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墓碑上的人
06

浮生若叶飘零,我是一片四处漂泊的叶子,无处归根。
A城昼夜温差很大,哭够了,我擦了把脸,关上门,带着钥匙出去了。
望着那个不常打来的电话号码,我蓦然有些鼻子发酸。
“艾叶,你在哪儿?我是冷子沫!你先别哭,先告诉我你在哪里?”清冷的声音带着哄骗的语调从电话里传来,哭得歇斯底里的我身体骤然僵硬,连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
“哦。”
我没有把话说完,其实我不是嫌他拍不好,只是我想亲自给我爸拍照。
到B镇的时候,是翌日凌晨,盛夏的四五点,天空已经出现鱼肚白。我凭着模糊的记忆,再次来到那片荒芜的墓地。
学校附近最便宜的旅馆,三十块钱一晚上。房间很小,陈设很简单,一张陈旧的双人床,一盏昏暗的床头灯,破旧的电视柜,年头已久的老牌子彩电,还有一个与新世纪联结的网口。
我自己想想,都替他难过。
冷子沫深吸了一口气,站直身体,像个负责任的好学长好学生会主席般朝我说道。
我甩开那双按在我肩上的手,连连后退,第一次拒绝了他的帮助。
我一边说,一边泪如雨下,哽咽了一阵,才继续说道:“我平时不敢拿出照片来看,怕忍不住要哭啊!我没有你们想得那么乐观,那么什么都不在乎。你看,我也会哭的,真的会掉眼泪啊!她们把我的照片弄脏了。我什么都能忍,就这个不能。你们谁都不知道,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背着野种的骂名,独自坐火车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一座座荒芜的墓冢中寻找的心情,那有多么悲哀,你们和_图_书根本不会懂!我不知道爸爸长什么样,连他的名字都是我妈酒醉后说出来的,含糊不清,我只能凭着想象去找那块墓碑,找错了再找,拜错了再拜,最后找到时,都哭不出来了,因为每个坟头都拜过了,眼泪也已经流干了。拍照,手哆嗦着,拍得不好看,删了重新拍,要拍最好看的带回去。照片印出来不能给妈妈看到,只能藏着,不能让妈妈知道我看过我爸了,所以再想念也不喊爸的名字,只能默默地用手指写。有时候写错了,写了艾胜的名字,立即擦掉,不停地说对不起,重写,一笔一画,写到自己不敢再忘。我心里很疼,真的很疼,可没人问过我疼不疼。没有人喜欢被叫作野种,我艾叶是有爸爸的,就算我不是艾胜的孩子,我还是有爸爸的,我爸爸叫季东明,四季的季,东西南北的东,光明的明,八画加五画再加八画……”
冷子沫陪我蹲在地上,一边拔着草,一边看着墓碑上的老照片朝我说道。
冷子沫小心翼翼地拉起我的手,一片冰凉,他的,我的。没多久,纷纷细雨中,我像一个无魂的木偶,任由那个干净的少年牵着,抱着我唯一的行李——?一台用了三年的笔记本电脑,跟着冷子沫坐上了开往B镇的火车。
外面在下雨,怪不得今晚没有星辰与月光,我将手插|进口袋,缩着肩膀,朝附近的小卖部走去,买了瓶啤酒出来,独自坐在公交站牌下,看着路上稀稀落落的行人。
“回不去了!其实你都知道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回不去。冷玉婷是你妹妹,我的事你怎么可和图书能不知道。家里破产,母女被弃,我是野种,我被甩,全校排名一直没落过前十的我高考失利,只考了个普通大学,妈妈天天混酒吧,我有家跟没家一样,所有人都指责我……我还怎么回去?你说……”我语无伦次地说着,心脏一阵阵抽痛。
“喝!我还要喝酒!”
“我来拍,你拍不好。”
这么多年,我没有为他做过什么。连他的忌日,我都是在别的男人怀里撒娇,亲昵地叫人家“爸爸”。他一定很难过。
手不由自主地将手机贴在耳边,听着冷子沫已然沙哑的声音,我感觉那被一次次抛弃而变得荒凉的心脏慢慢有了些暖意。
“呕……”像有什么荼毒着我可怜的胃,我触电般扔下手机,扶着路边的电线杆,胃液都吐出来了。为什么让我听到这些内容?为什么要这样自甘堕落?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妈妈,你被毁掉的只是爱情,为什么你要连带着把亲情一并毁去?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不想想你的女儿?想想我啊!
他拔草的手僵了一下,抬头愣愣地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只是别过头去,掏出手机来准备拍照。
其实我要的一直不多,一个完整的家,一份浅薄的温暖,就够了。
“别说了,也别哭了,我带你去找你爸,我们坐火车再去一次那个地方,这次我陪你,我们一个一个找,找到了再重新拍照裱好。来,跟我走,我们去火车站。”
指尖颤抖着按下接听键,女人凄厉的哭声响起,心里那份激动瞬间被碾成了粉末,心情慢慢地沉下去,握着手机的手指因攥得太紧发白。
“他一hetushu.com.com看就是个干净的男人,笑起来一点儿瑕疵都没有,只是太过清冷了。你跟他一样,都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感觉很干净清澈的男人,所以你也好看。”我朝冷子沫衷心地说道。
“这次多拍几张,就不怕弄丢了。”
被摔在地上自动挂断的手机又一次响起,我擦了把泪,抓起手机用我这辈子最愤怒的声音呵斥过去。
我求你啊!妈!
“你转过头来,西北四十五度的地方,有个五路公共汽车的站牌,我就站在那里。”西北四十五度的地方是回望,我一直不敢回望过去,那不断被无辜伤害、无辜丢弃的岁月。如今,我却忍不住希望那个唯一记得找我的少年能回望我一次。
眼睛湿湿的,分不清是朝露,还是雨雾,抑或是我又忍不住了的眼泪。
……
“快点喝呀!我还要喝!”
“妈,如果你还有一丝清醒,就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些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你知不知道!你可以把所有的怨恨和不甘心都发泄在我的身上,你可以醉生梦死,但请你不要在这样的日子里让我听到这些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很自私啊!今天是季东明的忌日,是他的忌日,你还记不记得!就算你不承认,他也是我爸爸啊!妈……我求你……”
几乎踏遍了整片墓地,我们找到了那块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墓碑。
“艾叶,你不要这样,大家都误会了。我知道,一切都不关你的事,都不是你的错!艾叶,跟我回学校,今晚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可以吗?”冷子沫抓着我的手,认真地说,黑亮的眼眸那么干净,让人看了自惭和-图-书形秽。
终于,他在一次次失望之后落寞地站到马路对面的路灯下,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用手擦着眼角,不知是在擦汗还是什么别的。
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望着黑黢黢的夜空,摩挲着手中的照片,我突然很想有个家,能让我回去。
“艾叶,跟我回去吧!”冷子沫朝我喘着粗气道。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
“你爸爸长得很儒雅,是个好男人。”
这样的旅馆,隔音设施很不好,楼道里租房的外地农民工打着酒嗝说着聒噪的家乡话,隔壁房间男女的调笑声陆续传来。
经过隔壁,男女的调笑声还在继续,我将脑袋埋进衣领,加快了脚步奔跑。
冷子沫牵着我,一个墓碑一个墓碑地寻找着,“季东明”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被他好听而清冷的嗓音念出来,我感觉空洞的心被填满了。这次他没有离开,这次我没有被抛弃,在这一片荒凉里,我不是一个人。
蒙蒙细雨中,我的视线一片模糊,那个朝我奔跑过来的身影沐浴在雨雾中,亦真亦幻,如此缥缈。谁停在我斑驳的岁月里,给了我一次刻骨铭心的回望。四十五度,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冷子沫就站在我的面前,身上完全湿透,黑亮的发丝还挂着晶亮的雨珠,沐浴乳的香味扑到我的鼻尖,我做了个深呼吸,那味道是如此真实,一切的幻觉都似乎清晰起来,变得有轮廓能触摸。
“艾叶,你在听吗?艾叶?告诉我,你在哪儿?”此刻,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我不知道冷子沫为什么会打电话给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我的电话号码,不知道他为什么www.hetushu.com.com那么想知道我在哪儿。我只看到,在远处昏暗的街道上,一个纤瘦的白衣身影,握着手机,一边打着电话喊着我的名字,一边焦急地敲开一家又一家旅馆的门。冲进去又冲出来,那个如月华般干净圣洁的男生,就这样闯入这个浑浊的地方,只为寻找曾经被他丢弃在雨巷中的我。
我放下空箱子,将没被丢掉的笔记本电脑扔到床上,抱着从图书馆里带出来的一堆资料上网查案例。
“艾叶,你在哪儿?”同样的问题,冷子沫问得有些哽塞。
“你干吗不让我喝!”
我看着他,木讷地开口:“回哪儿?”
冷子沫尴尬地将手机递给我。
他给了我生命,不管别人怎么唾弃,但的确是他给了我存活在这世上的机会。
胃里一阵翻搅,我“啪”的一声阖上了电脑,受不了地滚下床,抚着阳台栏杆上呕吐起来。
“当然是回学校,你就这么跑出来,被老师知道就不好了。事情经过我也了解了,是我工作没处理好,才牵连到了你。你先跟我回去,其他事我帮你解决。”
“今天是我爸的忌日,你让我怎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是见不得光的野种,我以为脱离那个地方,来到这里,就可以好好地生活。没有香烛,没有祭台,我只要我爸一张照片,在今天这种日子,拿出来看看,看看这个刻在墓碑上陌生的男人,然后我可以告诉自己,我的生命来得多么不易,我不是野种,我是有爸爸的,我是那个人唯一的血脉,我得好好活着才对得起他……”
我在自己的T恤上擦净手上的泥土,心酸地摸着冰凉墓碑上男人微笑的照片,眼泪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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