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的话,我心中一动,“先生打算隐退?”他如何能够舍弃天下?而天下又如何能够舍弃他呢?
他轻轻一叹,“当年,我正是觉得这世上的人不会让我隐退,才来到这里,但我也知道,这里不是长久之地,只是当时还没有全然放弃的决心,如今是真的勘破了……”
他看着我恬淡地一笑,“姑娘才智拔群,天份也高,只是,与那位刑先生一样,都不是适合待在军中的人。”
我听了心中一急,不禁伸手想拉住他,仿佛他马上就会消失一般,一碰到才猛觉失礼,连忙放开,“黄先生,真的要走么?你这一去,是不会再找人蔽护了,但这样的你岂不太危险?”天下有多少野心分子会瞧着他?不会放过他的,一入江湖抽身难。
“是,黄老先生昨夜病重身亡。”我板着声音。
我不知该怎么宽慰,正想着话,他却已一扬头,自己把话转开,“那时候,水先生也在军中,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出谋划策,纵横北疆,威名远播啊。”他负手而立,平静地说着,却有种不平静的气韵在流淌。我从不知道师傅当初是这样的威风,他从来都没提过的……
“先生言重,末将愧不敢当。”
宣霁此时忽然眼神有些阴郁地朝儒辉看去,“此事你还是不要开口得好,免得多费手脚。”
宣霁笑着扶起他,“米将军威名,在下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实乃平生幸事。”那话中语气在我听来,带着一丝极隐约的叹息。我知道他是叹息自己无缘碰上黄天正了。
我望着他清朗又温润的眼睛,一时不禁有些迷惑,“先生,你如此谋略,为何却甘心退出时局,在此隐没?”
我当下敛身一礼,“黄先生。”
他背影一顿,随后径直下山,那身影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明朗而清持。
我抿了下唇,是宣霁。只有他,一直喜欢在正式场合把我叫成这样。“有劳宣先生大驾,平澜惭愧。”
回到九茶山驻军处,我军已把守此山各处。一入军帐,我速传来军医替左梧治伤,而儒辉带着黄天正去安抚俘虏。黄天https://www.hetushu.com.com正已在此军中呆了十多年,几乎可以说,这支军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只要有他在,崔军会容易收编得多。
“唉……水先生也真是谨慎,此事已过去多年,而晋岑王也足以雄霸天下,他应该已无顾虑了吧。”他叹息,有一种很深的惋惜。
“啊,放着就好。”我扯开一个笑,指了指床板前头的几案。
第二天一早,我和儒辉便将黄天正不幸突染重病,暴病而亡的消息放了下去。不多时,崔军旧部便齐集于帐外。
“姑娘,”黄天正打断我的思绪,正色看着我,“军务上的事我已经全都交托给了刑先生,此地诸事已了,我也该告辞了……”
“姑娘睡不着?”耳边忽然传来温厚的声音,我回头,杏黄儒衫,正是黄天正黄老先生。
米襄一跪地,他的旧部也都跟着跪了下来,“我等原誓死效忠王爷。”
他抬头向天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向我行军礼,“从今往后,末将等誓死追随军师!”他如此一说,众兵士也都向我跪下。
黄先生,真是把什么后路都铺好了。我上前一步扶起他,“我军能得米将军及众兵士效命,真是如虎添翼啊!”
“先生他走得很好,没有任何痛苦,算是含笑而终。”
宣霁看看儒辉,“唉……这事你们还要费些口舌,自己去和六爷说。”
“总是八九不离十吧。后来我也退居于此,对于天下的事也不太关心了,只知道嵇侯爷至此后愈加谨言慎行,权势也越来越大。”
意料之中,夺下九茶山重地,又是打了那么一场仗,他身为主帅当然要派人过来了。众兵士让开一条道,我还没看到正主,却已听见笑兮兮的声音“啊,平澜女军师,我道贺来了。”
谁知我这一问,他的表情也有些疑惑,“当年的事,我也不很清楚,只是知道在……啊,就在晋岑王十岁之际吧,侯爷忽然下令赐死倾国夫人水氏,并把水先生也赶出了府。我本道是水氏一门犯下了大错,但就在两年前这个时节,有了个和-图-书七星之说,”他笑着朝我看来,“七个女子,都是水先生的弟子。所以我想水氏定然是没有错的。”
“这里叫做望星坡,此处崖下有一条山道……”
“呵呵……晋岑王,”他抬头望着天边的星辰,脸上抹上一层回忆的神情,很朦胧的激越,仿佛是沉淀过的激|情,很是令人神往,“十四年前,我就与晋岑王爷错过了。那一年,他还是个八岁的小娃娃,坐在嵇侯爷的马前……呵呵,嵇侯爷行事不拘小节,又豪气冲天,他的孩子,个个都跟随在戎伍里……”他说到这里,仿佛沉浸在回忆里,整个天地间隐隐约约地激荡着一股豪情,那般奇异的沉静的豪情。他只是静静地仰望着夜空,我却已能想象当年驰骋纵横,男儿志在四方的壮阔气象。
申饬?我朝儒辉看了眼,当下只得将宣霁引入帐中,才道:“先生请说。”
我不能闭眼,一闭眼就是白天的情景,满目的血红,满地的尸首……
我霍地坐起身,不能再想下去了。看着帐帘,我下床走了出去。今晚的我,一定不能再想白天的事了,那是必然,作战必会有所牺牲!那是在所难免,是牺牲!
我怔在原处,“身为主帅,要担起的是整场战役的胜负,而不是区区几万人的性命!”一时间只能看着他飘然离去,连临别的话也说不出来。直至他快要下山时,我才回过神,连忙朝着他的背影喊,“先生放心,黄天正已在此役中亡故!”
我还欲再说什么,儒辉领着一群大将过来了,“平澜,六爷派人来了。”
一定与王上脱不了干系,倾国夫人……难怪师傅的眼睛与六爷的眼睛非常神似呢,原来……原来太妃是我的师伯,倾国夫人,倾国……啊,那盆倾国牡丹!难怪六爷当初会对着那株冰玉牡丹神伤,一定与王上有关联!师傅也一定是为了报仇才一直帮着六爷做幕后的事,西南,当年六爷打西南的时候,师傅一定是暗中相助的。王上,想起这个人我不禁眯细了眼。这个人,不但害死了儒辉的全家,还牵连到师傅与六爷!
“是。
www•hetushu.com•com军师慢用。”他躬了躬身,便退了出去。
我勉强支起身,却出了一身冷汗,仿佛气力都抽离了身体而去,“什么事?你进来吧。”
他连忙虚扶了扶,“败军之人,何敢当姑娘此礼?”
“六爷说,此次交锋虽是我方胜出,但主将居然轻涉险地,完全没有顾及大局。此等轻率之举,六爷勒令军师要好好反省。再有,就是要军师和儒辉请黄天正先生随军同至焦连塘……不过,”他仔细看了看我俩,叹了声,“他人该是走了吧?”
“黄先生,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我不解,为什么师傅如此得才气冠绝一代,还会退隐呢?是什么事逼得他非要如此做呢?黄天正如此年纪,于当年的事一定是知道的吧。
“呵呵呵,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他扫了眼四周,神色正了正,已收起一脸嬉笑,“王爷于三日前攻下韩清的驻地,现已行到澧浦。王爷令军师和中军郎将率军直往乌州,十日后,在焦连塘会合,不得有误!”
“呵呵呵”宣霁笑得轻快,又向我看来,“军师,王爷还有一番申饬要我带来。”
我四下里看了看,摇头。
“倾国夫人?”我无意识地问了一个不熟悉的名字,脑中盘横的是师傅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无敌气势。啊,真难想象呀!
动手?是针对王上的吗?那么说……
“好了,我言尽于此,两位好自为之。我回去复命了。”宣霁一拱手,便即刻要走。我和儒辉送他出帐。今天的宣霁,严肃得不像他本人。而他说的话里,显然有着深意,儒辉明白了,可我却什么也没想到。到底是什么呢?
儒辉一怔,随即有些苦涩地一笑。我正疑惑,却听宣霁又说,“在神都那边,六爷已开始动手了。”
“呵呵,”他浅笑,慈蔼得让人温暖,“世事已无可留恋,我还有什么看不破的?倒是平姑娘,你善用权谋却心存仁念,恐会自伤。有时候该舍的就舍了吧,就像此战,将士的性命固然重要,但你身为主帅,要担起的是整场战役的胜负,而不是区区几万人的和_图_书性命!”话至此处,他一叹,再开口,语气已然放柔,“好了,平姑娘,你的路还长着呢。老夫告辞了。”
看着饭菜,我突然腹中一阵恶心,眼前又铺开一片血红,不,是一片血海!里面是众人垂死的挣扎……
“先生,您为何不助王爷夺了这个天下呢?”虽然我已知道答案,却仍是忍不住想开口挽留。
我入帐后换了衣服便倒在床上,直愣愣地盯着红黑的帐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天之内,有那么多血,那么多人,死在我的身边。都是我身边的人,他们和我说过话,对我展现过真诚的笑,他们拚死守护过我,那么多人,都死了,倒在战场上……
“吃饭了。”是一个小兵,他端着一盘饭菜进来。
什……什么?师傅的姐姐,太妃,倾国夫人……我摸着脸,简直不敢相信。“师傅是六爷的舅舅?”为什么当初他们什么也没提过?而且既然是这样,师傅为什么会退出,反而去蒙乾镇过着那样的生活?师傅并不甘心的……
宣霁微微一笑,又道,“王爷说此次两军交锋,全军将士奋勇迎战,忠义凛然。三军将士立此大功,王爷是放在心上的,待会师后一并论功行赏。还有,”他说着转向了米襄,“崔猛化旧部只要愿投入我军,便是我军将士,旧职不变,绝不旧事重提。军中若有再提旧事者,依军令从重处罚!”
“当时我投在豫王手下,一次交锋后,侯爷曾多次延揽我,但那时我已并不醉心于天下纷争。为了功名,我失去了太多东西,到后来,即使成就了自己的夙愿,我身边最重要的人却为此丧命……”他沉默,周身流露出一晕潜抑的悲伤,让人只能看着他惆怅地长叹。
儒辉在旁道,“此事我会向六爷言明……”
“我等愿誓死效忠王爷!”
我点头,是啊,十日后,就是要见面了,不知会是怎样的一个景象。
“嗯。当时那件事捂得极好,什么消息也没有,只是说倾国夫人被侯爷赐死,其弟被驱逐。但想来一切都是掩人耳目吧。”
一定有蹊跷!先爷是什么人,怎么可能重用一个有杀姐www.hetushu.com•com之仇的人呢?而且,师傅又怎会甘心替一个毁他一生的仇人做那么多的事?一定是有不得以的理由,使师傅心甘情愿隐忍那么多年。“先生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开始还有人说是借了倾国夫人的名,他这个小舅子才入得了侯爷的幕僚,但后来在几次阵仗中,他几乎做到了毫无败绩啊。”
“是。”我和儒辉应诺。
我走出去,帐外给围得严严实实,一群人个个都是红着眼睛。崔猛化手下第一大将米襄发话了,“我们是来讨个说法的!”他面目严峻,我知道他是误会了。
“当日便是这里设的伏?”我惊讶,这在山上看来却是一个坡度很缓的小丘。我走到崖边,是了,当日,正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他。
“军师,军师。”帐外有个小兵在唤。
他清清浅浅地笑着,负着手慢慢往前踱着步,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一直到一处山坡,他才停下。“姑娘可知这里是何处?”
“米将军,这里有一封信,是黄先生临去时留下,说是要交给你们的。你好好看看吧。”我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他,他有些犹疑地看我一眼,接过了信。
“从下面看来,此处身在高位,到了上面一看,其实也不过如此。”他的语声里自始至终都带着闲淡的笑意,丝丝地渗入人心。
他看着信的手微微颤抖,一群人都盯着他,也等着他发话。时间似乎停滞在这一刻,他不动,我不动,那些军士亦不动。半晌,他才看着我有些哽咽地问,“黄爷……他走得……走得……”
掩人耳目?掩谁的耳目?那时候,够格让先爷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王上?”
“你不知道?”他朝我一看,随即明白了什么,叹笑道,“可能府中不会有人提起……倾国夫人就是水先生的姐姐,嵇侯爷的三夫人水倾国,也就是晋岑王的母亲,当年御封的倾国夫人……”
“别多想了……”儒辉拍拍我的肩,温和地道:“十日后,我们可要赶到焦连塘呢。”
“平澜承蒙先生手下留情。先生不杀之恩,平澜在此谢过。”我对着他就要跪下去,但这一次,却被他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