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少年老成的男人

海苔肉松卷,正是我当时拿在手上的面包。
我三下两下爬出舱外,扶着船舱站在船头。苏中原一脸错愕地望着我,又有一些脸红。
然后我们一起回头看着阿一,在屋里也不肯摘下那顶平顶草帽的他识趣地接话,“好吧,快递都怀疑我是卖计生用品的。”
去之前,阿一和尤溪来我家帮我收拾行李,看见我那乱糟糟的房间,连尤溪都在皱眉。
“你有酒?”我不得不对这个人的人生轨迹时时处于动态感到吃惊。
但是尤溪和阿一都祝我一路上有艳遇。“美环这两天正到关键时,她在抓包陈启发和她表妹,就不来给你过生日了。”尤溪帮美环传话。
“对客人服务也很周到,副业也很多。”
还因此他连着好几天叫我“粗俗婆娘”。后来我真的生气了,觉得他在嫌弃我。他就正色道:“罗秋楠你这样就不对了。人无完人。你要不是胸平了那么一点点,手臂粗了那么一点点点,就完全没有缺点了,这还让不让人活啊——你就是教师界的林志玲!不,苍井空!”
苏中原划着船带我前进,船头飘着雨,我坐在船舱里凝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想着:“这个旅店老板该不是看上我了吧……这么没有品位。”我想得很远,仿佛他已经死气白赖的要和我在一起,而我为难地考虑着自己是不是要把终身托付给他。
我在心里冷笑着:“他以为就可以这样不说一句,就回到我的身边?他以为我是个傻瓜?”
“他们没告诉你什么意思?”
“看上去你不像这里的人,干吗在这里开旅店啊?”一杯米酒下肚之后,我带点儿试探性地问。
落款自然是尤溪和阿一。
晚上打开行李包,我把睡衣、拖鞋一件件摆出来,突然在包里看到了一盒计生用品,就是常常在阿一家看到的白色盒子包装。关键是用品的盒子上还写着一行字:
“哪有啊,其实就比刚才那个真正的船家说得好那么一点点点点而已了。”
“你果然不懂科学。”阿一白她一眼。在《生活大爆炸》这部讲述科学怪男和大胸白痴女的美剧在我们的朋友圈子里流行的时候,就只有尤溪一个人看不懂。
我靠着床蹲下。不得不用拳头轻轻捶打着那一马平川的胸部,“要是钟勇说,罗秋楠你把胸搞成蔡依林那样的G奶,我就回来你身边。”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隆胸,只要他回来。
“从未有一刻停止?”
苏中原的声音也不赖,更为低沉。他和刘阿婆说两句家乡话时,声音会突然变得轻快一些。我听不懂全部,也觉得无所谓。总之,苏中原的一切都让我觉得踏实,不像钟勇那般起起伏伏。
“所以迷糊到,你会偷偷把找行李的费用加在我的房费里?”
“呃……我确实比较迷糊。”
“没有。不过我认识刘阿婆,我让她给我们留了。”
我想一个人去走走。在沙市闹腾久了,一切都显得特别烦乱。还好到我的生日学生们都考完试了,春节又还没有来,我倒是乐得清闲。“有些问题,在生日之前,我想好好思考一下。”其实去黑镇是因为有一次和钟勇无意中说起过这里,他说他很大了,他们学校春游的时候都还是来黑镇,要么就是天使岛,所以他对这些地方都特别熟悉。当时他还特意告诉我:“黑镇有十八座桥,整整十八座,从东往西数第五条最美”。
“中原一点红?”我们几乎异口同声说出。
“迷糊点儿好。”
“哎,难道你下辈子想当旅店老板娘,在这儿过一辈子么?”“其实当个旅店老板娘也不错啊,那家店看起来还蛮有情调的,就是破了一点儿小了一点儿,但老板又长得这么可爱。”我内心中又天神交战,完全忘了自己正走在这旅店老板身边。
打开门来,却看见穿黄衣服的小姑娘站在门外。
“我也没想到我一把年纪了,胆子还这么小。”看见他的笑容,我的思维随即活了过来。
“我没有酒,但我知道船家会把酒藏在哪里。”他低下头伸手在我的座位下面摸索,他的肩膀斜斜地歪在我的腿旁,看上去好像就是躺在我的怀里一样。
我不确定那是什么。
“有必要用那么多个‘点’么?”
“啊?”
“不可能。”我大叫道,“我怎么从来也没有见过你。我们两个的年龄应该差不多吧。”
听见这句话,钟勇用异常受伤的眼神看着我。他凝神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其实我就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的。现在知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不过,要是你……男……朋友……对你不好,你要https://m.hetushu.com.com告诉我。”他很艰难地吐出“男朋友”三个字。
最后那个比喻把我彻底逗笑了,我就是没法生钟勇的气。
“要不要喝酒?虽然这样看上去不太好。”苏中原突然问我。
再次踏上青石板路,身边依旧有苏中原陪伴,我感觉水乡的一切都鲜活了起来。
但是,我想他们任何一个,看到眼前的这个旅店老板,都会忍不住扑上去的。
“呵,瞧你说的。”
“好吧,那我就磨刀霍霍向猪羊。”
“——不要背了!”我喝止住他。
她开口:“他说……说……让我把碗带回去……要我看着你喝完。冷了就不好了。”她咬着嘴唇说完这段话,我的心里已经被温暖扑满了,眼看感动的眼泪就要一滴滴落在碗里。
“每次快递来我家拿货的时候,都怀疑我是淘宝上卖衣服的……”我欢乐地解释。心里有一点儿小小的得意,我承认。因为在学校里都只能穿中规中矩的衣服,导致我每次买衣服的时候都默念:我要对自己好一点儿,我平时穿得太差了。没料到,这种为了周末而购买的衣服数量已经是平时的好几倍了,而周末我都通常在家补觉——已经很久没有约会了。
“啊,朋友给你的东西终于要派上用场了啊。恭喜恭喜。回来别忘记请我吃饭。”
我心想,莫非一场艳遇就是这样展开的?我开始在脑海里回忆“希希”的那些一|夜|情到底都是怎么开始的。是怎么从吃饭到喝一杯再到回房间,再到两个人坐在一张床上,再到拥抱到一起,再到亲吻,再到……但尤溪每次总是说不到点子上,“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就抱在一起了呗。不然还能干吗?”她总是讲得很简略,词不达意。
苏中原陪着我在黑镇四处乱转,这里果然是他的家乡,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他带我去吃好吃的,还带我去看小院子后面的爬山虎。
我乖乖听话地爬进船舱。过了一会儿,在电气船的带动下,我们的小船动了起来。苏中原从寒冷的外面钻了进来,一些热气朝我扑面而来。
“哈,你也喜欢古龙?”他笑。
“是啊,听说这里的皮蛋粥特别好喝。”
“是吗?”他在电话那头笑笑,“你现在比较喜欢吃海苔肉松卷?”
我点点头。
“那么,明天见了,罗秋楠。”
结果到了黑镇不久,我就迷迷糊糊把行李丢了。
“我知道。”
“三……钟勇应保护自身不伤心,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他继续背下去,一直背下去。
苏中原仿佛知道水乡的一切秘密。他知道哪里可以看到最多的星星,哪里可以吃到最好吃的白水鱼,哪里最适合散步,哪里可以让我开心,忘记我曾经受过的伤。
他身上有种温和但迷离的气息,让我想去了解。
“是的。”我也笑,“所以,我这个唯一的客人被分配到了船家实习生?”
晚饭前,我焦急地拨电话给尤溪,“有情况!怎么办,快告诉我,你是如何和那些男人滚到一起去的。”
“我叫你不要背了。”
“没事儿。”我心中默念着甜美,甜美,要甜美。
电气船拉着我们前进,苏中原终于开口说话:“黑镇的晚上看起来热闹,其实很安静。”
“是啊,不成不成。”这件事情就这样作罢了。
他一下子就过来拉我的手,“走,我们到外面说去。”
“我关心的问题是,我们能回去吗?”
“嗯。”我咬咬嘴唇。苏中原果然细心。
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很古怪,我估计是他爱上我了。“出来旅行,艳遇就是多呀。老板也算是体力劳动者吧。蓝领果然都爱我……”
在努力塞进一大瓶洗发水之后,尤溪问:“你要不要带一个……计生用品啊?反正阿一家很多,让他送你一个。”
“我们知道!”我们笑成一团,大家都依偎在我的床上,衣服堆里,融咪在我们脚边懒散地蹲着。
“我就是这里人啊。”他停顿一下,“想夸我普通话说得好么?”
“一把年纪……呵呵。一把年纪,不吃早饭,可不是件好事。”
“走,我带你去喝。”没有什么俏皮话和转折,苏中原立刻接下了我这个沉重的负担。我也欣然把自己交给他。
他一进门,就盯着我死死地看。
但是见到苏中原,时间好像在他周围慢了下来。和钟勇那种激烈的感情比起来,他显得迟缓且沉重,像涓涓小流,滋润心田。
钟勇转身就走了,没发现我腿已经软了,站立不稳。等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我才https://www.hetushu.com.com瘫软在公园的椅子上。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对自己说:“罗秋楠,你这是何必呢?这是何必?”
“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吃小龙虾了。”我努力地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苏中原,我叫苏中原。中原一……”
在二十四岁生日来临之前,我给自己订了水乡黑镇的豪华大床房。
唯一的惊喜就是,店老板苏中原减免了我的房费,理由是招待不周。但回去之后尤溪想必会骂死我,折腾了两天我的高中校友苏中原,就省了两天的房费,连个内分泌失调都没有改善。
“我有男朋友了,你不要这样拉着我。”我甩开他的手,但是力量并不是很够。
穿好了黑色大衣,围了条格子披肩,我慢慢地摸下了楼。想起苏中原,我心里总算好过一点儿。而且,没有什么儿孙绕膝的景象出现。但是也不见苏中原的影子,黄衣姑娘的影子也不见了。我突然感到很无聊,完全不知道这一天要怎么打发。
他笑了,从裤子里摸出了手机,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几句话,过了一会儿,一艘电气船开过来,船家把绳子抛到我们的船上,苏中原望着我说:“下雨呢,你先进去吧。”
最后的晚饭,苏中原安排在他们旅店的天台上。菜色很不错,有大黄鱼馄饨汤,豆豉小黄鱼,以及碧油油的菠菜。我在席间打听到那个黄衣的姑娘叫小荷。她不是这个水乡的人。这个旅店的工作人员里,只有苏中原是土生土长的黑镇人。
“我应该比你大一岁。因为我在学生时代就少年老成。所以总是默默隐藏在人群之中。”
“我回来了,想吃小龙虾么?”没有任何开场白,钟勇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仿佛我们之间,未曾隔着一年的分离,也未曾隔着一个活生生的苏中原。
着急了好一阵,最后居然在我订的旅社的前台找到了遗失的包袋。
“不过,朋友。”尤溪在电话那头有点儿犹豫,“你确信,你现在真的可以和钟勇以外的男人在一起,而不仅仅只是报复他?”
按照原来的计划,我要去水乡头上的一个纪念馆和老宅逛逛,再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再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但我现在突然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
“一、钟勇不得伤害罗秋楠,也不得见到罗秋楠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二、钟勇应服从罗秋楠的一切命令,罗秋楠叫他去伤害谁他就得去……”站在那棵树下,前言不搭后语的,钟勇就突然背诵了起来,他一字不差地背诵起来,均匀地念出每一个字,他望着我。
然后擦肩而过。
好吧,她果然还是咬定青山不放松。
“你怎么知……”问了一半,我突然想起他是这家旅店老板,又核对过我的行李,把话截住了,转而想起另外一件事,“对了,店老板,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得意得要背过气去。
还好他很快就摸到了,不然号称阅男无数的我一时间也要屏住呼吸了。他摸出了一玻璃瓶的酒,竟然还有几个纸杯。
这是我给钟勇专属的来电铃声。我差不多等了有整整一分钟,电话依旧在响,周围的人都看着我,我才把电话接起来。
“你发现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又笑。
无论多少年过去,只要想起他,我就能想起他那圆润的眼睛,闲散摆放的小腿,和舒服地坐在木头椅子上的姿态。
我放下已经被我揉烂的面包,在店员惊悚的眼神中,浑浑噩噩地跟着他出了门,望着这个仿佛在梦境中出现的男人,这个毁掉了我之前整个生活的男人。
“啊!”我被吓得跳了起来。他也被我吓得一跳,随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吓到你。”
“朋友,安全第一。麦当娜说了:性的安全比生命更重要!我们祝福你成功。”
我心一紧,不免有些害怕。
“不好意思,因为找不到失主,我们就把你的包打开了。”旅店的老板向我解释道,脸带微笑。我这才注意到,他笑起来很好看。
钟勇是在沙市长大的,说话声音却是圆圆的。
“晚安,苏中原。”我第一次叫了他全名。苏中原转身离去,似乎没有留下的意思。我拿不准尤溪的那些故事是怎么开始的,但看起来,我这晚上的故事苏中原是没意思开启了。
“哦。我看到你的名字时,其实就知道是你了。你那个时候,还帮我带过鸡肉卷,是托你们班同学找你帮忙的,只不过你不记得我罢了。”苏中原就这样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吐出来。“不加番茄的……”
我打了个冷战。
“看在米酒的分上,和_图_书我减免一个‘点’。”
“好好好,你说不背就不背。我只是想你知道,我希望你好……”听完我的话,钟勇又变回那个冷静的男人。
“你知道?什么意思?”
第二天,我睡到了日上三竿,天气似乎有一点儿好转,我心里有一些惆怅。昨夜突如其来的浪漫显得不怎么真实。我根本就只知道他的名字而已,说不定他早已经和这小镇的姑娘结婚了,说不定就是黄衣姑娘,待会儿我下楼就能看见几个小孩子抱着他的腿喊爸爸……尽管如此悲观,但我还是化了个乐观的妆下楼。
“是的。我有男朋友了。当初……当初是你先提分手的。”我计较着得失,比较着付出。另一个我浮出我的身体,飘浮在我的头顶上空,冷漠地看着这副画面:在那个绿葱葱的花园里,罗秋楠要掐死自己的爱情、自己的人生,好好演一出悲剧给自己看。互相折磨,是否才是爱情的真面目?
下午去黑镇划船,青石板的小路走起来很舒服。我一边踏着闲散的小步,一面欣赏我的灰色罗马平地靴踩在地上的感觉。可惜天色有点儿下雨。看见前面有租船的船家,我从水边下去,看见旅店老板正坐在岸边和船夫聊天。看见我来了,他对我点点头。
“是的。不然你以为,我会带每个客人都去划船么?”
“恭喜个头,八字还没一撇呢。快告诉我关键的。”我催促着她。尤溪却在电话那头不紧不慢起来。“你就拎着两瓶酒,半夜去找他,喝high了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用教你了。”
苏中原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我的身后,“真早”,他冲着我叫到。
离开的那一日,我没有见到苏中原。整个离店时间内我都心神不宁,只有小荷接待我。
她手里拿着一碗汤,“他让我给你送碗可乐姜汤,说你淋了雨。”她的声音同样有着这个水乡的温柔婉约。
“我当然很好,离开了你之后,再没有人诅咒日日叫我注意安全,仿佛我出门就会被车撞一样!”
钟勇啊钟勇,我不免又想到了他,可能他此刻正在德国和某个大胸女欢乐地滚来滚去吧。想到这个,我又痛苦地弯下腰,都过去快大半年了,可是我竟然还是没有办法忘记钟勇。一点点也忘不了。
“哈,是五块。我记得那时候,我半走读状态,每天都可以出校门。其他大部分学生都是住校的。我每天要帮我们班二十多个人带鸡肉卷进学校呢。藏得满满一书包都是。到后来,不仅我们班同学要我带,就连外班的同学也慕名而来。这可是我学生时代最壮志凌云的时刻……”
“今天生意这么不好啊?”我不识好歹地说,是希望把气氛搅得寻常一些、家常一些,怕他发现我的紧张。这是在和钟勇分开之后,我第一次感到内心有些东西在苏醒。每次我以为自己的感觉已经消失殆尽,心如死水,它都会突然爬满整墙的爬山虎。
我决定把尤溪小姨的话抛在脑后。
我希望苏中原看到那个空空的碗能够满意。但是我又怕他给每个房间的客人都送上了一碗可乐姜汤。
除了连连几个发问之外,我再也吐不出完整的字句。我被一种巨大的、自我塑造的悲剧感给击中。我知道那个时候,也许我只要勾一勾手指,钟勇就会回到我身边,我们又能重新过上以往那样快乐的日子。
“爬山虎?那不是夏天才有的么?”
“你看那幢老房子,就是头上有尖角的那个宅子,已经有三百年历史了。周围的好多水乡已经慢慢在消失,只有这里,还一切原封不动,这是运气。也是我们的好运。”
“我……不太好吧。”我幻想着如果这旅途中真有什么艳遇,那也不该是我带啊。“难道你要我在事情突然进行到一半,大家因为没有工具而焦灼的时候,我突然从包里摸出来一个说:‘嘿嘿,我有!’”
“也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刚好就起了那两个字。这样介绍起来倒方便。”
那正是苏中原定格在我记忆中的画面。
“啊?”
那时候,我感觉到有一些酒喝会更愉快,最好是我喜欢的米酒。
船舱有一些窄小。苏中原挨着我坐下,又面带笑意。
我不敢回答,只听见身后传来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钟勇瘦极了,看上去也非常憔悴,眉头紧锁着,手指上青筋暴露。他穿一件深灰色的风衣,扣子敞开着,头发剪得短短的。面部轮廓比以前更清晰,但眼睛依旧很明亮,洞穿世情。
和旅店老板发|生|关|系,显然是要被尤溪苦苦盘问,被阿一狠狠嘲笑,被美环严厉批评的。
“老板你好多变啊https://www•hetushu•com.com,你到底是旅店的老板,还是负责租船的啊?”我傻乎乎地走过去和他聊天。我发现他有一双相当温柔的眼睛,陪衬在他椭圆形的脸庞上,显得非常舒服。他穿一件黑色轻薄的羽绒背心,脚下是一双棕色的系带鞋,正随意地搁在石头台阶上。
“多谢。”他低头歪起嘴角笑,又抬起头看着我,那一瞬间我有些失神。
“有。不过我其实是在沙市读的中学。我在市北一中。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问我呢。”
下了船,我们走在石板路上准备回旅社。天色全黑,连红灯笼都没有几盏亮着了。天空依旧慢慢飘雨,苏中原把羽绒服一脱,罩在我们的头上。他的手臂把我轻轻夹住,全部包围在外套的遮掩下。他离我非常之近,我看他一眼。他的脸似乎也有一点儿红,故意不看我,说:“你这个不喜欢打伞的姑娘,快走吧。不然要被雨淋病了。”
“我分不清楚东西南北……”
“快递都怀疑我是在淘宝上卖化妆品的……”尤溪补充道,“每次我都很紧张地把堆满了房间的瓶瓶罐罐往怀里拢,然后对他说,都是我的,都是我用的,好像生怕被他拿走一样。”
“我来吧。”苏中原轻巧地解开绑在岸上的绳子,轻巧地踏上小船,并且轻描淡写地对我伸出手,“上来吧。一个客人我们也走。”
“是啊,因为不是每个客人都会把行李丢掉,然后出动我整个旅店的人去找,还浑然不觉。”他眼神有点儿挑衅。
“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希希小姐的实力吧。”
但是钟勇啊钟勇,尽管知道自己应该早点儿忘记他,我还是忍不住叹息。
“啊,我这么幸运?”
但他好像开启了另一些东西。
“我……不确信。”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楼梯小小窄窄,踩起来嘎嘎作响,我觉得很好玩。我住202。简直是转眼间就到了门口。
我拿枕头砸在他脸上,“老子挤出来就有了。”
观光完黑镇的夜晚风光,苏中原爬出船舱,叫电气船往回开。回程很快,我感到依依不舍,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同样感受。我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沦陷在一个小镇男性的温柔里,不免暗中掐了几下自己的大腿。
“也不是对每个客人都这么周到的。”
“楠楠……”钟勇放低自己,沉沉地呼唤我一声,“每个人都有想不通的时刻,每个人都有问题需要自己好好解决。我承认我软弱过,这可能让你失望。也许我现在说什么,都无法挽回我对你造成的伤害,但是你相信不相信,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从未有一刻停止想你。”
苏中原笑而不答,我跟着他转过几个小巷子,就真的看到了满墙的爬山虎,那场景极其魔幻,仿佛它们是从天地间突然生长出来的一样。
是乳白色的米酒!香甜可口。完全符合我这种酒量不大又爱豪饮的女性的爱好。
我轻轻依偎着他,“哈,我确实不喜欢打伞,被你看出来了。”
那一秒,我突然决定,管他什么沙市不沙市,如果他要我留下,我就留下。但我转眼就想到了钟勇,一开始,我们也是这么好,这么好……
我呆若木鸡地立在店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的手深深地掐入海苔肉松面包之内,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阿一在我们面前总是很坦然,他默认我们是三个大龄剩女。他的骄傲除了他比我和尤溪都瘦弱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我没有男人不会内分泌失调,只有你们两个会长痘痘,哈哈哈!”
但苏中原和钟勇显然不是一类人。
细心、体贴、礼貌、声音好听……年纪大了,似乎就容易被这些所吸引。尤溪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仅仅是因为对方可以讲一口好听的北京话。但事后她发现,这个人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而是河南人。
我望着窗外的烟雨,思考着我和旅店老板兼船家的终身大事。发现窗外的景色一动不动,依旧是红灯笼和酒家。
“吃过。我喜欢不放番茄的,三块一个?”
我不由得挺直了腰板。
“天啊!太难以置信了!我完全不记得……所以说,这是说我善有善报。小时候帮你带鸡肉卷,长大后……”我觉得周围的一切变得热了起来,仿佛透不过气。苏中原就像是很多年前就埋下的种子,等待在我的苦难时刻再生根发芽。
“那又有什么用——我失望痛苦时,你不在。现在我慢慢过上了平静的日子,你又回来了。怎么,是不是在德国过得不顺?只好回来了?”
我靠在门上,打趣说:“好吧。我们好像已经说晚安很久了。”
话一开头,我们好像又有和图书聊下去的痕迹。
像冬天里突然长出来的植物。
“店老板,没想到你划船不在行,历史知识倒不错。”
“没有。小时候问过,后来忘记了。长大了也就没再问了。”
我登时大窘。怪不得苏中原把包还给我时,带着一点点奇怪的笑容。那他之后对我产生兴趣,也完全是因为看了这张无厘头的纸条和计生用品了。完了完了,他完全不喜欢我。要是他看了这些祝福,依旧把我安全送回了门口,估计只是觉得我这个人很好笑,逗着我玩而已吧。想到这个结果,我真是又沮丧又丢脸……不免给阿一和尤溪发了短信:“都说了不带才可能有!物极必反!朋友一无所获你们赔我房费。”
“嗯。”
“放心,他对我好极了。”我冷冷地说。
但是他没有回来。他就这样一去不复返。
“管用?”
我唯独不要去看桥。
“哈,我不信。那你吃过学校后门的鸡肉卷吗?”
回到沙市以后,苏中原却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分不清楚是他带给我的失落大一点儿,还是钟勇。我照例过起了以前的日子。白天我早早去学校,晚上下班时,去同一家面包店买面包,某个晚上我刚走进那家熟悉的面包店,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了,是《织毛衣》。
这样的眼神我曾经在钟勇的身上看到过。但是后来他不再看我。
当然,最不能忘记的,就是他望着我的那样子,温柔中带着一丝倦怠,仿佛他对这个世界已经看得很清楚,但是他依旧想把我看清楚。
但是我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突然走掉,只留我一个人在这个孤寂的宇宙之中。只有苏中原是不会突然说再见的人。他如此老实持重,不会突然消失,不会突然造访。 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我的人生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和磨难。我想要结婚,想要有孩子,想要每天下班回家,都有人可以等待。
“你是说,你那个时候就认识我?”
我和尤溪一人发出一声夸张地惊叹,我立刻抱拳,“佩服,佩服,您太令人敬佩了!”
“人总是栽在同一类人身上。”我想起美环的总结。
这种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状态,和那种见到陌生人的冷场不太一样。作为一名滔滔不绝的人民教师,我人生中最惶恐的事情,不是没有男朋友,而是冷场。每次相亲我都会事先想好冷场时可用的十个话题,做什么都抢答。虽然美环教育过我,男人喜欢那些回答任何问题都要迟钝十秒的女人,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抢答,忍不住买单,忍不住先说喜欢,忍不住不分离。
“晚安。”他重重地说,“罗秋楠。”还叫了我的全名。
“所以,你妈妈或者爸爸也喜欢古龙?所以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哈,被你发觉了。”
“你在哪里读的中学?”我突然这么问苏中原。“这里也有学校么?”
“嗯……不收费,不收费。”
“不过,皮蛋粥这个时间还有卖的?”
“哎哟,我吹牛的。”
“但是你不觉得,他们说话的那种胸腔共鸣,真的很好听么?不像我们沙市人,说话声音总是扁扁的,让人提不起精神。”
短信刚刚发送成功,就想起了敲门声。我心里一惊,心想:不会是店老板想通了要来劫个色吧。那真是太好了。
大冬天的,我只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反正我那没啥高低起伏的胸部也没有什么好展示的。和钟勇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有天我起床,钟勇绕着床观察了我好久好久,最后凝神冒了句:“罗秋楠,我发现你完全没有胸。站起来就没有,躺着更没有!”
“那你会得前列腺炎么?”尤溪凑到他面前不怀好意但又略带天真地追问。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知道钟勇在德国,可会想起国内的一草一木?想起我这样的中国姑娘?
“嗯。”我只说得出这句话。剩下就只能大口大口“咕咚咕咚”地把这碗汤一滴不剩地喝下。我觉得这真是奇妙的一天,我的行李莫名其妙地丢掉,莫名其妙地回来,老天爷莫名其妙地把这个苏中原送到我面前。要是我一开始订上了那个全水乡我心心念念的第一豪华酒店,我想,我大概只能在路上碰到苏中原。
回到旅店,穿黄衣服的小丫头给我们开了门,错愕地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苏中原。苏中原没看她,只对我说:“送你上二楼。”
我接过碗,“谢谢。”准备关门。看着她犹豫地站在门口,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就停下看着她。
“你有男朋友了?”在街角的中心公园里,钟勇跳起来,“你有男朋友了?我想了你整整一年,你告诉我,你有男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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