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少秦背过身就开始呕吐,似乎竭尽全力要将吃进去的生肉吐出来。围观的下人也纷纷散了,将老虎肉转移到厨房的小李领着他去了厨房。
带着寒意的夜风袭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伴随着这个寒战而来的是推开后院大门小跑而至的楚少秦,他怀里抱着一个大灯笼,大灯笼外包裹着一层麻布。他冷得浑身颤抖,在跑进院子的那一刻便迅速地关闭了大门,将寒风隔绝在院外。
雪越下越大,正大镖局的旗帜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已远离青阳城繁华闹市的镖局队伍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大雪覆没了前面的道路,也覆盖了半个车轮。带路的人已经无法用眼睛去分辨方向,他掏出怀里的罗盘开始辨别方向。
楚少秦遥望着她开心笑着的侧脸,虽然她脾气很差,性格也很古怪,却天真单纯。
满地的梨花纷扬而起,摔得头晕眼花的楚少秦赶紧给自己松绑,然后用力掰开脚上的老鼠夹,已经麻木的脚渐渐恢复知觉。他刚一抬起头,梨秋雪便迎面丢给他一套不太合身的下人穿的衣服。
“你站住!”梨秋雪在他即将推开后院大门的时候叫住他。
楚少秦的乞丐服原本就破了许多洞,而现在他强烈地感受到褴褛衣衫下火辣辣的疼。
她真的在等?楚少秦不知道梨秋雪是傻还是单纯,根本没有人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他是骗她的,她怎么就信了呢?
“雪儿,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梨白泽很快注意到了楚少秦,他顺势走上前,拔刀割断了绳子。
楚少秦倒吸一口气,拼尽全力往后退缩,却发现背后已经是墙壁。
“好险。”梨秋雪紧紧地将画卷藏入怀中,不料下一刻马车的绳子断裂了,失去平衡的马车将梨秋雪从车内甩了出去。
这二十年来,还从来没有女子能让他这样狼狈不堪。
梨白泽打量着看似弱不禁风的楚少秦,似乎很怀疑梨秋雪说的话。但看到梨秋雪眉飞色舞地夸他,做爹爹的总不能让自己闺女不开心,所以他笑着点头接纳了楚少秦。
越是等待越是让人失落,梨秋雪从最开始的兴奋期待到现在的失落难过。楚少秦和她非亲非故,不过是她捉着不放的过路人,有了钱财和退路,又怎么还会回来找她呢?
“你这只老鼠,敢偷我家的粮食,你这是嫌命长。”梨秋雪故意拔了拔腰间的佩剑,做出一个吓唬楚少秦的动作。
楚少秦不仅不会做饭,还没见过土灶和柴火。所以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火生了起来,然后花了一个下午炒了一碟黑色的老虎肉。正大镖局的厨房开始冒白烟,下人们急忙提水桶前来灭火。梨秋雪听说此事,二话不说便把楚少秦吊在了梨树上,让他在冷风中好好反思。
“喂,你去哪里啊?”楚少秦看着梨秋雪渐行渐远,内心无比惶恐。这深山老林,最多大型野兽出没,他真的不相信一个连拔剑姿势都不标准的人能护他周全。
“现在我们去捕猎,捕到什么就吃什么。”
楚少秦愕然地看着梨秋雪转身离去的背影,她裙上的绸带轻轻扬起,牡丹图案的绣花鞋迈过门槛,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楚少秦的视线里。
“雪儿,你怎么在这里?”梨白泽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揉了几下眼,才确定钻出马车的人是梨秋雪。
他每撕一块布条便皱一次眉,似乎那样的动作让他疼痛。梨秋雪凝视着他,想起坠落山谷时他也是皱着眉头,紧紧地拥她入怀,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她。
楚少秦看着这温馨的画面,有些感触,也有些羡慕。
梦悄无声息,如同落在平静湖面的一滴水,涟漪一层层荡开。
“哎,独食难肥。”楚少秦蠕动几下,在半空中晃悠着。
“你明知道有危险,为什么不放弃那幅画?”
幸好她不在,不然他这声称呼一定会让梨秋雪纠缠。他现在需要隐藏自己的身份,不能出什么意外。
“娘亲,你说他会回来吗?”梨秋雪伸出手张开五指,她透过指缝看着没有星辰的夜空,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
偌大的院子飘着花香,花香来自那花瓣飞扬的梨树。这里是正大镖局的后院,也是梨秋雪的秘密基地,她喜欢在这里捉弄别人和设置小机关。正大镖局的人平时都不会来这里瞎晃悠,因为一不留神就会被某个机关陷阱命中。
“敢直呼主子的全名,再吊一天。”梨秋雪的臭脾气又开始发作,她噘嘴甩头,便要离开院子。
“梨秋……不,梨小主,你醒了?”楚少秦看着上前为自己包扎伤口的梨秋雪,有些受宠若惊。
楚少秦见势急忙改口,嚷道:“梨小主,我错了,你就大人大量放我下来吧。”
不过梨秋雪呢?难道她想通了,打算放他走?
“老虎肉好吃吗?”梨秋雪说这话的时候正抚摸着手中的长鞭。平时几乎没人的院子里挤满了下人,他们的脸上写着“惨无人道”四个字。但谁也没敢出来阻止梨秋雪逼迫楚少秦生吃老虎肉,他们一边同情着,一边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被人同情的人。
过去吊儿郎当的楚少秦既不能文也不能武,在梨白泽变态的训练下,他很快便病倒了。但梨秋雪并没有因此放他一马,在他生病的那几天里,他总能在自己的药汤里看到一些奇怪的动物尸体,每当他喝完药看到那些恶心的动物尸体沉淀在碗底,他总会抠喉大吐。
“可是你绑着我的手,怎么捕猎?”
“他一定会回来的,我就在这里等着。”
他缩了缩肩膀,挪挪屁股和梨秋雪并肩坐着。梨秋雪身上有淡淡的梨花香,香味从她的发梢漫上楚少秦的鼻尖,渐渐驱走了他身上的和-图-书寒冷。梨秋雪仰头看着萤火虫,顺势将头靠在楚少秦肩上。她似乎有些困倦了,没过多久就靠着楚少秦的肩膀睡过去了。楚少秦轻声唤着她的名字,见她没有回应,便准备偷偷逃跑。
虽然他不知道梨秋雪为什么执意要天上的星星,可天上的星星他怎么摘得下来?还是趁机逃跑更重要,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梨镖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好好看着她。”
梨秋雪闷闷不乐地噘着嘴,跑回了闺房。楚少秦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梨秋雪不跟着他,他逃离正大镖局便不是难事。
“前面有没有遮蔽物?找个地方停下来避风雪。”梨白泽的声音被风吹散。
“那你说说,我好看到什么程度?”
楚少秦见她转身,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你长那么好看,我愿意给你当一辈子奴隶,但是你总得先放我下来吃点儿东西吧?”
“我问你,如果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你能摘下来给我吗?”梨秋雪负手仰头望向楚少秦,她披在身上的狐裘袍子在风中微微鼓动。青阳城四面环山,初春的时候还是带着寒意的,偶尔会有风雪。
篝火在风雪中无法燃起,困在暴风雪中的镖队只好聚在一起喝酒暖身。风雪愈来愈烈,似乎不打算停止。数丈高的巨石有些摇摇欲坠,察觉到不妥的梨白泽只好硬着头皮领着镖队继续前进。
从这天开始,这铃铛声就成了楚少秦的噩梦。
“这点儿雪不碍事,雪儿在做什么?怎么不出来送送老爹?”
“梨小主说要教我武功,说先从倒吊开始,所以就把我吊在了树上。”楚少秦转了转眼珠子,提供了一个最佳答案。
“小李,把老虎肉搬去厨房。”梨秋雪蹲下身,伸手抚平了楚少秦皱着的眉头,手腕的铃铛叮当响着。
“不,我们一起走。”
“白少秦?少秦?好像咱们大楚的太子也叫少秦……”
她换了一身绿罗裙,梳了好看的朝云近香髻,发簪的碧绿玉花和她的长裙相互辉映。她精心打扮似乎是为了见什么人,楚少秦猜测着。没等他开口,院子外的走廊上便传来一群男人的声音。
“好了好了,你们就少吹捧我了,我的雪儿去哪里了?这段时间没给我惹事吧?”
“太子殿下,我身负重伤,恐怕会成为你的包袱。”崆景用长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猩红的血顺着他的手臂淌落,他气若游丝,却用不屈的意志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奴才恐怕是不能再陪伴殿下左右了。殿下,你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回来报仇!”
老虎嗅着人肉的气息一步步朝他走来,他拼命挣扎,却无法从中脱身。老虎加快步伐,最后狂奔而来。
“我们护镖的人最讲究的就是信誉,既然接了别人的镖,收了别人的钱,就应该对护送的物品负责。”梨秋雪说这话的时候眸中熠熠生辉。
这些萤火虫是楚少秦在山上捉来的,他原本只想越过高山离开青阳城,却在夜里看到了这种会发光的虫子。他跟随着它们找到了萤火虫的巢穴,布满整个山洞的萤火虫就像天上的星河,他在那一刻忘记了自己逃亡的命运,只想将这些“星星”带去梨秋雪身边。
可她信又怎样?他不能在此久留。
楚少秦就这样一直护着怀里的梨秋雪,两人顺着山谷最高的斜坡滚到谷底。大雪覆盖下的枯枝割破了楚少秦的衣袖,而寒气将裂开的伤口冻结,让人感受不到疼痛。
“你该不会想把我送官府吧?”楚少秦脸色突然发白,官府是他现在最恐惧的地方,他好不容易从雁都逃出来,又怎能再回去送死?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正大镖局的一分子,梨秋雪自幼就随身佩剑,但那并不能掩盖她功夫马虎的事实。此刻,她提了提腰间的佩剑,啃着水蜜桃,推开了后院柴房的门。
“你笑什么?”
正大镖局是梨白泽当家,梨秋雪是梨白泽唯一的千金。梨夫人在梨秋雪三岁那年病逝,梨白泽没有再娶,他将所有的爱都放在了梨秋雪身上,从小就给她最好的生活,任着她四处胡闹。
楚少秦的表情是知难而退的,梨秋雪从那样的表情得出了答案。她失落地垂下眼帘,前一刻的骄纵傲慢被一种莫名的悲伤填满。
梨秋雪满意地转过身,她抿嘴笑着的时候嘴边有两个酒窝,看着格外可爱,却和她的性格相差甚远。
“哎,不对啊,既然他那么好,你把他吊树上做什么?”梨白泽突然感到困惑,小李也一脸尴尬地退到他看不到的地方。
该怎么办?大仇未报,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楚少秦原本想解释,可当他抬头望向父女俩时,他放弃了辩解。站在他身前的梨白泽不仅一身膘肉,还佩有三把大刀,身后有一群和他一样虎背熊腰的男人,他们杀他就好比碾死一只蚂蚁。与其逃出这里,不如借助他们来保护自己。
小李是负责厨房事务的下人,也是看着梨秋雪长大的,他知道楚少秦是为了逃跑才说谎骗小姐的,可没想到小姐真的信了。
“大伙出发!”梨白泽一声吆喝,镖局的其他人开始跟随马车出发。
果然,他也办不到,没人能摘下天上的星星吧?
“一根玉米不至于送你去官府,我还要留着你做更好玩的事情。”
“那我拉你上来。”梨秋雪将挂在树丫上的绳子垂了下去,而楚少秦将怀里的大灯笼捆绑住,动作不灵活地爬到了树干上坐着。
“你看,星星出来了,那颗最靠近月亮的一定是我娘亲。”梨秋雪指了指被风吹开的乌云,夜空的星星终于露了出来。
楚少秦凝视着她镀着荧光的侧脸,恍惚间想起和图书
了自己去世的生母。生母在世的时候会带他去放风筝,他们坐在高高的屋檐上数星星,听着夜风穿梭在冷清的深院。再后来,他的生母遭人陷害死于非命,他再也不能依靠着那样的怀抱撒娇了。
那天,他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失去了世上唯一信赖的人。冰冷刺骨的水如同刀刃,让他清楚地记住这刻骨的痛楚和铭心的仇恨。
终有一天他会回来,会让那些夺走他一切的人生不如死!
“哈哈哈,放心,我不会劫色。”梨秋雪张嘴大笑的时候,嗅到了一股酸臭味,她寻着恶臭嗅到了楚少秦的身上,最后嫌弃地皱起眉头,“你怎么比茅坑还臭?”
楚少秦急忙闭上嘴,整个后背都贴在了墙上,不敢妄动。
“大小姐还在生闷气,关着房门不肯出来。”
梨秋雪一甩头,走在前头,她手腕上的铃铛叮当地响着。
半晌,梨秋雪打量着绾起长发、换上干净衣服的楚少秦。他梳洗一番倒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与其说眉清目秀,不如说是眉目晴朗,五官分明,看着有一丝西域风味。
“爹爹,我也要去。”察觉到楚少秦变化的梨秋雪跑到了梨白泽身前。楚少秦那点儿心思是逃不过她的法眼的,他一定是想趁机溜走,所以无论如何她得跟着,好好看紧这只老鼠。
翌日,青阳城下起了一场雪,虽是四月初,但这被大山拥抱的城镇依旧有些寒冷。
这次,楚少秦并没有因为梨白泽的大力气而弯下腰。他听闻梨白泽要带他出远门,眼中立即神采奕奕。他忙不迭地点头应好,端起酒碗回敬梨白泽。
楚少秦打开灯笼外面的麻布时,萤火虫从小小的出口飞出,无数光芒将梨树照亮。萤火虫很快便布满了整个院子,它们的光芒时明时暗,就和闪烁在夜空的星星一样美好。
他的确有一个月没洗澡了,因为一直在逃亡,生存之外的事情都被抛到脑后。如果不是梨秋雪这样一说,他还真没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恶臭。
他和梨秋雪裹着同一张皮裘,两人守在熊熊燃烧的火堆前取暖。火光照亮了洞穴,梨秋雪困倦地将头枕在了楚少秦的肩上,她觉得楚少秦身上有一股倔强,那样的倔强就像冬日里的火把,温暖了她的心。
梨秋雪指着地上的楚少秦,扬言那是自己买回来的下人,并在梨白泽面前夸他十分能干,将来一定可以成为梨白泽身边的好跟班。
梨秋雪也许比他想象中的更单纯,她虽然蛮横任性不讲理,却很容易信任别人。
“你叫什么名字?”
她到底在做什么?为了护镖,连命都不要了吗?
楚少秦接过银两,心中暗喜,这下连盘缠都有了。
“你为什么想要天上的星星?”楚少秦忍不住问这个问题。
楚少秦捡起玉佩,紧紧地攥在掌心,看到这玉佩,他就会想起父皇被人陷害,就会想起崆景死在自己面前。恨意仿佛要将玉佩掐碎,而现在,楚少秦必须活下来。
梨秋雪醒来的时候,楚少秦正光着膀子坐在洞口给自己处理伤口。他身上有多处割伤,又因为肤色白皙,更显得血迹鲜艳。他嚼碎捡来的药草敷在伤口上,然后用衣服撕开的布条包扎。
本着想吃饭就要自食其力的原则,梨秋雪用麻绳捆着楚少秦的双手,像护送囚犯一样拉着他往林子深处走。
“父皇!”楚少秦从噩梦中惊醒,而他醒来的时候,梨秋雪已经不在身边了。
正大镖局的门口站着几十个人,他们的队伍里没有女子。梨白泽抬头望了望苍茫的天,雪花纷扬。留下来守镖局的小李走出来询问他需不需要等雪停了再出发。
她奔向了梨白泽,并亲昵地挽着他粗壮的手臂。
面对梨秋雪靠近的脸,楚少秦有些尴尬地往后靠去。
“那我去摘星星了!”楚少秦推开后院的门渐行渐远。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楚少秦的脸上,他努力睁开眼,不知自己在岸上昏厥了多久。醒过来后,他立马在自己身上摸索,玉佩从他怀里掉出来。
“那是当然。”
“你想对我做什么?”楚少秦松了一口气,但却是一副良家妇女被人凌|辱的表情。
赶马的车夫是楚少秦。梨白泽虽然表面不说,却也担心楚少秦这小子会半路开溜,所以他安排楚少秦在马车最前面,这样可以随时观察他的 动向。
原本在梨树上挂玉米是为了捉老鼠,没想到捉了个人。这个人大半夜的潜进后院偷玉米吃,又正好被她的老鼠夹夹住了脚,被她捆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铃铛声清脆入耳,刚一抬手,楚少秦就停止了逃跑的动作。不知什么时候,梨秋雪已经用铁绳绑住了他的左手,绳子的另一端扣在她手腕的镯子上。她似乎看穿了楚少秦的心思,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梨镖头,雪好像越来越大了,怎么办?”负责带路的人抬起手臂挡住吹向脸部的风雪,回头望向后面的梨白泽。和梨白泽同行的人已经寸步难行,大雪的高度快要到达他们的膝盖。
将他救走的是几个乞丐,他们将他拖到了一处可以避风雨的巷脚,好心喂他吃了点儿别人施舍的粥。恢复神志的楚少秦沦为乞丐的一分子,为了感激这些救了他性命的乞丐,他将身上唯一值钱的玉簪赠给了他们。临走前,楚少秦和救他的乞丐交换了衣服,披头散发的他成了彻头彻尾的 乞丐。
“能,我能,你想要多少我都能摘下来。”楚少秦不知道自己答应她是因为不想再吊在树上,还是不想看到她失落的神色。
楚少秦环顾着四周,一个山洞引起他的注意。他拉起梨秋雪的手,将她扛在肩上,往山洞走去和图书
。
楚少秦怎么还没有回来呢?难道他真的是为了逃跑而编织的谎言吗?天上的星星真的没有人可以摘下来吗?
翌日。
他虽穿着一身下人的粗布麻衣,但骨子里透着不凡的气息。梨秋雪不爱婆婆妈妈过问闲事,所以并没有询问他从何而来,毕竟落到她手里也难以“从何而去”。
楚少秦谨记梨白泽的教导,渐渐把他当成自己最好的老师。他开始习惯在寒风中晨跑,在冰冷刺骨的溪边游泳。他生病的次数渐渐减少,也不再需要梨白泽监督。他认真地观察着身边的事物,观察着身边的每个人,他需要变强大,也需要变得知己知彼。
“马车怎么停了?是到了吗?”躲在马车内睡觉的梨秋雪被马车的颠簸震醒,她兴致勃勃地掀开车帘,探出脑袋。最先看到梨秋雪的是坐在马车前的楚少秦,他先是惊讶,然后叹气。他就觉得梨秋雪不会善罢甘休,果不其然,她还是偷偷跟了出来。
“喂,这样我会死的,我死了就没人当你的奴隶了。”楚少秦叫住了梨秋雪,似乎不打算和这个恶趣味的大小姐硬碰硬。
楚少秦心里想着,额前冷汗逐渐冒出。而梨秋雪却慷慨地将身上的所有银两交到他的手上:“这些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梨秋雪故意在打结的时候用了一些力,楚少秦疼得咬牙。
“我娘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病逝了,我总是想她,却又见不到她。那时候我爹爹说,娘亲变成天上的星星,她会在遥远的地方看着我成长。可我还是想娘亲,我想把星星摘下来,就好像娘亲回到我身边一样。”
楚少秦诧异地看着她,不知道下一刻她会如何待他。但她只说了一句话:“以后你想吃什么,就自己去厨房煮。”
“正大镖局有梨镖头在,可谓是前途无限啊!”
楚少秦抱着梨秋雪滚到谷底的时候,一同滚落的马车在另一处化成了碎片。干粮和一些零碎的东西散落一地,却又很快被大雪覆没了。
“我叫白少秦。”由于某些原因,他不得不撒谎。
“敢说主子肥,再吊一天。”梨秋雪玩弄着垂在右肩的一束长发,淡黄色的交领襦裙在风中轻扬。她看着楚少秦已经被太阳晒干的衣服,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转身就走。
“梨秋雪?梨秋雪?”楚少秦呼唤着陷入昏迷的梨秋雪,她双手护在胸前,保护着怀里的画卷。
也许他的生母也在天上看着他、保佑着他。
趁梨秋雪不在,得赶紧离开这里。
“我现在去摘星星,但你不能跟着我,不然我就摘不到了。你就在这树下等着我,我摘到星星了就回来找你。”楚少秦原本只是想哄骗她,然后趁机逃跑,可当他看到她热泪盈眶却露出开心笑容的时候,他的心微微颤动了。
“崆景!”楚少秦被崆景推下水里时,一支羽箭刺穿了崆景的身体。羽箭上滴落的鲜血溅在了楚少秦的脸上,他伸手想救崆景,却只能任由急湍的水流将自己带走。
“真的吗?”梨秋雪再次抬起头,这次,她亲自松绑并将楚少秦缓缓地放落在地。
可梨秋雪那个傻丫头,会不会真的一直坐在树下等他?
难道她看穿了他的谎言?
时间一眨眼便过了一个月。这个月里,楚少秦消化了他们父女俩所有的虐待,开始变得强壮起来,不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梨白泽教他一些拳脚功夫,并告诉他身体和四肢是人最好、最原始的武器,比任何武器都锋利。在学会使用兵器之前,要先学会掌握自己的肢体。
三月末的时候,正大镖局接了一趟镖。这趟镖要护送的是一幅画,送来这幅画的人千叮万嘱,一定要完好无缺地护送到薛府。那幅画价值连城,但镖局的一群粗人并不懂欣赏。他们接到生意之后饮酒庆祝了一番,这趟镖的报酬不菲,足够镖局三个月的开销。
“你一定要把星星摘回来,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梨秋雪认真地坐在树下,她满心欢喜地看着楚少秦,“你快去摘星星!”
梨秋雪一边伸懒腰一边迈步到院子,三月的梨花开得正美,纷扬的花瓣在风中飘香。梨秋雪闭起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似乎完全忽略了在空中晃悠的人。
他的表情似乎很痛苦,眉头拧成一团,却努力地抑制着本能的作呕,继续撕咬生肉吞咽。梨秋雪喜欢看那样倔强的表情,毕竟太容易跪下来求饶的人不好玩。
“少秦,快带雪儿离开马车!”梨白泽的声音在风雪中洪亮刺耳。
“小姐,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先下来吃点儿东西吧!那个楚少秦摘不到天上的星星,他是骗你的。”树下的小李担忧地看着梨秋雪。
“我不是有意偷吃你们家的粮食,我已经几天没吃东西,实在是太饿了。要不你放我走,以后我还你十倍粮食。”楚少秦思量了一会儿后,试探性开口,梨秋雪则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他一番。
“雪儿,你凑什么热闹啊,跑镖都是男人们的活,你一个黄花闺女,就给我乖乖待在家里头。你看隔壁家的林千金,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再看看你,一个姑娘家整天到处乱跑,还配一把剑,就不怕以后嫁不出去?”梨白泽调侃道。
“你是诱饵,不需要手。”梨秋雪轻描淡写地说道,而楚少秦的脸上满是震惊。等楚少秦明白自己的处境后,他已经和一棵大树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老虎的天灵盖被一块巨石砸碎,而巨石原本悬在高高的树上。楚少秦顺着断开的绳子往上看,绳子被人从远处切断,而切断绳子的主人拔剑一挥,给他松了绑。
“救……”
梨秋雪伸手抓了一只萤火虫,当她缓缓张和图书开手掌时,萤火虫闪烁着光芒飞向远方。
“是星星,好多星星。”梨秋雪鼓着掌,明眸闪动着光芒,清脆的铃铛声在夜里变得异常动听。
“梨秋雪,你快放开我,我要是死了,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因为我是……”树丛后传来的窸窣声扣动心弦,楚少秦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一只老虎正以优雅的姿势向他走来。
“名人效应嘛!”楚少秦赶紧补充。
楚少秦嘴里的抹布被她取出,但捆绑着他全身的麻绳依旧让他无法动弹。楚少秦诚惶诚恐地看着一脸坏笑的梨秋雪,而梨秋雪也审视着衣衫破烂的他。
梨白泽的络腮胡沾着水珠,似乎是融化的霜。他掐了掐梨秋雪的脸蛋,而梨秋雪见他的手有些凉,急忙帮他捂热,说着“爹爹不会爱惜自己的身体”。
“啊——”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林子里,楚少秦虽闭着眼睛,但脑海里浮现的全是自己被老虎撕成肉块的画面。
梨秋雪看着他黝黑的眸中泛动着的光辉,忍不住哈哈大笑。
梨秋雪听闻,拔剑将烤鸡穿起来,举高让楚少秦闻了闻,却在楚少秦准备张口咬的时候甩手丢进了井里。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堪比西施,赛过貂蝉,是全天下第一大美女!”如果楚少秦现在双手能动,他一定会非常夸张地竖起大拇指,毕竟生命比说谎骗人更重要。
楚少秦没想到这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也有如此有担当的一面。他似乎不那么讨厌她,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梨镖头真是厉害,把那群想劫镖的土匪打得落花流水。”
除此,梨秋雪也爱给他送好吃的,只是他如果不接受,他脖子上就会架上一把刀。而如果他接受了,不是拉肚子就是呕吐。更惨的是,梨白泽为了提高他的身体素质,每天天一亮就踹开了他的房门,拽他光着膀子去山里晨跑。
“人们死了之后,灵魂就会变成小小的会发光的萤火虫。萤火虫会追随着月亮飞去,然后化成天上的星星。”楚少秦望着成群飞向夜空的萤火虫,它们犹如深邃的星河,将斑驳的光辉落满整个院子。
“爹爹,你可算回来了。”梨秋雪的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容,唇边浮现出两个可爱的酒窝。
他的鞋子又破又臭,左脚的大拇指露了出来,右脚则被一个老鼠夹紧紧夹着。
烤鸡的香味夹杂在花香里,顺着风飘进楚少秦的鼻间。饿了很久的他咽了咽口水,一动不动地盯着梨秋雪手里的烤鸡。
楚少秦叹了一口气,安分地坐了回去,生怕铃铛再响一次会弄醒梨秋雪。他倒不是担心打扰她睡觉,而是担心自己会被吊在树上赏夜景。
梨秋雪将啃了几口的水蜜桃随手一扔,坏笑着走到楚少秦的面前,蹲下身。
“白少秦啊白少秦,你说你怎么就是学不乖呢?本小姐明明说过,我是你的主子,我叫你往西,你不能往东。没有我的许可,你就想从树上下来,还是你想趁我不在偷偷溜走?”梨秋雪的声音从复廊传来。
“梨秋雪,你把我吊在这里已经一个晚上了,该放我下来了吧?”
梨白泽拗不过梨秋雪,只好答应带上她。如愿以偿的梨秋雪冲着楚少秦露出胜利的微笑,转身钻回马车内拿皮裘。
楚少秦转着眼珠子,从树上纵身一跃,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并没有平稳地落在地上,而且倒吊在了树上。
“好吃!”楚少秦含着泪,点头说出这两个字,而在他艰难地将血淋淋的老虎肉咽下去时,胃部的抗拒让这些食物从嘴里吐出来。
他们站在退无可退的悬崖上,悬崖下是急湍的瀑布流水。楚少秦身上的枷锁被砍断,崆景从囚禁他的天牢里将他带出宫。他们一路逃亡,楚季派来灭口的杀手一路尾随。崆景是皇上生前最信任的贴身侍卫,他武功了得,但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也身负重伤。
楚少秦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阿嚏!”衣着单薄的楚少秦打了个寒战,深夜的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梨秋雪解开披在身上的狐裘袍子,分了一半给他。楚少秦怔了怔,却因为寒冷而没有拒绝梨秋雪的好意。
梨秋雪挽着梨白泽的手臂摇晃着,嚷道:“爹爹,女儿都跟到半路了,你就带上女儿嘛。你看风雪那么大,女儿回去也是很危险的对不对?”
楚少秦就这样犹豫到了傍晚,在他决定离开青阳城之前,他偷偷来到了正大镖局后院的围墙外。透过后门的缝隙,他看到梨秋雪坐在高高的树丫上晃着双腿。她哼着歌谣,望着逐渐消失在天际的红日。
他原本打算携带盘缠逃跑,可他忘不了梨秋雪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因为那样的眼神,他无法做一个逃跑的骗子。
在梨秋雪的梦里,娘亲温柔地笑着,她枕着娘亲的大腿,摇晃着手腕的铃铛。娘亲手中的刺绣十分精致,彩色的细线编织着一针又一针的幸福。而楚少秦的梦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我把星星摘回来了!”楚少秦仰头看着梨秋雪,她正准备跳下来,楚少秦急忙伸出一只手做出“不要下来”的手势,“你坐那里不要跳下来,不然星星会吓跑的。”
“以后要记住,性命永远比信誉重要,属于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如果失去了,信誉也会变得没有意义。”楚少秦包扎好伤口之后将衣服披上,外面的风雪开始转小。他起身出去找了一些埋在雪下的枯枝,回到山洞用火折子点燃。
梨秋雪停顿了片刻,揉了揉下巴,转过身,似乎觉得他说得挺有道 理的。
“小姐这段时间可乖了,没出去惹事,不过……”小李说着,笑了笑,停在了靠近后院的走廊尽头。
楚少和*图*书秦正欲伸手将梨秋雪拉出来,而梨秋雪甩开他的手,一个回身抓住了险些从车窗掉下斜坡的画卷。
后院绕过复廊,往前就是正大镖局的厅房,从厅房和正门进来便能看到的殿堂组成了一个回形结构。在殿堂和厅房内部是一块露天的空地,镖局的人每天会在这里进行操练。
楚少秦一怔,微微侧头看着梨秋雪安恬的睡颜,唇角不禁浮起一抹浅笑。他嗅着她发上淡淡的香味,轻轻靠向她的头,缓缓地垂下眼皮。
梨秋雪既得意又傲慢地扬起下巴,楚少秦的话让她心花怒放,她随即拔刀砍断了绑在树上的麻绳。楚少秦保持着讨好的笑容笔直落地。
“一只老虎就把你吓成这样,胆子太小了吧?”梨秋雪拍了拍楚少秦的脸,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梨秋雪瞧不起人的表情映在他黝黑的眸底,而那只老虎已经掉进了梨秋雪预先挖好的深坑里。
“梨秋雪!”楚少秦急忙跳向梨秋雪的方向,紧紧地拽住她的手。他搂紧她的腰,两人一同坠入了白茫茫的山谷内,身后是狂风暴雪和镖队的呼喊声。
梨秋雪闻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后抬起他下巴道:“我叫梨秋雪,从今儿起我就是你的主子,我往东走,你就不能往西,所有的事情都得听从我的指挥。”
“看在你救我的分上,允许你以后叫我梨秋雪。”
闻言,楚少秦露出愕然的表情,可没等他答应,梨秋雪便拽着地上的麻绳将他一路拖了出来。
楚少秦忍俊不禁,心里想着梨秋雪一定是喜欢他叫她的名字,但又放不下架子,所以就连这么简单的话也要绕个弯说。
梨秋雪麻利地将麻绳另一端挂在了树干上,有规律地上下拉动。楚少秦就像在水井里打木桩,在喝了一肚子水之后又被倒吊在梨树上。当他恢复神志的时候,梨秋雪正跷着二郎腿坐在树下的板凳上吃烤鸡。
梨秋雪也是青阳城惹不起的人物,惹不起有两点:第一点是因为她背后是梨白泽和镖局那群壮汉;第二点则是梨秋雪本身就是一个胆比天大的蛮横大小姐,只要她喜欢,就没有做不成的事。
如果说险些被老虎吃掉是楚少秦噩梦的开始,那么生吃老虎肉则是这个噩梦最精彩的部分。从小没有吃过一点儿脏东西的楚少秦,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梨秋雪的长鞭下徒手撕生肉吃。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大小姐。”经过老虎事件,楚少秦清楚地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他可能逃不出梨秋雪的魔爪;第二,他如果不学会讨好梨秋雪,可能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就你那三脚猫功夫,也就能欺负几个下人。想学真本领,还是得跟我学!”梨白泽一把拽起楚少秦,往他肩上拍了几下,每一下都让楚少秦觉得自己身负千斤,不由自主地往下跌。再接着,楚少秦就被梨白泽拽着去了另一个地方。
楚少秦挣扎着,由于嘴里塞着布团,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敢喊我就毒哑你!”梨秋雪用力将剑按入剑鞘,抿着嘴唇,挑了挑眉,威胁道。
楚少秦怔了怔,忙不迭地点头,随即转身想离开正大镖局。
楚少秦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他捡起一根脱皮的树干,勉为其难地支撑着自己继续逃亡。二月的风雪依旧刺骨,他却一身单薄。他顶着风雪不断前进,饿了渴了就吃地上的积雪,必须活下去的信念支撑着他越过龙山来到了青阳城。不过体力不支的他终究倒在了城门前。
梨秋雪停在了水井边,她目测了一下深度,然后将楚少秦丢了进去。回荡在水井的惨叫声十分凄厉,楚少秦甚至不知道这个看着娇弱的女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梨秋雪被梨白泽这一问难住,想不到合适的理由。
他蓬头垢面,一身乞丐打扮,怎么看都不像以后能还她十倍粮食的人。就算能还,她也不稀罕十根玉米。
“这丫头,算了,我不在时替我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到处惹事。”
巨石果然在他们撤离半刻后倾倒,激起大片雪花。梨白泽松了一口气,他们在一个斜坡上行走,斜坡下被大雪填埋。马车的车轱辘咯噔一下侧向了斜坡,受惊的马儿嘶叫起来,前蹄高高扬起。车内的衣物和粮食从车窗内抖出来,纷纷落下斜坡。原本在车内的梨秋雪被楚少秦拉了出来,而梨秋雪的视线却停留在车内那幅画上。
楚少秦努力睁开眼睛,在暴风雪中寻找着避风处,见不远处有一块巨石,想必是可以遮蔽风雪的。他扬鞭策马,朝着那个方向前进,而镖局的其他人也在后面推动着马车。马车很快停靠在巨石后面,有了巨石的遮挡,马车和镖队都得到了保护。
雨没有大得需要打伞,却润物细无声地沾染在梨秋雪的衣裳和发上。春雨绵绵,仰头望去,夜空被乌云遮蔽,有风吹过时能看见月色,却终不见星辰。梨秋雪眨巴着眼睛,望着梨树上的夜空。
梨秋雪看他对自己使着眼色,急忙附和起来:“对对对,就是这 样的。”
“少秦啊,你来我们镖局也已经一个来月了,是时候带你出去跑镖了。”饮酒饮到即兴的梨白泽拍了拍楚少秦的肩。
“好吃还吐?”梨秋雪皱起眉头,不满地看了楚少秦一眼。
楚少秦惨叫着垂直落地,这一刻,他深深地了解到什么叫有其父必有其女。
楚少秦环顾四周,院子里除了他之外,别无他人。
“太子殿下,这是皇上临走前让我交给你的,你要好好保管,快走!”崆景将一块普通的玉佩交到楚少秦手中。
被关在柴房里的楚少秦神经敏感地抬起头,一道阴影落在他身上。
“我才不稀罕呢。”梨秋雪轻轻一哼,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