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迟疑地起身。天空微亮,隐约可以看到前方的路,绿树幽幽,繁花点点,一汪清泉正值眼前,木制的拱桥很是精致。她拢了拢披肩,不再犹豫地向前走去。
槐树底下,刚刚还靠坐的人蜷缩着滚在地上,好似在极其痛苦的颤抖,污泞的衣衫布满雪白,细细看去,竟是云宸的一头青丝变作白发。
“苏姑娘又不记得了?我是云宸哪。”云宸笑了笑,替苏晚擦掉嘴角的残渍。
“不记得便罢了。”云宸见苏晚困惑的模样,本来略带的担忧化作轻缓的笑,“总之呢,我们已经出了风都,又出了关就城,眼下在走上几日,便到了往日岭南与云国西南的交界处。”云宸拢了拢苏晚身上的披风,不自觉扫了一眼她的伤口,叹气道:“你也知晓我这医术着实拿不上台面。你身子本就虚弱,多次重伤,还……还有毒在身,我顶多让你多活上十几日。所以才到了岭南带你找大夫……”
苏晚在他背上,听着他的喘息声,不再多问,此时能省一分力气便是一分。
云宸这番话甚是开朗,扫过苏晚惨白的唇,眼底浮起一层涟漪。
说着又推了一把苏晚。苏晚点头道:“那我先进去。”
“嘿嘿,这不是上头规定的么。”头头朝赵老六挤了挤眼。几日前云国使臣被刺的消息传了出去,本来谈和的好事就这么给坏了,眼看又要打仗了,虽说他只是个小头头,也疏忽不得。
头头擦了擦眼水,扬扬手便让他过了。
赵老六斜睨了他一眼,咕隆道:“老哥我一天来回几次,你还看?”
“嘿嘿,你又忘了?”云宸得意地笑了笑,“我什么都是略懂皮毛,这武功嘛,也是一样……不过带着你入山应该不成问题。”
马车内传出轻微地咳嗽声,声音有些苍老,颤巍巍道:“多谢……咳咳……再往前走二里路便可以了,咳咳……”
许是一口气不顺,苏晚一口水未咽下,猛地咳嗽起来。云宸只有继续给她拍背顺气。苏晚的眼慢慢睁开来,密长的睫毛微微颤抖,频繁地眨了几次眼,看清眼前的人,低喘着道:“你……你是……”
“你的噬心散,搞不好再过几个时辰便https://www.hetushu•com.com发作了,还等我作甚?快快进去。”云宸低着脑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一手扬得老高,略有嫌弃道,“我一时冲动把你救出天牢,害你被将军误会杀他生父才把你捞出护城河,送你来这里,也算是不欠你了。你还拖着我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一起隐居不成?”
说着不管他人的眼神,拢了拢苏晚的披风,迎着风雨便出了去。
“嗯……”苏晚轻哼了一声算是应允,再没力气说其他的话,又堕入一片黑暗中。
“哟,老六你今个儿这么早?”看守城门的驻军头头见了他,习惯性地伸出长矛拦住马车,向他走过来。
有人说自家侄儿也是死在那一战,跟着啜泣;有人气愤地辱骂云国使了见不得光的手段;有人说到穆家军一夜大损,此番再与云国开战,胜负难辨……
“嗯。”苏晚轻声应允,抬眼看了看前方,可以看见灯烛闪烁,鼻尖还有隐隐的花香,好似……真的快到那世外桃源了……
云宸面色瞬时变了变,站起身出了破庙,再回来时身上染了些雨渍,抱起苏晚便打算往外走。
“云宸,你会武?”苏晚有些惊诧,见他一副文弱模样,面上大部分时候都是病态的苍白,居然也会轻功。
如此想来,便不多犹豫,爬上云宸的背,瞬时间身子竟随着他飘了起来。
明日他们便能到那传说中的峡谷,一路上过去求医的人还真是不少,此时都聚在这破庙中过最后一晚。重病就快得治,一群人大多心情欢逸,纷纷打趣他们这对年纪最大的夫妇,笑称云宸千里迢迢为妻寻医,是这风国最重情谊的老头子了。云宸也不推谢,顺着众人的意思,拍打着苏晚调笑。
披风是防雨的,苏晚浑身上下被裹得严实,倒是云宸淋了浑身的雨,身子与他贴着的部分一片冰冷。
这城门是关就城最后一道关卡。关就城是岭南最大的城镇,繁华自是不说,流动人群亦是南方最多。战事在即,对出入城门的百姓管制地也愈发紧致。
“还不是你嫂子。昨个儿大田在这马车里拉了一把,她说我今个儿想把她接和_图_书回家,给老老实实地弄干净了。”赵老六见他喷嚏打个不停,后面的马车已经在催了,有些不耐了,“行了行了,你好了没?”
“快去快去,早点医好,他日说不定还有机会再见。”
“诶……你们现在走?”张氏一见,忙劝道,“还是等明日看雨势再决定吧,否则冒雨赶路,这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嗯。”云宸往后退了退,将苏晚的脑袋放回马车座,轻声道:“那日我本欲引开追兵,哪知公主好像并未告诉穆将军我的事,无人注意到我,穆将军带着猎犬往你的方向去了。我见他们把你扔下护城河,在下游寻了半日才找到你,还记得么?”
越往前,人烟就愈加稀少。赵老六算好了里程停下来,唤道:“到了到了。”
赵老六看着那一袋银钱,咽了咽口水,压抑着心里的兴奋,不屑地接过来,“现在管制地严,要不是我啊,你们夫妇俩哪可能出城。我也不是为了银子送你们,是怕你那老婆子病死了,你可不就孤零零的了,怪可怜的,就当我做了好事积点德吧,您二老可别忘了我这恩惠。”
傍晚时还算明媚的天,不过半夜时间竟会下起雨来,而且看起来雨势不小。
“云宸,不如……明日再走?”苏晚一睁眼,只见凄风缠绕着暴雨,打得她的面上都有几分疼痛。
苏晚又眨了眨眼,慢慢反应过来。最近几日她醒过几次,两次?还是三次?隐隐中见过云宸,他说带她去找大夫。还说为了不被人认出,两人都易容了。
“这岭南边界,有一处峡谷,谷中四季如春,风景甚好,里面住了名医术高明的大夫,每年都有不少人亲自上门求医,据说都痊愈而归。我带着你过去,说不定他能医好你的伤,还能解去你的毒。”
“明日这山路便该堵了。”云宸笑了笑,放下苏晚,蹲下身子,“来,我背着你,两个时辰便可入山了。”
这一看,心中像是被惊雷劈过。
山上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耳边呼啸不止,大树齐齐摇摆,如妖魔般伸开双臂猖狂大笑。二人逆风而行,显得尤为吃力。苏晚察觉到云宸的喘息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沉,抱紧了和-图-书他的脖子,想要他放下自己,又觉得矫情,可不放下,也不知他还能坚持多久……
一时间破庙里数十人都带着笑容看苏晚,暖意融融。
到了拱桥边,笔直的林荫道更加清晰,前方的灯火像是在对她招手,分外暖人。她却是有些测测然,许是习惯了身边有人相随,看那大道心中没由来的不安稳,禁不住回头看向刚刚那棵槐树。
苏晚的意识浮浮沉沉,全身时而燥热时而冰寒,随着马车晃动。偶尔睁眼,有时看到黑漆漆的马车顶,有时见到云宸靠在一边沉睡的模样,再有时看到云宸拿着水壶对她笑。那笑像三月里的阳光,不似夏日灼|热,也不似冬日惨淡,噙着暖寒适宜的温度看着她,总让她觉得安心。
刚刚还融合的气氛霎时降到冰点,无人搭话,随着那女子的啜泣声渐渐有了细小的议论。
“我等……”你……
苏晚毫不犹豫地,忍住身上的疼痛提着衣衫大步往回跑,跌在地上抱起云宸的半个身子,急声道:“云宸,云宸你怎么了?”
阳光洒在满是尘灰的官道上显得有些惨薄,一辆朴实的马车穿过尘雾向着城门驶来。赵老六衔着一根稻草,嘴里哼着小曲,慢悠悠地赶着马车。
老头跨步过去,从怀里取出水壶和一个药瓶,推了推那人,声音清涤,“苏姑娘,苏姑娘醒得来么?”
“云宸……”以前每次她醒来,只有片刻清醒便又晕了过去,这次居然还能说出话来,“你……你救的我?”
老头笑吟吟地目送他离开,眼见他走远了,眸光渐渐沉下来,一个转身缩回马车里。
赵老六加抽了一把马鞭。本来他是不想骗他那老实巴交的弟弟,可送一个老头子外加一个病得快死的老婆子出城找神医又不会坏他什么大事,还能得一大笔银子。乱市里头,只有银子最可靠!
云宸说着,斜靠着槐树滑坐在地上。
苏晚心下了然,云宸已经有三日未给她喂药了,必定是身上的药材不够。倘若再耽搁几日,或许自己会没命吧……
被一个年近四十的妇人唤作“婆婆”, 苏晚不由地笑得更欢。
“莫急,咳咳……”云宸咳嗽低哑,“马上便到了,过了这山www•hetushu.com.com头便是。”
“晚娘啊晚娘,你可不能这么睡过去了,留着我这个老头子怎么办?”云宸又开始在她耳边聒噪开了。
“哈哈,晚婆婆有你这么位情深老伴,哪舍得睡过去。”面带风霜的张氏笑着逗乐,拍了拍怀里睁着大眼的孩子,想都明日便可替他医病,心中很是宽慰。
越往里走,风雨便越小,可云宸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二人终是停在一棵槐树底下,槐花香气四溢,被雨点打落飘在肩头。
云宸在她身边找了个窄小的空地坐下,将她脑袋放在自己膝盖上,从药瓶里塞了两颗药在她嘴里,捏开她的嘴,抿了一口水,倾下身子,对着苏晚的唇熟练地递过去,随即让苏晚的身子稍稍直起来,拍着她的背好让水下咽。
苏晚意识有些飘零,仍是尽量听着云宸的话,心中不免有些感激,若非他,此时自己恐怕是尸沉河底了。
云宸扯出一个笑容,脸上的皱纹沟壑一般皱拢,“晚娘的病耽搁不得,若明日一早才发现泥石阻了山路,那真是求医无门了。”
“咳咳……”苏晚假意地咳嗽了两声,她在旁人面前甚少说话,装不出云宸那种苍老沙哑的声音。
云宸将她的身子扶正,转身出了马车,扬鞭而行。
那女子说着,瞟了一眼身边奄奄一息地老者,掩着面哭了起来。
苏晚的脸上也是爬满皱纹,显然是易过容了。她紧紧闭着眼,双眉微蹙,气息微弱,该是听不见云宸的话。
赵老六出了城门便一口吐掉嘴里的稻草,对着马车不耐烦道:“可以了没?”
赵老六念念叨叨的,一面把银子塞到怀里,一面把马鞭递给那老头,晃悠悠地走了。
如此循环往复,送了药物送干粮,整顿下来,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云宸摇头,笑道:“你还想累死我么?我走不动了,咳咳……”
“晚娘你进去吧。”云宸声音低迷,带着玩笑式的调侃,放下苏晚道,“一直往前走便是了,谷主心地极好,定会医你,咳咳……”
苏晚本还挂在脸上的笑慢慢僵住,身子渐渐开始颤抖。云宸眼里的光忽明忽暗,弯起的眼角沉下来,正欲说点什么,窗外忽的一声惊雷,混重的雨点打下来,破庙和-图-书
里各种声音戛然而止。
“看晚婆婆都不好意思了。”张氏见苏晚又往披风里躲了躲,更乐了。
苏晚见云宸扶靠在树边咳嗽起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犹豫道:“你不随我进去么?”
众人一时有些惶惶然。需知入山是不可用马车的,带着重病者徒步而行已是十分艰难,若是下雨,山路泥泞更是难行。这也便罢了,若下到明日还不停,这南方土质疏松,泥石必定阻住入山之路,那要医病,恐怕得等雨停之后的三五日了。
苏晚半睁着眼,瞥了一眼窗外春光,摇头。掉到河里不过片刻便没了意识,此时便是那之后意识最清楚的时候。此外,对之前云宸与她说过的话有些模糊的印象。
苏晚侧了个身,半面脸埋在披风里,偷偷地笑。云宸那副“老头子”的模样,装得还真是十成十的像。
云宸扬了扬眉,也跟着咳嗽,“咳咳……诸位莫要单单拿我二人打趣。长夜漫漫,不如说点其他乐事?”
苏晚对这面地势不了解,倒未多想。
马车帘布被拉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头,脸上都是皱纹,乐呵呵道:“多谢多谢。呐,这些银两拿去,当是我买下这两马车了。”
云宸“呵呵”地轻笑,“我休息休息,回过神了就赶紧出山,否则封山了,我还真得在这里呆个十天半月,闷死我了。”
这几日他们还是会经过些小镇,外人都将他二人看做老夫老妻,云宸起初只是沉默,到后来便应承上了。再后来说“苏姑娘”这么唤着,万一不小心让人听了去必定起疑,便唤她“晚娘”。
也不知过了几日,苏晚清醒的时辰越来越长了,便时常能与云宸说上些话。
“这年头能有什么乐事可说?”一个尖锐的女声突然响起来,带着撕扯嚷道,“眼看又要打仗了,要不是夫君在断贾谷一战中战亡,我婆媳二人何须……何须……”
马车内香气四溢,细细嗅着才发现带了点血腥的味道。马车座上蜷缩了一人,瘦瘦弱弱地,花白的头发简单挽起来,有些散落在面颊上,遮住了容貌。
人还没掀开马车帘,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不悦道:“你弄了些个什么香料在里头?”不等赵老六答话,不停地打起喷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