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缓步徐行静不哗
六 殿前风华

我恍然明了大杲群臣追随他的原因。这是位野心勃勃的帝皇,只有在这样的帝皇带领下,大杲才可能豪取天下。
“在想什么?”吃舒服的人心情总很好。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耳,这人也是西日昌?人性的弱点之一,人都听不进说自个不好,何况西日昌是位执掌一国生杀大权的君王。他能听进如此谏言,已然克服了这一点。而见过了西日昌以铁血手腕肃清二党,群臣还能胆敢见谏,大杲确实有着一统天下的资本。
长远看来,即便明帝营造了一个最富庶的国度,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更何况一个国家。百年前十三国乱世到今时只剩最强的三国,谁也无法断言,明帝之后的大杲帝皇就贤能勇武,而西秦、南越二国日后的帝皇没有雄才伟略。
“世上多是小人物。”我冷冷想,还香车美妾尽可抛。
晚膳结束前,他道:“天色很快就热了。”这是句废话,盛夏将至。我恩了声。
诚然西日明也不错,但总是笑眯眯的明帝缺了点东西。虽然我不太了解明帝,但他给我感觉更像一位坐拥万贯家产的土财主。土财主经营有方,在明帝执政期间,大杲国力日渐雄厚,经常遣使出访邻国,互通友睦。或许明帝心底也有一统天下的野心,但从表象上来看,他更接近守成的帝皇。民风彪悍军士骁勇的大杲,以武为尊,只崇拜强者,只向强者俯首称臣,他显然不合。
西日昌拉我起身,套上素白薄衣,从一旁扯来早准备好的衣裳,我微微一怔,这身是暗灰底银白纹的。他手速飞快,为我穿完了衣裳后,坐于床畔,捉起我的脚套上白袜,跟着弯身拿起一双平底鞋,一只只穿上。粉灰的绸面,不张扬的以银丝各绣一只鸳鸯。
我很钦佩这人,居然没被吓倒,敢说下去。转看西日昌,他却舒展了眉头,笑道:“是朕考虑不周,你的谏言,朕听取了。收回泉州之令。”
我望自个身上一望,不禁叹了口气,比没穿更糟糕。湿衣贴着身躯,在淫邪的人眼中,更具挑逗。转身,身后风声传来,下一刻我已被他抱入水中,沉入水底。虾蟹被剥壳,蘸醋吃最妙不过,不过我觉着蘸的是辣酱。
我赤脚站在水气升腾的池边,初夏的气温并不适合温泉凫水。
一觉睡醒,身旁人已穿戴齐整,正凝神望我。
西日昌微笑的道https://m.hetushu.com.com:“西门。”
我不禁喃喃:“饶了我吧……”
那官员被他一唬,声音小了些,却照旧说:“长久以往,同归一途罢了。”
“是的,陛下。”
我嘴角一抽,隔着面纱他也看到了。“非常人走非常道,你的武学正是如此。”
我睁大了双目,看那些大臣出了偏殿,即便是身型瘦矮的臣子都显出松筠之风。臣子们走远后,西日昌才问:“看出什么了?”
我能想象,回答会,被拉去凫水,回答不会,就教我凫水。总之不答为妙。
我点头,原来那位户部官员名叫周怀梦。
西日昌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低声道:“若儿时你砸坏了兄长的心爱之物,你会如何?”
西日昌微一点头。那官员接下道:“臣参的是陛下及陛下的侍卫西门。一参西门身为男子出入储秀宫,参与秀女选擢,与礼不合。二参西门身为陛下随侍,不知节俭,炊金馔玉,有辱陛下德品……”不愧礼部的官员,二参完了,跟着是长篇的礼仪教化。大意为:君富国亡,君清国盛,西门乃陛下亲近的侍卫,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陛下。
西日昌感慨道:“虽被恼,但转念一想,这人并非针对我,他心心念念只挂着大杲,也就释怀了。他掌管户部,却家贫如洗。高官的俸禄,尽数分了亲友。借着由头赏赐他吧,那些‘好听’的就又冒出来了。”
“那姓周的平日就抠门,问他讨点钱,一张脸利马跟苦瓜似的。除了抠门,还很会说话,什么不中耳说什么,都不知被他恼了几回了。有一回我私下问他,你就不会说句好听的,你猜他怎么答?”
我揉揉睡眼:“上朝?”
我将目光转下殿中站列规整的众人,一张张面孔逐一看去,感慨暗生。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老者精神壮者沉稳,他们的神情仪态无一不说明了大杲为何能成为最强的国度——正气,这竟是在西日昌统治下出现的群臣面貌。在西秦的倾城苑里,我曾见过无数西秦高官抟香弄粉的模样,而在这里,我找不到西日昌的臣子们有一丝骄奢淫逸。但我不信,不信在他们庄重朝服下,都裹着一颗正人君子忠臣贤良之心。这世上衣冠禽兽善于伪饰的人太多太多,而他们的陛下正是这样的人物。
他大笑着抱起了我。我没再说话,和-图-书相比水底下的那一场,我自个说的话更有问题。
“爱卿辛苦了。”西日昌默无表情听完后,一一附上这句。大臣答谢后退回。
“旁人最丑的时候,是你最美的时候。这就是我的奸|情。”
我走回西日昌身后,拙政殿一片寂静,文武官员看我的目光都一片闪亮。过了片刻,宦官适时喊道:“有事上禀,无事退朝!”
“怎么还不走?”我轻声问。
西日昌笑了笑:“你想问那周怀梦的直谏,我为何不恼了?”
二人上前后,礼部先让了一步,户部躬身一谢,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陛下有过失。”
西日昌当即发火,打断道:“你何不道朕是昏君?”我暗思,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众卿平身。”西日昌道。这一刻他平淡语调透出的威严,瞬间把昨日淫|乱的那一面冲毁。
跟着他道:“夏日戏水很不错。”我一口饭含在嘴里。
西日昌对人性弱点自身缺点的了如指掌,体现在之后的纳谏上。我难以想象,他那样专横毒辣的人,居然也听得进逆耳的谏言,而我终于也明了他为何今日带我上朝。
他在我对面道:“十圈,完了后,今晚我睡旁边。”
“朕的侍卫不爱红妆,身无长物,随朕入宫就这么一件值钱的东西。不过卿说的也有理,毕竟是朕的人,这样吧,西门。”他将面具交我手中,“你把它变成礼部能接受的金块。”
我踏水而出,长发一甩,一圈水珠溅落池面。我微笑道:“完了,陛下。”
我长叹一声,如实道:“我不明白。”
我不由握紧他的手。
我一怔,他说的莫非是奸人的喜好?难怪那一年,他往别宫宠幸旁人,却从不过夜。
白雾氤氲中也能见他璀璨的笑容。我轻盈落水,直入水底,衣裙飘上水面。火热的水温很快燃烧体温,我足尖轻点池壁,借力横穿竖驰水底。武人的我并不浮现水面换气,十圈转眼而过,我回到衣裙下,起身,钻入。抱歉,想看的没有。玉|体横陈,芙蓉出水,请想象。
我只能确定,他还是我熟知的奸人,只不过此奸人较彼奸人,分量截然不同。
“是的。”
西日昌道:“这是一方面。”
他没有立刻答我,而是捉着我的手,我们平躺在一起。过了一会,他才淡淡道:“美色我所喜,殊色才是我所爱。美貌的女子世间无数,我可以和_图_书一天换一个,但我不能忍受,每天早上醒来看到的那张脸,和欢爱时不同。眼屎口涎,浑身散发着糜烂腐臭的味道。”
不想西日昌微笑道:“答对了,人人都是小人物。过小人的日子,做小人做不到的事,这追求接近于圣人。过皇帝的日子,做小人坏人奸人想做不敢做的事,能做到极好,这就是明君。”
二旁还有宫人,他没问下去。但晚膳后,他直接带我去了清华池。
早朝的第二部分是众臣奏禀,大杲的群臣在等候西日昌上朝前,已经按所奏之事的急缓分配好次序,并非依着臣子的级别先尊后卑的上禀。而无论一品大员还是六品以下朝官,说话声都底气十足不亢不卑。他们的眼中除了敬畏,另有种叫我动容的东西,他们竟都爱戴西日昌。我凝神屏息的观看聆听,渐渐察觉到群臣们或多或少还是有差别的,然而这差别相比一统的气质,微可忽略,因为那属于个性。
“道歉是没有用的,内疚更与事无补。”西日昌平声道,“已经砸坏了,就要做更好的出来。”
“只有修武者不会那样。再怎么折腾你,第二天早上我都能闻到淡淡的香味,犹如花香,搀杂着一丝我们的味道,而你初醒的面容,没有仇恨没有任何情感,恬淡无欲。”
起初的几条谏言都针对国事,无非是哪里做的不好,哪里需要改进。西日昌都给了明确答复。谏官说完后,请出了另二位官员,一位户部一位礼部。看情形是此二人先通明了谏官。
同衣色的面纱取代了面具,遮掩住眼以下的面庞。我没有问缘故,跟在西日昌身后,踏入了朝堂。
我立时回眸望他。
我被捞起的时候,确实成了只熟透的软脚蟹。眯眼看他,红是红了点,但更神采飞扬,忽然他低叹道:“什么时候能大好呐?”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双手间炫色的金光上。我将掌心贴上面具二端,喀嚓一声响,单薄的面具成为二半。我将二半叠在一起,再次分手二旁,用力,面具四分。四分之后我在手里搓揉了下,一小片一小片金片碎落殿堂。
体温飞速滚烫起来,纠缠的肢体,掠夺的唇吻,头上的水面不住摇曳,明亮的夜色黯淡的光芒,犹如我那无法出口的叹息。周遭全是水,逐渐感受不到水的热度,只有绵绵不绝,漫长融合的力量。没有上没有下,翻来倒和-图-书去,浮来飘去的头顶上的衣衫。
我默然站到地上,未醒的神志主导一片茫然。
他站在对面,似笑非笑。“煮红的虾蟹,也很好看。”
我立即上前一步道:“在。”明显的女装,冰冷的男声,令殿上所有人都一怔。礼部参我的官员更是瞠目结舌。
连着几日,上午我都在大弹粗乐,略觉奇怪,苏堂竹一直未来打扰。晚间问西日昌,他只道在研制药方。
“那另一方面就是那位大臣所说的劳民伤财?”我盯着他的脸问。
我问:“旁边?”
越往下听看,我心内越震惊。我能感到群臣们的真诚,他们都在为建造大杲尽心献策,他们都相信他们的陛下能带领大杲走到最高处。而西日昌对臣子们的答复,也使我彻底收了蔑视他荒淫的心。至少在拙政殿上,他是位无私为公,胸怀远志的帝皇。
他道:“今儿你跟我一起。”
一个强人,加一词,一个很强的奸人。
早朝的第一部分承接昨日的议事,大臣们依次出列,向西日昌详陈。听他们的话,应是昨日或更早之前西日昌交代下去的。回禀都围绕着春播情形,新城治理及人员调动三方面事。几位出列的臣子,平陈直叙无修饰,站姿低首挺背。从他们身上细寻,我依然看不到半分虚假,只有浩然。拿眼偷瞥西日昌,我一直未窥全豹的帝皇一面清晰起来,这一张面具他也戴得极好。
随着宦官一声尖利的陛下驾到,安静的拙政殿更加肃静。西日昌径自走向龙椅,我则站到了一旁宫女的身旁。众臣跪拜,参加帝皇,而我看着玄龙金鳞的龙椅,想到了当日西日昌一成事后,就把我摁倒其上。事过境迁,恐怕殿上群臣谁都想不到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曾亵渎拙政殿,荒淫于龙椅。
他道:“那你提个我能接受的建议。”
大杲明后而昌,无疑是一个最佳的选择。强国放肆强国的姿态,不是四处炫耀,而是任意索取,榨取到再无一滴。强国需要强君,强权只抓在最强者手里。以和为贵,所谓仁义,连我都觉着虚伪,更不提西日昌。
衣裳合体而裁,无论前片还是后片都贴合身体曲线,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女子。纤腰被系上细水后多挂了一个玉佩,碧绿润莹,纹兽雕花。这色的玉佩我只在昌华宫侍长腰上见过,它能自由出入皇宫。
“当然不是,贪官污吏哪朝哪代都有。不https://m•hetushu•com.com过眼下的大杲风气很正,少点罢了。”西日昌瞥着我道,“人活一世短短几十年,只要有一个坚定的目标,很多旁杂都可以抛弃。小人物小追求,成大事者都雄心万丈。荣华富贵香车美妾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青史留名万古流芳,才是终极追求。”
我们再没有说话。我不想往下想去,可思绪却自由蔓延。美与丑,明君和荒淫,残杀对知人待士,深谙人性却异端邪说。这个人,太复杂。不知他的那一张张面具哪一张真,哪一张假,抑或都是真的,都是假的?
他笑问:“你会凫水吗?”这口饭咽不下去了。
但我最关心的是何时宣战,我问:“泉州行宫收回建令,是时机未到?”攻打西秦,西日昌必然要坐镇近西秦之地,泉州是个适当的地方。
“我的臣工们不少聪明绝顶,刚才你在朝殿上显了一手,个别人已心知肚明,只是他们不会说。往后再不会有人参你,我的皇后殿下。”西日昌由上往下打量我,眸中的流光仿佛穿透衣裳,剥我个干干净净。
早朝后按惯例是重臣觐见,这个时间可长可短,长到留用午膳,短到如同今日。十几位重臣只有打头的宰相邰茂业说了句话:“陛下今儿朝上的意思,臣等已明了。暂无话可说,容臣等回去商议。”西日昌微一点头,一干大臣竟全体躬身而退。
西日昌眉头一皱,只听那官员继续道:“陛下前几日下令修建泉州行宫,用意虽然下官明了,但下官以为,事有两面,边事才了,民生还需改善,而大修外宫劳民伤财,历来多修宫殿的王朝无不乱国,陈朝伽王身死不就因为爱造宫殿……”
我垂首想了一会,抬起头道:“陛下,就十圈。”
这一晚,他果然睡我旁边,很安分。我也终于明了,随我怎么答,随我怎么做,我们的奸|情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而实际上,奸|情早就顺理成章……
西日昌顿了顿,道:“他说,‘好听的’。”
我默了很久,才问:“大杲的官员都同他吗?”
西日昌安静的听他说完,招了招手。陈风从侧殿步入,送上我的黄金面具。西日昌拿在手中,问:“卿说的就是这个?”
我一怔,确实“好听”,直说好听,这人倒还真会说话。
户部官员退下后,礼部上前道:“因户部一条谏言与臣所谏关联,故由臣一并上言。”
“奸|情……”我随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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