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囚心隐飒阁
第四十四章

云宸面无表情,浓黑的眸子触不到底,看着苏晚,视线却像透过她看着别处。苏晚垂眸,摇头,喃喃道:“不对,这才应该是你。这是你复仇的方式罢了……从来,你对仇家都是慢慢折磨,由身至心,我也不例外……”
“姑娘,请随属下回去。”杀手中,为首一人单膝跪地,恭恭敬敬道。
苏晚敛住笑,面色平静,淡淡道:“我也未打算得到你的原谅,只是……”苏晚神色一凛,声音冷毅,“穆旬清,我为你自毁容貌,自废武功,自抹记忆,你剜我皮肉,灌我剧毒,沉我入河,即便曾经我对你千般不起,万般不住,从你在护城河弃我那一刻起,你我之间两不相欠,再无羁绊!往昔情谊,有如此发!”
苏晚自嘲地笑着,手一软,放下剑,眼里浮起温热的水雾,声音轻柔,带着浓郁的无力,“你恨我,对么?”
苏晚垂首,双拳紧握,掐住自己的掌心。他早将自己看透了。倘若自己不记得,此时必定气愤地大唤让他“滚”,可她记起来了,记起宛轻尘对他的又敬又畏,那个字到了嘴边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苏晚眼里浮起恨意,躲过他的手连连后退,瞬间便到了崖边。
苏晚见他那副神色,笑得更加肆意,“穆旬清,你可记得当年我问你,若我有事瞒着你,你可会原谅?”
苏晚睨了那人一眼,眉眼一挑,笑道:“宛轻尘早非隐飒阁中人,今日,拦我者死!”
苏晚眼神闪烁,刚刚迸发的恨意若隐若现,忍不住全身颤栗,双手捏成拳撇在身后好掩住自己的情绪。
千树林内同样血光漫天,由北至南,刺鼻的血腥味道越来越浓。为首的女子身形矫健,灵活如燕,穿梭在树木之中,飞快行进,满头斑白的发成为夜色中唯一的光亮,身后魅影似的杀手速度极快,紧紧追逐。
“若若。”轻缓的一声叫唤,带着惯有的和谐,迎着风吹在苏晚耳里。
那礼花绽放成规则的五角形状,隐匿在林中伺机而动的杀手们纷纷向这天空亮起的方向集合。
“想要留命的,让开!”苏晚冷喝,一一扫过众人。
云宸却是笑着,轻而易举地躲过她的攻击,“你知道的,伤不到我。”
许是山顶风太大,苏晚的身子一个不稳,晃了又晃,终于稳住身形了,喉头却是一甜,一口血喷在银白的长剑上,染得地上枯叶填了几分艳丽。
苏晚又笑起来,面上蕴起柔色,“你可曾想过,自己那么重的伤,跌落悬崖如何保得一丝气息?”
穆旬清的手颤抖起来,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仍是一字未吐,苏晚也未给他说话的时间,紧接着逼问道:“可是,你是如何信我的?”
林子里沙沙的树叶声响不绝于耳,上百名杀手将苏晚围住,以百抵一。苏晚心一横,hetushu•com•com身形极快地杀了过去。
拦着苏晚的杀手面露惧色,无人见过晚姬的剑,只因那剑便是她一头长发。剑一出,再无活命之理。
苏晚看着他,好似隔了千万年之久,突地身形一动,快速到穆旬清身边,一手抽出他腰间软剑。
云宸的眼神渐渐沉下去,如密布满天的乌云,沉沉压下来,又如生气全无的死水,寂静无波。
那一瞬间,面容淡而无色的男子,脖颈间殷红片片的女子,付家公子眸子里流转的亮芒,床榻上女子瑟瑟发抖的肩,他记起来了,隐飒阁主,和宛宛。
“宛宛……”穆旬清这才略略回神,沙哑地挤出两个字,扫过苏晚的发,再吐不出一个字。
女子被迫停了下来,垂在脸颊的发上染了血,不多,连她那一半斑白都未能掩住。她一手卷着发,眼神冰冷,蓄着傲气冷看众人。
苏晚沉默,只是看着他,黑色的眸子里异光流转,似有无数思绪翻滚煎熬。云宸从荫郁的树底走出来,步伐轻缓,一点点接近苏晚。苏晚的手,不由地捏紧了沾着血丝的发。
你怎么可以,想死。
原来,曾经的她,便是这样一种嗜血的动物。
女子没有内力,空有步伐,虽是快,却也比不得内力深厚的杀手们。不时有人赶超女子,欲要拦住她,她猩红的眼里闪着嗜血的光,一手抚上长发,轻盈一个旋身,发过咽喉,阻路之人断气倒地。
苏晚一手扔下长剑,面如死色,“我为你焚尽心智,为你杀尽天下人,为你倾尽所有,即便你欺我骗我伤我害我羞我辱我,即便我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从未后悔……”她侧首,半眯的眼里萦绕着决绝,冷笑,“但,从今往后,天高海阔,黄泉碧落,今生今世,永不再见!”
苏晚失了魂般,面容愈发灰败,眼里浮起死气。
“你记起来了。”云宸侧首,冷笑着问她,“全部记起来了?”
我恨你,到骨子里。
“在西炼湖边你与我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我们都忘了。在山坡看日落时你说我们忘了过去,说我们只记住今日的好,今日的幸福,守住来日的好,来日的幸福……”苏晚一句句地重复云宸曾经在她耳边温文吐出的话,眼前水雾看得这世界浮着氤氲,喉头像是有异物堵住,再说不下去。她深吸一口气,收敛眼里的雾气,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我听你的,决意忘了,不管你曾经如何待我我都可以不计较,心里有多少疑惑我都可以不去想,穆绵拿着药逼我吞我竭力挣扎不愿违背对你的承诺,可是你自己呢?你口口声声让我忘了,你自己可曾忘记过一丝一毫?”
“你怕我?”云宸抬步,一点点接近苏晚。
苏晚的心蓦地沉下来,对着两人,笑起来。
https://m.hetushu.com.com四处而来的杀手越来越多,同时聚拢过来的还有点着火把的穆家军,苏晚左右逢敌,却不再杀戮,而是往更偏更陡的山道上奔去。
可那笑,此时看在她眼里,却是一片虚无,如同白色的烟雾,一挥即散。云宸眼看就到了苏晚身边,伸出手就要拉住她的手臂。苏晚神色一凛,扯下一根发,翻身袭向云宸。
云宸的黑发被吹得有些凌乱,面上笑容愈甚,眼里掺杂的各种情绪,已然分辨不清。苏晚手上的颤抖再掩不住,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即便是亲口说着爱我,即便是决定好好待我,也不忘最后利用我一把,真不愧是隐飒阁主!”
苏晚的身子猛地一抖,半晌,她站直了身子,擦去嘴角残余的血迹,顺带擦掉眼里的泪,眸子里静如止水,全身冷然,淡淡地看着云宸,轻笑着:“不,我不恨你。我不爱你,怎么会恨你。”
苏晚嘴角微微弯起,坦然看着云宸。云宸眯眼,细碎的光亮在眸子里闪烁,无色的唇紧紧抿住,不语。
苏晚果断转身,一剑指向云宸,看到他面上自始至终的笑,双手隐隐有些颤抖。
她不停向着东南山头奔去,身后的杀手毫不懈怠,紧随其后,又不敢真动手伤她,只能暗自调遣,数十人人先抄近路在前方拦截,再有数十人形成包抄之势,将女子团团围住。
杀手只守不攻,又不肯轻易放过苏晚,几乎是由着她割断咽喉。林子里死亡气息愈发浓重,苏晚早已杀红眼,来一杀一,来十斩十,不管他们是否对自己有恶意,也不管手上断了多少人的性命。
琼妆的声音止不住颤抖,跑到苏晚身边突地跪下,拉住她的手,哽咽道:“姑娘,琼妆求你,莫要再动手了,姑娘要杀,他们不会反抗,我们等公子过来可好?”
苏晚手腕一个回转,长剑对向自己,手起剑落,一大撮长发被她斩断,随着狂风四处飘散。
“姑娘……”琼妆捂着胸口的伤,步子蹒跚,却是尽快地向着苏晚的方向走过来,“姑娘,这些都是自己人,姑娘……”
就在一个时辰前,她吞下那药,脑袋要炸开一般的疼痛,各种画面各种声音如急速奔流的河水,统统涌入脑海,楚若的,宛轻尘的,苏晚的,十几年前,几年前,一年前,所有属于她的记忆一瞬间全部回到脑中。紧接着她看到自己斑白的发,如瞬间苍老,惊得正在打斗的几人同时停下动作。那时她愤怒、焦虑、心伤、恍然,百感交集,化作一股嗜血的戾气,来不及思考,刚刚想杀她的五人已经没了气息,斑白的发,染了血。
苏晚的眼里不知名的情绪在挣扎,抖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云宸进一步,她退一步,直至察觉到脚后跟空悬,云宸的步子也停和图书下来。
“姑娘!”林间突然响起清脆的女声,苏晚的身子抖了抖,停下手中动作,眯眼看向林中暗处。
云宸眼里闪过一丝暗芒,垂着眼,嘴边撇过一抹轻笑。
接着他收到穆绵暗送过来的信件,称宛宛在付府,称付家公子便是隐飒阁主,称宛宛今日一早离开关就,而那阁主赶往虞城。
“若若……”云宸的笑容依旧灿烂,绽放在苍白的脸上,总能让苏晚想到雪山上的白色莲花,干净没有杂质,让人不由地想要相信,靠近,感受那份香甜。
苏晚的声音有些尖锐,甚至带了点凄厉。将军府里的一幕幕,他是如何对着自己爱过的女子,失去一切记忆的女子,下那样的重手?
穆旬清面上的血色突然退得一干二净,脚下动了动,却未能移动一步,亦未能吐出一个字来。
两男一女,各占一方,静立对峙。
可当一切回到原点,她再看着这笑,只觉得比那冷笑更让人觉得冰冷。
他突然一笑,“果然记起来了。”
苏晚眼前玄色一闪,心中一紧,瞥眼看向山顶另一头。穆旬清的玄色衣衫上沾了许多血迹,手臂肩头都有伤,面色有些苍白,空乏的眸子扫过她时崩现一丝惊喜,瞬间被一抹痛色取代,随之是止水般的阴沉。
她猛地抬头,风吹开缭乱的发,便见到云宸白衣翻飞,站在山顶的树底笑看着她。一如当年谷中槐树下,他抱着双臂惬意地等着她,满脸笑意,双眼闪亮。
苏晚看着二人,只觉得自己呼吸越来越沉,越累越重,脑中翻搅着一片混沌,就好像又把那恢复记忆的药吞了一次。
苏晚已经有些体力不支,没有内力,只记得轻功的步伐而已,跑了大半个夜晚,靠着武功的招式杀人,勉强支撑到了现下,若还要凭着她一人之力一边杀一边用轻功突出重围,简直是异想天开。她深吸一口气,蓄了力气再次抬步,那山顶,是她唯一的出路。
那信是穆绵的笔迹没错,可它的突然出现,不得不令人生疑。总结下来无非两种结果,一是穆绵所说为真,那么他围剿付府,抓回宛宛,即便无法劫住那阁主,也可令他大伤元气。二是穆绵这封信,是隐飒阁的计,引他出城给他以重创。
夜空再次被点亮,斗势渐缓,隐飒阁数百杀手一见燃起了信号弹,纷纷聚拢准备撤退。穆旬清大手一招,示意众人追上。那支信号弹,是在召集隐在城外的穆家军,今日不管那神秘的阁主是否再此,他誓要穷追不舍,给隐飒阁一大重击。
本是敌对的两路人马,一边因为没有云宸的命令,一边因为没有穆旬清的指令,并不撕斗,同时向着最前方的轻盈身影追过去。
过程在意料之中,结果却在意料之外。他可从头到尾都未见到幕后之人,带来的一众人等几乎陷入死和图书战。
“穆旬清,我不欠你。”苏晚已然回到原位,举着长剑对向穆旬清。
常年暗黑无光的山头被火把点得亮了大半边,映得天空都有了红霞般的光彩。人群越聚越拢,穆家军中一人为首,当先上了山头。
她看着云宸的眼,那双眼透彻见底,不闪不躲,眼中的暗芒像是利刃割在心头。她又咳嗽起来,咳得剑尖抵地才勉强稳住身形,笑了起来,双眼凄迷的泪像是沾上了血,“那你为何说爱我?为何要把我留在身边?为何给我那样的奢望又生生掐断?云宸?公子?你还能再残忍点么?”
说话间,苏晚缓缓后退,待到话完,整个人已经退到崖边,毫不犹豫地奋力一个旋身,跳了下去。
终于,他对着她笑了,温暖的笑,在她忘掉一切之后。
“你亲手杀我,亲手杀我穆家兵将,你让我如何信你?”穆旬清终于说出话来,声音低沉沙哑,“你若有苦衷,为何不与我讲?你那双手沾满我至亲的鲜血,让我如何原谅?”
穆旬清听着那一席话,整个人踉跄着站立不稳,面色惨白到没了颜色,空洞的眼渐渐有了神采,却是盯着苏晚伤痕未褪的脸,斑白断去的发,渐渐蓄起水汽。
云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噙着若明若暗的光,看不出心中情愫。山风刮在二人中间,苏晚只觉得满面的疼痛。
夜色如鬼魅张开双臂狰狞地大笑,眨眼间将苏晚的身形吞噬地干干净净,天地间只余风声呼啸,吹醒站在原地失神许久的玄衣男子,吹散素白男子猝然吐出的一地鲜血。
说罢,趁着他人不备,翻身间又跳出包围圈。琼妆手上一空,本就受了伤,又被苏晚的力道一带,跌在地上一个翻滚,见苏晚一人不断前行,忍住疼痛爬起来,再次跟上。
苏晚不时回头,越到高处,越是看的清楚。清一色的黑色劲装,隐飒阁的杀手占了半个山腰,另一边光亮的火把将几千名穆家军照得清清楚楚。整个山头,四面八方都聚满了人,齐齐围了上来。
本来与风幽承诺,今日动身回风都。他再次去了遗落记忆的小屋,将所有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个透彻,再看到官员们送来讨好风幽的牡丹花,顿时想到付家床榻上那名女子,左肩上有一朵雍容的牡丹,那位置……是宛宛曾经刻下蝴蝶的地方……
暗黑无边的夜空,猝然亮起一道光束,随着轰然一声巨响,礼花绽放开来,无光的林子里顿时如白日般光亮,又随着星火的陨落渐渐黯淡。静谧的林子里却是杀气暴涨,无声充斥在树木之间,连落叶都仿佛带了血气,随时置人于死地。
“不错,我恨你,”云宸正视苏晚的眼,眸子里像有辰星闪烁,邪戾地笑,“到骨子里。”
穆旬清没料到苏晚突如其来的动作,伸手想要拉住她,却只划过她的长袖。
www.hetushu.com.com苏晚见到琼妆而渐渐平息下来的杀气,听到“公子”二字,顿时升腾起来,甩掉琼妆的手,冷声道:“求我莫要动手,不若求他们莫要拦我。”
穆旬清心下一横,对着尹天微微颔首。尹天收到示意,两手抽出腰间的信号弹,又是一支焰火,绽放开来却是平整的一个圆形。
这一问,穆旬清又是怔住。断炎山,连这个名字他都不愿多想,更何况去追究那些细节?
关就城外不远处,满地残缺的尸体,死状狰狞。两队人马正在撕斗,上百名隐飒阁杀手与上千穆家军,不相上下。穆旬清身上染了不少鲜血,未受重伤,却被四五人缠住,无力脱身。
他不介意将计就计,与那人面对面,堂堂正正大战一场。所以他兵分三路,一路去虞城,一路围剿付府,一路随着他自己的意愿,随着宛宛的行踪出关就城。
“我说过,我从来不是正人君子。”云宸开口,声音净凉。
说罢,踏着步子又要离开,马上有人上前欲要拦住。苏晚眼里闪过冷厉,一手拉下几根发丝,两手拉开,那发丝便好似凝成一支利剑,又比利剑柔韧灵活。
呼啸的风刮起一地落叶,旋转飘零。苏晚的话轻缓,却不失力度,响在山顶伴随着呜咽般的风声,掺了几许凄凉。
山顶风烈,带着刀刃一般,从背后而来,吹得她长发飘散,黑黑白白迷了双眼。
他的冷笑,才该是她熟悉的。冷漠的语气冷漠的笑,她对了十几年。以前她总是奇怪,他对着她时,明明是冷到冰雪都赧颜,为何她还能在梦里看到他对着自己温暖地笑,如春日的阳光照在她的心底。那时宛轻尘最大的念想便是有朝一日他能对着她笑,如梦里那般,替她驱散阴寒,她也始终相信,这梦,会成真的。
苏晚轻笑着,“我记得当时你说信我,即便是瞒着你,也是有无法出口的理由。”
他迅速召集附近屯集的穆家军,命他们火速赶来关就城。那阁主敢公然在他面前露面,必然早有准备,他带来的人手不够。
云宸看着那层死气,面色终于变了变,随即又笑了起来,很是温煦,“若若,你不想报复回来么?我利用你十几年,让你双手沾满鲜血,让你和穆将军反目,被穆家唾弃,骗你的感情骗你的身子,就是想看你现在生不如死的模样,你想要我如愿?你不恨么?”
那些人不敢妄动,却也不敢萌生退意,只是举着剑拦住苏晚的去路。
穆旬清怔怔地站住,想到在东北断炎山,她也是如此,持剑对着自己,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他面色愈沉,看着苏晚的眼里有了防备。
“将军!”尹天一声大喝,猛地拉开穆旬清,躲过一剑。
“我问你,”苏晚的声音是压抑的平静,沙哑如被风吹起的沙沙树叶声,“今日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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