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望秋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如果我们按照原来的方式拍,需要考虑视角的问题,需要考虑镜头的逻辑性,但用梦境的方式处理,反而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因为梦境是没有逻辑的,在梦境中人是自由的。在梦境中,你可以是你自己,也可以是别人,甚至可以是天上的一只鸟。在梦境中出现石慧他们在港督府抗议,出现警察殴打抗议群众的画面是完全可行的,并不会受影响。”
许望秋拿起报纸,慢慢翻看起来。跟预计的一样,亲内地的媒体对《冷》开机是一片赞誉声,重点提到了许望秋跟特吕弗他们的约定,并认定这部电影会在国际上大放异彩。亲台湾的媒体对《冷》则是冷嘲热讽,认为许望秋根本不了解香港,不可能拍好香港故事,《冷》注定会是一部失败的作品。让许望秋意外的是,《明报》原本属于比较中立的媒体,但这次竟然情绪激烈地写了一篇文章批《冷》。写文章批《冷》的不是别人,竟然是金庸本人。
严浩出身红色家庭,父亲严庆澍笔名“唐人”,是著名左派文人。著名的民国演义小说《金陵春梦》即出自严浩父亲之手,内地影视剧里喜欢骂“娘希匹”的蒋介石形象就来源于这本书,其实真实生活里的凯申是没有这个口头禅的。
夏梦笑着摆摆手:“我没什么看法。你们都是艺术家,你们按照你们认为最好的方式来拍就行。我是后勤总管,给你们做后期保障的,创作上的事不用问我。”
随着“开始”的口令响起,郑毅和父亲顺着湿漉漉的街道缓缓向前走。
张艺谋知道许望秋的习惯,许望秋hetushu.com.com在拍摄之前会很认真地写分镜头剧本,会很认真地画故事板,不过在拍摄的时候并不完全就按照故事板来。在拍摄的过程中,他要有了新的想法,就会跟大家商量讨论。如果切实可行,那么他就会推翻之前的想法,按照新的想法来拍。
听到许望秋让休息,群众演员纷纷放下手中的标语和毛主席像,到路边休息。张艺谋把摄影机从肩上放了下来,放回装回脚架上。灯光师放下了手中的柔光板。在旁边静静看着一切的夏梦走了过去,想问问是怎么回事。
严浩虽然是在伦敦电影学院学的电影,但受法国新浪潮和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影响很深,他的电影向来以写实著称,听到许望秋这么说,忍不住道:“我知道这是意识流。可这是一部关于香港过去和未来的电影,是现实主义题材,应该追求写实才对。”
张艺谋在电影上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总希望有创新,方方面面表现出独特性,如果故事没有办法,就强调画面,画面没有办法,就强调形式,总之,要有点不一样的东西。他听完许望秋的想法,一拍大腿,嚷道:“这样开场好,比我们原来的开场有意思。原来以警察和抗议人群冲突开场,特别写实,也比较震撼,但并没有太多的新意。这样开场的电影很多,今年在西柏林电影节,跟我们并列金熊奖的《一九二零年的法斯特》就是这样开场的。我觉得现在这个开场好,有意思!”
等张艺谋、严浩和夏梦过来后,许望秋指着地上的小水坑道:“这个水坑让我有了新想法,就是以这场戏作www•hetushu.com.com
为电影开头。我们以地上的水坑作为开头,天上在下雨,地上的水坑泛起一道道波纹,抗议港英政府的队伍向这边走来。我们不拍抗议人群,而是拍水坑中的倒影。从倒影中我们能看到抗议人群,看到毛主席像。由于在下雨,水面不断泛起波纹,整个画面是不稳定的,预示着香港社会的动荡。另外,泛起的波纹和抗议队伍的倒影交织在一起,给人一种特别梦幻的感觉。如果我们以这个镜头开场,那我们可以将少年郑毅部分全部作为梦境来处理,这样效果可能会更好。”
黄皮狗是骂香港警察,因为这个时代香港警察贪污成风,警匪勾结,在民间口碑很差,很多人都骂他们是黄皮狗。“四大探长”统治黑白两道,就发生在这个时期。
现在的严浩已经拍摄了三部电影,但都没有什么影响。既没有出色票房成绩,也没有特别好的口碑。六月中旬,严浩带着剧本《似水流年》找到夏梦,希望夏梦能够投资。《似水流年》是讲香港人回内地寻根的故事,必须回内地拍摄,只有找银都或者青鸟合作才有可能拍出来。夏梦很喜欢这个故事,不过她对内地生活也不是特别了解,就让许望秋帮着看看。
由于昨天夜里下了大雨,地面有积水,形成了一个个水坑。当群众演员举着标语,走到水坑边时,人就倒影在了水坑中,给人一种时空颠倒的奇妙感觉。
听到许望秋有新想法,张艺谋赶忙走了过来:“导演,什么新想法?”
严浩也觉得许望秋的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如果是一般的电影这样拍会很妙;但《冷和_图_书》这个故事却不适合这么拍:“《冷》是以小见大,讲述香港的过去与未来,这样电影应该是厚重的,应该具有史诗气质。在镜头选取上,应该沉稳大气。我觉得还是原来的拍法好,以六七暴动的镜头作为电影开场。用梦境来处理少年郑毅部分,会让叙事角度受到限制,无法全景式展现这段历史。比如石慧姐他们到总督府抗议,警察殴打抗议群众,这些就没法拍,因为郑毅的父亲不可能把他带到这些地方去。既然郑毅没有去,那么这些就无法向观众呈现。这样一来,整部电影的写实性就大大降低了。”
许望秋笑着道:“少年部分通过梦境来呈现,并不影响电影整体的写实性,就像《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大部分内容都是回忆,但电影依然是写实的。我认为写实不是对现实世界地简单复刻,如果我们能把梦境很好的呈现出来,其实也是一种写实。”
剧组工作人员都全神贯注,为即将到来的实拍作准备。
他顿了顿,继续道:“父母被杀在郑毅心里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他经常会做梦,梦到少年时候发生的一切。这么处理,能更好地呈现人物内心的创疼。这样,电影最后人物彻底崩溃,大开杀戒,才更具说服力。”
其实在筹备期,讨论怎么拍的时候,大家讨论过用梦境来处理少年郑毅部分。不过最后许望秋没有选择这种处理方式,而是认为用正常拍更好。拍少年郑毅一家的日常,顺带将六七暴动的背景拍出来,然后拍郑毅父母被杀,郑毅重伤。医院里,少年郑毅瑟瑟发抖。护士问他,你怎么了?郑毅说,我冷。就在这https://www•hetushu.com.com时,电影的片名“冷”出现。
许望秋起身看了看地上的水坑,又看了看时间,沉吟道:“要拍出我们想要的效果,需要做很多准备,今天肯定是没法拍了,只能把时间往后推,我们先拍后面的内容。”
监视器后的许望秋招招手,将剧务叫到身边,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币,让他帮自己买几份报纸。昨天电影正式开机,前来报道的香港媒体不少,他想看看媒体是怎么报道的,报道的规模如何。
许望秋转头看向夏梦,问道:“夏梦姐,你是什么看法?”
十多分钟后,剧务将一叠带着油墨香气的新报纸放在了许望秋面前,亲内地、亲台湾,以及中立报纸都有。
扮演郑毅的小孩叫张坤明,是银都一位工作人员的儿子,因为小孩长得灵动可爱,被许望秋看上,让他出演少年郑毅。扮演父亲的是鲍起静的老公方平,他跟鲍起静在电影中扮演郑毅的父母。
许望秋冲张艺谋喊道:“老谋!你过来!我有个新想法,我们商量一下。”
在方平和张坤明向前走的同时,群众演员迎面向他们走来。这些群众演员穿着白衬衣,或者白色短袖,他们手里举起“抗议港英法西斯暴行”的标语,举着向毛主席的头像。人群中有人大喊:“打倒黄皮狗!打倒黄皮狗!”
许望秋看到这一幕,只觉一道灵光在脑子里划过。他突然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立刻拿起喇叭喊道:“停!”随后补充道:“大家休息一会儿。”
严浩想了想,许望秋的话也有道理,点头道:“那行吧,就这么拍吧。”
由于出身左派家庭,严浩自己也贴上了左派的标签,他的电影跟香港https://www.hetushu•com.com其他导演不同,很多影片都拍摄于内地,取材于中国。在上一世的一九八四年,严浩拍摄了电影《似水流年》,并一举囊括相继香港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六项大奖。一九九零年,他网罗三毛、林青霞、秦汉、张曼玉拍摄的《滚滚红尘》,在金马奖上获得了八项大奖。一九九五年,他与张瑜合作的影片《太阳有耳》,在柏林电影节获得了最佳导演及国际影评人奖。
严浩看过许望秋所有电影,而且不只看了一遍,他对许望秋是由衷的佩服。在跟许望秋见面,知道许望秋要拍的内容后,他主动提出做许望秋的副导演。许望秋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严浩就成了《冷》剧组的第一副导演。
副导演严浩听到许望秋有新想法,也赶忙走了过来。
……
金庸以《为暴徒洗白,大导演意欲何为》为题,对许望秋和《冷》进行了猛烈的抨击。金庸在文中写道:“今天内地导演许望秋的电影《冷》正式开机。在拍摄现场,群众演员手里举着‘抗议港英法西斯暴行’的标语,举着毛主席头像,嘴里喊着抗议港英政府的口号。这熟悉场景仿佛时光倒流,让人回到了黑暗的一九六七年。六七暴动是香港社会的一块疤,造成了五十一人死亡,八百零二人受伤。现在这位来自内地的许导演竟然想为暴徒翻案,将他们塑造成英雄……”
不过在六七暴动期间,平日几乎没有作为的香港警察在镇压暴动中却表现出色,并因此立了大功,一九六九年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赐予他们“皇家”称号。后来的香港电影中,香港警察开口闭口“香港皇家警察”,其实“皇家警察”就是这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