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毅感觉自己的脚背被人踩了一下,知道是葛敬恩在用隐蔽的方式提醒自己不要动怒,暗暗深吸口气,以非常平静的语气回答:“谢谢你的提问,鲍威尔先生,我想,你现在可以坐下了。回答你这么多的问题,需要一点时间,我不忍心看着你情绪激动地站在彬彬有礼的众多记者朋友中间,你现在的姿势,很容易让人产生不适。”
会议由蒋委员长的主任侍从副官邓文仪主持,他非常老练地向与会记者表示感谢,照本宣科通报福建事变的处理结果,再说了一番客套话,便把话语权交给了曹浩森。
安毅扫视会场一圈,目光最后停留在鲍威尔英俊的、涨得通红的脸上,有条不紊地说道:“关于中英两国关系问题,自有外交部门去处理,不在本人的回答范围之内,下面我回答你的后两个问题。”
安毅站起来,扣上风纪扣,捡起桌上的军帽,走到门边的镜子前照了一会儿,礼貌地请曹浩森走在第一位。
曹浩森、葛敬恩、安毅、邓文仪和两名剿总司令部的少将书记员一亮相,会场立即安静下来,记者中隶属于中央党部和中央政府的一帮人率先鼓起掌来,会场随即响起纷杂繁乱的掌声,很显然,这个记者会尚未召开,就能从记者们的掌声中感受到某种不和谐因素。
会场经过精心布置,主席台后方的幕墙上悬挂有孙中山先生的大幅画像,画像两边装点着大幅党旗和国旗,一溜覆盖洁白桌布的主席台前是一排冬季里少有的绿色盆景,正中的三盆君子兰开得正艳。君子兰正上方高高悬挂蓝底白字的长长横额,上书“剿总司令部新闻发布会”字样,会场两侧肃立着身穿军装、戴上白手套的工作人员,会场中间十几排用高靠椅子整齐摆放的座位上,坐满了各国记者,整个会场的布置隆重而肃穆,要比之前几次中央举行的记者会正式很多。
安毅粗略扫了一https://m.hetushu.com.com眼台下的记者群,发现叙府《三江日报》社长兼主编叶青、东方新闻社和《申报》、《时报》等报刊的记者朋友全都到场,欧美记者中熟悉的几个面孔也出现在记者席前排。
安毅举起手横到眉毛的位置,做出仔细观察的模样,突然大为惊叹:“我的天呐!你这是站着的吗?怎么和坐着的人一样高?太不可思议了……”
曹浩森也不推让,详细地介绍了半个月来的剿共作战情况和围剿进度,非常有信心地说,彻底消灭共产党红军指日可待。
等安毅几个走下场,被当成小丑嘲笑的菅直二郎才反应过过来,哇哇大叫着要找安毅决斗。
上午九点,距离记者会开始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南昌行营一楼会议大厅里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两百余名中外记者济济一堂,等候剿匪司令部召开的新闻发布会。
葛敬恩接着介绍了前几日悄悄绕过西路进剿部队、对南浔铁路发起突然袭击的萧克部红军如今的位置,以及目前中央军西路大军对其形成的三路合围态势,表示中央绝对不会让共产党红军攻进南昌地区范围之内,请各界民众放下心来,相信不出几日,即能传来剿灭萧克部的捷报。
安毅微微一愣,半闭着眼睛盯了矮小的日本记者好一会儿,等全场安静下来才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是谁?”
“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小日本怒了。
“可我已经站起来了,我现在不是正站着吗?”
军政次长曹浩森追随李烈钧参加辛亥革命,参与过讨袁和护国战争,中山先生于北京病逝时曹浩森便随侍身边并处理后事,北伐时担任国民军联军总司令部副总参谋长,是与蒋介石平辈的老资格将领,加上他现在执掌的军政部属于行政院与中央军委双重管理,不像参谋本部直属归中央军委领导,安毅和葛敬恩都很https://m.hetushu.com.com客气地让曹浩森处于首位,以示尊重。
春风得意的蒋鼎文还是那副乐呵呵的奸商样子,在昨晚的泡吧中由始至终笑声朗朗,意气风发。
由于早有腹案,曹浩森、葛敬恩和安毅都处理得很好,尤其是安毅,谨记蒋介石的要求,凡是华北及剿共问题全都推给曹浩森和葛敬恩,只有在记者问及西康平叛的某些具体问题,才给予较短而又谨慎的回答,整个会议进行得顺利而有序。
“时间到了,出去吧。”
面对记者们友好的笑容,安毅微微点了点头,刚要挤出一抹标志性的微笑,一阵“劈劈啪啪”的闪光灯声音和腾起的白雾就笼罩全场,早已习惯这一切的安毅眼都不闭一下,礼貌地请曹浩森和葛敬恩先坐下,自己才坐下来,摘下军帽端正地摆在桌子左前侧。两名书记员就没有这么好的风度了,被闪光灯闪得有些慌乱,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
安毅做出个恍然大悟的样子:“大日本?哈哈,那几个小岛也真够大的。我想对你说,你很不礼貌,中国人从汉唐时期就教给你们日本人如何遵守礼仪,可为何千百年来,你们总是学不会?”
会场里发出一阵哄笑声,中国记者对安毅的冷静和机智无比佩服。鲍威尔已经从安毅冷峻的眼神中意识到什么,一时间气势为之所夺,只能悻悻然缓缓坐下。
安毅斜眼望着他:“什么意思?你忘了记者会的规矩了?提问之前,必须得到工作人员的允许,这是每一个国家的记者都自觉遵守的良好习惯,可为什么你们日本人就不知道廉耻?就算你不懂规矩,至少向我提问的时候,你应该站起来,这是起码的礼貌,你懂不懂啊?”
“我叫菅直二郎,大日本朝日新闻社记者,请多关照!”日本记者弯腰鞠躬,貌似非常绅士。
安毅知道,蒋鼎文已经被内定为福建绥靖公署主任,蒋鼎文由此而成和_图_书为继刘峙、顾祝同之后,第三个跨入一省封疆大吏行列的黄埔将领,心中的得意与满足自不待言。
好不容易获得提问权的英国记者鲍威尔站起来,对准安毅就是一轮连珠炮:“请问安将军,你如何看待目前的中英关系?如何解释自从您的军队进驻云南思茅地区之后,驻守缅甸边境的英国和缅甸官兵接二连三发生不幸?如何解释四川的正规军队残酷屠杀川藏地区少数民族的血腥暴行?”
会议大厅后侧的秘书处办公室里,安毅详细阅读邓文仪交来的发言要求和规定细则,脑子里却在想少帅这会儿恐怕已经飞到武汉。昨晚的小聚大家聊得很开心,多喝了几杯的少帅也把心中的苦闷和无奈向安毅述说,归结起来还是那么个意思:不愿离开华北,不愿在剿共中消耗自身实力,如今的东北军犹如无根的浮萍,消耗一点就少一点,再想征兵补充实力,可就没有在东北时那么轻松了。
但是安毅最终没有说出来,政治上越来越成熟的安毅不会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少帅是个极为自负的人,要是说出这些尖锐意见,说不定还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少帅自己上战场去体会一二,也好让沉溺于往昔辉煌的少帅,对东北军现在的战斗力有个清醒的界定。
全场突然安静下来,数百双不同颜色的眼睛,全都集中到了安毅脸上,主席台上的曹浩森和葛敬恩暗暗叫苦,主持会议的邓文仪也紧张地望向安毅。
会场顿时掌声雷动,所有的中国记者都激动地站起来,使劲鼓掌,大声喝彩。
“我有个问题想问问安将军,有传言说,满洲国半个月来接连发生的爆炸事件和恐怖暗杀,与南京的中央军事委员会脱不了关系,正是新兴的特务组织蓝衣社和参谋本部的情报部门的恶意行为,导致了满洲国无数人民的生命财产损失,请问安将军怎么解释?”矮小的日本记者m.hetushu.com.com突然站起,大声质问。
“很遗憾,鲍威尔先生,我不知道你今天怎么会以这样一种近乎霸道的口吻,对我进行如此无理的质问,但是我知道你骨子里仍然和你的祖先们一样,认为这个世界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认为中国人民和中国军队就应该像满清时期一样,被你们几千军队和几艘炮舰吓得拱手称臣,被你们无耻地屠杀和掠夺之后,还要拿出巨额的白银赔偿你们,对吧?这种美梦永远也不要想了!今天我可以非常严肃地告诉你,两次鸦片战争时期的历史,绝对不会再次重演,因为,苦难深重的中国人已经觉醒了!”
今早送别少帅之前,安毅很想给他个建议:军事行动最忌犹犹豫豫摇摆不定,面对红军大将徐海东率领的豫鄂皖百战之师,稍微犹豫很可能就会被打得惨不忍睹,就算豫鄂皖红军一时间无法抓住战机、逐一击溃不适应山地丘陵作战的东北军,少帅也不会取得什么像样的战绩,面对神出鬼没、来去如风的红军,东北军要是没有一个明确的指导思想,到头来只有被动挨打的份,恐怕连自保都会成大问题。
在常人的心目中,一个省的绥靖公署主任,要比安毅此类隶属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派驻地方的行营主任高上一级,何况安毅头上的绥靖公署主任名头,管辖的并不是整个四川省全部,而是川湘滇黔边区二十几个县,比起执掌一个省的权柄还是要弱上一些。蒋鼎文心里第一次觉得舒服踏实,为此还几次故意逗得安毅摇头不止。
小日本不解地四处看了看,并举起手。
全场哄然大笑,日本人尚未反应过来,邓文仪就吓得连忙站起,大声宣布散会。
鲍威尔脸色变得很难看,坐在座位上耸了耸肩,连连摇头,可是怎么也没有勇气抬起头来望安毅一眼。他心里非常清楚安毅一席话的分量,也从英国领事馆处知道,英缅军队制造滇西惨案的诸多把柄,已经牢牢掌https://www.hetushu.com.com握在安毅手里,安毅之所以迟迟不公布,只是因为他被素来懦弱的中央政府压制着。
随后轮到安毅介绍西康平叛的过程,安毅的话语简明扼要,没有通报整个战事的具体经过,几乎照搬了刘文辉的全国通电,又重复了一系列数字,完了向邓文仪点点头,端起茶杯悠闲地喝茶。
安毅本来对站起来的鲍威尔报以亲切的微笑,四年前两人在中原大战期间认识,之后安毅与鲍威尔的关系一直不错。但是,安毅没想到鲍威尔会在这个深具影响力的新闻发布会上,用如此偏颇甚至有点儿恶毒的语言诱导舆论,完全失去了一个新闻从业者应该具备的职业道德。
“至于你的最后一个问题,那是中国的内政,你一个英国人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指手画脚,我更不屑于回答你的问题。”
几乎在转眼之间,彼此四年间建立起的良好友谊就此烟消云散,在事关国家、民族利益的大是大非面前,安毅完全抛弃了对鲍威尔的所有好感与尊重,安毅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的笑容,取而代之的则是明显的鄙视与不屑,深邃的眼睛里,闪烁出锋利的冷芒。
接下来的答记者问,才是整个会议的高潮,国内记者最关心的华北问题和旷日持久的剿共作战,欧美记者侧重于刚刚结束的西康平叛和已经出现的中缅边境危机。
葛敬恩还以为安毅在细细阅读手中的发言大纲,见他半天没有动静,想了想来到安毅身边,低声催促。
“你说我的军队进驻滇南之后,英缅军队接二连三发生不幸,但是我想来想去,都不知道他们的不幸在哪里?是不是自从我的军队进驻滇南之后,英缅军队再也无法像过去十几二十年一样,只要高兴就可以肆意越境入侵中国领土,屠杀中国边民,抢掠中国人民的财产?是不是在此之前,可怜而脆弱的中国边民逆来顺受惯了,如今对跑到他们家里杀人抢劫的侵略者稍微做了些抵抗,就成了英缅军队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