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或是抱着脑袋、或是缠着厚厚纱布的伤兵们显然是认出少帅和一干东北军将领了,一个个站在那里,尽力挺直腰板,一双双年轻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彩。
“遵命……”
少帅对安毅微微一笑,率先走过去,给敬礼的伤兵们回了个礼,扫视一圈,最后走到一位高挑精壮、年约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面前:“我记得你原来是我直属教导队的少尉,去年夏天讲武堂毕业汇报表演的时候,我看过你的骑射表演,当时你的教官在八十米外摔出五个酒瓶子,你骑着快马,用咱们自己兵工厂仿造的村田马枪打碎了四个……你叫郑开来,对吧?”
安毅难过地摇摇头:“这是个残酷教训,但我相信弟兄们今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抗日支队一年来表现突出,战功赫赫,多次受到上峰的嘉奖,获得全军弟兄们的钦佩,特别是这次辽西大捷,全中国都知道北方抗日纵队是一支英雄的部队,都知道这支部队的司令杨九霄,是个百折不挠、顶天立地的抗日英雄,但你们绝对不能骄傲自满,更不能放松军纪和作战条例,做长官的一个疏忽,很有可能就会让麾下无数弟兄为此送命……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又是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本不应该说这些令人难过的话,可我忍不住还是和你说了,因为从带兵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把每一个弟兄的性命看得和自己一样重。”
少帅一下子愣住了,久久凝视郑开来潮|红的双眼,重重点了点头,低声回答:“你是我兄弟!”
安毅微微一叹,握住孙复的手,低声说道:www.hetushu.com•com“好了,你先休息吧,估计下去这段时间,我无法再来看望你和弟兄们了,等你伤好之后,抽个时间去找我,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谈谈,或许对你以后带兵打仗有些助益。”
军需处长张扬已经率领两个助手和暂编第一旅旅长郭四正、副旅长苗平安、二十四军野战医院副院长曹琦稚等十余将校列着整齐的队伍敬礼迎接。少帅张学良与安毅并肩而行,在安毅的介绍下,和气地与众将校一一握手,最后轮到四十出头的曹琦稚时,少帅停下脚步,礼貌地询问野战医院规模如何?此次来了多少人?
“少帅……今生今世,你永远是属下的少帅!”郑开来再次垂下头,无声哭泣。
曹琦稚非常坦率地说除了东侧的三间手术室之外,其他地方都可以去。安毅转而向少帅致歉,与曹琦稚一起引领少帅等人走向南面的沿河仓库,在距离两排高大宽阔的仓库数十米的地方,就闻到阵阵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只见仓库改作的医院前是一片平坦的三合土空地,地面干干净净,来往的医生护士脚步匆匆,相互交谈时都压低声音,没有半点儿的喧哗。靠近西面的病房前,有两棵大树,十余名轻伤员围坐在一起,低声交谈,周围两两一组带着红袖章的宪兵缓慢踱步,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非常宁静。
少帅及东北军将帅在曹琦稚的引领下,参观了设备齐全的诊疗区、面积达一百七十平方米的大药房,最后一起走进西面的轻伤员病房,对杨九霄抗日支队的受伤勇士们逐一进行慰问。
“https://m.hetushu•com.com司令……属下明白……”
尴尬地沉默好久,郑开来悄悄擦去泪水,猛然抬起头,扔掉拄在右腋窝的拐杖,深吸了口气:“少帅,当年属下做梦都想进入少帅的卫队,后来被卫戍部队调去宪兵队当连副,仍然日夜苦练,时刻想着有那么一天,能进入少帅的卫队。九一八那天晚上,城北枪声一响,属下就带着连里弟兄整装待发,可是……上峰死活不让动,也没有任何的命令,千余弟待在营房里上蹿下跳,心如刀绞,结果不到三小时日军就攻进来了,司令、大队长这些长官全都跑了,这一来恐惧就像瘟疫一样传开,属下看看再不反击不行了,便领着没逃走的三十多个弟兄从东侧门杀了出去,结果没跑出五十米,就被日军的机枪打倒大半,属下腹部中枪也倒下了,多亏守备三团的营副,咱们都叫他七哥,是他领着十几个弟兄杀到,救下属下和另外三个中枪的弟兄,逃到曲家大院把咱们藏起来,七哥又领着弟兄们杀出去了,说是能多救一个是一个,可是第二天……老曲叔给咱们上完药才说,七哥和几十个弟兄的脑袋被小日本剁下来,挂到了城门上……属下伤好后,就横下心跟随九哥一起干,发誓要亲手砍下一百个小日本的脑袋为七哥报仇,直到现在才砍下十三个……”
安毅摆摆手:“你是对的,人这一辈子活着,哪儿能没有自己的理想?好好养伤,伤好了就回到少帅身边,他需要你,需要你这样的兄弟,东北军也正因为有千千万万个你这种兄弟,才有了这么多年的威名,和-图-书才有了不灭的希望。我走了,你保重!”
孙复惨然一笑:“司令,九哥是迫不得已啊,他不愿让弟兄们知道他受伤了,队伍也离不开他……司令,你可千万别怪他,这时候九哥恐怕肠子都悔青了,要是他和几个老弟兄听从倪科长的劝告,不贸然开走那两辆缴获的日军卡车,小日本的七八架飞机就找不到咱们,也就没办法扔下遍地的炸弹……这一仗打朝阳,城里城外歼敌七百余人,才用了三个多小时就干完了,打完清点一下,战死弟兄一百八十二人,轻重伤加起来也就两百人不到,这是咱们东北军队和小日本打仗以来少有的大捷啊……可是就因为贪那两辆卡车,紧赶慢赶跑出六十多里地以为安全了,结果最后还是挨炸了,因此而死去的弟兄不下两百人,受伤三百余人,弟兄们连鬼子的人影都没见着就死伤惨重,窝囊啊,司令……听到这个消息,属下当时就晕过去了,到这儿醒来,才知道九哥也挂彩了,真不值得……”
安毅缓缓站起,发现少帅等七八名将领一直默默站在一旁,倾听自己和孙复的谈话,不由歉意一笑,请大家一起走出病房。
走到病房尽头,安毅突然停下脚步,将目光从挂在床头的住院卡上抬起,缓缓走到斜躺着向自己露出个艰难笑容的汉子,默默打量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候:“孙复中校……”
“司令……”
“少帅,要是属下砍下一百个小日本的脑袋之后还侥幸留下条命,少帅还愿意再见到属下吗?”郑开来咬着嘴唇,艰难地问道。
孙复眼里溢出泪花,这个流血流汗却从不流泪的坚和图书强汉子,这一刻却忍不住流泪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傍晚,一列七节车厢的专列由北平方向进入保定车站,列车减速进站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继续向南缓缓行驶,很快进入右侧岔道,经铁路专线开进戒备森严的保定兵站。
周围一个个汉子全都双眼湿润,感动莫名,少帅含着热泪,上前抓住郑开来的双臂摇了一摇,弯下腰捡起拐杖,轻轻支到了他腋窝下,松开手后退一步,突然转过身,头也不回走向医院出口,众将急忙向郑开来打了个招呼,然后追了上去。
安毅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先征求了一下曹琦稚的意见。
脸型消瘦、轮廓有如刀削般的孙复脸色涨红,激动之下显得非常吃力。一旁的护士长低声介绍,说孙长官胸部中弹,右肺被击穿,由于失血过多,昏迷了三十五个小时才挺过来,今天上午才能勉强进些流食,这还是他入院以后的第一次开口说话。
少帅张学良和随同而来的数名东北军将领面面相觑,颇为惊讶,纷纷要求到临时医院看一看。
“是……司令,属下无法移动,失礼了……”
少帅仰天长叹:“好好干,我相信你定能如愿的。”
安毅望了一眼远去的少帅,想了想,含笑走到郑开来面前:“有种!是条汉子,我为七哥和九哥有你这样的兄弟而骄傲。”
安毅亲切一笑,随之离去,刚刚止住泪水的郑开来,再一次泪如雨下……
“司令……”郑开来满脸歉意。
安毅拍拍孙复的手臂,轻轻坐到床沿上:“听说九哥被弹片击穿了小腿,脑袋被开出条大血槽,包着脑袋一瘸一瘸的……他不回来医治也就算和*图*书
了,还不让弟兄们向上汇报,威胁说谁上报就开除谁,对吗?”
郑开来双眼发红,喊了声少帅,便低下头,不让大家看到他伤感的泪水,边上众人也都非常难过,少帅鼻子发酸,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没有谁比少帅更难过更痛苦,也没有谁比郑开来更伤心。
曹琦稚二十一岁,曾留学英国,苦读九年获外科硕士学位,后被导师推荐到利物浦伊丽莎白医院工作,并从此定居英国。九一八事变后的第二天,曹琦稚也和众多爱国华侨一样,前往港口为中国赴欧美考察团送行,听完安毅的演讲,曹琦稚深受感染,毅然决定离开待了十二年的英国,回到祖国报效国家。他带着妻子和六岁的女儿抵达南京后,经陆军总医院马副院长介绍,开始担任安毅的野战医院上校副院长。此刻听到文质彬彬礼貌帅气的少帅和蔼询问,曹琦稚没有露出半点儿对少帅原有的成见,非常客气地回答说:此次野战医院抽调各科医生七十五人、护士长十七人、护士及护理人员共计一百五十人北上,拥有全套的医疗器械和手术器械,可以同时为四十名伤病员提供诊疗服务。经过一天半的安置,沿河的两排宽大仓库已经改为医院,可以即刻投入使用,目前从辽西战场送来的四百七十三名伤病将士,就都住在里面。
安毅跟在曹琦稚侧后,默默前行,向每一个处于清醒状态的受伤将士亲切点头,含笑致意,跟随在少帅身后的刘潜山等人低声问候伤员之余,不时抓紧机会,仔细打量每一张病床床头挂着的住院卡,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摇了摇头,暗自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