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了之后，他决心离开你。我怎么劝他都不听。我当时以为他只是觉得对不起七七，才这么做的。后来才知道，钟勇他觉得自己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没法给你幸福。他受过很大的伤害，他不允许自己犯错，所以难免会走进死胡同。

那是沙市旁边最小的一个县，山清水美。但是在认识阿一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尤溪也没有。“阿一你应该是你们村子最时髦的吧。你们家有几层楼啊？”尤溪向他打探着。

“那我们一言为定。”

“你们又在搞什么鬼？”我一下子直起身子。

回家之后我哆哆嗦嗦地拆开来，发现是一些信件和日记，并非是给我的。是给一个叫做“七七”的女孩子。按照内容推断，应该就是钟勇十六岁时最喜欢的那个姑娘，他们信件并无肉麻之处，只是互相鼓励谈心，甚至会涉及天气，却时时闪烁出动人之处。我想钟勇的热情应该也是早已消耗在了这个姑娘身上。他在信里这样对她写道：那天见你出教室时，没有带校服外套。最近天凉，小心小心。祝好。

我跟着他。我们一起沉默。

我们点头如捣蒜。尤溪甚至动用了她的新车，开车带着我和阿一去。美环和陈启发则开他们自己的小车。我们曾经坚决反对美环带上那个“杀千刀”的陈启发，但是她执意不肯：“你们这些大龄剩女就是想不开，老公要随时带在身边才放心。”

“现在我一五一十地把这些事情全部都告诉你。希望你能明白，有一个人，曾经这样的喜欢你，你也是一个值得别人去爱的人。不管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你都要保重。罗秋楠，你知道吗？虽然你现在还不喜欢我，但是总有一天，我们的孩子会到我们的坟前来给我们献花。因为我们的身上，不止是我们的记忆，我们的身上，还有好多人的记忆，好多人的幸福。”

“其实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前男友死了。他日日担心我被车撞死，结果自己却迎了上去。可能是我注定得不到幸福吧。”

“那还是当朋友比较划算，年年都能来！”

“所以第一次在黑镇看见你的名字时，我就吃了一惊。我没有那么大本事安排你我的相遇，但是既然遇上了，我后来确实是存心接近你。

“哈，我从未想过，这样一段话，最后上天是派你这样一个男人来向我揭示的。”我想把语气弄得轻松一点儿，却触动了自己的心弦，“不要放过……你说得对，很多事情，都不能强求，我已经努力了，但还是没办法。可能我就是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话说，我以前不是建议你找大叔吗？待会儿我看看这个曾大叔长得heｔｕshu.ｃｏｍ•ｃｏm怎么样，说不定你们还是天赐良缘，青梅竹马，只是你从未发现。”

“我妹妹叫苏七七，也是古龙小说的名字。你没有猜错，我爸爸很喜欢看古龙小说。

“也不能算是相亲，那个人你也认识。”阿一说完，他们就一起沉默了。

“那场车祸真的是个意外。我想可能是那个小女孩让他想起了七七。他日日夜夜都对别人说，要小心小心，结果自己还是那么奋不顾身。你问我知道不知道失去挚爱的痛苦，我当然知道。我失去了七七，失去了钟勇。他们对我来说都同等重要。但是我相信，就算你要钟勇重新选择，他也一样不会后悔的。

“罗老师，你也一样。虽然很多事，都不能强求。但人生全靠自己的选择。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好比美环，她喜欢踏实的生活，那么陈启发再劈腿，她也可以忍受，这就是她的选择。尤溪喜欢冒险，要是到了四十岁她还是没伴，我相信她也可以过得开开心心——寂寞是难免的。只有你和我最像。心中从未放弃过追求，但是又时时被现实纠缠住。我们必须通过不断地尝试，认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然后碰到了，就不要放过。”

“那一天的事，你知道了……她……犯事的是一辆好大好大的土方车。那司机喝了酒，压根儿看不见车子把弱小的她给刮倒了。那个车轮，就反复地在她身上压来压去……我无法想象那场景有多么恐怖。

“我确实早就认识你。但并不是因为我是市北一中的。我没有骗你。我确实是在水乡长大的。但是我有个妹妹，真的是在沙市读书。她成绩很好，在沙市三中读书，笑起来像天空一样干净。”

我当然很快也原谅了阿一和美环。“我们哪里需要你原谅，根本你就是在找骂好不好？你就真的不和苏中原联系了，就因为这一小点儿的误会？”阿一质问我。

“你走的那天，我没去送你。因为我觉得事情在往我也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了……我好像……也喜欢上了你……可能在他的叙述中，我早就喜欢上你了吧。我强迫自己不去送你，因为我知道，你们才是最好的一对。他总会想通的。而你终将原谅他，理解他。

“七七死了之后，我花了三年时间，走了出来。要说人忘记另外一个人，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钟勇并没有忘记。

等看到那片油菜花的时候，苏中原停下来了。他背对着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那一架，他受了很重的伤m.hetushu.com.com，当然我伤得也不轻。我叫他下个星期不许再送我妹妹回了，我自己会去沙市接她。结果，他还是一瘸一拐赶过来了。那眼神像一头倔犟的小鹿。

“别激动，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们给你安排了个约会……在我的家乡。”

“会的。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再怎么谈恋爱，饭还是要吃的。美环他们都到了。还有好多你想不到的人。我妈妈今天做了清蒸多宝鱼、红烧排骨……我还让她烧了你最喜欢的小龙虾。”阿一示意我们赶快起身。

“和你说不清楚……哎，你也知道，像我这样的身份，在我们这样的地方，是不可能被接受的。我可以随意地告诉你们，可是我不敢想象有一天，我爸我妈若是知道了，他们会有怎样的反应。”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打过篮球。他拼命地学习，考上了最好的大学的建筑系。

他先介绍了他父母给我们认识。尤溪表现得热情且识大体，这么多年公关小姐不是白当的，忽悠阿一的父母还是绰绰有余。我看阿一的父母除了对她的身高不太满意外，巴不得他们俩就地把孩子给生了。

“直到他遇见你了。

“他只是遗憾不能给你更多的时间和更多的幸福。

“小龙虾我就不吃了。”我望了一眼苏中原。

车子快开进县城，阿一的神色慌张了起来。尤溪从后视镜里看着我们，对着阿一挤眉弄眼：“我们猜拳我可是赢了的，该你说的。”

“别乱说。曾阿牛是大叔，都快五十岁了好不好。而且还缺了颗门牙。我喜欢的是嫩肉好不好，嫩肉！”

给大叔送了食物，慢慢散步回阿一家的院子时，苏中原就斜倚在他们院子的门口。阳光晃着我的眼睛，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相亲？我不是说过，我要停业整顿了？”

“沙市三中？”

我们都对这位已婚妇女嗤之以鼻。没有人问起陈启发和她表妹的事，就连一向很容易擦枪走火的尤溪也没有提起这不该提的一壶水。

走进了阿一家的院子，我四处打望，阿一说：“别急别急，他一会儿就到。”

“喂，出门小心，注意安全。”我仿佛听见某人，在我身后低吟。

走近了，我才发现，苏中原脸上，有我熟悉的温暖的表情。他似乎无法张口叫我的名字，只是说了声：“我们走走吧。”

“我爸我妈不许我去现场看。把我绑在家里。钟勇，他当然去了，他脸色苍白地来找我，跪在我们家门口，一遍一遍打自己耳光。我也想冲出去，把他往死里打的。但是我看见他那眼神，真是比和-图-书他自己死了，还要难过。再说，他又有什么错呢？于是我劝他，一定要活下去，要好好地活下去，我甚至还编出了一堆谎话，说他要是死了，就等于把我妹妹全部的希望都浇灭了。我妹妹喜欢古镇，喜欢建筑，想上沙市最好的大学的建筑系。要把这古镇留下来。

“他一直说，自己欠她的，总归要还的。

“为什么？”

他的步子迈得稳重踏实，实实在在。我步子迈得虽然比一般女生大些，但是也赶不上他，他就会稍微停下来等我一下。

一路上油菜花片片绽放，我心情也灿烂了起来。阿一家在乡下是三层楼的小房子，尤溪同时还接到了一个重要的任务：扮演阿一的女友。

“钟勇听了我的话，总算有了那么一点儿活下去的打算。

扮演阿一的女友，据说不仅能吃到他家最大的螃蟹，还能领到阿一父母发的红包。我原本争抢着要做这好位置，但是阿一偷偷提醒我说：“千万不要。这种事有一回没下回。等到我爸妈开始逼婚了，我就得告诉他们，我和尤溪分手了。那尤溪以后就再也吃不到螃蟹了。”

我心里猜中了八成。这些狐朋狗友，也想不出更高明的法子了。他们自己都货源稀少，哪里有空给我供应男人。

“滚滚滚！曾大叔连普通话都不会说，而且，我要嫩肉！嫩肉！”

阿一对我歪歪嘴角，我跟在他后面。尤溪正在厨房里帮忙帮得不亦乐乎，心中盘算着那个属于她的女朋友红包。陈启发不认识路，想必此刻正在被美环骂得狗血喷头。我只得跟着阿一一路走，问道：“曾阿牛是谁啊？你在乡下的情人啊？”

曾阿牛年轻时就是这里的异类，一辈子不结婚不找女人。渐渐地就有闲言碎语传出来，说他喜欢守在河边看男人洗澡……阿一小时候常常望着他落寞的身影不知所措。那身影成为了他童年的一道风景，被他记忆得很深。因为那背影透出一种特殊的凄凉和无奈，好像可以准确地传达到阿一面前。那个少不更事的阿一。

“你们两个躲在油菜花田里，谈恋爱么？”尤溪笑嘻嘻的，“这么快就和好了啊？”

“但是仅仅有一次，仅仅有一次，钟勇没有送她回水乡。因为他有个重要的篮球比赛，就订在周五的放学后。我妹妹原本要留在学校看他的，但是太晚就没有车回水乡了。他也试图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接一下妹妹，但是那个时候，我们水乡的学生，还压根儿没有手机这样的东西。

“这么激动，一定有问题！”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我问苏中原。

这时候，阿一和尤溪手拉着手来找我。原来天色已经渐晚，淡黄色的月亮已经要爬出来了，和*图*书可天空还有一点点亮堂。我紧紧抓住苏中原的手臂，大口大口吸入空气。一切都是那么安静，那么美好。钟勇虽死犹生。

“罗秋楠，你们去走走吧。”阿一顺手一指，转身就进了屋，“那后面有片油菜花田，挺美丽的，不过，你们不要乱摘花！”

“你和七七长得完全不一样，身材不一样，样子也不一样。但是你们的笑容都很干净。你不要以为只是因为你和七七有这点相似，钟勇才喜欢上你。他是真的被你的乐观给打动了。这些年来，他谈恋爱从来没有认真过，他总是说，他把一生都给了七七。

“隔壁隔壁，每次回来都要去隔壁……不是叫你别理那个曾阿牛了吗？怪里怪气的。多亏有了尤溪，总算有人在厨房里帮忙。”阿一的妈妈抱怨道。

阿一暴怒：“是县好不好，是县好不好。不是村，你们还想不想吃螃蟹了？”

“那之后，我也算是默认了他们俩的关系。我妹妹非常爱钟勇，钟勇对她也非常好。两个人，好得像什么似的。那时候，我就发誓要找一个女孩子，也要这样爱她。

“但是没过几天，他又像个孩子似的高兴起来了。他说你没有换家里的门钥匙，他偷偷去看过你们的猫，结果发现你把他的白色拖鞋还留在家里，他就知道，其实你说的只是气话，你完全没有忘记他。

“对，就是钟勇的那个学校。你没有猜错，我和他早就认识。每个周末放学，钟勇都要把我妹妹送回黑镇。虽然只是一个小时的车程，但是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那已经很难得。一开始，他连我妹妹的手都没有拉过，就是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像个傻子似的。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全部的事。哎，我知道，也许我告诉了你实话，你就再也没有可能爱我了，但是我还是不得不说。”苏中原正色道。他转过头来。挺直了身体，就这样不容我打断地，一直一直讲下去。

“我们在黑镇的日子，他当然也在。那碗姜汤，也是他送给你喝的。他拜托小荷送去给你，还千叮咛万嘱咐只能以我的名义。

说实话，这其实稍微消减了钟勇的意外死亡对我的打击。只是我依稀记得，已经距离我和钟勇第一次好上，差不多有两年多的时光。两年多的时光忽悠而过，我只是多了些法令纹而已。

“记得我十一岁那年，有一次独自走在路上，碰见了曾大叔。他摸摸我的头，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我笑。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后来渐渐明白了……你知道，我家有订阅《家庭医生》……我干吗说这个……他把他的青春和人生，都献给了这里。每次见到他，我都要反复提醒自己，我不能变成他这样。所以，我坚信自己，一和-图-书定能找到喜欢的人。

“有一天，他喝得大醉，跑到黑镇来找我。他说他觉得他对不起七七，因为他爱上了你。在七七死去以后，我第一次看见他喝得那么醉，整个晚上都在叫你的名字：罗秋楠，罗秋楠。

带着我根深蒂固的绝望，又一个秋天来临了。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苏中原，只是让尤溪去把融咪给我接了回来。钟勇的死带来的阴影早就冲淡了。我发现过了二十四岁之后，人生就是一个接受和告别的循环过程。或许是钟勇的第一次离开我已经耗尽了全部的伤心。这一次，人人都说他是英雄，他拯救了一个差点儿压死在土方车下的十四岁小女孩。我恨不得把那个小女孩给掐死。随后我去了钟勇家里，他妈妈给了我一包东西，说可能是钟勇要给我的。

“我这辈子，都再也不吃小龙虾了。”不再吃小龙虾，过马路时注意安全，好好谈恋爱。因为我答应过某人，我要好好保重我自己。

“一开始，我很讨厌钟勇，觉得他像一个三流学生，根本配不上我妹妹。

为了表彰我的无欲则刚，阿一组织了一次秋游，去他的家乡。秋游的主题是：“我们为什么总是男友告急？（大标题）暨极品男人声讨大会（副题）”。

“我还和他打过一架。

“我感谢他总是及时出现在我最伤心的时候，但是，我好像又要停业整顿了。”

“其实没关系，就算你不骗我，我想我们也没什么未来。”

“发现你和我走得很近之后，钟勇气急败坏。我看出来，他很矛盾。一方面，他觉得你可以摆脱和他的过去，和我在一起，未必不是好事情。一方面，他在疯狂地忌妒。他怕你已经忘了他了。他让我给你准备米酒，说你最喜欢喝那玩意儿，一喝就会脸红，很可爱。他说你下雨不喜欢打伞，央求我一定要送你回到旅店。

“我先去隔壁一趟，妈，给我装一盘饺子，外加两只螃蟹。”

“那之后，他一直躲在黑镇。研究着古镇的建筑，一边在我的店里帮忙，努力不去打扰你的人生。我们有时候整晚谈论的话题，都是你。所以我几乎知道你的一切。知道你小时候很仗义。知道你喜欢吃小龙虾。他还总是说，小龙虾那么脏那么不卫生，搞不懂你怎么那么喜欢吃，他都只好硬着头皮陪你吃。

“他果然忍不住，你回沙市没多久，他就去沙市找你。你肯定对他说了些狠话。他第一天给我打电话，沮丧极了。

“你刚踏进黑镇，他就盯上你了。我怀疑他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等着你来。你的包包掉了，是他帮你找回来的。还和别人打了一架。里面的东西，他也看到了。当时他那种沮丧的表情，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向你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