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账本

林桁不太喝得惯黑咖啡,他口味清淡,衡月就给他点了杯甜的。
林桁的爷爷奶奶老来得子,林青南出生后又受尽溺爱,最终养成了个没有责任担当的窝囊废。
黑框眼镜听话没听全,不知道衡月和短发女人口中被当作宠物养的小拖油瓶正是他身边默不作声的同事。
村长在电话那头讲得唏嘘不已,衡月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桌上摊开的文件,半天没签下去字。
林桁已经在本子里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半本的账。
衡月不置可否,只道:“他看起来像被虐待过的样子?”
有一日衡月来得晚了,林桁眼巴巴地在店里等她,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欣喜的神情简直叫衡月产生了两分愧疚。
两人这两日都没怎么好好说过话,林桁这个时候突然提出要回去,不怪衡月会多想。
暑假期间,林桁闲着无事找了个兼职做,地点就在衡月公司附近的咖啡馆。
“在做什么?”衡月问。
小村小乡,顺手偷盗的人不多见,但每个村子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
进了屋,林桁打来清水,将屋里的方桌板凳麻利地擦了两遍,待衡月坐下,他又从背回来的包里掏出了一瓶驱蚊喷雾。
林桁“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背着眼镜转过了身。
那边手机还没放下,眼镜就听见林桁围裙兜里的手机振了两下,林桁掏出手机点开微信,语音自动播放,眼镜便听见才听过的话又在他耳边近距离地重复了一遍。
衡月垂眸看向坐在椅子里的林桁,她卸去妆容后的眉眼少了浓烈的媚色,多了几分浅淡的冷清,然而此刻这表情落在林桁眼里,和刮过他骨头的刀没什么区别。
两人商量过出发时间,林桁从衡月房间退了出来。
衡月跨过水沟,沿着小路走了没两分钟,就看见了弯下腰在一块宽阔荒芜的田地里忙活的林桁。
林桁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磨损得发白的钥匙,他开门的空当,衡月撑着伞看向了右侧的一间窄小房屋,她依稀记得那是林桁家的柴房。
但不知是林桁生来根骨不屈还是他爷爷奶奶的棍棒起了作用,林桁竟真的长成了这十里八村心气儿最正的一个。
那语气,大有衡月不同意他立马就改口换一天的意思。
衡月回头,问道:“李叔是谁?”
房屋四周的田土里仍如之前一般种着农作物,衡月认不得是什么,只见绿油油一片还未成熟。
衡月的表情像结霜似的冷下来,她翻到本子第一页,看见第一笔账记在去年的四月二十三号。
衡月每月要过上百亿的账目,如果她看不出这是本什么账,那她可以立马从董事的位置上退下来了。
衡月点了下头,她也没问电话那边正紧急查她行程的助理,一口答应下来:“可以。”
她问道:“不能看吗?”
可就是这清水似的平淡表情,让林桁惴惴不安。
她打趣道:“再者你这个性格,如果要虐待谁,那这人恐怕得流落街头,捡个小破碗要饭了。”
因她喝咖啡只是顺便,主要是来看她的男朋友。
每天中午一两点钟,员工休息的时间,衡月就悠哉悠哉从公司大门晃出来,到林桁兼职的咖啡店点杯咖啡坐下,这儿的咖啡不比她办公室里的咖啡香浓醇厚,但她仍是一日不落地前来。
两人抵达安宁村的时候,约是下午四点多,天上太阳尚且没有西落的意思,阳光依旧烈得刺眼。
林桁低着头换鞋,听见AI的声音后竟也“嗯”了一声回答它,仿佛将它当成有生命的生物,淳朴得有些傻气。
衡月从来没和林桁生过气,甚至没和他说过一句重话,即便此刻怒火中烧,她也秉持着良好的教养而未表露丝毫。
他尤记得从前她突然出现在这里时,那时他连正眼看她都不敢。
但鉴于村长曾帮林桁诸多,她耐着性子公事公办地应了几句,挂断电话前,顺便问了村长一些关于林桁的问题。
她打算和林桁一起去,但林桁却拒绝了她,他将衡月轻摁回板凳上,道:“就在屋后不远的地方,我顶多半个小时就回来。”
机票4500,车费287.2,有零有整,写得一清二楚。
而后他又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问熊猫:“姐姐回来了吗?”
少年精瘦的腰身和胸膛露出来,衡月垂眼向下看去,紧实的腹肌随着他的喘息微微起伏,汗津津冒着热气,彰显出一种难得的野性。
“记吧,既然算得那样清楚,那就一笔一笔记仔细些。”
说罢,她径直回卧室关上了门。
近一年的时间无人祭拜,墓边的草木长势惊人,几乎要盖过坟头。
林桁没说话,拿起手边的焦糖玛奇朵喝了口。
但就是这样,钱还是不够,不和_图_书够就只能借,可村里人看他一个穷孩子,又有谁愿意借给他。
对他这种好久没回来的人来说,没把他家的锁给撬开就算不错了。
做完最后一单,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站在柜台后心安理得地偷闲。
不说别的,就从她们进店坐下来的这几分钟,那男孩就忙里偷闲地往衡月这边望了不下十眼,警察盯嫌犯都没他有劲儿 。
林桁顿了一秒,抬手把客厅天花板四周柔和的射灯全打开了。
他眼尖,一眼便看见穿着复古的天青色长裙静静立在田坎上的倩丽身影。
村长没想到衡月会突然问起这个,手机那头安静了片刻,村长叹息着回了三个字:“不太好。”
但很快衡月就发现了不对劲,因为这上面的账没有支出、收入之分,更像是现金礼单或者一笔笔记录详细的欠款。
衡月从墙上的遗像收回目光,慢慢站了起来。
连排的几间瓦房后挖出了一道排水沟,昏暗幽绿,长满了湿滑的青苔。
他已经一天没有见到衡月。
他一只手轻松圈住她细白的脚腕,粗糙的掌纹擦过她柔嫩的皮肤,指腹在她踝骨上轻轻抚过,林桁喉结微滚,心猿意马地看着她腿边飘动的裙摆。
黑框眼镜神色迷离地看着衡月和短发女人,不知道在幻想些什么。
林桁回老家是打算给爷爷奶奶挂山。越是偏远的村子风俗越多,在安宁村,有“三年不挂山,孤魂野鬼满地跑”的说法。
衡月微微抬首示意林桁看向檐下:“那里的柴木呢,也借给别人了?”
林桁站在衡月卧室门口,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以为衡月不同意。
衡月“噢”了一声,并没有因此改变主意。她拿起手机拨通助手的电话,一边问林桁:“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我安排一下时间,机票买了吗?要不要收拾东西?”
不太好,想来是一点都不好。
没有听见哭的声音,但眼睛却是红了。
她想起什么,皱眉“啧”了一声,心烦道:“我那小我十岁的表弟上次和家里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了二十多天,一个人差点跑到国外去。后来报了警才把人找回来,现在他爸妈要把人送到我这来让我帮忙管,推都推不掉……”
大半辈子都只以黄土谋生的老人肚子里没多少学问,和大多数农民相同,信奉棍棒底下出人才。
借不到就只好变卖家里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所以才有了衡月去接他时目睹到的家徒四壁的清贫样。
衡月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嗯”了一声。
这天和她同行的是一个穿着干练的短发女人,两人在离柜台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下车后,两人只走了两分钟就到了林桁家的小瓦房,比起上次来方便不少。
他小心翼翼地拉住衡月的手,声音有点哑,挽留道:“你饿吗?我做了饭。”
林桁看着手机,含糊地“嗯”了一声,没告诉他这是衡月刚才帮他点的,怕刺|激他。
林桁支起耳朵,立马站起身迎了过去。
他没把草拔|出|来,而是将其根茎折断,像编辫子似的一茬压一茬,收拾出几米空阔的视野后,再用树枝或石头压住。
她上次来的时候,檐下垒着好几捆干柴,而如今那屋檐下却空空荡荡。
那表情仿佛林桁这一去就不回来了。
说是很久,其实也才半个小时不到。
墓前香烛长燃,林桁已经祭拜完。衡月到时,他正弓着背在除着坟墓旁的那块地里枯绿交错的杂草。
AI自然没有回答他。
林桁鲜少会将自己的情绪摆在明面上,眼下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怕是在心里憋了好多天才终于寻到机会问出口。
林桁在衡月面前太过诚实,用“老实巴交”四个字来形容也不为过。他没有拒绝衡月,哪怕他知道如果他拒绝的话衡月依旧会尊重他的隐私。
四月二十三,是她去安宁村接林桁那天。
戴黑框眼镜的男生双手搁在柜子上,歪在一旁,他听见衡月和短发女人的对话,语气艳羡地小声道:“我也想认识有钱的漂亮姐姐。”
“林娇娇”娇得名副其实。
林桁一时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他遥手指向几十米远一块收割后的金黄稻田:“那块地借给王姨家了,之前奶奶去世的时候,她帮了很多忙。”
衡月看到的第一眼以为林桁只是单纯地在记账,他以前生活困苦,有精打细算记录开支的习惯并不奇怪。
自然的乡野没有密集入云的高楼,微一抬眼就能望尽重峦叠嶂,高阔长天。
衡月点了下头。
发的大多是些琐事,譬如今天新学了个咖啡拉花的图案,譬如衡月晚上想吃什么。
眼镜登时露出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他瞠目结舌https://www.hetushu.com•com地看着林桁,忽然就反应过来为什么衡月每天都到咖啡馆里坐上一段时间,又为什么指定他的同事每天做一杯咖啡。
“怎么了?”她捂住接通的手机听筒,不明所以道。
短发女人看着林桁在柜台后忙碌的身影,端起咖啡喝了口,忍不住摇头感叹。
她说完站直身,越过林桁往卧室去,像是不打算和他待在一处。
等到林桁出生的时候,两位老人许是从中得到教训,管林桁管得十分严格。
女人不赞同衡月的话,反驳道:“我儿子可比人乖,不吵不叫,晚上往床尾一趴,还能驱鬼。”
田地里生满了齐腿高的杂草,从半米高的田坎下去,有一条人为开辟出的小道,越过这块田,就是两位老人的栖息之地。
衡月几个问题砸下来,过了半天也没听见回答,她抬头一看,见林桁神色怔忡地看着她。
她抬眸看着他,摆出面对下属时的浅淡神色:“你既然想还钱,不如就按这个利息来。”
他能闻到衡月身上淡淡的酒味,很明显她已经在外边用过餐。
她光脚踩在地砖上,走路没什么声音,林桁背对卧室门坐在书桌前,并没有发现她进了房间,直到衡月出声他才从本子里抬起头。
“砰”的一声过后,空荡荡的客厅又只剩林桁一个人。
这话问得毫无道理,但衡月却微微颔首,给了他一个期望的答复:“会。”
衡月闻言,瞧了眼外面明晃晃的日头,没再坚持。
“哦对,账本,”她倚在墙上,问他,“林桁,你知道民间借贷的最高利息是多少吗?”
林桁眨了下乌黑的眼睛,随后猛一下站了起来,快速道:“那我现在去。”
衡月接过本子,在她翻开之前,她猜想这本子或许是林桁写的日记之类,再或者一些专属少年人愁情烦绪的诗词。但她唯独没想到本子里居然记的是账。
衡月将视线从林桁身上收回来,反问道:“你家里不也养了只杜宾犬?你觉得麻烦?”
少年恍恍惚惚熬过一天,此刻回到家中,才猛然从煎熬的空虚中体味到一丝苦涩的真实。
衡月大大小小做过的慈善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以公司的名义有,以她自己的名义也不少,实在疲于应酬。
而且气得不轻。
他低头吻了她一下,在一片静谧的安稳中,他依旧纠结地询问着:“姐姐,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
少年弓起脊背,低头看着桌面,突然,他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他握了下手里的黑色水性笔,对于衡月突然变得冷淡的态度,他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更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因为他最开始记账的目的的确是打算以后把钱还给她。
笔记本表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写,连个名字都没有。
中午客人少,柜台后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林桁,还有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也是假期出来攒零花钱的。
女人见林桁身形挺拔、面容干净,点了下头:“也是,要是我白捡个拖油瓶长成这样,的确是不太舍得欺负他。”
玄关灯自动亮起,微弱的灯光从他头顶笼罩下来,斜照在灰色的大理石地面上,家里被林桁收拾得太过干净,以至于此刻看起来竟冰冷得没有人气。
衡月突然多出个拖油瓶的事她身边的朋友都知道,但没几个人清楚林桁和衡月的另一层恋爱关系,短发女人也不知情。
衡月见林桁看着自己不说话,蹙了下眉:“怎么了,不想我和你一起去吗?”
林桁开始慌张起来,甚至在反省自己是否不该把这账本给她看。
“主人,欢迎回家。”
林桁已经忙活得差不多,他似乎有所感应,站起身朝衡月的方向看了过来。
少年嘴唇嗫嚅,最终却只是沉默下来,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气头上的衡月,当衡月刻意表露冷漠的假面时,他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
片刻后,林桁走进厨房,将温着的饭菜端了出来,他安静地扒了两大口,腮帮子鼓动几下,喉结一滚,食不知味地咽下去,又慢慢放下了碗。
村长说,林桁爷爷下葬的时候,十六岁的林桁在前面抬着棺,像抬他奶奶时的那样,脊背挺直,不哭不号。
林桁晚上到家时,衡月还没回来。
衡月一般都是独自一人来这儿,也不久待,安安静静坐上半个小时就离开,偶尔也会和朋友一起。
他本打算说“扔了”,但衡月听见账本两个字,却出声打断了他。
人站在墓坑里,背过脸去,忍着泪,不敢叫泪水落到去了的人身上。
晚霞隐入山峦,天色完全暗了下去。
晚上他敲开衡月的门,跟她提起这事的时候,衡月从电脑里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和-图-书了好一会儿。
土里埋着根,这样来年草木便不会如今年这般疯长,两位老人若是有灵,也能将这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看得清楚些。
他眯起眼睛面色不善地盯着林桁,一副“你背叛了组织”的表情。
起因是林桁在一个笔记本上记下了一笔账。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语气冷淡,神色也淡,不带任何情绪。林桁几乎马上就意识到衡月在生气。
可这个回答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姐姐并不是不理他了。
长风落日的田野间,些许燥热的微风从远处吹来,少年汗热的气息混着过于浓烈的麦香气齐齐涌向衡月。
那是刚把林桁接到北州的事了,她接回林桁后,捐了笔钱给村子里修路。这事她交由了手下的助理去办,自己并没有出头,但村长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专门打电话向她道谢。
从家里跟到公司,啧啧……
衡月本来打算让他进公司,但林桁拒绝了,怕对她影响不好。
而林桁的袋子里装着香蜡和黄纸,种类繁多,仿佛要去寺庙求佛拜神。
她身体娇气,才从车上下来一会儿,额头就起了层薄汗。
第二日,衡月和林桁下了飞机,乘车从机场坐往安宁村,途中车子在镇上停了片刻,林桁买了些祭奠用的黄纸香烛。
非要让自己喜欢的人见辞世的亲人,这般大男子主义并不是林桁的作风,祭拜爷爷奶奶是他的事,除此之外,衡月舒心不舒心才是他关心的问题。
女人打量了林桁几眼,好奇道:“不过,他看起来年纪很小啊,怎么这么早就在外边打工,你虐待他了?”
下午一点多钟,咖啡店里正是清闲安静的时候,舒缓的音乐从唱片机流淌而出,衡月和朋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林桁那边也是将两个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衡月也跟着他站起来,她还没见过农村祭奠逝者的场面。她母亲和林青南都葬在公墓,城里不允许使用明火,扫墓时衡月通常只摆上两束鲜花,等下一次去祭拜时再将枯萎的花束换下来。
林桁没想到衡月会来找他,他愣了一秒,随后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说的是祖辈死后前三年,如果没有亲人去祭拜,死去的人就会变成山野林间的孤魂野鬼,投不了胎也无处落脚,徒留在世上遭罪。
林桁蹲在衡月面前,往她纤细的脚腕上喷了一圈驱蚊喷雾,轻轻用手揉开。
没生气的林桁回去就干了件让衡月动真火的事,不算什么大事,甚至单独拎出来看十分平常,但这事坏就坏在被衡月知道了。
衡月在客厅浴室洗的澡,她忘记拿衣服,从浴室出来时看见林桁在房间里写什么东西,走过去正好就撞见了。
衡月垂眸望着他,淡绿色的眼珠微微动了动,目光扫过他轻抿着的粉淡唇瓣,片刻后温声道了句:“我气性很长。”
嫉妒使人面目扭曲,他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林桁,看起来安分朴实,没想到竟然是敌军的卧底。”
见林桁不回答,衡月也没有执意问出个答案,她放下本子,没再说什么,直接离开了林桁的卧室。
林桁垂着眼,木头似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想给衡月打个电话,但最后又放弃了。
兼职后,他早上和衡月一起出门,晚上和衡月一起回家,工作闲下来就给衡月发微信。
说着,又把手从本上子拿开了。
衡月从来没用这种表情看过他。
林桁垂眸看着她,低声忐忑道:“我已经把账本…….”
从此往后,她中午连外出的行程都很少安排。
他解释道:“只是我一天就回来了。”
村长告诉衡月,两位老人年轻时下地太劳累,伤了身体,最后那几年病得没办法,林桁把他们节省多年给他攒的大学学费都从犄角旮旯翻了出来,看病吃药办丧事,忙活一辈子,钱全成了实实在在的棺材本。
他轻抿了下被严夏热气烘得干燥的嘴唇,迟疑着询问道:“那等我看完爷爷奶奶回来,姐姐你的气会比现在短上一点吗?”
衡月没说林桁是因为她才在公司附近找的兼职,但短发女人却能猜到。
昏黄的灯落在少年头顶的发旋上,他将自己的鞋收入柜子,又将衡月的拖鞋从鞋柜里拿出来整齐摆在门口。
衡月摘去挂在林桁发上的干枯草屑,手指顺着少年柔软的短发滑下来,落在他被太阳晒得发热的耳朵尖上。
这一天一共记了两笔账:一笔是车费,一笔是机票。
“十五。”衡月道。
她看似平静,实则每一句话都带着气,铁了心要林桁也尝尝被疏离的滋味,不然他怕是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
一行一笔账,一页一页写得密密麻麻,每一笔都记得清和图书清楚楚。
第二天,衡月没去咖啡馆。
他没发语音,打字回了衡月:没有,不生气。
仿佛家养的狼犬回归原野,再次见到饲主时,披着一身血露出了温顺的姿态。
开了灯后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站在衡月面前看着她,没有贸然靠近,又不舍得站太远,如两人初见时般拘谨。结结实实的一道人墙将衡月堵在玄关,仿佛两个人已是许久未见。
甚至有一刹那她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叹一声造孽……
林桁闻言又怔了一瞬,还是摇头:“没,能看。”
林桁少见地展露出些许强硬的姿态,他屈指擦去衡月颈上一滴不起眼的细小汗珠,皱眉道:“天太热了,路也不好走。”
大门轻轻合上,衡月进门,看见玄关处摆得整齐的拖鞋,半秒后,抬起眼看向朝他走过来的林桁。
温柔的电子合成音自动响起,那是衡月一时兴起买的智能小家具,胖嘟嘟的黑白熊猫造型,和林桁手掌差不多大,就搁在玄关处的柜子上。
衡月忙起来可谓日理万机,林桁知道她事业重,不盼她能回信息,但消息仍是一条接一条送到衡月手机上,也不嫌腻。
她望了一眼天外西沉的夕阳,起身掩上门,循着林桁先前走过的路朝着屋后去了。
他不懂什么叫作委婉,他行事带着点老干部的作风,寡言守旧,十分实诚,连此刻随便说句漂亮话先把事情圆过去都不会。
“林桁爷爷奶奶病重的那几年,林桁过得好吗?”
短发女人问道:“你把他当宠物养,也不怕他生气?这个年纪的男生自尊心可比一般人要强。”
短发女人和衡月认识多年,知道她性子淡,忍不住问道:“突然蹦出个拖油瓶,养起来麻烦吗?”
他脸上一贯没什么表情,但耳根却在这冷气十足的空调房里升温充血。
衡月一边说一边向林桁走过去,林桁愣了一瞬,转过头看向她,下意识合上本子。
林桁没跟上她思考的节奏,他想了想:“好像是十几个百分点。”
恨不能随时随刻都和衡月待在一块。
但是他不想让衡月觉得自己有事瞒着她,于是林桁就有些忐忑又有些紧张地把本子交了出去。
他正欲说什么,衡月却放下电脑,不容拒绝道:“我和你一起回去。”
家里许久没住人,很多地方已经积了灰尘,衡月仔细打量了一圈,抬头看见墙上挂着的林桁爷爷奶奶的黑白遗像时,脑海里突然回忆起了一件事。
忽然,他看见衡月若有所思地拿起手机,对着手机发了条语音:“乖仔,姐姐把你当宠物养,你会生气吗?”
林桁浑浑噩噩熬了两天,打算回趟老家。
他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离开再远再久,回到这里也能适应,但他不舍得衡月待在这儿受一天的苦。
“没什么,”林桁握紧了门把手,将本来安排在两天后的计划不知不觉地往前推,试探地问道,“明天可以吗?”
林桁没去过衡月的公司,他不知道衡月公司的各个部门都设有咖啡机,衡月也没告诉他。
衡月勾了下嘴角,没同她争。
衡月随手指着本子里的一笔账问他:“你记这个是想做什么?打算以后把钱还我?”
她们坐着聊了会儿天,忽然间,短发女人屈指轻点了下桌面,朝柜台后替客人点餐的林桁歪了下头,小声问衡月:“那店员是不是你那继父留给你的小拖油瓶?”
这一幕仿佛时空重叠,林桁单膝跪在衡月面前,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感受。
衡月早上走得格外早,中午也没去咖啡馆,甚至林桁发给她的消息她也没回。
短发女人了然地挑了下眉:“我就说他怎么一直往这边看,我先前见他长得像你家那小孩,还以为是我认错了人。”
他记账的时候似乎没想让衡月知道,起码这事他做得并不明目张胆,因为这天晚上他是在衡月去洗澡的时候掏出的本子。
林桁推开门,回头见衡月望着田里爬藤的四季豆,道:“我把这块地给李叔种了。”
因此林桁小的时候挨了不少的打,只要他稍有走歪路的迹象,就会结结实实挨上一顿揍。
林桁慢一拍看过去,这才迟钝地发现堆在柴屋门口的干柴不见了,他皱眉道:“应该是被人拿走了。”
衡月穿着高跟鞋,没下地里来,也没出声,就远远地看着田里的少年。晚间的风撩起她耳边几缕慵懒的长发,脚间裙摆舞动,霞光温柔地照落在她精致的眉眼,明媚夺目,像碎金箔似的耀眼。
衡月说要同他一起回来时他欢喜得不行,此刻看见她被高跟鞋带磨红的脚腕,突然又有些后悔。
寸土寸金的地界,衡月的公司还在周边围了一圈绿化休闲和_图_书地,周围空空荡荡,两栋大楼尤为凸显,而这还只是在北州的总部。
他站在她卧室门口,良久,忍不住地偷偷勾了下嘴角。
衡月看了他几秒,神色微动,但她最后却只是将手抽了回来,道:“你自己吃吧,家务事以后就不用做了,免得纠缠在一起算不清。”
这些账目大多数都有名头,衣服、电脑、微信转账,还有些就只有一串孤零零的数字。
林桁兼职的咖啡馆对面有好几栋写字楼,其中两栋设计独特的高楼直入云霄,大楼腰间以一道黑色横桥相连,形如“H”,那就是衡月的公司。
少年动作大胆,语气却踌躇不定,他小声问她:“……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有事吗?”衡月语气平淡。
瑰丽的云霞铺在天际远处,衡月微微垂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朝她走来的身影。
他十几岁就开始便一边照顾爷爷奶奶一边读书,每日徒步来返于学校和家里,中午还得回家给老人做饭,一天要走上十几里路。
此刻的林桁和平时有些不同,他侧对着半斜的夕阳,汗水从少年密长的睫毛润入眼睑,他不太舒服地眨了眨,撩起衣摆胡乱在脸上擦了几下。
上了年纪的人说话大都委婉,习惯留一线余地。
衡月听她越说越没谱,解释道:“假期太长,他在家待着无聊,就找了点事做。”
对于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而言,咖啡属于工作的必需品,衡月也不例外。
他听见林桁喝咖啡的声音,转过头,露出一副愤世嫉俗的表情:“你指定是个富二代,一杯咖啡一两个小时的工资,你也舍得就这么霍霍没了。”
他没等多久,十多分钟后,玄关就传来了开门的动静。
林桁迅速地摇了下头:“不是、没有。”
衡月的语气像是在和小孩子聊天,她说:“你很久没回,出来看看你是不是走丢了。”
她看了几页,发现每周林桁都会统计出账目总和。
等到盖棺那一步的时候,老人脸上盖着的白布一掀,林桁突然就红了眼睛。
林桁单手摁在本子上,这是一个有些防备的姿势,他从没什么事瞒着她,衡月见此,实在感到有些意外。
苦难多磨,林桁年纪轻轻就养成了这么一副沉闷的性子,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来自他过得太苦。
两个并排的高耸土包,半身以水泥封砌,立着两块浇筑的水泥碑。
林桁短短两日在衡月这儿吃了几次闭门羹,此刻听见衡月要和他一起回安宁村,他有些诧异又意外地看着她。
他站在田坎下,仰着脸看她,眼珠发亮,似乎很高兴她出来找他:“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开灯?”衡月看了眼昏暗的客厅,问他。
林桁回到家先做了饭,如平时一般做了丰盛的四菜一汤。忙完后,他就坐在靠近门的沙发上等衡月回来。
她看着四周斑驳的石墙和岁月无声在桌椅上留下的痕迹,心中有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透过了时空看见幼时的林桁是怎么在屋子里奔来跑去。
少年走到她面前,张开双臂拥住了她。
但林桁没能听出来,他只能简单辨出衡月这句话明面上的意思——她还在生气。
林桁衣服上沾着草屑,全身几乎都汗湿了。他没离得很近,隔着半米的距离停在了衡月跟前。
那是一个足有两厘米厚的硬纸壳笔记本,是文具店最常见的类型,价格实惠且足够厚。
林桁没细说王姨是谁,因为谈话的内容并不重要,他只是单纯地想找个由头和衡月说话。
“村长,”林桁说,“就是上次接你的那个中年人。”
林桁心思微动,忽然伸手圈握住了衡月的脚腕,他抬起头,望着她透着抹淡绿的双眼。
林桁离开后,便只剩衡月独自一人待在他自小生活的地方。
他提起装着祭奠用的东西的红色塑料袋,立马就要往外走,仿佛只要早一秒动身衡月的气性便能再消一分。
多年前的惊鸿一面让衡月成为了少年心底不为人知的一束光,这束光照耀着他无畏地走向远方,而今又回到他生长的故里。
林桁不信鬼神,但有时做某些事谈不上信仰,只是想或不想。
这上面的数字全是她给林桁花的钱,甚至连她买给他的东西他都折算后记了下来,并且只多不少。
幸福与不安交织紧缠,他急需一些刺|激提醒他历经的真实。
试问有几个像他这么大的孩子能做到。
虽是这么说,可语气听起来却不像是还在生气。
安宁村和林桁去年离开时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是从马路到林桁家门口的这段泥泞土路铺上了水泥混凝土,原本狭窄难行的小路如今已经修得平坦宽阔。
他站起来,柔光拂过他干净的脸庞和微微抿起的嘴角,却遮不住那失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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