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朱烽斟了酒陪道:“我家过年都要有一盆白肉,照跳神肉的做法。吕老师到时候来我家过年,你看上哪瓶酒直接开了就行。”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吕君房的呼吸非常稳定,“与这次事件完全无关。只是重名,不可能是同一样东西。那东西只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产物……从未存在的东西。”
窗外骚乱已经渐渐过去,警方驱赶着街上的人走了。停电大约持续了十五分钟,点起蜡烛倒不影响吃饭,酒店里电力重新通上后,之前服务员进来点的铁烛台现在也不撤下,摆在桌子边上当风景看。
“不要怕有压力。”吕君房端起酒杯,“有些人的压力比你们大多了……是个锻炼的好机会。等完事儿了,我请你们去正天楼吃螃蟹,可比这家的螃蟹强多了。每人一只尖一只团,最后再来一碗大甲汤,舒坦!”
巨大的白噪音。
吕君房重申道:“那东西与你无关。也与这次事件无关。”
谈起正事,众人不禁眉头紧皱。曹敬心中一沉,一旦在这个会上出席,想脱身可就难了。
他目前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精神失控,滑向疯狂的深渊,到时候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场灾难。而现在半个亚洲的精神病人好像都向燕京聚过来,所有人都在梦境般的幻觉中逐渐失控:街上的疯子们,在巨大压力下工作的专案组同僚,甚至事件的中心人物仿佛就在自己https://m.hetushu.com.com身边——从来到燕京后,他接触的是战略级、内务部高官、自我怀疑的秘书……纷至沓来的诸多压力让曹敬感受很差,仿佛所有人都处于“非正常”的漩涡中。
在他看来,这件事早就超过了他的能力范畴。京城这么多奇人异士,自己一个小小的心灵感应者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根钉。与其说他能在这个案子里出多大力,倒不如说他自己别被卷进去。从出现精神分裂的前兆(幻视)以来,曹敬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思维,少运用精神感应,让自己在外部情绪的大量干扰下逐渐适应现在的状态。
“干什么?”吕君房如夜枭般嘎嘎笑道,“你们想问什么?连你都坐在这里,你们想知道什么?”
眨眼。
曹敬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无奈地一口抽干。
审讯者以猎食性猛兽的口吻柔声说:“我们想知道你与这次事件有什么关系。我不愿意伤害你,但他们可未必这样。虽然我们知道,他们一向尊重你,但如果您无法提供更多有效情报,那他们不会吝于采用非常手段。”
审讯者双手交叠在桌面上,不停伸展自己的手指。她十指上的指甲油是黑色的,沉默蔓延,镜头不动声色,却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在扩散。
“如果将我的细胞植入你的身体……”审讯者将身体前倾,说话声越来越低,几和_图_书近耳语,“世界上没有人能够逆转这个进程。哪怕是他们也没办法阻止我。而且他们同样也无法惩罚我,谁知道呢,你被侵蚀之后,他们可能还会挺开心的,有人把你这颗烫手山芋解决了,还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只需要假惺惺地为你流几滴眼泪,为你仅存的遗物建一座衣冠冢。默哀。一个时代的最后一点残渣也消失在风中,皆大欢喜,可喜可贺。”
“我早就是消失在历史中的残渣了。”吕君房安静地回答,“只是你们始终无法忘了我,觉得我或许还有用而已。加上我有好些朋友,你们为了维持平衡,把我留着当一个吉祥物而已。每次我写东西的时候都会有人盯着,反复审核,怕我写些阴阳怪气的东西。何必呢?被你一口吞下也不算坏事,毕竟我们都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朱烽抿了口酒,看似不经意地问:“吕老师这两天……没碰到什么难事吧?”
“祝福。”
镜头正面拍摄吕君房,其人大睁双眼,凝视着镜头……不,凝视着坐在他对面,在镜头前只露出一双手的审讯者。
很轻微,但吕君房的表情略微动摇了一下。如果不是镜头捕捉到了他面部的细微动作,很难发现他的眼睛颤抖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一条致命毒蛇的名字。
在这种情况下,曹敬一直在考虑津岛郁江的建议:远离事件的漩涡。
苏成璧缓缓把身体坐了和图书回去。片刻后,她说:“我弟弟用了半条命换来这个名字。我必须知道这代表了什么。请你帮助我。如果说我们还是朋友的话。”
“他们无法伤害你。”审讯者终于开口道,“但我可以。”
因为跟人打交道多了,加上有微妙的感应,曹敬对这类弦外之音特别敏感。他能直觉地感觉到一个人在每句话的时候用了多少心思和分量,朱烽之前谈吃讲笑都轻飘飘的,这句嘘寒问暖突然间变得沉甸甸,让他一下子竖起耳朵。朱烽脸上在笑,但曹敬可没觉得他有一丝笑意,倒不如说吕君房入座以来,朱烽一直在紧绷着。
“还要备一盘酸菜!”吕君房突然拍案而起,“用白肉汤下饭,拌起韭菜末和香菜末!撒点儿胡椒粉,没有酸菜解腻不行,吃多了犯恶心。”
“你是老朱的得力助手哇!”吕君房哈哈大笑,“带你们年轻人多见见世面,参与这些高机密级别的事情,对你们以后前途发展可是很有利的。而且两位都这么聪明能干,我们这几个老头子还得仰仗你们呢。”
审讯者一动不动。
“跳神肉?”曹敬以前没听过这个词。
看上去四十岁不到的吕君房自称老头子,场面倒是很滑稽,但曹敬和津岛郁江都只能干笑。
吕君房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才不慌不忙地说:“没什么事。有劳朱老师您担心了。没人为难我。”
“可我就是暴力,只是暴力。”苏成璧和-图-书平静地回答,“作为暴力的种子被培养长大,作为暴力的执行者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在可预见的未来里也会作为暴力的象征而死。他们不希望看见我身上有武器性能之外的东西,你明白这一点。”
“好久没回燕京了。”坐下连饮几杯后,吕君房脸上浮现两团酡红,“虽然北方饮食没南方精细,但毕竟在这里住得久,在沧江的时候也总是想起。在燕京的时候……记得前门外肉市有一家蒙式烤肉的,我那时候常去,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在那里吃羊肉要配烧酒,用柳木的柴来烤,先把羊肉浸在卤汁里,边烤边吃,我去南方后还经常怀念,想过在自己家院子里支一个架子,但找不到合适的羊肉。”
桌上谈笑晏晏,众人选择性遗忘了刚才街上游过的鲸鱼幻梦,气氛逐渐松快。曹敬来燕京有点水土不服,胃口不好,随意吃了几口,后面一直在给津岛郁江剥螃蟹肉。他手巧,又有耐心,坐在那里默默拆螃蟹,倒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模样。但曹敬心里一直在想这个海市蜃楼的事儿,不是说在想怎么破案,而是在想怎么脱身。
“祝福。”审讯者重复道,“这个名字,您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晚上是朱烽请带来的几人吃饭,本来以为吕君房还得被关几天,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来,赶饭局的本事倒是出神入化,便又叫服务员加了几个菜。
“酸菜有,酸菜多的是,什么https://www.hetushu•com•com都有,你想吃什么我都去备……”朱烽哈哈大笑。
吕君房长叹一声,用手指顶住自己的太阳穴,沉吟了好长时间,然后缓缓道:“‘祝福’是一个代号,曾经是……”
审讯者的半边容颜暴露在镜头前,吕君房与苏成璧互相审视着。苏成璧占据着完全的主动权,但吕君房巍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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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烽似是松了一口气。
眨眼。
吕君房的表情这一次明显动摇了,但与其说是悲悯,不如说是感叹:“在这个世界上,暴力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
“给我一点提示。”吕君房讪笑道,眼睛里亮起兴奋的光芒。
吕君房点头默认。
“我和阿敬?”在一旁埋头闷吃的津岛郁江惊问道,“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就是白肉。”朱烽笑道,“以前满人祭祀前的牺牲,实际上就是用白汤煮的猪肉。巫师舞蹈祭祀神灵,所以这种又叫跳神肉。以前是配高粱酒的,现在都比较随意了。”
“不过,明天可能要开一个高机密级别的碰头会。我,老朱你……”吕君房扫了一眼曹敬,“还有你带的这两个年轻人,都要一起与会。”
“袁枚书里说得不错,吃肉还是要喝烧酒。”吕君房一个人一边大嚼一边自顾自摇头晃脑,“烧酒要狠,汾酒最狠,所以汾酒是好烧酒。可惜袁枚那时候没有洋酒,如果那时候有威士忌、白兰地进来,他大概也会说:这洋酒够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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