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郭主任还保持着面对黑板的姿势,他轻微地发出一个音调,头偏了偏,冲着发出鼾声的方位说:“把顾跃给我叫起来!哼,还说要消除处分,这才老实了几天就开始睡觉了?”
“我不跟你废话。”顾跃放低声音说,听起来有点森然,我看到田甜打了一个哆嗦,然后顾跃接着说,“你要是想试试,就尽管继续针对她,我会让你知道滋味的!”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手臂快速箍住顾跃,抱着他死死往后拽,但也仅仅只是把他往后拖动了一步。
为什么?
顾跃的母亲就像他誓死捍卫的尊严,任何侮辱、蔑视他母亲的行为都会被他狠狠报复。
为什么要道歉?我的手臂还紧紧地箍着顾跃,但这些却填补不了我胸腔里的洞。那烈火还在灼烧着,我的脑海里充斥着“为什么”三个字。我其实明白的,如果顾跃愤恨地向王珍珍动手,我甚至有了背上处分的心理准备,可我不明白为什么顾跃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在顾跃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的瞬间,我痛到要窒息。
顾跃静静地看着我,直到我有些别扭了,他才开口说话:“你关心我?”
“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地做小动作,没出息!”顾跃轻蔑地冲着田甜说,甚至没有挥开还指着他鼻子的手。
“算了,反正没几个月了。”顾跃对田甜的敌视态度十分明显,这让我心里非常受用,好像顾跃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骤然沉默,为什么我会有那么多为什么?
顾跃深深地凝视着我,然后决然地转头。
我要怀疑我的耳朵了,我听到的是真的吗?
顾跃任由王珍珍目光跟刀一样上下来回地捅,过了半晌他才开口:“王老师,翻栅栏灵活只能说明我身手敏捷,并不能证明我昨天晚上夜不归寝。”
“你!”
我垂下眼帘,不再去看顾跃。我知道顾跃,我知道他会怎么做,他不会让任何人侮辱他的母亲,他不会对任何侮辱他母亲的人低头。如果他是一个毫不在乎他母亲的人,那些掀开我课桌、对着我咆哮,甚至挥拳相向的场景就不会发生;如果他是一个轻易低头的人,那时在办公室,他就不会发出那一声彷徨的、无助的哀号。
“宿舍那边,可以翻铁栅栏进去。”
郭主任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教室里鸦雀无声,顾跃鹤立鸡群般站在众人的视线里,面色铁青。
但我背着书包转身,与鱼贯而入的学生们方向相反。我不是没想过找人借校服,但只是想想就觉得别扭得慌,或者说,不觉得会有人帮我。还不如等执勤的老师走了再说。
我还在楼梯的第一节阶梯上,顾跃回头发现我一直没有跟上来,从高处探出头来:“你。”
别说,求你别说。我睁大眼眶死死地盯着顾跃。别说。摇头的时候,液体从我眼眶里飞溅而出。
但我没想到王珍珍会提起我,我没想到她无耻地想要一竿子打翻站在顾跃周围的所有人。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冷哼在我们身后响起:“哼,胆子不小啊,夜不归寝,早上还翻栅栏进校!”
“关心我就直说!”他憋着笑,突然又严肃了起来,“你的校服呢?”
我脸上一热,不赞同地把衣服还给他,说:“你给了我,你自己怎么进去?”
说是学生宿舍,其实只是一排平房,因为只是简易宿舍并没有区分男女,好在住宿的人并不多,也就三四十个。由于地势的关系,隔壁小区比宿舍旁边的铁栅栏高出一人高,站在宿舍的巷子口只能仰着头看铁栅栏那边的地面。
你为什么会为了我,向王珍珍妥协?
顾跃。我只能在心底低低地唤,如同可以驱走湿冷。
我没有回应田甜的挑衅,于是我跑完800米后,得到一件被扔在一摊积水里的校服——我的校服,我只有两件用来换洗的校服。
“及格啦!”顾跃理所当然地说。
我恨不得捂住顾跃口无遮拦的嘴,或者堵着还能听见顾跃声音的耳朵。我逃似的离开了,按着胸口平稳呼吸。但带着雀跃和疑惑的问题,像在平静的湖里投下一颗石子,波纹一圈圈扩大,荡到岸边,又再度弹回来,终究淹没了我的全部思想。
“你闭嘴!”顾跃厉吼一声,吓得王珍珍瑟缩了一下。
而顾跃与郭主任对视许久,最终还是绷着脸,不甘心地坐了下去,被打断许久的课堂这才重新开始。
“没什么,没穿校服进校,是要扣分、罚站两节课的,我没说错吧?”王珍珍气定神闲,见我没有异议又转头对顾跃说:“我们班同学连着好几天晚上听见有人在铁栅栏这边吵吵闹闹,只是宿管年纪大了,睡着了听不见。顾跃,你翻栅栏动作很灵活嘛!”
我不否认顾跃有转移怒火的成分,早上受了王珍珍的气,现在还被几个女生指着鼻子叫嚣。
顾跃笑了笑,说:“我先帮你把水提上去。”
我压制住狂跳的心,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他什么也没说。也许是为了不把事情闹大,毕竟刘素兰一心希望帮他消除处分,档案干净地考大学;也许是像他自https://m.hetushu.com.com己说的,不需要敌对,可以用其他方式解决矛盾……各种各样的解释在我的大脑里形成,可心却告诉我不是,一定不是这样。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我自己也不明白。
王珍珍有些惧怕,往后退了退,见我抱住了顾跃,顷刻间又趾高气扬起来,她叫嚣着:“你还想打我?你打啊!你打!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学生!老师好言相劝,居然还要动手打人!”
不是愧疚,不是可以逃过一劫的欣喜,是难受,是无法抑制、无法掩饰的难受。他应该是爽朗的、凌厉的、张扬的,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副低微的模样。
没想王珍珍目光似箭一样射过来:“我说什么了吗?我跟你说话了吗?别多嘴!”
我很诧异,顾跃是住宿生没道理一大早在校外,心中想到昨天郭主任说的逃寝,又摇了摇头,顾跃已经改变了,应该不会逃寝去上网吧?
人们希望一个人改头换面,但当那个人真的改头换面了,却还是习惯用旧的眼光去看待他。我明白顾跃其实已经改变了,但这些改变在老师们的眼里还是问号,或者说他们总是相信“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顾跃僵硬的下巴直直地朝着王珍珍,颤抖着的嘴唇显示出他狂躁的怒气和满心的不甘,他喉结滑动,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将他满心的屈辱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顾跃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耻辱让他的脸涨红:“你别学了!”
“你逗我呢!”顾跃把自己的卷子揉成一团扔在桌子上。
我猛然抬头看他,期待他说出些什么,期待他给我一个解答。
“哼,辱骂老师、夜不归寝、翻铁栅栏,一起算账,就这样无视校规校纪的学生,你还想消除处分?我告诉你,做梦!”王珍珍像是找到了弱点猛烈地攻击,一个劲地叫嚣,“到时候,我看你妈妈怎么求人、怎么送礼!啊,对了,还有你旁边这个!”
几个女生被猝不及防的攻击吓到了,尖叫着,跳着躲开。
她的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含糊,我没太听清:“什么?”
“你没有夜不归寝?”王珍珍斜着眼睛说,“你没有夜不归寝那你现在应该在学校里面,而不是从外面翻进来!”
爸说不一定非要穿校服,爸说把原因跟老师讲清楚,老师会体谅,于是我穿着自己的棉袄站在校门口,踌躇着挪不开脚。也曾经有同学遇到过我这样的情况,她们只需请自己的朋友从教室里借一件校服,送到校门口来,就可以轻松地解决这个问题。
“别告诉我你真的……”真的逃寝去上网,如果是这样,那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岂不是全白费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啊!”
郭主任咳了咳,像是劝说但更像是警告地看着顾跃说:“你们要消除处分,光考试及格是不够的,五月份之前,老老实实不出任何岔子,学校一般是能给你们消除记录的。但,前提是不能有任何违纪行为!想要消除处分,有些事情,就给我掂量着办!”
“不是你就不是你,你不知道张嘴说啊!嘴巴长着干吗的!以为不睡觉就是认真听课了?”
我?这么做的原因是我?可是,为什么呢?我抬头想要再问顾跃,他却不见了。
我转过脸去盯着顾跃,他正憋着火,嘴巴紧闭,下巴绷得紧紧的。
看着顾跃这副凌厉而愤怒的样子,我立马就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转头看向田甜那一伙,果然,她们换下了嚣张、得意的神色,变得有些紧张。
顾跃的左手还覆在我的手臂上,不松不紧地扣着。我觉得被抓住的那块地方,被不属于我的温热熨烫着。顾跃站在距我一步远的斜前方,身躯和抓着我的手臂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他态度冷硬、凌厉地冲着田甜,像是一只刺猬张开全身的刺,攻击不怀好意的敌人。
王珍珍一副惋惜的模样:“可怜你妈妈,天天低声下气围着郭主任、周校长打转,哎哟,哭着、求着一个劲地问‘怎么样才能让跃跃消除处分’,上赶着送礼,生怕你被劝退。”王珍珍睨视着顾跃,脸上带着可怜与嘲讽,“行吧,看在你妈跟我同事一场的分儿上,只要你们老老实实承认错误,写个保证以后不逃寝的保证书,我就不给你们记过。”
大脑飞速地运转,联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顾跃之所以会向王珍珍低头,是为了我?顾跃身为男生却向女生宣战,是在袒护我?真相好像全部摊在我的面前,我却不敢去翻阅验证,为什么呢?
别……
“什么为什么?你还没说你发什么呆呢?你刚刚在想什么,是不是……”
顾跃变了。
“哈,”王珍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可真是互相帮助啊。”
等我爬到四楼时,几个女生正靠在女厕所门口笑笑闹闹。几个老熟人了,为首的是田甜,她们每节课下课后都会站在厕所门口。
但我听到了什么,对不起?顾跃说对不起?
郭主任正教训那个男生教训得起劲,我对着顾跃偷笑,他像是有所发觉https://m.hetushu•com•com,偷偷地冲我挑眉。
我比画着两人的衣服,向王珍珍解释道:“不是的,是他想回寝室拿校服,我的校服没有干,所以借他的进校……”
这句话里的深意,一下子把场面镇住了。顾跃是说如果田甜她们继续小动作不断,他就会出手整治她们?我脸上一阵发烫,顾跃是这个意思吗?
“我没说你作弊,我只是说不要作弊!”郭主任义正词严地说,表情颇为不爽,他似乎没想到顾跃会顶嘴,难堪地用眼神扫了扫讲台下的学生,继而又盯着顾跃说,“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了,我顺便再讲一件事!我本来是不打算把这件事拿到课堂来说的,但是这种风气太恶劣了,必须警告!据住宿的同学说,这几天,晚上11点、12点多钟,连续几天都有住宿学生翻铁栅栏出去上网!”
从早上知道我会来办公楼刷厕所开始,她们就不辞辛劳地从第二教学楼跑到办公楼来,只为了看我刷厕所。真是用心良苦啊,我在心底嘲讽,不声不响地准备越过她们,直接往厕所里走。
“你小心点!”看着顾跃攀着铁栅栏悬在半空中,我有些紧张,听起来翻铁栅栏很容易,但亲眼看到一个人吊在半空还是忍不住心慌。
我咬了咬牙,点头说:“是。”
我太了解他了,我太明白他了,就像,就像我自己一样,我们都有着令自己绝不退让的东西。只是这一次,这一次我们的“绝不退让”再次撞到一起。他会怎么做呢?
我不耐烦地白了一眼,同样的把戏还要耍多少遍?
晒了好几天太阳,气温又骤降了,大概是倒春寒吧。讲台上的郭主任背过去写板书,我在这个当口对着门外走神。门外的天空十分阴沉,带着湿冷,像是随时能拧出一把水来。风把一个塑料袋刮到半空,塑料袋打着旋儿,和着郭主任毫无起伏的声调,一切都乏味极了。
不提刘素兰可能还好,一提到刘素兰,就像是踩中了顾跃的雷区:“别什么都往我妈身上扯!我没做过的事,为什么要我认错?”顾跃眼睛发红,咬牙切齿地说。
“哦。”那光芒慢慢地暗淡了,他说,“我……”
王珍珍学着刘素兰的样子,那些刘素兰当时卑微的举动,此刻更显得低微、卑贱。
“你就是吃定了她不会告诉老师,不会还手,就三番五次搞这些小动作,那我可以告诉你——”顾跃突然伸出手指着田甜的脑袋,厉声说,“我也吃定了你不敢告诉老师,不敢还手!”
我扯了扯嘴角,大家都知道没校服不许进校门,要么叫人送过来,要么老老实实在校门口站两节课,这是郭主任的规矩。
顾跃皱眉,狭长的眼睛里闪着寒光,脸色一下子就凌厉了:“又是田甜?她怎么没完没了的!”口气很是不满。
“他只是出去吃早饭!”我忍不住冲着王珍珍嚷道。
突然顾跃伸手拽着我往边上甩,然后猛地一脚踹开虚掩的门,迅速后退。木门弹开的瞬间,一个塑料盆砸了下来,水盆里的水溅在四周,甚至溅到顾跃的小腿上。
我为我不可揣测的前途煎熬着,又像是为了别的什么煎熬着。
顾跃站在我身前,我的影子被他的覆盖,合二为一的两个影子交叠,把不设防的一面展现给对方。看着那影子,心跳瞬间如汹涌澎湃的河水荡起波澜,被放大的心跳声在耳边来来回回地响。
这些人就像苍蝇一样,越搭理越来劲。我在心底说服自己不要激动,连顾跃都可以无视王珍珍……想到顾跃,王珍珍趾高气扬的猖狂模样和顾跃压弯的脖颈又浮现在我眼前,带着翻涌的心悸和疼痛。我向左转,准备推开虚掩着的女厕所门。
我终于等来了宣判,我终于等来了刑期。
对不起,王老师。顾跃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扯着我的心,我亦步亦趋地被揪着走。看着顾跃向王珍珍垂下了那颗一直高昂着的头,脖子拉出微不可见的弧线,像是被屈辱压弯了脖颈,我的心空荡荡的,冷得发慌。
我憋红了脸,想到自己刚刚走神时瞎想的那些事,心虚一般把顾跃推到另一边:“走走走,刷厕所去!”
真恶心。我看着这群女生,心里止不住地讽刺。
她上下打量着顾跃:“刘素兰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也真是造孽。”
嘴上否认刘素兰,说她不会在乎自己的学习,说她只是想要弥补,而实际上正在默默地朝刘素兰希望的方向改变,这样的顾跃其实是内心柔软的人吧?
坐了个好座位,这句话里带着满满的嘲讽。
“你在发什么呆啊?”
我大笑着从顾跃手里抢过那张被团成球的卷子:“行了,行了,给你讲讲其他题目。”
有一天放学,我和顾跃在楼梯间碰见向郭主任询问怎样才能在毕业考前消除处分的刘素兰。顾跃的第一反应是拽着我躲起来,不让刘素兰看见我们。他当时嘴硬,别扭地说刘素兰多管闲事,但行动却开始转变了。上课不再睡觉,放学补课也明显认真多了。还要说顾跃改变了的证据,大概就是眼前这张https://m.hetushu•com•com试卷吧。谁能想到以往选择题只会乱填,大题一通乱抄的顾跃也能及格呢?
他终于怒了:“你到底走不走?要我说多少遍,你……”
别说了,顾跃,你别说了。王珍珍的脸上刻满了小人得志的猖狂,刻满了嚣张和鄙薄。别说了,顾跃,她就是想要让你难堪,就是想要打压你……可我只能在心底无助地呐喊,我攥紧了顾跃的手臂,试图唤回他一点注意力。
“他不是!”我急急忙忙解释。
几个嚷嚷着说顾跃是不是男生的女生全都闭嘴了,哆哆嗦嗦地往田甜身后靠。田甜因几个人后退的动作,站到了最前面,她铁青着脸,但仍然壮着胆子说:“你想怎样?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惹的,我……”
“还笑!”一颗粉笔头砸中朝我挑眉咧嘴笑的顾跃,郭主任吼了一声,教室里刚刚还有些许嘈杂,现在立刻安静了,“站起来了还瞎胡乱搞!你考试考得很好了?及格了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口,我的头顶传来一句沉闷而又不甘的声音:“对不起。”
教室里有人睡到打鼾,郭主任第一反应就认为是顾跃,这也不算奇怪。奇怪的是此刻台下的学生们面面相觑,没人说话,也没人去叫醒顾跃。我回头正好看见顾跃无辜地用手指着自己,一脸疑惑。显然顾跃并不是睡得打鼾的那个人。
你为什么要帮我出头?
顾跃一脸疑惑地凑近,狭长的眼睛似乎能看到我心中所想,他狡黠地笑着。
幼稚。我在心底笑了笑,转头一脸诧异地说:“92?你数学考了92分啊!”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得承认,顾跃很聪明。刚开始给顾跃补课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他思维敏捷反应很快,掌握基础题之后能快速举一反三,这样下去,简单的周考他甚至可以拿一百多分。
我跑到铁栅栏附近时,顾跃已经在铁栅栏里边了,他正准备找一个相对不高的位置跳下来。
我的心撕扯着,一抽一抽地疼。我突然就被王珍珍的怨气波及,不知所措,却又明白顾跃的感受——说什么都可以,但绝对不能说我妈。母亲这两个字,对于一个只存在于记忆里、只保有一切温暖而如今什么也握不住的孩子而言,比什么都重,比什么都重!
“还站着干吗?难道还要我请你坐下?”郭主任无视顾跃脸上的铁青,像是不在意地随口说道。
“砰。”顾跃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就跳下来了,摔到地面发出闷响。
我看着离我几步远的田甜,田甜铁青着脸,几个女生脸色也变了。很明显这盆水是她们放上去的,等的就是我推门被浇,她们再肆无忌惮地看我笑话。
我也在咆哮着:“你这样也叫好言相劝?你这样在人家伤口上撒盐,拿人家妈妈来侮辱学生,也叫好言相劝?”
田甜看着我,嘴角勾出一丝笑,用口形说——刷厕所的。
顾跃从我手里夺过水桶,摇摇晃晃地提着两桶水,一步一步上楼梯。
他想说什么?我抿着嘴,惶然地要摇头,想要阻止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看你啊!”顾跃理所当然地说,“你在想什么呢?”
“吃早饭!”顾跃耸了耸肩,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的理由是不是站得住脚。
然而就算是把戏被拆穿的这一刻,她们却依旧气势汹汹、理直气壮。田甜指着顾跃的鼻子说:“你别多管闲事!”
不是说顾跃,干吗盯着他看呢?
“对不起?你这是跟谁说对不起呢,你有什么该说对不起的,我怎么不知道?”王珍珍蹬鼻子上脸,手臂环胸睨视着顾跃。
顾跃低头看我,愤怒的猩红被一片黑暗的深沉狠狠压制,他看着我的眼神如同汹涌的暗河。
顾跃这几天被老师们点到名字的频率比以往多了不少,虽然是当众表扬,却总有一种敲打、讽刺的味道。说不清老师们是希望顾跃继续保持这种变好的姿态,还是迫不及待地等着看顾跃“打回原形”,然后感叹一声“我早就说过”。
“为什么?”
郭主任接二连三地被扫了面子,脸上越发难看:“你及格了?你……”他翻开了桌上的记录本,从成绩表里找了一下顾跃的名字,脸色更加难看了,“嗯,78分,还不错,坐了个好座位!”
哪家传来做菜的声音,锅里的油被火灼|热,滋啦滋啦地响,一如我的心。我又的的确确在煎熬着,背上一条处分,记过,在我战战兢兢、寒窗苦读的最后几个月,在我忍耐到就快胜利的最后几个月,我能承受吗?
一阵悸动翻涌而来,心如擂鼓般猛烈跳动着。
可我一点也不相信顾跃会逃寝出去上网,如果他真的有时间跑出去上网,那每天晚饭后、晚自习前我帮他讲题的那些试卷是什么时候做的呢?那些试卷已经不是我提供给顾跃的那些了,而是以前老师发下来、被顾跃随手扔进抽屉里的卷子。
“不是这样吗?”王珍珍讥讽地笑着,“难道是……”王珍珍佝偻着背,做出讨好的姿态,“难道是这样?刘素兰求郭主任的时候,就是这样啊。”
被我箍住的顾跃气得一抖一和_图_书抖的,他怒不可遏了,我不知道王珍珍这样公报私仇、无理搅三分下去,顾跃会不会挣脱我,真的把拳头挥过去。
“等一下!”顾跃突然冲我喊了一声,从走廊那头快速走过来,每一步都像是带着怒气。
那一瞬间我像是被困在了寒冷潮湿的雪地里,万里的银白让我寒冷得发颤。这偌大的世界,寒冷得好像只有顾跃与我做伴。尽管我的双臂还抱着顾跃,尽管我们还倚靠着,尽管还被彼此温暖着,但心里一片潮湿,抵御不了一整个世界的严寒。
“你。”他重复了一遍。
我猛然从自己的世界惊醒,发现那些喋喋不休的女生已经离开了。顾跃突然凑到我跟前,我心里一惊,脸腾地一下红了,别扭地说:“你干吗啊!”
带着某种恶趣味,顾跃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他对着同学们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说话。
顾跃心里压着火,不驯地瞪着郭主任。
顾跃顿了顿,没有停下脚步,一直走到第二层才放下那两桶水,他回过头看着我:“你说呢?”闪耀着灼灼光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被淋一头的水,而这几个女生,却因为帮田甜出气,或者共同对付了敌人而变得更加亲密。她们若无其事,佯装只是巧合,然后发出令人恶心的笑声、讥讽、惋惜,或许还会有矫揉造作的关心。
“为什么?”我看着他背影,猝不及防地问出了口。
“学校有食堂你要去外面吃?郭主任还盯着你呢。”想起郭主任昨天肯定的样子,我又说,“用不着管他们怎么看你,反正毕业考成绩是真的,他们的废话就起不了作用。”
我慌忙把他扶起来,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王珍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拐角处,她叉着双手眼里闪着寒光盯着我们,像是逮着两个现行犯。
郭主任有些尴尬,抄起讲台上的一个本子朝那个男生扔过去:“还有多少天就要毕业考了?现在还睡……”
顾跃的脸突然在我眼前放大,他稍稍弯腰把视线拉到同一水平线,用手在我眼前挥了挥:“你傻啦?吓傻啦?”
在郭主任的决断下,王珍珍最终还是没能用夜不归寝的理由处理顾跃,但两个违反校规的人,被责令不打扫完办公楼的所有厕所不许进教室。
如果你一直在坚持着变好,别人总是会看见的吧?但那些心存敌意的人,不管你怎样变好,他们还是对你心存敌意,你的示好对他们而言是软弱和投降。
“我不该……跟老师顶嘴,也不该……对不起。”顾跃停了很久,他一直张不开这个嘴,直到王珍珍发出轻蔑的嗤笑,又示威一般地觑了我一眼,顾跃才张了张嘴,说,“对不起,王老师。”
田甜并没有感受到顾跃的低气压,仍旧嚣张地说:“你有种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我的胸口仿佛破了一个洞,气流不断地灌入我的胸腹,我被这句话震得失去了一切感官,我唯独能感受到的,是胸腔里跳动着的难受,如同烈火煎熬,心被烹调。
我忽然就明白了,我问为什么,而顾跃的回答是你。
眼前的这一切比“顾跃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这样的念头,还要让人心颤。我眼里有一双眼睛,是沉淀着黑色的眼眸,是暗藏着汹涌河水的眼眸,是顾跃在对王珍珍说对不起时,凝视我的那双眼眸!
郭主任边说边看向顾跃,声音越发严厉,就好像顾跃逃寝被当场抓住一般:“虽然没有被宿管当场抓住,但我希望这里面不会有我们班的同学!特别是某些想要消除处分的同学!”
听到郭主任这样说,顾跃当即就不高兴了:“我自己考的!”什么叫坐了个好座位?是说顾跃前后左右特别方便抄袭吗?
一张打着红勾、分数位置上写着“92”的卷子在我旁边被人当作扇子,甩得哗啦哗啦响。坐在我旁边的人一脸得意还要强装成满不在乎的模样,脑门上只差没写着“快看,我及格了”几个大字。
而我的沉默换来她们更欢快的笑声,围成一团的女生,装作不经意地看我几眼,然后交换什么意见,再爆发一阵笑声。
对于我的夸奖,顾跃不屑一顾,大言不惭地说:“我觉得对我来说,数学挺容易的,你考了多少?”
“顾跃,你别太过分了!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别多管闲事!”
眼神显露着无辜的顾跃摆了摆手,又指了指自己前面的男生,对郭主任说:“我站起来了啊,可打鼾的不是我。”
我们班住宿的男生并不多,但有胆子做出逃寝这种事的,只有和顾跃走得近的那一伙人,虽然郭主任说是说“不希望有我们班的同学”,可他说的“特别是想要消除处分的那些同学”,这不是明摆着说顾跃吗?
同学们一阵哄笑,睡觉的男生这才迷迷糊糊抬起头。男生下意识地吸溜一声,把口水吸了回去,又引起一阵哄笑。
他说了什么?顾跃怎么可能跟侮辱他母亲的人道歉?怎么会,怎么会?
顾跃的眼睛里写满了认真,猝不及防地,我把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帮我出头?
鼾声还在响。郭主任这下是真的https://m•hetushu.com•com火大了,一回头一根粉笔扔过去,出奇地精准,正是对着顾跃。郭主任气不打一处来:“顾跃没醒,你们就不知道把他喊起来啊?一定要我……”郭主任回头看到站得笔直的顾跃,脸上有些挂不住。
顾跃挡在我前面,用脚尖把空盆子勾到自己面前,然后“腾”地一脚踹到几个女生那边去。
只有郭主任一个人的说话声的教室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鼾声。
手里这件衣服还带着温度,我愣愣地看着顾跃离开的背影,心里翻涌着莫名的情绪。我想了想,快速把书包放下,穿上校服准备去宿舍的铁栅栏那边等顾跃。
“吃早饭?谁信啊!”王珍珍摆出大度的模样,“走吧,我也不跟你们争了,跟我去办公室吧!”
然而我却看见了站在几米远处的顾跃:“你怎么在这儿?”
郭主任却以一种更强硬的方式瞪回去:“看着我干什么?我又没说你!”
为什么?
然而转瞬,我又把这话咽回腹中。
我愉悦地笑了,之前的乏味一扫而空,心里竟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喜悦感。
“你胡说!”顾跃嘶吼着。
我不太明白,傻愣愣地看着气急败坏的顾跃。
“麻烦!”顾跃把自己的校服脱了下来,扔给我,“你穿着进去吧,我宿舍里还有一件。”
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看得我心里打了一个突,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我,我帮助你那么久,总不能放着你浪费我时间吧?”
王珍珍却像没看见一般,她惋惜地看着顾跃,嘴里感叹着:“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白费你妈觍着脸求人了。老老实实承认错误不就好了,偏偏死鸭子嘴硬。我要是你妈,别活了,豁出去求人,真没脸见人了!”
顾跃为了我,向王珍珍道歉?
然而仅仅只是瑟缩了一下,她立刻想到自己是个成年人,并且还是顾跃的老师,那副架子立马又端起来了:“怎么,难道我还错怪你了?你说你没有夜不归寝,一大早你一个住宿生怎么从校外回来?你在这里违纪翻栅栏、逃寝,也不想想你妈求人时,那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唉,说起来张媛媛也见过啊!”说罢,王珍珍还真两手交叠模仿起刘素兰当时抓着我手的样子,“求求你,老师求求你,媛媛……”
“张媛媛,年级第一,六中的金字招牌!”王珍珍的眸子里噙着恶毒的光芒,那些夸奖的话,此刻渗着不怀好意,“你可以不认错,你可以找你爸来疏通关系,你可以花钱了事,但张媛媛不能!她还要毕业考,她还想考个好学校!你动手了,她也脱不了干系!搅到你这摊烂泥里来了,她肯定得落个处分!哈,到时候重点大学看档案,就不知道还会不会考虑她了!”
“哗啦,哗啦。”
“我早就说过,学坏容易学好难,你真以为顾跃会变好?”
他在保护我,或者说他在袒护我!这个意识在我脑内形成的时候,我被这个念头震动了一下。
但顾跃没有被这样的话糊弄过去,他有点恼怒:“谁考试作弊了?你要不相信你调监控看看啊!”
“我早就说过,顾跃那种人,哪会那么轻易学好?”
“顾跃,站起来!”长时间没有听到起立带来的响动,郭主任有些怒了,他觉得自己的威严被挑衅,但他并没有停下写板书的手——历史课的板书总是很多。
脑海里是顾跃那双泛着亮光的、狭长的眼睛,那眼睛一直放大、放大。
你什么?顾跃到底在说什么?
“你身上的校服是他的?”王珍珍抿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乎是在嘲讽,又像是在等着我点头。
你。
我从数学书里翻出一张卷子,背面向上摊在顾跃的桌子上,顾跃将它翻开,红色的136躺在卷子上看着顾跃。
这话是冲着顾跃说的。男生一般不会参与女生的争斗,因为女生们不会做得那么明显,男生也很难发现这些斗争。
“没事儿!”顾跃爽朗地笑了笑,准备往下跳。
我逃避般挪开视线:“我怎么知道,我是在问你呢。”
我还想说什么推拒的话,顾跃把衣服往我怀里一塞:“别磨叽了,再不进去你就要迟到了!”说罢顾跃转身摆了摆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他见我仍旧懵懂,提着两桶水,气呼呼地走,把楼梯踩得咚咚响。
郭主任并不是很相信顾跃说的话:“哼,最好是自己考的,你糊弄老师、糊弄考试这都不要紧,你要是想连毕业考也糊弄了,那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严重,郭主任又欲盖弥彰地补了几句,“不止是顾跃,所有同学都是,不要对毕业考抱有侥幸心理!”
我不甘地瞪着王珍珍,怎么没说什么,只不过见到了顾跃翻铁栅栏,现在却要把夜不归寝的罪名扣在顾跃头上,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顾跃的眼眸里一片猩红,狭长的眼睛几乎要愤恨地裂开,他手一伸就冲着王珍珍挥过去,嘴里还吼着:“我叫你别学!”
有多少人等着说出这样的话呢?
我猛然抬头,眼睛正好对着顾跃,顾跃眼里写满了愤怒与仇恨。我像是喝了好几瓶酒,脑袋里是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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