阅览室,你当时手里拿着不少书,匆匆忙忙地往楼上走。”
“放了这么些天,馕都硬了,也不好吃。”
“身体再好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会感冒的。”孟缇咬着唇,“你知道现在多冷吗?”
赵初年错了错身体,让她站在身边。孟缇这段时间一直避免跟他正面接触,但此时略一犹豫,还是挤了过去。
他只是笑,微微扬起了头。那个神态,好像他们的头顶不是土黄色的屋顶,而是灿烂的星空和月亮。
程璟冷不丁地插嘴,“有人可以做到。我就认识。”
施媛一边收着工具,一边咋舌,“这是拍电影吗?大制作电影都没有这个效果啊。”
因为要赶在三月份之前出成果m.hetushu•com•com,考古队任务繁重。哈格尔机场也因大雪临时关闭,加上下雪后城镇间的大巴车班次变少,所以大家都打算在昌河过年,不肯休息。考古队员每天加班加点地复原、解读从古城里发掘出的文书。
“但这不是我要的。”
孟缇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团乱麻,根本无从分辨他这句话里的感情。他还是很从容很镇定,对她点头示意,随即离开了房间。
赵初年看着她,平和地开口,“阿缇,我有所谓。”
她不语,慢慢地喝光了水杯里的水。她很清楚答案,如果赵初年一开始就跟她揭开真相,哪怕他拥有确凿的证据,她也会憎恨他,把他打入老死不相往来的对象里。
孟缇把手从睡袋里挪出来,盖住了双眼,在逐渐薄弱的意识中喃喃自语。
赵初年来了之后,她的生活在慢慢地改变。他无声无息地取代了程璟的位置。每天早上他都会送早饭过来,主食都不一样,但总会有羊奶或者牛奶。他第一次送早餐的时候,就打扰了她的清梦。孟缇本来还睡意蒙眬,揉着眼睛开门后,看到是他,吓了一跳,睡意全没了。
赵初年又说:“我来平大任教之前曾经见过你。”
所有人都沉浸在看到中文文书的喜悦中,没注意到她的问话。孟缇正打算再问一次,赵初年接过了话,微微抬高了声音,“那是西晋时的一张名帖。”
谁知当天下午就有了惊人的发现。
那件帛书跟她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并无太大区别,只能从细密的纹路上分辨出那是陈旧发黄的绢布,那些纹路是那么的沧桑,黑色的字迹却异常分明,字体相当漂亮,有点像飘逸版的楷书,又或者接近行书——但孟缇知道那不是楷体。
“这是我应得的。”
孟缇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或许是怕吵醒其他人,又或许是无可言说。
恰好施媛从她跟前走过,她听到施媛嘀咕:“都是表兄弟,为什么差这么多?”一副很不明白的样子。
这个小房间的气压顿时为之一改。
蒋也夫笑着示意程璟拿好相机,一行人就朝上次发掘出文书的地方进发了。
孟缇勉强一笑,摇摇头,“我不想吃。”
随后的两天都是冬日朗朗的好天气,没有下雪,虽然还是寒冷,但那种冰冷沁骨的感觉却淡了好多。于是蒋也夫带上包括程璟在内的四个学生准备再次朝古城进发。孟缇很想看看大雪中的摇光古城,因此有机会绝不放过。她早就领教过北疆的天气,起床时又有点发烧的症状,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蒋也夫指了指刚刚出来的那个石头洞,“施媛,孟缇,你们进去躲一躲。”
新年也姗姗来迟。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顿饭,饭后大家聚在一起玩牌。李开南老师身体不好去隔壁房间休息了,剩下的八个人恰好凑齐两桌,一桌麻将,一桌牌。
“赵老师,谢谢你。”孟缇从词典中选了一个最安全的词,“你别再费心了,我这里有吃的。”
一群人纷纷笑了。
“你这是……”
这间简易的工作室里,最外行的显然就是她了。
孟缇本来就有点低烧,穿着羽绒服,把随身带来的衣服披在身上,靠着墙角,昏昏沉沉的,完全没有食欲。赵初年拿热好的水和饼给她。
施媛“啊”了一声,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大家发现这件帛书的碎片居然全部是用汉字写成。
施媛陪着程璟在炉子旁搓着手烤火,“我们能找到这个地方躲雪就不错了……唉,我是希望这里稍微可靠点,不要被雪压垮了。”
“什么?”
赵初年一怔,俯身看着她,“阿缇,你还记得?”
门被小心地带上了,隔壁的房门也响了一下,大概是他开门关门的声音,声音很www.hetushu.com.com轻,不注意是听不出来。孟缇把脸埋在手心,长久不语。
但惊喜总在失望之后。
赵初年微微点头,错开了视线。
“我知道。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补偿你。”
起初还担心国道上的积雪影响路况,但吉普车出了城后,发现道路干干净净,雪整齐的堆在路边,洁白如棉。
孟缇知道他长得极为英俊,而那一双眼睛则是最迷人的,据杨明菲形容,他的目光简直可以让枯枝长出新芽。她刚刚起床,脑子还不太清醒,更何况她素来不如赵初年执着。她半合着眼睛,疲惫地开口,“我知道你在想尽一切办法弥补我。我收回我的话,我不再恨你了。”
这样一来,施媛也知趣地不再问了,于是笑了笑,拉着她上了车。
他们用窗纱一层层地提取出绢,再用小起子慢慢地将绢布一页页分开,平放在那张三米宽的工作台上。
施媛完全拜服。她跟着蒋也夫走南闯北地考古也就一年时间,虽然辛苦,但从来没遇到危及生命的时刻。
当时孟缇正在看一本古代文献,听到声音也扔下书围了过去,着急地问:“写了什么?”
“所以啊,女孩子学这个,很遭罪。”蒋也夫说,“施媛,回去后再改行还来得及。”
真正的大雪很快就落了下来。
“那时候下着大雨,外面很冷的,你还出去干什么……”
她翻了个身,就对上赵初年的视线。他还没睡,在她睁眼的前一秒正看着她,不知道他想着什么,竟然微笑着。睡袋明明够用,他却没有用,靠墙坐着。他背后和墙壁之间垫着睡袋,身上盖着他自己的大衣。
“这样很卑劣。”
“您说什么呢?”施媛笑起来,“我这点考虑还是有的。”
大家准备收工回昌河时,晴朗了一天的天气很不给面子地灰暗下去。天气骤然变得阴霾,让每个人都变了脸色。
赵初年垂下视线,自嘲般微微一笑。炉子里的火光落在他脸上,一跳一跳的。他脸上的细节无所遁形。这半年,他也消瘦多了。
考古工作进入了新的阶段。目前发现的汉语文献就像是看电影看到一半没了下文,令人心痒难耐,对研究古代文献痴迷的蒋也夫睡不好也吃不好,于是他决定:等到雪停了,再探一次古城,在上次发掘出这批文献的地方再深入挖掘一下。
“因为程璟的关系,我认识赵初年也有好几年了。”施媛说,“他们俩是表兄弟,你和程璟是表兄妹,赵初年跟你也有亲戚关系吗?我看你们好像也认为的样子。当然,这个问题你回不回答都无所谓,我就是觉得你们三个人之间一团乱麻。”
炉子里的火噼里啪啦一直燃烧着,洞外大雪纷飞,大家都像冬眠的动物,整齐地躲成横排,都睡得很安静。他们带着睡袋,每个人分到了一个。孟缇裹在睡袋里昏昏思睡,但还是越睡越冷。她很多年没有这么冷过了。身体对外界的刺|激有着极强的记忆力,她迷迷糊糊的,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翻滚。
颠簸的过山车的效果再次出现,孟缇这次早有准备。她带了件厚毛衣出来,把毛衣罩在头上,不论车怎么颠簸,都不怕脑袋撞到车上了。触目所及都是白色,如果略过这一路的颠簸不提,倒好像在云层里穿行一样。
“什么时候?”
赵初年摇头,摆手示意没关系。
“没有。”
孟缇走到吉普车边才发现,赵初年居然也在,他正帮着蒋老师搬器材。他还是冬天里惯常的打扮,深灰色长大衣,里面是浅色毛衣,脖子上随意围着一条厚厚的灰色格子围巾,再加一双羊皮手套。他就算是搬东西,也好像是从时尚杂志上走下来的顶级模特。
赵初年微笑回答:“我小时候多次临摹过这张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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