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旬清未再看她,向前的步子有些蹒跚。苏晚被人拉着离开,只看到他进了灵堂,跪下,那背影里浓郁的疲惫哀戚使得她的心猛地顿了顿。
穆旬清在穆老将军灵堂前跪了三个日夜,米粒未尽。穆绵哭红了眼却不敢多劝,穆色哭闹了整个日夜后开始担心大哥,可无论与他说什么,他只是跪在灵堂前不语。
“我说的这些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随你!只是你摸摸心口,我风幽公主,可曾害过你?”风幽公主长袖一甩,背着手便打算离开,到了门口又突然停下,嗤笑道,“对了,忘了与你说,宫中抓出两名宫女,一名替换宛轻尘在天牢中,一名腰牌丢失,二人皆背刻蝴蝶花纹,只是打死都不肯透露隐飒阁的消息,今日一早两人同时自杀。”
这一鞭,好似抽在苏晚心尖。
穆绵擦了擦眼泪,稍稍平静点,冷笑道:“他说要你血债血偿,却始终未泄露你宛轻尘的身份不是么?否则你早已身首异处!他知道你另一个身份便迫不及待给你医病,说什么要找虚还丹,结果你想来想去没想到虚还丹的去处,他也没杀你不是么?直至云国使臣被刺,他压着公主不让她给你治罪,婚礼当场听到你失踪的消息便想弃公主而去,就是怕你没有噬心散的解药会死掉不是么?宛轻尘,大哥从始至终都未想过要你死,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你……于心何忍?”
穆旬清的两指开始颤抖,缓缓地,像是打在苏晚心头。最终他收回手,闭上眼。
苏晚的眼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面色煞白地盯着穆绵,胸口一股闷气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苏晚想笑,大笑这人演戏功夫上层。若说是在昨夜或今早见她行刺,她还可以理解为自己在昏迷期间被人控了神智,可今日申时,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还在向西出逃的路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嫁祸,这些人,就不能玩出点其他花样来么?
穆绵激动得浑身颤抖,手里的鞭子无法控制地扬起,狠狠甩下。苏晚被她的话惊在原地,躲都未躲,抽在身上的鞭子也似感觉不到疼痛。
穆旬清双眼无神,脸上是黯然的笑。
“穆旬清,”风幽讥讽地笑,随手带掉矮桌上的茶具,叮当碎了一地,“你好好想想!自从你认识这宛轻尘以来,可有脑袋清楚的时候?我承认,第一次她入宫我想找借口置她于死地,可随后出现的杀手,不足以证明她与隐飒阁关联和_图_书未断?第二次入宫,更加离奇,呵呵,云国使臣之死,恐怕你还是有点怀疑是我安排的吧?我只想说,她对我的威胁,还不足以我用破坏两国关系来拐弯抹角地除掉。倘若那是隐飒阁所安排,偏偏安排在宛轻尘身边,无非是看准了你对她情根深种,会设法隐瞒。至于这次……”
无数双眼睛盯着她,那眼神有恨意,有愤怒,有鄙夷,有怨气,苏晚本该闭眼的。人不是她杀的,这些情绪不该由她来承受。可被丢入河的那个瞬间,苏晚看到风幽的脸。
穆色水灵的大眼泛起微红,看着苏晚道:“二姐姐尽管脾气坏,可对大哥的事,她从来不会说谎。今天听到的每字每句,我会牢牢地记住。宛轻尘,今后就是我穆色的杀父仇人!宛姐姐……”穆色缓缓举起手中的长鞭,稚气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坚毅,手起鞭落,“啪”地一声脆响,“不过是场戏!”
“你看到我了?为何不阻拦?”苏晚再上前一步,扯下脸上的面纱。
穆旬清刚刚封过穴道的两指停在苏晚脖间。他看着她,眼里灰蒙蒙的一片,没有波澜,好似穿透她在看其他东西,眼神空洞无力。
苏晚怔住,她以为穆绵会冲进来便是一鞭,再骂一句“贱人”。
没有……
亮眼的鹅黄色衣衫,手持长鞭,却不如往日那般怒气冲冲,看着苏晚良久,大眼里浮起雾气,哽咽道:“你都这么难看了,为何大哥还会喜欢?”
穆旬清面色苍白,几日来已是消瘦许多,眼睫抖了抖,未语。
穆色甩掉手里的长鞭,对着暗室外大唤道:“进来,把人犯押出去!”
“穆……”
风都的护城河很是宽敞,波光粼粼,更显得春意盎然。河边聚集了身着丧服的各色人等,苏晚一眼看去,只觉得密密麻麻尽是人,没有一个认识的。
李钰忙道:“你轻功了得,如何拦得住?眨眼的功夫就点了几个兄弟的穴……”
她的双手双脚皆被铁链锁住,被人一推二搡地向前走。穆色亲眼看着她被人上了锁链便走了,到了河边苏晚才恍惚记起云宸曾经对她说的话。他说据传在水中溺死之人,灵魂会被困在水底,上不得天下不得地,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以前的宛轻尘她不知道,可至少现下她知道自己从未想过要害穆旬清。她不过想逃出去而已,想要自由平淡的生活,这也有错么?
丢失的腰牌是为了https://www.hetushu•com•com掩护宛轻尘出宫,背刻蝴蝶花纹证明其隐飒阁中人身份,身为宫女私救重犯,说明暗中早有勾结。
苏晚被人带到一处阴暗潮湿的地下暗室,推她在角落里便走了。石门“轰”地一声被关上,那暗室便伸手不见五指。苏晚理了理长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双眼。赶了大半日的路,她累了。
穆旬清始终背对着护城河,一动不动。
穆色抚了抚手里的鞭子,抽开被苏晚拉住的手,清澈的眸子突然变得复杂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散了,冷冷道:“宛姐姐,你教会我一样东西。到如今我才知道这世上有种人,叫戏子,是会演戏的。”
“东北断贾谷一役,我穆家精锐尽损,民心尽丧,大哥在朝中地位一落千丈,若非舅舅暗扶,公主偏袒,大哥早被治罪流放。你呢?做完丧尽天良之事,一句失忆将罪孽忘得一干二净!你以为之前在将军府里受那么点罪便了不得了?大哥被你一剑险刺心脉,推落山崖,若非老天庇佑,早就一命呜呼。我与尹天找到他,昏迷了整整两个月才醒过来,昏迷时嘴里念的还是你的名字。若非云宸身有奇药,他如今就是个四肢无用的废人!”说到穆旬清,穆绵仿佛又看到几个月前救起他时他那副血肉模糊的模样,眼泪流得愈加汹涌,握着长鞭的手也不住地颤抖起来,“大哥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就传来你要成亲的消息,你可知当时他那一身玄衣染了多少血渍?”
苏晚抬头看去,穿着素白衣裳的风幽,一身孝服的穆旬清,站在人群首端。穆旬清静静看着河面,只看背影便知消瘦许多。风幽倒是回头瞥了她一眼,随后嘴里说了句什么,穆旬清便也回过头来,接着抬步向她走近。
她身上不见往日金灿灿的闪亮,换上一身素白,上香之后静立一旁,淡淡看着穆旬清,半晌,嗤笑道:“你打算跪到何时?”
“因为你从来不会有意讨好我,刻意迎合大哥。公主张扬,可你不怕她,总能气到她无力反驳。二姐姐有意为难,你总能迎刃而解。你不会仗着大哥对你的宠爱在将军府里横行,对所有人都冷冷的,可总是暗地里帮人。”穆色小小的脸上荡起笑意,“我还记得有一次,我故意逗你,把你的衣服都剪花了,结果那衣服不知怎么到了二姐姐那里,服侍二姐姐的丫头因此被她赶出府。我见到你给了那丫头一大笔银和_图_书子。从那以后我就认定你是好人。”
“从头到尾,你的每一步,都被他人算计好了,被人看穿了。”风幽嘴角噙着的冷笑突然收敛,厉声道,“穆旬清!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你被人吃死了!”
苏晚失了声,急的眼都红了。
风幽面上无妆,别有一番雅致味道,轻笑道:“不说你那些亲信的指证,穆老将军身上的伤口,除了宛轻尘,你认为还有第二个人有这能耐?隐飒阁稀奇诡异的功夫多的是,我看她要藏住内力也非难事。从她在苏家出嫁,料定你会去抢亲,再被抓回将军府,装作奄奄一息的模样,料定你不会一刀要了她的性命,最后选在大婚之日出逃,料定你会急急赶去找她,趁着你寻她,府中防备疏忽时行轻功回来杀人,说不定她现在被你抓回来,仍是料定你在紧要关头不会杀她!”
“隐飒阁唯一的筹码便是你对宛轻尘的情!你唯一的弱点便是对她的爱!你要留着这个祸害到几时?”风幽双眼通红,忍不住哽咽。
穆绵眼神冷下来,猛地擦掉眼泪,甩了甩手里的长鞭,阴沉沉的声音,“你知道你都干过些什么?”
苏晚撇过眼,冷笑一声,她做过些什么,不是没人愿意告诉她么?以前她的确很好奇,可经历了这么多,以前发生过什么对她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她只想说一句话,一句而已。想要亲口告诉穆旬清,她没有杀他爹。不管他信与不信,她说了,心下便没有遗憾。
“可惜苏晚不会武功!更不会你所说的点穴!”苏晚冷声打断他的话,“你们想要嫁祸,该想点更高明的法子!”
随即甩下手里的长鞭,转身便打算出暗室。
明明是她所爱的男子,却要亲自对他说他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她的骄傲就这般被自己踩在脚底下,却怨不得悔不得。
暗室内,苏晚吃了下人送来的饭菜,正欲睡去,石门被人打开了。
不等苏晚吐出下面的音节,穆绵打断道,“我怎么忘了!打你,脏了我的手!”
苏晚怔住,听着他的后话。
是穆绵。
穆旬清一直站在一边沉默不语,怔怔地看着灵堂,满身的哀戚倾泻而出。他听到李钰的话,眼神闪了闪,极其困顿地抚了抚额头,无力地摆了摆手,低声道:“押她下去。”见旁人犹豫,又补充道,“苏晚。”
苏晚一个跨步想要追上去,却是跌在地上打了个滚,身上是撕裂般的疼痛。她抬头,见穆绵滞在原和图书地,刚开口想喊,她身形一动快速离开,在她身前的,是穆色。
她在笑,灿烂得胜过春日阳光。她的双唇微微阖动,在对她说着什么。
穆绵见苏晚不在乎的神色,娇俏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死死瞪着苏晚,“你根本没失忆对不对?”
风幽出了大厅,对着惨淡的朝阳阴测地笑。宛轻尘到底如何出的宫,她猜得到。什么背刻蝴蝶的两名宫女,当然是她捏造的,至于杀穆老将军的人,她也能猜出一二。只是,有什么能比穆旬清亲手杀了宛轻尘更大快人心?
李钰说着,眼圈暗红。
“色 色……”
所以,现在是要将她溺死么?
穆绵却因为苏晚的反应大笑起来,“哈哈,你连爹都杀了!失忆当然是装的!不管大哥有多爱你,对你有多好,你永远都铁石心肠冷血无情!”穆绵笑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十万精兵一战尽损,你以为真是大哥无用?若非……若非你……你可算得出多少人命丧于你手?一夜之间……哈哈,一夜之间杀尽数百将领,你可知那些将领中,有多少是我穆家三代心腹?有多少是大哥自小敬重的叔伯长辈?有多少是与大哥在战场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夜之间尸横遍野最后你连大哥都要杀!”
苏晚看着越来越近的河面,突然平静下来。她不是想逃么?想要安逸的生活么?一直以来都是这一个念头。那么,死有何惧?死后才有新生。
苏晚鼻尖一酸,她是否有武,他早就试探过。他亲自将她找回来,知晓路途遥远,还要信他人诬陷?
“你是为了守灵,还是不想面对宛轻尘再次背叛你的事实?”风幽面上闪过一抹自嘲,“即便你不审不问,不想不看,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你不信!”
苏晚被人拖着继续向前,腰上绑了厚实的麻绳。她回头看那麻绳的尽头,是一块巨石。她对着穆旬清的方向,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却是徒劳。
穆旬清的身子猛地一抖,握成双拳的手不停颤抖。
给过她温暖的人,自始便护着她相信她的人,却终究,走不到至终。
第四日,风幽公主到了将军府。
“你还在怀疑么?”风幽扬了扬眉,“我与你说她不是我安排带走的,你不信。亲信亲眼见她杀害老将军,她说没有你便信?”
苏晚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她不奢望穆旬清会放过她,她只想说一句话……
穆旬清的身姿愈发颓败,任由风幽讲着,不附和不反驳。
穆绵拿和*图*书长鞭指着苏晚,眼里是恨到极致的血红。苏晚擦去不知不觉中满面的冰冷,顾不得身上的鞭伤,扶着墙壁站起来,“我……”
穆旬清已在她身前,脸上很是憔悴,双目无神。苏晚刚吐出一个字,便被他举手封住穴道。
穆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了一眼,拾起刚刚穆绵丢下的长鞭慢慢把玩,对着苏晚漫不经心地笑,“宛姐姐,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喜欢你么?”
穆色慢慢走进来。苏晚心中一喜,撑着身子站起来,趔趄着拉住他的手臂,虚弱道:“□,你……你带我见你大哥可好?”
李钰闻言,面色因为激愤胀得通红,不再看苏晚,转而对着穆旬清磕头道:“将军!李钰生在将军府,一直忠心耿耿!此番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假!若将军不信大可问其他几名兄弟,将军务必明察,莫要轻饶害死老将军的凶手!”
“你连爹爹都杀了!”穆绵的眼泪终是没忍住,掉落下来,“我承认我嫉妒你,嫉妒大哥对你好,可既然大哥喜欢你,我是不反对的,我知道我没资格反对!可是……可是你不能对大哥好点么?你如此害我穆家,大哥还是拼了命地保你性命,可你……可你连爹爹都杀……”
春日夜晚的风本就透着点凉气,此时却好似突然变作凛冽的寒风,刀刮般划过苏晚的面颊。她能察觉到穆旬清抓着她的手沁出冷汗,微微颤抖。她能看到眼前之人眼里的确信无疑,甚至在看着她时还有压抑的恐惧。
冰凉的河水闯入口鼻,封住呼吸。苏晚的身子急速下沉。被鞭子抽打的伤口触到水,刺骨地疼,她却再无力顾及。直到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苏晚恍然惊觉,风幽的那句话,是在说:“宛轻尘,我赢了……”
跪在地上的那人乃奉命保护老将军的侍卫领头,名李钰,可说是将军府的家奴,跟了穆旬清许多年也算是见过世面。他见苏晚面带冷笑,气定神闲地问话,身子不由地抖了抖,却也未退缩,愤恨道:“今日申时!我亲眼见你闯入老将军房内,接着……接着老将军便断气了……”
“我能问问,老将军何时遇刺么?”苏晚毫不费力地抽开手,一个抬步便到了穆旬清身前,盯着跪在眼前的人,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苏晚双唇阖动,不停重复,“穆旬清,我没有骗你……”
苏晚垂下眼,不与她做这些无谓的争执。他们只信自己的判断,是否失忆,根本不由她自己说的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