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只有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与他分享这段经历。
车站里行人稀少,苏易城安静地取出备用的地铁票,带宋嘉进了站。将两人连接在一起的链条颇为引人注目,但没有人上来询问。不用看指示地图,两人已经来到了候车站台上。
苏易城此刻想起乔尼。
“那些东西……会跟上来吗?在我们等到地铁之前?”宋嘉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似乎恢复了镇定。
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唯有一次是需要自己开车的,就是在当年宝象国的班达尔邦。宝象国在一些乡镇地带,基础设施十分简陋。国联调查团在当地承受着疑惧和敌视。而当地政府人员对于死境事件讳莫如深,有着不想外露家丑的心态,对调查团的调查工作百般阻挠。作为调查团成员之一,苏易城也肩负着自己所背负的秘密任务。
所有的衍生体都有着苏成璧的脸。不管男女老幼,肤色、骨相都不一样。但它们就有着与苏成璧酷肖的面容:眼睛的形状、耳朵的形状、鼻子的形状、嘴唇的形状……就像是苏成璧的十几个变形版本,像是在复制中出现了什么问题,所有人的脸都像是并不匹配地贴在骨头上,仿佛古代故事中的画皮妖怪,极不协调地展现在二人面前。
“对人体有害。”苏易城的话听上去不像是在说笑话。
废墟中那些被称为衍生体的,与他有极端亲密血缘关系的东西,在那之后无数次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噩梦中。
“我知道
m.hetushu.com•com我在做什么。”苏易城轻声说。
宋嘉面色苍白。
几个等车的人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准备上车。苏易城却站在原地不动,他又感觉到了微妙的感觉。他环顾四周,一个接一个地观察站台上等车的人。或许真的是血脉相连,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这些衍生体靠近他的时候,他都会有那种……轻微的、些微的感觉。这件事是他永远不愿意承认的事……这些东西在某种程度上与他有着相同的血脉。
“别喊了,它们是听不见的。而且它们也不会救你。”苏易城沉下脸,开始缓缓倒车,当他把改装车倒转一百八十度的时候,刚才经过的路口也出现了黑色面包车。
苏易城手臂上的锁链走路的时候叮当作响,哪怕现在身处危险中,宋嘉还是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有什么特别的吗?”
1992年的那次境外战争,让所有人都感到庆幸这是“境外战争”,而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人比身处现场的前线调查者们更能切身体会这一点。后来有很多部在国内出版的专著,里面有许多当时拍摄的照片,向读者介绍现代战争能够给文明社会带来怎样的毁灭性结局,以此警醒后人和平的可贵。但那毕竟只是文字、转述和照片,与亲自踩在这片土地上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那时候他只能用私人身份,在当地某家汽车租赁公司租了一辆越野车。他至今都记和_图_书得那辆越野车里的古怪味道,像是有人在里面呕吐过。当开着那辆越野车在土路上颠簸的时候,苏易城认真反思过自己的职业规划,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屁股形状在那几个月的调查中永久地变形了。
宋嘉没有说出口,但她的表情很显然在说一件事:你这是在自投罗网吗?
他依然记得,在凝固汽油弹轰炸后的废墟里,他与宋嘉带队的中央电视台记者小组相遇。那是他和身边这女人的第一次相遇,后来两人短暂地结成情侣关系,也是从这段经历开始。
五十年前,二次世界大战的末期,也曾经出现过类似规模的生物兵器投放。苏易城对那件五十年前的往事知道得比很多人更清楚,不单单是因为他为宝象国之行而读完了上百份保密卷宗,也是因为他本人所处的家族,就与那次生物兵器投放关系密切。所以他非常明白生物兵器的可怖,以及其潜在的广域破坏能力。
前方的十字路口已经是完全的禁止通行状态,数十辆车堵在一起,喇叭声此起彼伏。不知何时,在最前方,三辆黑色面包车已经一字排开,打横着堵住了去路。就在两人的目光注视下,三辆面包车的车门被齐齐拉开,然后是一个又一个的黑雨衣从面包车中鱼贯而出。这场景有着怪异的威慑力,喇叭声开始安静下来,因为这些黑雨衣已经在前方列成了一排,开始缓缓步行。
“别怕,宝贝儿,这些衍生体都是弱小的初级作品。和*图*书”苏易城放慢速度,同时观察后面有没有人正在追击或跟踪,“有一个方法很好分辨,就是它们的外形还没有发生改变。如果是高级品的话,它们会长得很像某人。我的意思是,几乎一模一样。到了那个阶段,它们才是最恐怖的,这些初级的‘模具’只不过是生命力顽强加上力大无穷而已。”
“我想它们没带车票。”苏易城面无表情地回复。
黑雨衣们像是某种昆虫,从面包车里涌出,不急不缓地排成整齐的人列。
叮咚声中,地铁门打开。每一个门中都走出披着黑色雨衣的东西。它们像是协同一致的兵蚁,沉默、安静地包围自己的猎物。它们不攻击你,也无惧牺牲,而是让你明白绝望的含义,束手待缚。
开车的时候,苏易城总是会不自觉地调整自己的身体姿势,特别是在飙车的时候。一部分是因为曾经受过的训练,当然,并非是冒险电影里那些特技一般四处碰撞的车技,只是短期的开车技术训练,让他可以拿到驾照的程度。如果某天你需要开着改装车在闹市街道上横冲直撞——那你的本职工作显然出了某些岔子。
苏易城皱眉,但手上没停,继续转方向盘,直直向着一个中间的路口冲去。刚拐过弯就看见一个地铁站的入口,苏易城毫不犹豫地停车,连车钥匙也没拔地拽着宋嘉下车。后备箱被打开后,苏易城将第二个箱子打开,里面放着数块银白色的金属块,他将手按在金属块上,这些看和_图_书上去有些发灰的块状金属立刻软化下来,变成了像是饰品一般的细小锁链。苏易城把它们缠在自己手臂上,示意宋嘉道:“我们坐地铁。”
宋嘉发出了惨叫声,作为曾经在班达尔邦实地采访过的特派记者之一,她已经从苏易城的话中猜到了这些是什么,但直面真相还是撼动了她的精神。哪怕早有心理准备,苏易城也觉得自己手脚冰凉,仿佛之前所有的噩梦在这一刻重现。
“哈哈哈……”苏易城听见自己在笑。他抬起眼睛瞥了一眼,从后视镜中看见宋嘉满面惊恐的表情。她一定认为我已经疯了,苏易城暗忖,如果以后我们还有复合机会的话,我不应该表现得像个精神病人,但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也没有必要再维持礼貌了。
“但是高级品……已经完成转化的那一些,不可能在国内出现。事实上它们不被允许有残留,所有一切都会被消除干净。国内只允许保存这些初级的模具,以备不时之需。”苏易城突然猛打方向盘,汽车几乎是啸叫着打转,停在了原地。坐在前排的两人都猛地一震,如果不是系着安全带,已经撞上了前车窗。
“我的工具。”苏易城瞥了她一眼,“很罕见的重金属。”
苏易城默不作声,那些衍生体的动作其实很快,但它们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缓缓地把罗网收紧——所有一切都在昭示——它们胜券在握,一切仿佛都在它们的掌握之中。地铁站是离这里最近,也是最便利的入口。苏易和图书城想要抵达自己的目的地,这里是最优先的选择,是的,它们仿佛也知道这一点。
在那个傍晚,两个异国的间谍,在废墟中找到的东西。这东西改变了苏易城的全部人生,后来他猜测,某种程度上也改变了乔尼的一生。巨大的震怖和悲痛把苏易城拉入了地狱,向他揭示了世界的另一面。
两人快步走进地铁站。
苏易城回转过头,挑起眉毛,原来如此,原来在这里。
有一个黑雨衣把遮挡面貌的斗篷掀开,然后,所有黑雨衣都把斗篷掀开,将隐藏在阴影中的面貌展现在灯光下。
他扫过拿着报纸的中年秃顶男人,面貌朴实的民工,戴眼镜的校服中学生,有着闪亮耳坠的时髦女孩……苏易城以资深特务的眼光打量着每一个人,试图找出他们身上不和谐的地方,是否是衍生体中的一员。他的观察动作很快,这个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列车进站,他听见宋嘉倒吸一口冷气。
宋嘉抬头望去,突然开始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叮咚的提示音传来,地铁要进站了。
在那片废墟里,来自联合国的调查员们评估了汽油弹密集轰炸的毁伤效果,以及生物兵器的残留——理论上已经全部灭绝。苏易城持不同观点,但他没有说出来。不仅仅是因为他模糊的直觉,也因为他真切地在废墟中遇见过……残留的“某些东西”,而那段经历,他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
苏成璧轻抖手腕,银灰色的链条无声无息地垂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