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无言却甘愿

他的嗓音有些许沙哑:“姐姐,我去浴室放水。”
他脸上不露丝毫情绪,光线从四面八方照落在他身上,影子自脚下蔓延,在他身前的地面拉得细长。
他看向林桁,问道:“你没想过找她吗?”
酒吧灯暗,他步子又急,膝盖不经意“砰”地一下狠狠磕在桌角,声音之大,让杯子里的酒都晃了起来。
林桁道:“我不怕。”
衡月和顾行舟相约的那天晚上,安静宽敞的客厅里,林桁埋头在书桌前学习。
他两条长腿微微分开,两手交握搭在腿上,以一个看似放松的姿势坐着。
这个喝法不是白痴就是老手,看林桁这猛灌的样子,显然是个新手。
一条消息弹出,衡月从林桁身上分出点心思,点开一看,是顾行舟发来的:二十四号晚上七点,上次吃饭的地方。
但在看清来电人是谁后,他动作一顿,像是期待落空,急切的动作又忽然变得缓慢。
手机就搁在他右手边上,抬眼就看得见的。屏幕刚亮,来电铃声还没响,林桁就敏锐地抬起头,一把将手机拿了起来。
林桁淡淡“嗯”了一声。
她轻笑几声,欲盖弥彰地将后半句话留在了口中。
成年没多久的林桁闻着桌上浓烈的酒香,抬眼没什么表情地盯着顾川,脸上就写着一句话——你看我像傻子吗?
顾川问他:“为什么不问?你怕她对你不是认真的?”
林桁头也不抬,他身高手长,直接伸手从包里掏出手机递给她。
顾川咧开嘴,猛地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没头没尾,仿佛早已提前约好。
林桁说这话的时候早已接受这个事实,心绪十分沉静,然而顾川却狠狠皱了下眉。
顾川他爹教育孩子的方式剑走偏锋,觉得既然顾川爱玩,放其他地方不安全,不如放自己眼皮子底下盯着,所以各行各业都涉猎了一点。
从顾川找到他到现在,别说质问了,他连个电话都没给衡月打过去,就这么干坐着吹冷风,时而瞥一眼手机有没有信息,像一只被抛弃的狗在等他的主人回头。
至于和女朋友吵架犯浑,那都是之后的事儿了。
因为攀高附凤的林青南,顾川刚开始先入为主地觉得林桁的单纯不过是装模作样,后来相处了一段时间,才渐渐发现他并不如自己猜想的那般不堪,他这人就是很呆。
“村长告诉我,姐姐愿意承担起照顾我的责任的时候,我其实觉得很……”林桁顿了顿,仿佛在想该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情绪。
她脱口而出的那句“我不会和他结婚”不就是变相的“我只是和他玩玩”?
衡月在抵达小区车库门口时接到了顾川的电话。
……怎么好像只有他在受伤?
跟衡月不要他了一样。
虽然从小跟在衡月屁股后面长大,但顾川其实也拿不准衡月究竟在想什么,衡月性子太淡了,无欲无求的像玉菩萨一般。
女人穿着真丝家居睡袍跷着腿端坐在沙发上,听见这话掀起眼皮轻飘飘地乜了他一眼,她显然已经习惯了顾川这副德行,拿起桌上的新鲜草莓扔进嘴里,没搭理他。
顾川眼疾手快地拉住他:“不是,你上哪儿去?”
“那什么……”顾川干巴巴地打破宁静,“我姐找你了吗?”
顾川在林桁身边坐下时,他连个气儿都没出,头都没往顾川的方向偏一下。
如果他和顾行舟一样,那他可以大方坦然地向衡月表达喜欢,可是现在,有些话如果问出口,那么他连能待在衡月身边唯一的借口也会失去。
“也没什么,”顾川心虚地“咳”了一声,“就是我现在在外面,喝了点酒……”
平心而论,要是有人不小心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让他听见喜欢的人说些类似于“我不会和他结婚”的话来,他能连夜赶过去把那人的脑袋敲出个洞。
林桁继续道:“后来奶奶身体不好,看病需要钱,我去找过一次林青南,就是我爸,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遇到了姐姐。”
衡月到时给顾川发了条消息,顾川借口去洗手间,实则是到酒吧门口接衡月。
酒吧的空气浑浊不https://www.hetushu.com.com堪,香烟酒味混做一团,隐隐还能闻到几许浅淡的香水味。
手机那头背景声十分嘈杂,人声笑语,杯子碰撞,隐隐还传出了一曲音乐声。
林桁闻言低下了头,声音也随着落下去:“我给她骗。”
昂贵的礼服和少年的西装堆在门口的地毯上,衡月头脑昏沉地靠在他身上,低骂了一句。
顾川半哄半骗地把林桁拽进去,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处较为僻静的卡座坐下。
顾川面不改色,转了个身,朝向另一边倚在沙发里看电视的女人:“我后妈也在家,两人早看我不顺眼,这不高考完,迫不及待地就把我赶出了家门,我现在一个人流落街头,没处可去……”
这亲昵的称呼叫在场的几人怔了一霎,尤其是顾川,瞪着眼,像是被一道始料未及的惊雷迎面劈昏了头。
顾川看他这样,烦躁地“啧”了声,说实话,这话连顾川自己都不信。
一般人像他这么喝,早趴洗手间吐去了。林桁虽然没有表现出任何醉酒的反应,但显然也不够清醒。他放下杯子,像那晚在酒店花园里一样,一动不动地安静坐着。
说句简单的,这么多年,顾川甚至都没见衡月哭过。
他在的时候也没见人上来撩啊!
“她可能……”顾川顿了顿,言语生涩地安慰着林桁,“可能不是那意思。”
林桁一直以来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棵笔直生长的树,但今天晚上,顾川却感觉林桁突然间变成了一截干枯的木头。
小霸王大咧咧坐下,靠在椅背上,抬眼望着远处流光溢彩的夜景,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电话接通,衡月还没出声,顾川的声音便急忙忙传了过来,支支吾吾的:“姐,那什么,你还在忙吗?”
林桁会喜欢上衡月,真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在此刻的顾川眼中,林桁这样子和可怜巴巴却完全搭不上边,充其量只能算是只犯傻的蠢狗。明明某人半个小时前还认定自己失恋,摆出了一副苦痛的沉闷相,此刻一见衡月,就立马眼巴巴地摇着尾巴贴了上去。
果然,林桁沉默片刻后松了口,问顾川:“你想去哪儿?”
迷离朦胧的彩色灯光扫过他僵硬的面容,不是林桁是谁。衡月看了看林桁面前桌上空了大半的玻璃杯,又扫过林桁身边那一圈女人,问顾川:“你叫我来,就是让我来看这个?”
顾川不知道怎么开口,一边是他姐,一边是他兄弟。帮他姐吧,他那点不可多见的良心过不去,帮理吧,他这人其实又特别护短。
过了会儿,他抬起头,突然问了顾川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喝多少会醉?”
那双黑墨似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像是对衡月出现在这儿感到十分意外。他嘴巴动了动,低不可闻地喃喃道:“……姐姐?”
不过顾川倒是捧场,问他:“为什么?”
以前在安宁村时,他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农忙家务之类的琐事将他淹没,最忙的时候连喝水吃饭的空闲都得靠挤。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为什么转学?”
这一通话砸下来,石头心也得被说软了。
他不敢赌。
“一个人喝酒不无聊啊?要不要姐姐陪你啊?”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仿佛他自己能比刚成年的林桁大到哪儿去。。
顾川还有一句话没说,他是小老板他例外,只要他想,他把酒库搬空都没问题。
没有。
他看了眼林桁这身卫衣长裤的三好学生装扮,又看了眼四周衣着性感的男女,反应过来,痛苦道:“清吧,不是什么奇怪的场所,堵了半个小时过来,就这么回去啊?”
现在才十点多,清吧里的气氛不算热闹,但对于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的林桁来说,还是无法适应。
顾川头疼地闭上了眼,没救了。
但其实就这一桌子酒的浓度,顶天八杯顾川就喝趴下了,过十杯能醉得连他爹都不认识。
他本以为林桁起码得痛中生悲、悲中生怒,理直气壮地冲衡月发个火,硬气地质问衡月几句,但没想到林桁什么都没做。
林桁和图书摇头:“我很小的时候想过,长大一点后就不想了。”
他听见衡月的声音后,没有丝毫犹豫地侧过身,从那几个怔愣住的女人身边越过,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了衡月跟前。
他说“有点”两个字时声音都是晃的,衡月立马意识到林桁绝不可能只是喝得“有点多”这么简单,起码得是顾川一个人没办法把人给弄回来的情况,他才会给自己打电话。
衡月眉心微微蹙着,跟着顾川穿过人群往里走。
顾川其实也不常来,这地方他爹最近交给顾行舟在管,他每次来都恨不得给顾行舟玩出个财务赤字出来。
顾川还记着宴会上那事,要不是他,林桁也不会听见衡月和老太太的谈话。
顾川“啊?”了一声,有点不明白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他回道:“没有。”
“不是……”顾川的声音越来越虚,后面几个字几乎听不太清,“那什么,林桁也跟我在一块……”
“啊?”顾川没懂他问这话什么意思,佯装思索了两秒,大言不惭道,“十到二十杯吧。”
林桁看着衡月毫不迟疑地回了个“好”。
林桁垂着眼眸,没说话。
如今陡然清闲下来,他才发现自己的个人生活单调得乏味,竟然要靠做题消磨时间。
顾川瞥了眼衡月的脸色,硬着头皮大步走了过去,跟孙悟空闯盘丝洞救唐僧似的。
沉默良久,林桁接着道:“我那时候不知道我爸已经和她的妈妈结婚了,她也不知道我是林青南的儿子,她只当我是个偶然遇见的可怜小孩,明明我们素未谋面,她却帮了我很多。她当时给了我一笔钱,我奶奶就是靠着这笔钱撑了过去。”
光影将他的脸切割成明暗的两面,他抿着唇,眼眸乌深,整个人冷沉沉的。
林桁不知道顾川给衡月通了信,电话是顾川背着他打的。
其中一个女人调笑道:“别害羞嘛,姐姐又不吃人……”
然而没想到,衡月那条“小川,叫林桁来楼上407房间”消息发过来后,林桁脸色一变,好像忘了自己是因为衡月才变成这样,站起身匆匆丢下一句“我先走了”,反倒把顾川这个贴心的兄弟一个人扔在了这儿。
就林桁对她那股劲,她一个眼神估计林桁就屁颠屁颠地凑上去了。
顾川闷头灌了一大杯酒,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得教别人怎么追自己姐:“你与其跟我说这些,不如自己说给我姐听,你问问她究竟把你当什么。”
林桁接通电话,顾川懒洋洋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出:“喂,林桁,我姐的电话怎么打不通?”
“浓度不高,气泡酒,没什么酒精,”顾川说谎眼都不眨一下,“这儿有规定,他们不给你这样的小孩卖酒。”
他停下来,像是在回忆两人初次相遇的画面。
衡月上下打量了顾川几眼,把人盯得手脚都不知放哪儿,才问他:“醉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不在了,有人说她死了,也有人说她是因为受不了我爸跑了。他们没领过证,依照农村的风俗,办了几桌酒席就算是结了婚,所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妈在哪儿,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否还活着,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人告诉我。”
衡月目光淡淡地瞥过他身边的那几个女人,而后将视线落在了林桁身上。她隔着两米的距离定定望着他,声音越过喧嚣直直穿进他的耳朵,如玉碎般轻灵。
朦胧迷醉的灯光,轻缓的纯音乐,香烟弥漫,连空气里都流露着一股颓废的气息。
少年身形高瘦,一头黑发在一群发型各异的女人当中尤其显眼。
他继续埋头写着题,笔尖划过干燥的纸页,摩擦发出断续的“沙沙”声,少年低沉的声音混在书写声里:“不用了,我不怎么过生日。”
和刚才面对那几名女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小混蛋……
顾川管不住他姐,赔礼道歉他也不会,但纡尊降贵陪林桁出去散散心发泄发泄还是可以,毕竟他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
林桁,一个看见电视里男女接吻都要避开视线的人,对酒吧这种地方属实没有多大兴趣。
“弟弟www.hetushu.com•com还在上学吧,还是毕业啦,你的朋友呢?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于是林桁仿佛闲聊般徐徐同他道:“我出生在南河一个普通的村子里,就像电视里那种只要一下雨,无论去哪儿都会踩一脚泥的地方。”
此时的画面和顾川来之前没太大差别,唯一不同的就是独自坐在寒冷夜风里的人变成了顾川。
斑斓的彩色灯光掠过少年不知是因酒精还是紧张而泛红的耳郭,他一米九的个子,垂着手乖乖站在衡月面前,怎么看都感觉像只可怜巴巴的大型犬。
“噢,”顾川的反应很平淡,仿佛知道衡月不在家,只是找个借口联系林桁。
林桁醉没醉其实顾川也不清楚,他眼睁睁看着林桁干了十多杯烈酒,然后突然间就停下不喝了。
只希望衡月快点赶到,把这尊哑巴菩萨给弄回去。
顾川仿佛早料到林桁会这么说,他换了副语气:“生日不生日其实也无所谓,主要是我被老头赶出来了。”
吃喝玩乐样样精的顾川把林桁带去了一个他没想到的地方——酒吧。
顾川沉默地听他说着,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之后又过了几年,奶奶还是去世了,再后来爷爷也去陪她了。机缘巧合之下,村里的人联系到了姐姐。
任林桁一个人一杯接一杯,完成任务似的,把半桌子酒都咽进了肚子里。顾川靠在沙发上,心里蓦然骄傲地生出几分成人的惆怅来,他在心里感慨道:没想到他们也到了借酒浇愁的年纪。
林桁微点了下头,然后顾川就看着林桁面无表情地就近端起一杯长岛冰茶,玻璃杯抵到唇边,手腕一抬,喉结滚动,半杯就下了肚。
果不其然,顾川下一秒就道:“那你现在一个人在家待着?”
衡月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没能察觉到林桁异样的情绪,她模糊地“嗯”了一声,赤身躺在被子里,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乖仔。
他在前方开路,衡月跟在他身后。
仿佛电影掉帧时骤然的卡顿,他的动作很明显地滞了一瞬,然后猛地抬眼朝衡月的方向看了过来。
衡月缓缓叹了口气,问他:“林桁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出来?”
衡月听出他是在酒吧,她放慢车速,问:“没有,怎么了吗?”
忽然,手机屏幕亮起,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等到一切结束,两人身上已经浑身是汗,林桁下地干活的时候比这更难受的都有,他习惯了,但衡月却受不了皮肤上的粘腻感。
过了好一会儿,林桁突然缓缓开了口,像是在对顾川说,又仿佛自言自语。
这酒虽然叫冰茶,但除了颜色,其余和茶一点关系没有,招待顾川的调酒师自然是按着原配方一比一兑的,浓度极高。
顾川他爹虽然对他没那么关心,但从来没把他抛下过,他妈去世得早,但在他人口中顾川也知道她爱自己,所以他想象不出来什么样的父母能一点都不爱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当一块抹布给扔了。
她反应迟钝地在林桁肩头蹭了一下,实在累得不想动。
门外传来路过的宾客醉醺醺谈笑的声音,忽然,衡月包里的手机振动。
顾川百感交集地撇开了眼,觉得林桁就是活该。
但顾川又觉得他姐不是会玩弄别人感情的人,她没道理费心思去骗林桁这么一个小孩。
顾川装得有模有样:“真的,我又不是酒托,骗你干嘛。”
骗他?图什么?
顾川想不明白,明明在寿宴上衡月都能细心到叫他专门去陪没见过世面的林桁,怎么转身和老太太聊起林桁时却又冷漠得好像林桁对她来说无足轻重。
顾川一直模糊地觉得林桁身上有种他身边人没有的独特气质,他此刻突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那是一种被迫磨炼出的坚韧和孤独。
“啧,那出来玩吧,就当给你补过生日。”
毕竟他姐那话,他听着都有些过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情绪,在这热闹放纵的酒吧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顾川刚开始甚至有点没听清他说的什么,但他没打断,只是继续安静听着。
他转头看着林桁迅速消和图书失在转角的背影,沉默了半晌。
“姐姐是个心善又很温柔的人,。”他抿了抿唇,低下头,“顾行舟说她心冷,但对我来说,姐姐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顾行舟爱过衡月,所以知道爱她而不得是什么感受,那滋味太痛苦,爱多一分,痛也深一分。
顾行舟今晚和衡月去谈生意这事顾川知道,他家老头儿在饭桌上提了一嘴,所以他才选今晚约林桁出来,但事情现在有点不受他控制。
但林桁却没什么玩乐的心思。
他被逼得往一旁退,束手束脚地避开那人的触碰,皱着眉道:“抱歉,能让让吗?”
顾川对着他爹常年是一副欲上青天的臭屁样,唯独在衡月面前不敢造次。
但她还没走近,就见一个靠墙的卡座处,几位穿着性感的女人将一名身形高挑的少年围堵在中间,正殷切地往他身上凑。
林桁不知道衡月在心里骂自己,俯身亲吻着衡月的耳郭。
虽然是表姐,但对顾川来说,衡月和亲姐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他亲爹还亲。
林桁低下头,随后慢慢摇了摇。
这儿的经理认识顾川这位小老板,顾川吩咐了几句,十多分钟后,两个人面前便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酒,什么口味的都有。
顾川语气平如死水,一段话说得毫无感情,全是技巧。但林桁这人心善,这套话虽然听着假,但对他是真的管用。
“乖仔,过来。”
林桁的语气很平缓,他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语气讲述着他的过去,仿佛提起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的故事。
然而当他看见林桁放下杯子后半秒不停,继续将手伸向下一杯时,突然就有点慌了。
“暴殄天物”四个字是被他体验得明明白白。
“……很不可思议。我年龄小,什么都没有,不讨喜,嘴还笨,跟在她身边只能当一个麻烦的拖油瓶。”林桁安静了两秒,声音柔和道,“但当她那么说的时候,我仍旧很高兴。”
顾川此刻莫名有种带坏了家里唯一的乖乖仔后被家长抓包的窘迫,他含糊不清道:“他可能喝得有点多……”
昏暗迷离的灯光闪过林桁深邃的面容,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干坐了几分钟,像是在思考什么。
唯独林桁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对这个称谓已经习以为常,并且表现出了一种难得的顺从。就像这两个字于他而言是什么金科玉律。
顾家别墅里,顾川口中的老头子从书本中抬起头,眉心拧出沟壑,糟心地盯着自己这说瞎话的不孝子。
他这话也不算完全胡诌,这条街的产业衡顾两家占了大半。衡月的确常来这儿,但不是来玩的,而是跟着衡母学经营管理。
但顾川瞧见,林桁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力气很重,手背上青筋凸显,仿佛正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大都市的夜晚繁华而热闹,鳞次栉比的高楼拔地而起,身后的大厅里传出宾客的欢声笑语,唯独两人身边安静得只听得见风声。
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再后来,有一天我早上起来,发现我爸也不见了,我问爷爷他去哪儿了,我爷爷坐在凳子上不说话,我问奶奶,奶奶也只是抱着我哭。我那时候以为他像村里其他成年人一样外出打工去了,逢年过节总会回来,但一年又一年,他却从来没有回来过。从那以后,家里就只剩我和爷爷奶奶三个人了。”
不是不爱,而是做不到心甘情愿。
顾川想起林桁就直摇头,他不知道怎么说,只好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台上的驻唱正抱着吉他深情唱着情歌,四周人声鼎沸,在这喧腾的环境中,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音并不分明,但林桁不知怎么就听得清清楚楚。
林桁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明白顾行舟的那句“你不是这样的人”是什么意思。
林桁摇了下头。
顾川看见林桁喝完皱了下眉,而后喝水似的把剩下半杯也一口吞了。
他猜得到林桁以前的家庭情况不太好,从林桁平时在学校的消费习惯就看得出来。顾川从来没看见林桁买过什么零食,甚至矿泉水都没见他买过一瓶,就连吃饭他也只去一楼最便和*图*书宜的窗口,他也没见过身边哪个同龄人手上有和林桁一样厚的老茧。
那年在大雪里停在林桁面前的衡月,在少年成长的无数个夜晚里出现在他的梦中,像一束温热的光穿透了他的人生,无关情爱,那是一个孩子最纯真最美好的憧憬。
顾川觉得他那样怎么看都不是“不怕”的样子:“那如果她就是在骗你呢?”
酒吧、游戏、台球厅,也不多,刚好覆盖了顾川爱去的那几个地方。
顾川找到林桁的时候,林桁正一个人在酒店中庭的花园里坐着。
顾川见此,心中骤然生出几分豪气,赞赏地拍了拍林桁的肩:“不错,不愧是我顾川的兄弟。”
成为朋友需要契机,顾川和林桁成为朋友不是因为衡月,而是从他推翻自己对林桁的低劣猜想开始。
只要提起衡月,无论顾川编得多不着调林桁都能听进去两分,他抬眸看向顾川,像是在辨别他这话的真实性。
但他没想到林桁的情况比他想象中更糟糕。
下了车,他看见酒吧外穿着性感、成堆围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后,拧了下眉,转身就要走。
顾川听着手机里传出的忙音,又望了眼远处坐在沙发上已经半天没开过口的林桁,头疼得不行,心里早没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中二情绪。
林桁的声音缓和了些,听起来不再像是一摊沉寂的死水。
他痛得从喉咙里闷出个响,敛紧了眉,但脚下却半点没停。
顾川哪敢应声,他人都傻了,明明他走之前林桁还坐在那儿跟一尊活佛似的,鬼知道打个转就被这么多妖精缠上了。
顾川不自在地摸了把后脑勺,嚣张劲儿收得干干净净:“没。”
少年沉默地垂下眼,直起上身,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可心里却有点说不上来的难受。。
顾川绞尽脑汁憋出来的安慰话林桁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若不是这事是因为他给林桁打电话才捅破的,顾川真的想把林桁一个人撂在这不管了。
他自动略过了前方的顾川,将视线投向了衡月。
头顶的夜空沉得像抹了灰暗油漆的一面厚墙,墨蓝色的晚空上飘着层朦胧灰白的雾,那雾看起来离地面极近,仿佛就浮在头顶,沉沉地罩在少年身上。
顾川虽然刻意放缓了语速,但语气里仍透着股藏不住的急切。
林桁打开免提放下手机,拿起笔继续刷题:“她出去了。”
林桁在衡月面前站定,面色有点紧张,他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动了动唇,轻轻叫了声“姐姐”。
但很快顾川又发现自己不仅看不清衡月,他其实连林桁都看不明白。
衡月对解决这种情况已经十分熟练,她微微点头:“知道了,我让司机去接你。”
顾川并非不谙世事的富家少爷,他知道林桁这样的留守儿童农村里遍地都是,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接触到这样的人,一个坐在他身边,活生生的有这样经历的人。
衡月还惦记着合作的事,伸手推了下林桁:“手机。”
衡月看了眼表盘上快十二点的时间,手下的方向盘一转,刚到车库的车立马掉了个头,她道:“知道了,地址发给我。”
顾川下意识就想去拦他,但他脑中那几根常年懒着不动的神经突然闪了几闪,恍惚明白了什么,又坐了回去。
顾川瞥了他两眼,竟然觉得林桁这样子看起来有点可怜。
正是宴会开始的时间,林桁身后的酒店大厅灯火璀璨,他独自微微弓着背坐在椅子上,木头桩子似的动也不动,安静得出奇。
顾川不知道林桁在想什么,他仿佛隔离了周遭的一切,在酒精的麻醉下陷入了某种无法自拔的情绪之中。
说是学习也不恰当,衡月今天很早就出了门,他无事可做,坐在桌前近乎自虐地刷了一天其他地方卷的高考题,大脑此刻异常的清醒,但又有些使用过度的昏重。
顾行舟做不到心甘情愿地爱衡月而不被衡月所爱,林桁也不能。
顾川拉着他不放,张口就道:“我姐以前经常来这儿玩,你不想进去看看?”
他看着桌上透明的玻璃杯,语气低缓:“顾行舟说得对,我的确没什么值得她喜欢的。”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