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上次殊言分明说晏玺借白梦烟之手灭白子洲。
祁燕忙将黄律和刚刚在殊言身上取下的“四色”一起放在枕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双手晃过殊言眼前,随即默默地拉开车帘走了出去。
晏倾君不由地心想,若是晏玺身体不差,再少花些心思在白梦烟身上,他这一生下来,一统五国,对他而言,会不会也并非难事?
“你可知你那一投毒,有多少百姓无辜受累?”
直至马车行出月神山脚,晏倾君也未再见到贡冉升一眼,只知昨日的中毒者几乎全部拿到了解药。而马车渐渐远离贡月,她也没有多少心思再去思酌贡冉升到底是如何与晏玺交易,怎会轻易交出皇位,甘为亡国之君。
“那你可知他留给殊公子……”
“那是最快的法子。娘从来都教我,身在宫中,遇事便是要快刀斩乱麻,否则错过最好时机便会后悔不迭。”晏倾君顿了顿,轻笑道,“至于那人命,两方利益冲突时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不是么?”
“那我便该被困在山洞里等死?”晏倾君反问,“他人生死又与我何干?”
“你认为他因你而受伤,所以自责难安?”晏倾君追问了一句。
“骗燕儿的那一套,在我面前就算了。”倘若那药当真有用,他的身子也不会在半月内毫无好转,而且形如枯木。
“知道。”晏倾君迎着朝阳轻笑,“他是南临驸马,怎么会不走。”
“你肯让我服‘五色’,我很高兴。”殊言微微喘气,声音低哑地补充道。
明明曾经经历过非人的痛苦,明明现在正在非人的痛苦中煎熬,他那双眼仍是平静如冬日结冰的湖面,而那眸子里的光,比寒冷的冰面要和煦的多。不似晏卿那般带着狡黠的和煦,是当真如春风般,让人不由地卸下所有防备的和煦。
一夜之间,贡月亡了。
朝阳倾斜挂在无云的苍穹,透明,略有刺眼,晏倾君拿手挡住。
昨夜她下山时正好碰到祁燕正在与大批贡月军撕斗,满地的尸体,充溢的杀气,她从未见过那样情绪失控的祁燕,直至连唤了三声她的名字,她才放缓了动作,回头看她,空洞的眼里渐渐恢复神采,随即迅速的红了眼眶。
晏倾君眯着眼,点头道:“嗯。晏卿与我说过。”
贡月本是小国,靠着矿山一度是五国中最为富裕的国家。虽说近年来因为对月神盲目崇拜,大肆兴建庙宇,只出不进,可说是坐吃山空,商洛与祁国又早便对它虎视眈眈,亡国是迟早的事,但是亡得这么轻易,亡在越过商洛与祁国阻碍的东昭手中,却是出乎众人意料hetushu•com.com。
五色于她而言,便是解药,是一条命。
殊言微笑着,“我很高兴。”
月神山上的圣石夜半时分轰然坍塌,碎得七零八落,不知何时开始,不知何地起源,剧毒如同骤然爆发的疫病,一夜间蔓延全国,死伤暂时无法统计。
晏倾君扫了同样面色苍白的两个人,握了握手里的黄律。
祁燕垂着眼睑,将药碗递到晏倾君眼前。晏倾君略作思考,接过碗便入了马车。
殊言的眼在扫到装着黄律的小瓷瓶时,像是突然燃起了灯烛。
回南临的一路倒还顺利,晏倾君一直与殊言同辆马车,祁燕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照顾在身侧,只是殊言一直不愿服用“五色”,虽说晏玺遣来的御医医术不差,可殊言的身子还是以肉眼可见的迅速消瘦下去。
殊言又停下,晏倾君沉默良久才“嗯”了一声,起身欲要出去。
晏倾君轻蹙着眉头,想了想没有什么东西落下,便也跟着出门。
晏倾君嗤笑,“他若死了,晏玺那偏执症患者日后偏执的对象可只有我一个,他活够了我还没够呢。”
晏倾君垂下眼睑撇开眼。既然月神山早已在晏玺手中,她与殊言的行动也在他的计划内,那么,以晏玺的行事作风,奕子轩最初的任务应该是抓住她来威胁殊言才对,殊言身上的那几刀,本该是落在自己身上。可是他带她来这里,却是悄无声息,自然是违逆了晏玺的命令。
“他是因为璋华被抓住?”晏倾君站在她身后,将心中的疑虑问出口。
马匹飞驰,车夫已经被祁燕取代,此刻又多了一个晏倾君。
晏倾君的动作顿了顿。
晏倾君看向祁燕的双眼里带了疑惑,祁燕听到她的话,仍是不语,动作木讷地拿出两个包袱,率先出了门。
晏玺有意将殊言与晏倾君安排在一辆马车内,不小的车内溢满了血腥味。祁燕入了马车后更加沉默,跪坐在殊言的榻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晏玺会急着处理好一切事情,再带她回南临是在晏倾君意料之中,只是事情会以一夜之间“五国”变作“四国”为终点,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她没有喊,没有哭,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只是表情僵硬地转身,扶起瘫坐在地上仍旧疯癫的璋华缓步离开。晏玺没有出声,便无人拦她,晏倾君也不知她是如何安置璋华,下半夜的时候她便回到她身边,直至现在,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亦没有过一个笑容。
本是到南临参加选婿的各国名贵在回国途中遭人刺杀,虽说凶手不明,却是在南临境内遇害。随即选婿者
和-图-书曾在南临皇宫被投毒下狱一事迅速在民间传播,祁国与东昭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发兵欲要讨伐南临,与南临有两国之隔的商洛也有发兵之势。
“阿倾,上次被困月神山,你为了出去,给贡月的水源下毒。”殊言的声音轻淡,目光柔和地落在晏倾君身上。
殊言如何被抓住,为何会轻易被捆在巨石上,应该身在祁国的璋华为何会到了月神山,祁燕又为何情绪失控,急迫的见人就杀,她只能从细小的线索里猜测一二,却不知实情到底如何。而祁燕见到她身后被奕子轩背着、伤痕累累的殊言时,眼中的情绪如同春|水在一个眨眼间冰冻成山,接着一块块一片片地崩塌。
晏倾君皱了皱眉头,果然……
他看着晏倾君,微笑。
晏倾君一眼撇过去,正好对上殊言缓缓睁开的眼。
祁燕的身子颤了颤,脸上仍是一片平静,低声道:“公子说过,有回南临这一路的日子,便够了。”
“熟知月神山地形,知晓我想在殊言前一步拿到黄律,告知我入山的水路,事先安排贡冉升在瀑布之后将我困住,知晓我先进去方才能引得殊言入山,知晓殊言入山会带最为熟悉我的你,知晓你最大的弱点是璋华……”晏倾君靠在马车车壁上,仍是眯眼看着朝阳,面色微红,笑容明媚,轻喃道,“步步为营……燕儿,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之后娘嫁给爹。再之后,便是你所猜测的。”殊言停下来,许久才接着道,“娘虽为我出宫,却时时挂记着你。又因为诈死之法太过伤身,看过我后卧榻不起,两年不到便去世了。”
晏倾君料到他又要开始他的长篇大论,无奈地起身,走到殊言的榻边,坐在马车底部涂着红漆的木板上,背靠榻边,与躺着的殊言高度相当,距离不远。
祁燕冰冻般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不解地看向已经靠坐在窗边的晏倾君。
“昨夜你和晏玺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晏倾君淡淡地道。
晏玺的表情有了松动,眉头渐渐展开。
殊言一直紧闭的眼皮,却在此时颤了颤。
“夜风太冷,倾君先行下山了,父皇若是想早日见到母亲,便快些解决贡月的事情,与我一起回南临罢。”晏倾君冷然地抬起眼,未看奕子轩一眼,未看殊言一眼,步调沉稳地缓步下山。
晏倾君姿势未变,表情未变,点头道:“嗯。晏卿与我说过。”
殊言的笑容敛了敛,未语。
“阿倾,你过来。”殊言开口道。
千方百计地拿到黄律,如今却拱手奉上……
“你当真不知‘五色和-图-书’要如何用?”虽说殊言不愿服,可是瞒着他给他吃了,他还能吐出来不成?
殊言咳嗽了两声,不待他说话,晏倾君又道:“这世上值得我晏倾君一命换一命的人,还没出现。”她淡淡地扫了殊言一眼,“也永远不会出现。”
那么,昨夜,在她上山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白子洲灭在晏玺之手,这是她很久以前便知道的事。那时她也知道白梦烟是白子洲的人,只是她一直以为是旁支的旁支,毕竟十余年来她在白梦烟嘴里听到“白子洲”三个字的时候少之又少。
殊言脸上的笑并未因为晏倾君的这句话而消散,仍旧和煦而温暖,他微垂着眼轻声道:“只要你在意我,无论什么原因……都够了。”
这将近半月的路程,他每日都将她唤到身边,如同长辈一般“教导”她。她不知他从何处得来与自己相关的那么多消息,从小到大她遇到的事情,处理方法,最终结果,他如同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与她细细数来,再与她分析一番,说出更“合适”的解决办法。
晏倾君瞟了他一眼,径直走到窗边,掀开窗帘将碗里的药洒了出去,将碗放在小桌上,再在一边坐下,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极为熟练。
他说着,眼神已经从晏倾君身上挪开,落在她刚刚走出的林中,而奕子轩不知何时已经跪在影影绰绰的出口处,请罪的姿态。
其实对于昨夜发生的事情,晏倾君是迷迷糊糊的。她本想找殊言,以便集齐“五色”,岂料上山之后他已经被抓住。
殊言笑了笑,清亮的眼里并无病态的凄寡,反倒是从未有过的满足与心底散发的笑意。
晏玺的神色这才完全舒展开来,笑意满满地颔首道:“不愧是我晏玺的女儿。不过……”晏玺笑意一闪,问道:“你是如何到的这里?”
朝阳初生,许多猜到却不想面对的事情,不曾料到却即将面对的事情,随着她与南临的距离越来越近,不得不去面对。
“阿倾……”马车内传来一声轻唤。
晏倾君基本可以肯定自己的这一段猜测,否则白梦烟为何进宫又出逃?即便进宫是被迫,设计诈死出宫,也无需十年之久。她听着殊言与晏玺的对话,只有这种猜测最为合理。
晏倾君听到这消息时,正在喝早间的第一杯茶,突然觉得那茶水莫名的苦涩。
“十七年前晏玺利用你找到白梦烟,对她用药使她忘记一切,然后捏造年龄带入宫中。”晏倾君眯眼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平声静气地道,“而你的身体……便是被晏玺破坏殆尽。白梦烟记起一切,挂念重病的你,所以https://www.hetushu.com.com
想方设法地出宫。”
晏倾君回首看住他,娇笑道:“父皇清楚的,倾君向来倚靠强者。”
“他若还是不肯说出使用方法,我看他就要客死他乡了!”晏倾君将五色塞回胸前,故意将这句话放大了音量。
祁燕的脑袋垂得更低,许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晏倾君蹙了蹙眉头,继续点头,“嗯。晏卿与我说过。”
晏倾君坐在原位,刚好越过小桌面对殊言。朝阳切入车窗投在她淡漠的脸上,见殊言苏醒,她微微太了眼,又继续垂下。
祁燕眸色黯淡,微微摇头。
“你帮我?”晏玺好似终于从白梦烟的魔障中走了出来,开始分析晏倾君的用意。
说着,晏倾君扫了一眼靠着绳索贴在巨石上的殊言,挑了挑眉道:“应该是还有一口气,父皇现在救还来得及。”
“你可知他知晓白玄景想杀你,为了提前一日出去,让我摧他的内力,更用内力强迫自己站起来……所以这次他在外只能留一个月……”祁燕眼眶微红。
“阿倾。”殊言的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见到晏倾君,嘴角努力地上扬,扯出一抹笑来。
“但是之前、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晏倾君直言,站起身走到榻边,将五色递到他眼前。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如晏玺与晏卿,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如她晏倾君与晏卿。
“殊公子因为身体,每年只能有两个月待在室外。”祁燕直视前方,声调微冷。
“给他服下吧。”晏倾君将一只瓷瓶放在榻边,略略抬眼,扫过殊言毫无血色的脸,迅速撇开,“‘五色’。”
祁燕仍是垂着眼低着脑袋,未多语便径自出了房门。
所有的“知晓”,所有的安排,不可能全部出自晏玺之手。晏玺不可能熟知殊言的脾性,不可能算准了她的每走的一步,也未必知晓祁国皇宫还有一个半疯癫的太后能遏制祁燕。
果然,今天就说到月神山下毒一事了。
祁燕的脚步停住,背影沉重,垂首。
祁燕脸上乍然露出深重的怒气,高扬手臂,重力抽了一把马鞭,压抑着沉声道:“晏卿!你可知各国参加选婿者归国途中纷纷被杀?可知如今南临正面临三国为难?你可知他在去救你的中途突然离开?”
这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晏倾君拉住端着药碗欲要走进马车的祁燕,从怀里拿出“五色”。
晏倾君的脚步凝滞,却也只是一会儿便不加犹豫地走出马车。
晏倾君嗤笑:“你以为我给你服用‘五色’,便是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救你一条命?”
晏倾君又道:“母亲那么疼我,这殊言也同样疼我,只要我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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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白梦烟既然与白玄景成亲在先,又为何与晏玺扯上了关系?
第二日一早朝廷便开始发配解药,同时,国主突然宣布,月神庇佑不再,贡月国亦已不再,日后尊“东昭”为皇,为东昭属地。
“殊公子……”祁燕拿着正欲打开的黄律,面露喜色。
他只是,单纯的,简简单单地,想要做一个合格的哥哥,将他从她身上抢走的,弥补给她。
“阿倾。”殊言喊住她,“她临终嘱我照顾你。阿倾,我不会利用你,你对我,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燕儿,我们准备出发。”晏倾君看向立在窗边一动不动的祁燕,不由地蹙了蹙眉头。
“若不用‘五色’,不出贡月他就会断气。”晏倾君自嘲一笑,她与殊言同车的安排并非偶然,除了她的一条命,她所在意的事情,刚刚露出端倪便被晏玺抓了个准确无误。
“即便没有璋华,他也逃不掉。”晏倾君低笑,从他进了月神山开始,即便晏玺“不容易”抓到他,他也是无路可逃,入局容易出局难。
祁燕小心翼翼地拿起榻边的瓷瓶,犹疑着道:“你……”
晏倾君垂着眼并未看他,放下“五色”便直接坐在地上,背靠榻边,直接问道:“白子洲覆灭,与白梦烟有何关系?”
“那你可知当初他为了让你快些以安全的方式到南临,甚至对祁天弈向你求亲?”祁燕正色看住晏倾君。
殊言的气息很弱,却也平稳,微微抬眼看着马车顶,轻声道:“娘是被白子洲收养的孤儿,与爹一起在白子洲长大。十五岁那年救起重伤的晏玺,并钟情于他。晏玺伤好后离开白子洲,许诺会回来接她。她等了半年未见人影,便独自一人偷偷出岛前往东昭。爹为族长之子,收到她发来的求救消息,马上带了大批高手前去营救。哪知此为晏玺一计,趁白子洲人力虚空,举兵屠杀。”
从南临到贡月,再由贡月回南临,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异状陡生。
同时,许久不曾见到的璋华在她身后瑟瑟发抖,全然没有了当初万人之上的气势,饱受折磨的身子,尘霜满面。
“我还有很多事情好奇得紧,不弄清楚怎么能让他死。”晏倾君云淡风轻地倒了杯茶,看向窗外。
晏倾君靠在床榻上,眼神落在嘎吱作响的地板上。
“你若多想一想为何贡冉升会被关在那石洞里,是不是便不需多此一举?”殊言反驳,“况且不管哪个他人,都是人命。命无贵贱,你留在洞中不一定是死,而你下毒出去,连累的会是成百上千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