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回过头来才发现,安毅还是那个安毅,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安毅,不但问了,而且还要亲自到坟前祭祀,最后悲愤难耐,有如割袍断义般突然下达了逐客令。王诚钧曾无比庆幸自己认识安毅,有这样一个宅心仁厚、敢作敢当的好朋友,可如今,这个朋友似乎就此失去了。
安毅看到纳兰飘雪楚楚可怜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想安慰几句,纳兰飘雪突然扑进安毅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安毅的身躯僵硬片刻,随即缓缓放松,抬起手轻轻拍打纳兰飘雪抽|动的背,鼻尖嗅着淡淡的少女体香,抬起头仰望天花板,轻轻叹息起来。
“听我说,民国以来,一个又一个遇到困难甚至一败涂地的枭雄们,都是通过出洋消灾避祸,等风声消弭时过境迁,再次回国重整旗鼓的,就像当今中央政府的政务院院长汪兆铭、刚刚回国准备进入中央军委任职的唐孟潇、流落南洋如今却成了内务部部长的黄季宽等人,他们就是以退为进的典型。至于你,很多事情尚未完全明白,特别是高层复杂而残酷的政治斗争你没有充分的认识,今天我就敞开来和你说说。”
纳兰飘雪接过信封放进手袋,只是默默擦泪不敢抬起头来。
安毅不置可否地望向纳兰飘雪:“你徘徊在大门外几个小时,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话?”
安毅倒了杯热水端到纳兰飘雪面前,看她仍然站着没有抬头,便把茶杯放到桌面上,搬来一张椅子招呼道:“坐吧!外面这么大的风,把小脸都冻红了,先喝杯热水暖暖身子。”
安毅鼻子一阵发酸,站起来走到窗户边,遥望苍天,好一会儿才关上冷风袭袭吹动的窗户,回到纳兰飘雪面前,坐下后温存地一笑:“你怎么样?从上海回来之后没什么麻烦吧?”
安毅连忙掐灭刚吸了两口的香烟,手忙脚乱地道:“对不起啊,军旅多年习惯了,一坐下就想抽烟。”
纳兰飘雪娇躯微微颤抖www•hetushu.com•com起来,情不自禁把手伸向安毅,到了半途似乎意识到什么,手儿突然僵住了,眼里蓄满了泪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以表达自己对面前知心男人的感激和信赖。
“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将军啊,我们一家不知道如何感谢你才好啊!”纳兰飘雪的母亲再次哭了。
安毅缓缓站起轻轻踱步,走了几个来回站在纳兰飘雪面前:“我有个建议,鉴于你目前的处境,要是你仍然心有理想,执着于追求人生意义的话,我建议你出洋留学,否则就找个好男人嫁了吧……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你的好朋友,不会害你。”
“走吧,船要开了,一船人就等你了。”
在求见安毅之前,王诚钧和纳兰飘雪就悄悄商议要是安毅问起倩萍该如何回答?最后决定不管怎样都必须对情意深重的安毅讲实话,要是安毅不问谁也不主动提起,要是问起就委婉地告诉安毅。
安毅恭敬地安慰了纳兰飘雪的母亲几句,送两位长辈上车后,直接坐到前面的副驾驶位上,再次回过头,与两位长辈一起谈心,到了北平城,老两口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嗯……”
赵瑞应声而去,十余分钟后和张扬一起,领着身披湖蓝色滚边大氅的纳兰飘雪进入房内,两人望了一下低下头两眼潮|红的纳兰飘雪,向安毅点了点头,便悄然退下。
安毅略微犹豫一下,小声吩咐:“张扬不是到了吗?当初在上海的时候,就是张扬送她离开的,彼此都很熟悉,让张扬出去把她接进来,估计纳兰飘雪有事要对我说。”
安毅收回凝望天际的目光,搓搓酸涩的眼睛,低声说道:“汉卿兄也是个彬彬有礼极重情义的汉子,多得他的鼎力相助耐心说服,才达成今天的良好合作局面,明早我再去谢谢他吧……有什么急务吗?”
三日后,一辆悬挂有东北军司令部车牌的轿车驶出北平城,直奔天津,于上午九点开进天www.hetushu.com.com津港,早已提前到达的安毅在侍卫和张学良特派副官的陪同下走到汽车边上,打开门,牵着纳兰飘雪的手,把她引出车厢。
码头上的“粤海号”客轮鸣响第二遍汽笛,准备收起引桥,起航南下香港。
安毅倚在雕花窗棂前,久久凝望阴沉沉的天空,下午还是晴空万里冬日暖阳,黄昏时分突然云层翻涌,遮天蔽日,整个北平城很快笼罩在阴沉寒冷的气流之中,寒风将院子里高大的槐树吹得东摇西摆,最后几片枯叶依依不舍离开光秃秃的树杈,随风四处飘零。
两个小时前,下完逐客令的安毅头也不回走向正堂,伤心痛楚的纳兰飘雪和满怀愧疚的王诚钧在侍卫的恭请下黯然离去,一个个熟悉的将校神色严峻,公事公办,没有再给王诚钧和纳兰飘雪一个笑脸,这让王诚钧心中倍加伤感,也感觉更为孤独。
“虽然人们都能认识错误,改正错误,但是需要时间,需要痛苦的选择甚至残酷的代价。如今,你的处境相当麻烦,甚至可能有危险,相信你也从倩萍身上看到体会到了……这个时候,与其盲目地等待、被动地承受,不如出去走走,换一个环境,学些新的知识,新的思想,开拓自己的眼界,增加自己的人生阅历,一段时间后深思熟虑做好了准备,完全可以再次回来,如果仍然满怀当初崇高的理想和坚定的信仰,就去大胆地追求,再次投身其中。纳兰,你认为我的意见如何。”
安毅再次坐下:“任何一个政党,他都有自己的信仰和存在的理由,都有自己的追随者,任何一个政党,也都由一个个人组成,任何美好的理想,崇高的目标,都得靠人去追索,去实现,而人呢,不可能不犯错,进而推之,任何政党都会犯错误,就像人的成长历程一样,从牙牙学语的婴儿到纯真无邪的童年,从无忧无虑的少年到懵懵懂懂的青年,此后才能进入成年期、中年期,因此,不可能在成https://m.hetushu.com•com长的过程中总是一帆风顺,也不可能一跤都没摔过、一句话都没说错过,这就是所谓的成长代价。”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纳兰飘雪感觉安毅没有想说话的意思,轻抚遮住美目的刘海,低声说道:“王老师很难过,被你赶走之后,一出府门就直奔电车站,我都赶不上,车开的一刹那,我看到他哭了,一个这么坚强的大男人,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他流过一滴泪,让人心酸……”
安毅笑着解释:“阿姨放心吧,这艘‘粤海号’客轮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公司的,船上的船长、大副以前都是我的兵,退伍后去开海轮了,他们会照顾好纳兰的,到了香港更放心了,从香港坐船到美国,都有自己人护送。”
“没事的,你抽吧。”
纳兰飘雪猛然抬头,看到安毅深邃坦诚的眼睛,突然发现自己根本生不起他的气,微微摇了摇头,无比痛苦地说道:“我知道你这人面冷心热,不单只我有这感觉,倩萍也一样……她回到北平的那天晚上,身子已经很虚弱了,我一直陪着她,陪到天亮。倩萍说完所受的委屈,擦完泪就悄悄告诉我,她时常做相同的一个梦,梦见的事情都是在南昌那个不见天日的军事监狱里,每次梦中几乎都有你的影子……倩萍后来喃喃地对我说,那天你突然出现在监狱里,搀扶着她,小心翼翼地拨开她的头发,她当时神志迷糊看不清楚你,但是你身上传来的那股熟悉的气息让她一下就安静下来,脑子也突然清醒了,她知道是你,想呼唤你,可突然发不出半点声音,你很快认出她了,抱着她靠在你肩上转头叫人,估计没看到她嘴巴拼命张开的样子。倩萍说,当时她多么想扑进你怀里好好哭一场,让你紧紧地抱着她,她就会感到很安全……很幸福……”
纳兰飘雪横移半步,缓缓坐下,伸出纤长素手,捧起杯子移到嘴边,不知想起什么,眼泪再次涌出眼眶,两颗晶莹的泪珠滑过细腻的www.hetushu.com.com脸庞,滴落在杯中。
“没有,川南几份例报已经交刘卿处理了,不过……帅府值星官刚才来报,纳兰飘雪一直徘徊在府门之外,属下已经让侍卫冬青暗中保护了。”赵瑞关心地望着安毅。
安毅心里也有些不好受,想了想掏出手绢默默递过去,纳兰飘雪松开一只手,接过手绢垂头擦泪,好一会儿才稳定情绪,喝下一大口水,把杯子轻轻放回到桌上,捏着安毅的手绢,抬起头强挤出一丝笑容:“对不起,让你笑话了……咳咳……”
纳兰飘雪摇了摇头:“不知道,都以为我南下闯荡不顺心了才回来的,就是母亲整天嚷嚷着要为我找婆家,让我心里烦闷。”
纳兰飘雪凄然一笑:“与倩萍相比,我过得好万倍,虽然仍在停止一切职务,等待组织上的调查结果,但是没人为难我,我还能四处走走,逛逛书店,或者回母校见见昔日的师友。”
得知纳兰飘雪是共产党而且被调查之后,她的父母吓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在中学教书的父亲有远见有阅历,立刻赞同纳兰飘雪转述的安毅的建议,两夫妇也不逼宝贝女儿相亲了,忙不迭拜访安毅,果断作出送女儿出洋留学暂避风头的决定。
赵瑞轻轻走到安毅身后:“司令,少帅吩咐,有何要求无须客气,尽管直言。属下谢过少帅,答复说司令连日操劳兼之饮酒过量,稍感不适,休息一晚便没什么了。”
其实事情并没有王诚钧想的那么糟糕,冷静下来的安毅,并没有责怪他,安毅深深地知道,以王诚钧目前的地位和能力根本就说不上话,权高位重如许继慎这样的雄才,在极端的政治环境中都保不住自己的性命,何况王诚钧?何况佟倩萍?反复思考过后,安毅不由得替清纯美丽善良柔弱的纳兰飘雪担忧起来,她是个满族人,现在关外伪满洲国的建立,对她未必便没有妨碍,况且在上海的时候,她还被戴笠的军统逮捕过,后来在自己的干涉下获释并送回北方,在某些时候,只需
https://www.hetushu.com.com要一个恶意的揣测,就会让人万劫不复。想到纳兰飘雪,安毅摇了摇头,再次幽幽长叹,那双楚楚动人的泪眼情不自禁浮现眼前,回忆起初次见面一身学生装束纯美热情的纳兰飘雪,那种自然洋溢的勃勃青春气息仿佛扑面而来。
纳兰飘雪非常惊讶地凝望安毅,诱人的丹唇微微张开,呼吸如兰的气息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只是,两人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安毅竟然会有这么强烈的反映,原本王诚钧以为安毅也像国民党那些政客军阀一样,随着地位的步步高升,早已看破了许多东西,估计也没有当年那么重情谊了,说不定也就是唏嘘几句不会再问。
“这样啊……你父母知道你的真实处境吗?”安毅问道。
等纳兰飘雪和教书的父母相拥告别之后,安毅从怀里掏出一个大信封,交给泪眼婆娑依依不舍的纳兰飘雪:“里面有两封信,一份是到了香港,交给来接你的卢开明先生,他是贵州人,留学欧洲回香港创业的佼佼者,他会在一周之内帮你办好留学美国的护照。另一封到了美国,交给林旭东先生,他是加州华侨领袖,他会带你到负责留学生事务的负责人那里,等你选择好专业就为你办理入学手续。想与我联系或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就和他们说说,他们会给我来电报的。”
客轮已经远去,悠扬的汽笛声变得飘飘渺渺。纳兰飘雪的父母走到安毅边上,不住道谢,安毅客客气气地搀扶两老上车。纳兰飘雪的母亲抓住安毅的手,不放心地问道:“将军,纳兰她孤身一人到香港,能行吗?”
安毅低声安慰,见她仍然垂头哭泣不愿离去,一把抓住她的小手,把她牵到引桥入口,向恭敬站立在那儿的华人船长和大副点点头,用粤语简单交代几句。船长立刻恭请纳兰飘雪上船,大副接过林耀东手里的大皮箱,看到他肩头闪耀的将星,不由乐呵呵地问九哥什么时候升的将军?林耀东咧嘴一笑,给了大副胸口一拳,再次吩咐一路上照顾好纳兰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