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去来

“认得这东西吧……”
十年幽居,葬送了半生仕途;
朝霞宫丹陛前的灯柱却亮灼如初,那镶嵌在廊柱上的一颗颗夜明珠,散发出璀璨而迷离的光线,照耀着层叠繁复的彩绘壁画,也照耀着尊贵高矗的恢弘殿宇。
“楼中方一日,世上已过千年。白术医官一直在塔里居安优游,真是好生自在。可知道宫闱里发生过多少事端,又遭过多少祸乱?”
白术痛心疾首地摇头,那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以及霎时因惊愕而变得扭曲的表情,都在银白的月光下被照得无所遁形。
白术死死咬着牙,双眼迸射出森森的阴毒之色,恨恨地道:“微臣还有选择吗?在来之前,姑娘就已经将这筹码握在手中了,不是吗!难怪当年皇后娘娘让你做闺阀的领首啊。真让人难料,明明都已经失势,你却仍然还有左右宫闱权势更迭的能耐!”
韶光点头,“刚刚一个月的婴孩,尚分辨不出男女,就流掉了。”
红墙金门,绿柳碧塘。
她随之转过身,望着来人略显蹒跚的步伐,道:“都说禁咒师通晓诡谲秘术,上窥天道,下晓凡尘,奴婢一副肉体凡胎,要白术医官多多照拂才是。”
十年偷安,却保得性命留存。
这一夜,朝霞宫的灯火一直亮至晨曦初现。
天幕中,一轮冰月银澈皎然。
想要静待出仕,就继续留在太后身边吧。与东宫暗通款曲也好,跟其他夫人有私也罢,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只要他能识趣地选择缄默,不让她的身份和底细暴露,她亦不会让他太为难。毕竟,一个永远无法张嘴的死人,并没有一个会说话的眼线来得划算。
“白术医官,别来无恙。”
后因妖言惑众、蛊惑圣听而被处以宫刑,终身幽禁。皇后独孤伽罗在世时,最忌讳怪力乱神之人,却唯独留他一命,后来皇后薨逝,闺阀倾颓,权势更迭进入到新一番的轮换时,他又被新掌权的太后重新重用,于明湖塔楼重见天日。
这就是命。
纵横游走在宫闱之间,并非争宠,只为了丽锦前程,钩心斗角,争权夺利。
当年之事的真相,和现在的三缄其口——一桩是揭秘,一桩是保密,退而求其次,却也并非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在这里,你脚下的每一阶丹陛,可知道曾经被多少女子的鲜血所浸染,才会变得通红……即使后来铺上毡毯,遮住的也只是颜色,遮不住深入骨髓的恨意和怨念。站https://www.hetushu.com.com在这儿,曾经效命于闺阀一脉的你,可敢信口雌黄?”
白术的喉头蓦地一哽,“微臣不懂姑娘的意思……”
“很简单。当年的事,既然白术医官打定心思不开口,就应该连同当年的人,一并烂在心里,永远沉默下去……至于其他,随意便可。”韶光抬起手,将那枚盖着印信的药包递到他手里,“毕竟在从善如流这点上,医官一向做得很好。”
夫人蔡容华,因子棒杀;
月光照得少女的脸颊雪白如玉,略显苍白的肌肤显衬着一双眼睛暗若黑渊,若有幽意,宛若淬了霜芒的冰玉,直直地能把人给吸进去。
白术并不确定面前的年轻女官真的掌握了什么,然而他从中作梗,欺瞒明光宫,私通太子的行径,却是事实,于是狐疑而危险地盯着她,“姑娘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姑娘若是说当年的事,微臣已然受尽屈辱,能苟延残喘至今,打落牙齿吞进肚子里,何尝有过一点怨恨?如今,只不过想为后半生求些生机,何必苦苦相逼……”
韶光脸上表情未变,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枚药包。药包叠成八角,背面盖着太医院的专属印信,缓缓地,轻轻地被韶光举了起来。
夜,浓深而幽邃。那些洒落在红墙碧瓦上的月轮光辉,辉映着远处粼粼的湖光,宛若一道道揉碎的银,幽然静谧。
她忽而启唇,碎玉一般的嗓音。
韶光想,太后嘱命尚食局多多关照东宫日常饮食的事,他该是也不知道的吧,否则也不敢插手了……商锦屏已经将功夫做到十成,利用日常膳食对沈芸瑛痛下杀手,干净利落,悄无声息。就是可惜了沈芸瑛,千般小心,躲得过尚食局的一关,却躲不过埋藏在身边的祸害。而眼前的这个人,一腔抱负打算,最终也还是成了妄想。
白术陡然抬起头,“没了?”
韶光转过身来,直直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一双黑嗔嗔的眸子,在道出那两字的同时,如渊幽深的眼底忽而雪芒乍现,一瞬间亮得让人难以逼视。
尚宫局领首宋良箴,牵连革职;
韶光看着他,“人算不如天算。想要再次青云直上,也该踩稳当才行,否则一不小心摔得粉身碎骨,可就得不偿失了……”
白术僵直了身子,“姑娘需要微臣做什么?”
判词
白术眯起眼,细细地打量了一瞬,“时隔多年,姑娘已然脱去青涩,卓然长成https://www.hetushu.com.com了。”
素色的雪纺纱裙,青碧佩带将腰肢勾勒得曼妙纤细,整个人恰似漆黑深夜中的一抹亮色。敛着裙裾,双挽手的模样,显出皇室宫婢那种训练有素的沉静和端庄。冰雪的容色,一双黑眸嗔嗔,阴郁肃杀,只消站在那儿,就仿佛有淡淡的凛冽气息从周身散发出来。
“不该,真是不该。微臣早就说过,不该坐马车的。会伤了胎!”
白术眉头蹙得更紧,“那姑娘你究竟想要什么?”
“能如此想得开,也不枉费当年娘娘的一片苦心栽培。”少女端着下颚,唇畔一点笑,恍若乍暖还寒的冰凌,“毕竟宫刑之罚,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熬下来的。”
沈芸瑛确实不该去福应禅院,但留在宫里面,就能保住腹中的胎儿吗……同去祈福的人里面只有一个成海棠,可东宫的侧殿里却有很多嫔御留守,那些女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呢。而且,即便当时成海棠手下留情,可太后那儿,也不会放过她吧……
隔着一道道朱红的宫墙,在表面华丽的妃嫔身后,更多的就是奴婢:
始终面无表情的男人,在这时有了反应,“姑娘说话,是不是总如这般一语中的?”
头衔,荣宠,高位,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吸引人的呢?
韶光幽然地望着他,片刻,侧过身去,让出身后这一座奢华瑰丽的宫殿。
“能在那场大清洗中留存下来的人,寥寥无几,留下来又能一直到现在的,就更少。宫里面的老人,该清算的,该偿还的,都已经差不多了,白术医官也是其中一个,事到如今那真相究竟是什么,总得有个明白。”
白术嘴角微颤,在听完她的话之后眼睛陡然睁得滚圆,露出眼白,以及眼底一道道猩红血丝,隐着令人心寒的怨毒和悲愤。
在这里,有最险恶的布局,最精湛的谋算,最惊心的较量——绣锦如春的大隋宫掖,姹紫嫣红的如花女子,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旷世情缘。
话音落时,一抹瘦削的身影从宫殿南侧缓缓走来。
白术悚然而视,蓦然打了个寒战。
居心叵测的宫婢……
“我并非好战之人。”
一句话,直戳进对方心窝里。
在宫闱经营生存的人,早都有随时丧命的准备,可如他这般辗转浮沉之后还能重新入仕的,委实是不多。
“真相!”
明光宫掌事之一哀萃芳,羁留福应禅院,终生不得回宫……
风过,在此刻吹散了满地和*图*书香息。
明光宫掌事之一施艳春,驱逐出宫,永不录用;
朝霞宫前,朱红的殿门依旧紧闭,莲纹雕镂的十二扇花窗却一道道地敞开,让微寒的夜气肆无忌惮地侵入内殿里。隔着青色的鲛绡水帘,隐约可见内里香息浮动,烛影摇红。
她淡淡地道。
韶光的视线从他的头顶飘过去,“芸妃的孩子已经小产。”
工于心计的女官;
都该认命。
耳畔回答她的只有呼呼的风声。过了好半晌,但听一道寥落的声音伴随着满目零落的花叶响起,风一吹就散了,“承蒙姑娘顾念,明湖塔楼幽居十年,尚算无忧无扰。”
她轻然一叹,目光怜悯且凉薄。
夜,忽然在这一刻黑到了极致。
明光宫才刚刚掌权,风头正盛,那食髓知味的老妇怎会让权势这么快就被夺走?对于宫闱里面的血脉留存,吕芳素早已备下万全之策,否则,福应禅院里那么多血可就白流了。
世人所谓的天衣无缝,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天底下,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
韶光望着面前的人,目光中透着淡漠的凉意,“就正如一个只会卜凶问吉的术士,即使侥幸爬上庙堂高位,就能被重用了吗?”
韶光注视着他,目光平直而淡漠。夜幕中,月光如银,清澈明亮。
当年闺阀中的数百条性命,已经在无望和冤屈中悲惨地死去。作为仅存的一支,若是到死不明,他朝岂有面目黄泉相见!
太子妃元瑾,被害殒命;
韶光望着面前墨绿官袍的男人,身躯颀长干瘦,伶仃手脚,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极瘦,显露出又高又凸的颧骨。五官间唯一特别的,是眉毛下长着一颗大黑痣,就像是随时都能流淌下来的浓墨。明显是福薄的面相。
“皇后娘娘的身体向来康健,一点征兆都没有,怎么可能忽然染上不治之症……”韶光抬眸,直直地对上白术的目光,“很多事情明明不可能发生,却都发生了。宫里面所谓的‘顺理成章’,若非有人从中作梗,就是从内往外已经开始腐烂了。我知道,当年的明光宫一直都在等,东宫表面臣服,私底下却蠢蠢欲动,然而朝霞宫一役里,恐怕不仅仅只有那几个人吧……”
事到如今,已经今非昔比了。对抗?他岂会怕她!就拿现在两人在宫中的地位来说,她与他也是上下悬殊,高低立见。论起来,她根本就没有资格与他一较高下。
白术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脸上不禁露https://www.hetushu.com.com出一丝得意,拱起手,象征性地朝着上方拜了一下,“姑娘说的是芸妃娘娘怀孕的事。臣才刚刚重新出仕,就能得到太子信任,自当要尽心尽力回报天恩。更何况,像东宫添丁这等天大的喜事,是皇家之福,是社稷之福,殿下对微臣的赏识,微臣以区区岐黄之术,犹恐无法回报。”
“东宫已是强弩之末,明光宫又不见得有多重视。疑心那么重的太后,绝对不会容忍身边有吃里爬外的人。白术医官,你的秘密能够瞒多久?”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秘密。
“能想这么远,姑娘倒是很精明啊。”
她们是一群局子里的女人,百花齐放,芳菲争艳,拥有着倾世之貌,卓绝之姿,却也手段狠辣,心智卓绝。
蝼蚁尚且偷生。居于深宫多年,她向来不会咄咄逼人。
浓夜,明月;宫殿,丹陛;红毯,鲜血……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两年前,嗜血与肃杀,一切都充斥着绝望而疯狂的气息。
“精不精明并不重要。在局里供职,其实只需要知道一点,就是这宫里边儿,一个永远不会有子嗣的东宫,除了做傀儡,没什么作为。”
老谋深算的掌首;
老人……
留下来的老人的确已经所剩无几:
朝霞宫——代表着独孤氏闺阀的无上权势,也是凤主江山荣耀的象征。
能在太后的肃清中幸免,哪个不是宫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然而那些荣享尊崇和富贵的女子,上至夫人、皇子妃,下至女官、掌首,却在短短半年里,全部折损!
原来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医官,此刻卸下了所有的气力和斗志,整个人仿佛就在一瞬间凋敝和枯萎,失魂落魄。
白术眯起眼睛,疑惑地看过去。等看清楚之后,他的瞳孔陡然一缩,整个人犹如筛糠一般哆嗦起来,“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在你手里……”
酉时刚至,寒薄的雾气就已聚集上来,浸透在殿前广场上明灿的光影里,将那些远近交错的琼楼殿宇、金门红墙化成一片银白。宫城中的芳菲花树早已凋零,连几株耐得住清寒的花叶此时也被风拂着飘落而下,簌簌地铺满整个方端玉石地面,像是下了一场嫣然花雨。
更何况,她愿意给他机会,已经够慈悲了,还有什么不情愿的呢……要知道那些曾经的知情者,想说话的,都已经不在了;留下来的,都是管得住嘴巴的。两害相较,他是如此识时务,怎么会不懂得选择呢?
“微臣不问世事已久,以至连朝和_图_书霞宫之事端都不知晓,否则无论如何都该去上一炷香的……”男子的嗓音如同破碎的琉璃丝线,划过耳膜,低沉喑哑。
丹陛上,纤弱的身影茕茕孑立。
韶光伫立在黑夜里,宫灯迸射出数道璀璨光束,却仍驱不散她周身浑然天成的凛冽幽意。自檀唇滑落的一字一句,宛若不见锋芒的血刃,在错身的瞬间,让面前的男人冷汗涔涔。
桥归桥、路归路,以后在这宫里面,彼此就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了,若是他还有什么小动作或是打什么歪算盘,可就别怪她翻脸无情了。
再炫的头衔,再高的地位,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宦官而已。
他不知道吗……
白术的心底悚然,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
后面的几个字,缓缓地从牙缝中挤出来,满含警告之意。
——这是在闺阀盛极之初就平步青云的人,宫廷禁咒师。
白术眯起眼,含着丝丝的轻蔑和嘲弄。
“直言不讳,一向是做奴婢应守的本分。不过比起白术医官在两宫之地都能手眼通天、八面玲珑的本事,奴婢才是自愧不如。”
此时,原本皎明的月光被飘来的几片乌云遮挡住,渐渐迷淡的月色,给夜幕增添了几分幽邃的森寒。
“你已不念昔日之恩,我又何必手下留情。宫中规矩,白术医官当好好权衡才是。”
“在宫里面,有些东西一旦出现过,是不会无迹可寻的。”
金鼎玉砖,锦宝廊庑,回廊里的琉晶宫灯从北侧檐角一直悬挂到南面,昼夜散发着堪与日月争辉的光芒。那屋脊下的蓝漆彩画,层叠得精美至极,繁复描画的具是凤舞于天的纹饰。九丈丹陛上则雕琢着凤凰魑龙的纹饰,红毡毯铺陈,直至现在,殿前的两鼎鎏铜金凤的香炉依然摆置在侧。
在祈福之日,就在福应禅院里。
旧时胭脂血,湮没不掉经年的怨恨和屈辱。
韶光望着他,淡淡地道:“以秘密换秘密,其实很公道。倘若白术医官无法给出对等的价码,我便退一步,就拿其他的来换吧……”
偏偏有些人,再如何钻营也得不到。
凉夜。月色中天。
始终低着头的医官,整张脸都埋在斑驳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片刻之后,忽然阴笑了起来,“姑娘不愧是宫里边长大的,这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的本事,居然比我这个禁咒师还要厉害。只可惜,皇后已殁,闺阀倾颓,微臣不是三岁孩童,不是谁三两句话就能糊弄得住的。”
白术的肩膀猛地一哆嗦,“姑娘就认定微臣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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