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邂逅

取东西,那东西呢?
景宁知道,从她陪着福贵人走进坤宁宫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把她选中。没有退路,更加不会让她回头。
打开漆木的方形食盒,里面一层一层摆着精致的糕点,都是平日里福贵人赏赐的,舍不得吃,收在一起放着,留着等到以后给映坠送去。
挥挥衣袖,她留下一句云淡风轻的话,然后转身离去。
若是时间能够流转,她不知,是依旧这般顺应接受,还是将属于她的机会还回。
“宽厚?仁慈?”董福兮慢声轻笑,“你到底是初入宫门,还不懂!”
来不及多想,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是映坠,居然是映坠……”
这种东西,叫做“凉药”。在钟粹宫的时候,她曾经不止一次的见过。
原来这么快,就知道了……
今时,却是避孕。
她垂首,越发卑微。“主子宽厚仁慈,奴婢能够服侍主子,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如意馆?”玄烨眯着眼睛,倏尔拉回了视线,他似笑非笑地凝着她的脸,黑眸微闪,眼底,划过了一抹莫名的异色,“是……跟在那个师傅身边伺候的?”
言语间毫无责怪,可她却越发心凉,将头垂得很低,背后,早已被冷汗打透。
“宫闱之中,跟着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命,你是聪明人,千万不要站错队才好!”她说罢,优容地睨着目光,命一旁的宫人,将这描着九曲金荷鳞纹的小瓶子递给她。
“景宁,你来延洪殿伺候也有半月了,可有什么不习惯?”抚着雕栏,董福兮看似无心地问道。
冬日的紫禁城安静而肃穆,雕栏玉砌,雪白的大理石脊梁蜿蜒,昏黄的阳光投在皇城黄碧的琉璃瓦上,碎光迷离,泛起粼粼的金色。
“我说你这个丫头,主子让你起来你就起来,抗旨不尊,可是罪加一等!”那个突兀的声音再次不耐烦地响起,景宁这回听清楚了,应该是宫里的太监。
肩膀处,仿佛还残留着余温。
和-图-书在做什么?不赶紧走,还在这里想什么!
恐怕,以后再也不会这样的机会了。
“还是出来感觉好些,比闷在宫里轻松多了。”董福兮望着远处的凉亭,心随目动,不由得多了些感叹。
“主子……”
若不是今日被福贵人道破始末,她还兀自心安理得地去探望映坠,送些首饰吃食,便觉得满足。可如今,她再无颜面。
景宁微怔,脸色越发难看,只得点头,“皇上英明……”
“风冷天凉,主子保重身子要紧。”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在这里乱跑乱撞,坏了规矩,小心你的小命!”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将她一下子拉回到了现实。
福贵人没有回来,寝殿里只有两个随侍的宫女,碧莲和夏竹。她们二人相较于景宁,身份还低了一等,因此无论年纪,见了她都需叫一声“宁姐姐”。
这是哪里?她在哪里?
“奴婢告退!”仓促地行了个礼,她落荒而逃。
“奴婢该死!”
为何她会对自己百般恩赏,为何她会轻易答应她的请求,在那一刻,她幡然顿悟。
董福兮微微点头,然后朝着她摆了摆手,“行了,你也不必跟着了,放你半日假,去看看你那个小姐妹,想来,承乾宫的风景一定比这里要美得多了!”
与她同年入宫的备选宫女中,只有一个人,是苏姓的……
景宁的心骤然收紧。
当日,是堕胎。
景宁整个人一颤,难以置信的抬头。
承乾宫……
踩着厚厚的积雪,景宁亦步亦趋地跟着董福兮。
漫无目的地顺着朱红的宫墙走,景宁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远。不能回延洪殿,不能去承乾宫,诺大的紫禁城,她真的不知自己该去哪儿,能去哪儿。
“你能来延洪殿伺候,也算是我们主仆之间的缘分,无论过去如何,把握今后才是最重要的。景宁,你可懂?”董福兮笑得优雅从容,却丝毫不掩饰眼底的冷漠跟警告。
她们的身后https://m•hetushu.com.com,是两名随侍的太监。
她的脸熏红一片,急急转身,头都不抬就往回跑。路过二人身侧,竟不小心撞到了小禄子的身上,又惹得他一阵笑。
原来,她对她,早已势在必得。
御花园内,亭台楼阁,嶙峋假山,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酷暑时的山水相依,树篱错落,此刻变成了原驰蜡象,山舞银蛇,千里暮云平。
睡过午觉,福贵人觉得没什么胃口,便吩咐不必准备晚膳,衬着天色尚早,出去散心。
宛若恩赏。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从此,世间上所有的事情,都将与你无关。再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更应该去让人珍惜。
“主子,她明明就是……”渐行渐远的身后,小禄子疑窦地开口,可话尚未出口,就被玄烨扫过去的清淡目光堵住了嘴巴。
既然脱口而出,便做戏做全套吧。此刻,即便“欺君”,也绝不能说出实底,否则,万一哪天传到其他嫔妃那儿,她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楚。况且,届时恐怕连福贵人都不能容她了。
她这样想着,心里登时就凉了。
“奴婢无状,惊扰了圣驾,还请皇上责罚!”
她进宫短短不到半载,却见识了太多的机心。比如皇后,比如荣贵人,比如那些还未来得及斩露头角的妃嫔宫人。这些人,没有一个好相与。
“主子大恩,奴婢没齿难忘!”她跪在地上,叩头谢恩。
景宁狐疑地将目光投到那双鞋上,黑色缎面,绣着如意云纹,如此精致而奢华的做工,绝对是出自尚衣局的宫廷裁作之手。那么,这个人是……
抚着漆盒的勾栏,景宁怔怔地发呆。
“这药中含了麝香,极少的红花和水银,不是毒,却足以让一个女子永远怀不上孩子。”皇贵妃在上,笑容恬静,宛若谈论着在平常不过的事。
手中这些红色的药丸,只要小小的一颗,放入日常的饮食中,神不知,鬼不觉,便会让福贵人永m•hetushu.com•com远失去争宠的机会。
“该不会是,你恰好忘了要取什么,特地跑回来问吧——”他唇边笑意更甚,似乎好久都不曾有这么好的心情了。
“钟粹宫只是负责调|教的地方,但是人选却是从你们进宫那一刻就内定了的,”董福兮满眼的了然,笑得冷酷,“若不是你家中托关系、使银子,百般央求,你以为我父亲如何会知道一个小小的包衣女子!”
爹,这又是何苦!
“皇上容禀,奴婢是在査继佐,査师傅身边伺候的宫人,”仿佛生怕他不知査继佐是何人,她特地加重了语调。
莞尔地扯了扯唇,他的目光落在她越攥越紧的手上,俊美无俦的玉颜上,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容,半晌,慢条斯理地道:“得了,你去吧,査师傅是出了名的难伺候,若是晚了,少不得要怪罪!”
禁宫大内,缘何会有男子走动?
景宁转进一处墙隅,将背靠着朱红的墙壁,抚了抚尚未平息的心房。龙涎香的的淡淡香味还在鼻息萦绕,方才的一切宛若梦境。
踟蹰间,她缓缓起身,双手交握于胸前,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让开了道路。
将深藏在枕头下的那个红布包抽出来,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个小小的瓷瓶,瓷瓶内,装了几粒红色的药丸。
“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她忐忑惶恐,伏在地上行大礼叩首。
她是她的贴身侍婢,所有日常饮食,皆是经过她手。虽然已有嫌隙,但若刻意为之,依然防不胜防。所以,她是那最适合的人。
缓和的语气,三分调侃,三分戏谑,让景宁恍惚间生了错觉,她微微抬首,却在看到那明黄锦缎上的金龙纹饰时,登时僵住了。
一个禁军参领,每年能有多少俸禄,供养几个弟妹尚且吃力,还要为了她拿出来上下打点。能让她从众宫女中脱颖而出,想来定是耗尽血汗。
景宁耳目朦胧,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方才自己的一番说辞,和_图_书简直胆大包天,若在平日,想都不敢想。可在有惊无险之后,暗暗地,她又兀自懊恼,方才光顾着体统规矩,竟连皇上的样子都不曾瞧见。
回到延洪殿,已经过了晌午。
“你可知,当初被选进延洪殿的,原本应该是个苏姓的包衣,而不是你!”
记得娘亲在世的时候,总是抱着她,一边唤着她的名字,一边告诉她,要单纯,做个善良的好女子。后来遇见映坠,她才知,不谙世事,是个多么美好的词。可既已踏入宫门,若想安身立命,就注定此生与纯良一词无缘。
难道,这就是娘亲在世时与她说的,一入宫门,便身不由己。宫墙深深,那最好的位置只有一个,往上爬的路途中,不是你争便是我夺,永远都不会讲感情,不能有真心……
苏姓包衣,苏姓……
方才一心想着映坠的事情,都不知道走到哪儿了,莫非是误闯了哪个宫,惊扰了主子?
“回禀皇上,奴婢……德婉,在……如意馆伺候。”
但,她也想要保命。
“喂,不是那边,是这边!”身后,传来清淡温雅的笑声。
想到这儿,她额上已冷汗涔涔。
“奴婢不敢揣度主子心思,奴婢只知,知遇之恩当万死以报。”她答得仔细,却不得不避开了最为关心的问题。
见她微怔,董福兮哼笑了一声,目光越发深远。“那日在钟粹宫,知道我为何单单挑中了你么?”
她险些摔倒,他却鬼使神差的,竟然伸手轻扶了她一把,但转瞬,就在她震惊之前收回了手。“如意馆在珍宝馆的北侧,如何连回去的路都不认得了!”
那是皇上,真的皇上!
深邃的黑眸扫过面前垂得低低的人,这般“恭敬”,他竟然都不慎看清楚她的脸,一双纤细白皙的手交握着,手心里,应该是空空如也。
身后的雪地里,只留下了景宁一人。
“你是哪个宫的,叫什么名字?”他再次开口,目光却是游离在了这红墙碧瓦之外,云淡风轻,疏淡而辽远。
玄烨微微www.hetushu.com.com勾起唇角,笑得不置可否,“朕方从如意馆出来,怎么没有见过你?”
“你可知,当初被选进延洪殿的,原本应该是个苏姓的包衣,而不是你!”
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她竟然脱口而出。
景宁万万没有想到,半月来自己心安理得地呆在延洪殿,竟是抢了别人的位置换得的。
“你倒是很会说话。”董福兮微微一笑,“但是你可知,当初被选进延洪殿的,原本应该是个苏姓的包衣,而不是你!”
刚刚是在做梦么?
无论如何,她要活着;只要活着,就比死好。
“奴婢是新进宫的,位卑身贱,方才査师傅命奴婢去珍宝馆取东西,所以……不曾见到圣驾……”
那时,有个赵姓的包衣与守城兵丁私通,被内务府的总管李德全抓到,几次逼她喝下的,就是这种药。鲜红的血,声嘶力竭的哀号,她永远记得,那女子喝下药之后触目惊心的模样。
“小禄子,你又在欺负人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景宁不敢抬头,只看见停在身前的那双杏黄缎云尖底鞋,鞋面上还绣着精致的云纹和吉祥图章。
景宁一时间心乱如麻。
宫宴之后,福贵人的精神一直不济,同住永和宫的宜贵人时常来探望,几番寒暄,多是还有无伤大雅的劝慰。而后招来御医,开了一些补药,起色才逐渐好了一点。
表面纯良如钮祜禄皇贵妃,是城府最深的一个,她可以不动声色,便轻易挑起皇后与新晋贵人之间的嫌隙;也可以用小小恩惠,令她们主仆两人离心离德。
那时,她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脑中,已然一片空白。
“看不出来,倒是很警醒,”来人轻轻地笑了,磁性的声音淡若雾霭,恍如冷月清风,在不经意间划过了心弦,“不必拘礼,起客吧!”
她不想害人。
福贵人的话,宛若梦魇,一字一句都扣在她的心里。
交代了晚膳应准备的食材,碧莲和夏竹照旧去御膳房传话,驱散了其他伺候的太监,诺大的寝殿里只剩下了景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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