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不是吗?”骆长安抬起眼皮,盯着吴晓峰看,“你今天来找我,不是为了那个案子,是专程为了雯雯来的吧。你没有那么好心肠,你只是为了自己取乐而已。”
曹敬没能把回忆里的电话听完,因为电话机飞到了墙上,线被拉断,塑料壳碎成三片,数字按钮洒落一地,像是几颗纽扣眼睛。
“你是说你觉得那种畸形的……也是爱?”
曹敬体会到了骆长安心中翻涌的感情,一点内疚,大量愤怒,大量屈辱。他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等待床上的两个孩子看清他的身影。骆雯脸色苍白,另外那个女孩则把自己藏在被子下面。
“她还会记得那个叫马莉的女孩吗?”
于是骆雯后来把头发剃得更短,去了一所外地武警学校。骆雯再也没有联系过那个女孩,如他所要求的,而那个女孩也没有再联系过她,至少骆长安不知道这件事。骆长安认为这是青春年代独有的愚蠢冲动,这个年纪的孩子并不能完全认识自己,会因为一些荷尔蒙和激素分泌就早早下了判断。而阻止这种错误是他作为家长应尽的责任。
等骆雯从大学毕业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他显然也兴奋得有些微醺了,在同级别的同僚面前,吴晓峰显然没有那么守口如瓶(或者说这也是他演技的一环?),他指了指自己的大脑袋,嗤笑道:“我知道你们可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但我实话和*图*书实说,我觉得我给自己做的手术再成功不过了。证明就是……我现在很成功嘛,而且我再也不记得自己曾经爱过谁了,一丁点都不记得了,连根拔起,一点情绪都不再产生。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情感根除。”
他跳到下一块碎片上,骆长安正接起电话,电话对面的人说:
吴晓峰脸上的酒意消散了,他把酒杯倒扣在桌上,笑道:“苦中作乐,大家各取所需……”
吴晓峰爆发出一串大笑,道:“难道你觉得我自己幸福快乐吗?老骆,你不会觉得我一直在笑,所以我很开心,很快乐,很幸福吧?”
他知道骆长安刚从一千三百公里之外回到燕京,在午夜走下飞机,他在大街上孤独地等了一辆出租车,客厅桌上放着街边买的吃了一半的炒饭。骆长安这次回家之前没有通知骆雯,他注意到门口有陌生的鞋,客厅里有女儿和那个来客一起玩闹的痕迹,侦查训练让他在敲门之前就知道了那个来客是个什么人。
曹敬现在很好奇一件事:吴晓峰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某天他在办公室里,别部门的主任来敲门,是个惹人厌的家伙。但那天那个惹人厌的家伙带了一盒酒过来,然后说他能够帮骆长安解决家庭遇到的问题。骆长安很警惕,但那人说自己只是想尽到一点同事之谊,没有人会相信吴晓峰会有什么“同事之谊”。但和*图*书吴主任那时候有一件案子需要骆长安帮忙,不违反纪律,但需要骆长安点头。
吴晓峰怪笑道:“你知道我的工作,你也见过我完成的作品……而且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我告诉你,连我自己脑子的手术都是我自己做的。”
“当然。”吴晓峰怫然不悦,仿佛这个外行问题惹恼了他,“但她和马莉只会记得彼此是很亲密的朋友。‘秘书’们嘛,跟原先社会关系早就割裂了,我说什么他们就是什么。但你女儿和马莉是特例,她们之间的社会关系会继续存在,所以这方面你也要配合一下,最好这两人不要再在一起工作了,把她们调开,另外通信方面你也要注意一下。”
曹敬在心里发誓,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句话。骆长安的语气并不急迫,甚至称得上平静,但仅是在回忆里听到这句话,曹敬都觉得自己背后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第一次相信世界上真的有“杀气”这种东西。
“正是因为畸形,所以还会更复杂。”吴晓峰嘿嘿笑道,“要完成这种手术,不可能十全十美。巨大复杂的根系扎根在整个记忆流深处,你能够截断河流,把主要的根系连根拔起。但彻底抹除这种情感曾经留下的痕迹,不可能,世界上可能只有……不,没有人能做到。你的伤口愈合了,冬天下雨的时候也会痛。有时候她会有莫名的情愫悸动。会感觉到陌生和-图-书的情感。会在暧昧不清的梦境中突然惊醒。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后遗症,但,哈,我们谁又不会呢?”
骆长安僵坐在椅子上,半晌无言,最后低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做?”
“我不知道。”骆长安抬起脸看向曹敬,回忆中的骆长安表情冷硬,“但我们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我现在喝醉了,我在想邓丽君的歌声,我在想她的母亲,骆雯的母亲如果还在,她会不会阻止我。她一向比我更达观开放,我想她也一定会支持雯雯。但正是因为她,我才想让雯雯……”
曹敬站在边上,观看了整件事的进行。吴晓峰坐在椅子上,得意洋洋地摇动酒杯,口沫横飞地向骆长安传授自己的心得:“对爱的记忆进行抹杀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我不是说爱、恨这种情感有多高级——某种意义上确实很高级,但这种高级不是因为它本质高贵,而是因为它是一种多维度的感情,由许多情绪、因素结合在一起形成的情感。”
骆长安知道吴晓峰想做什么,他不去想这件事是否违反法律——这在法律上至今是个模糊地带,吴晓峰作为被授权运用感应能力的官方精神大师,本身就有被默许的特权,现在唯一能够决定这件事的就是骆长安自己点不点头。
吴晓峰酒色上脸,露出了一个曹敬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的古怪表情:双眉皱起,嘴角下撇,一脸苦相。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这仿佛是和-图-书在悲天悯人。他拍了拍骆长安的肩膀,干巴巴地说:“老哥,这个问题只有神仙能答得出来。我们都不是神仙,只是肉体凡胎,没那个神通。”
骆长安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骆雯没有挨耳光,这让她和曹敬都有点出乎意料。骆长安冷静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并且指出她没有反抗的权力。
骆长安问吴晓峰:“你能够确保安全性?你之前做过几次?”
“吴晓峰……这件事是不是你安排的?”
成年后的骆雯更为独立,并且有了和他对峙的勇气和独立生活的资本。她再一次把自己的恋人带回了家,是个直爽的北方女孩,出生在一个以冬天雪景闻名的城市。这个女孩像是烈酒一样醉人,不屈不挠地坚持着与骆雯的恋情,勇敢无畏地直面骆长安。这让做父亲的人极度失望,因为他想不到任何办法去拆散她们。
酒瓶见底,最后碰杯的时候,骆长安问:“你觉得这样能让她获得幸福吗?”
电话对面的人也感受到了如若实质的威胁,过了几秒钟,对方爽快地说:“是我推动骆雯去接替马莉工作。不过马莉的死和我无关,如果她活着,对我来说才是最有趣的情况,因为那个叫曹敬的孩子……”
曹敬看着骆雯从床上爬起来,没有穿拖鞋,赤着脚走出门外。骆长安把门关上,曹敬转开眼睛。
“马莉死了。你女儿去接替她的工作,这是一个不幸的意外,我也没有想到www.hetushu.com.com这一点。你女儿见到了马莉的尸体,也算是最后一面吧。幸运的是她现在看上去很稳定,证明我们当初的手术很成功。”
曹敬跳离这块碎片。
“你不是精神感应者吗?”
他站在房门前,沉思,然后走进去,打开灯。房间里的灯光那么亮,让他也眯起眼睛。但长期以来的坚毅性格让他睁大眼,盯着床上两个正举起手遮挡灯光的孩子。曹敬站在他身边,看见那个穿着白色背心的年少时的骆雯,那时候她一头短发,看上去像个男孩,穿得也像个男孩。
骆长安没有说话,但曹敬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他问端着酒杯的骆长安:“你忍心这样做吗?”
骆长安当然也知道关于自己女儿的风言风语,虽然他一年中平均两百五十天不能回家,但在燕京的时候,也会参加学校的家长座谈。如果他的妻子还在,骆长安总是会想,事情是否就会不一样,夫妻二人就可以多关心骆雯的成长。有时候他觉得骆雯很像她年轻时候的时候,坚定、大胆又美丽。但这样勇敢的女孩未必是他愿意看到的样子。
“……”
“每隔半年,秘书们就要轮流更新精神防护和被动型知性疫苗。”吴晓峰指指自己的太阳穴,“骆雯和那个马莉毕业工作后只接受过一个批次的知性疫苗植入,算算差不多到时间了,我把她们的植入时间调整一下,你如果急的话过两天就做。不急的话就等半个月,反正迟早都要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