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是城门前的青铜火炮,黔宁王送给九老爷的,说是可以用来迎接普氏的新土司,彰显咱们勐海的实力。”梨央道。
朱明月瞪大眼睛,跺脚道:“你别胡说!”
沐晟眼神一凝,“继续说。”
一箭双雕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有利的战机更是稍纵即逝,包括沐晟在内,上城的这些关键人物几乎都是在最后一刻,才获知了反攻倒算的到来,勐海一定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朱明月的脏腑内也是一阵翻涌,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喉咙,令她头皮发麻忍不住发颤。
这如抢亲骗婚一般的架势,顿时让她啼笑皆非,却见男子坐直了面朝向她,深眸中含着一抹郑重,庄容正色地道:“不过我还差一句话没问——”
随后,借由土司府的力量,朱明月很顺利地来到了曼景兰,在中城、在若迦佛寺,她朝着建文帝的藏身地点一步步靠近。于是所有人都在想,如果朱明月能确定建文帝下落的真实性,更有甚者,直接找到建文帝,她将替整个西南边陲兵不血刃地挖出那一颗不知何时就会炸裂的惊雷,黔宁王府至此也可以放开手脚,一鼓作气地对付勐海。
说着说着,她泣不成声。
在她梦呓的时候,他醒了……
这是让她宽心,还是来堵她的心。
她很想告诉他,别小瞧李景隆,更不要小瞧他领来的那支二十六卫羽林军;她也想告诉他,她在这上城中并非孤立无援。
梨央后面絮絮叨叨又说了些什么,朱明月已然完全听不到,剧烈的晕眩一波一波袭来,她头痛欲裂,呼吸窒塞,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恍惚间,似是听到头顶上“咔嚓”的一声,然后轴承启阖的巨响,紧接着,她就被一双大手从腥臭的污水里捞了出来。
梨央掩口惊呼了一声。
但是她一瞬间就又冷静了下来,那九幽会让沐晟这么做,无疑是让他自绝于朝廷,不得不跟着他一起踏上谋朝篡位的不归路。沐晟不会这么做,做了,等同于自掘坟墓。可他又不得不这么做,否则那九幽不会真正向他敞开心扉,等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一到,那九幽稍有不安,还是有可能将建文帝的事传扬出去,或者倾尽养马河和广掌泊的力量反戈一击。
潮湿发霉的味道,混合着青苔和杂草的腐朽气息,还有一股动物腐尸的腥臭气味,浓郁得刺鼻。头顶上是生锈的铁栅栏,下面是泥黄色的水,昏暗得几乎不见光的狭窄水道内,来回穿梭游动的是皮毛油亮的硕大的水耗子,长长的黑尾巴,“吱吱”地叫着,像是饿极了。
但是随着她进到上城,住进小楼,在她回澜沧之前都不会被允许离开。那九幽的人也会死死地盯住若迦佛寺,不再让任何人有机会意图靠近般若修塔。而她为此想过种种借口,譬如跟祭神侍女一起来的随扈和武士,都住在曼短佛寺山下的寮室,她带着侍婢住在上城似乎于理不合,但那九幽若是死咬住不放人,她又有什么办法?
熏风拂动窗扉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一身娇弱的少女跟坐在床边的男子静静地对峙,似有淡淡的杀机开始在寝阁里蔓延。
这时,布施老和尚道:“去吧,都在等女施主呢。”
但是土司夫人根本没去碧罗雪山,那荣派人在临沧除掉的,只是土司夫人的替身。真正的土司夫人一直在澜沧十三寨中的某一处,等着祭神侍女出使曼景兰,土司夫人再携势归来——这是朱明月与刀曼罗之间的约定,随后,刀曼罗为她在曼景兰的行动提供帮助,而朱明月则许诺,事成之后,给出刀依兰的两个孩子的下落,以及给刀曼罗一个额外的,却相当对等的好处。
凤于绯翻了个白眼,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见三个铁笼子里的人睡成一片,鼾声大作,捂着嘴压低声音道:“因为我们武定凤氏对黔宁王府有大恩,王爷是决计不能扔下凤某不管的,一旦有什么安排,自然要先捎上凤某。”
而他作为黔宁王府的主人,在对勐海虚与委蛇、苦心经营的时候,还要时时提防来自朝廷内部的掣肘,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其自身性命尚且不能保,何况成功?他首先要保证黔宁王府不在这场几可预见的浩劫中被无辜牵连。所以,哪怕他问心无愧,也必须用尽手段将她的这些猜忌和质疑,遏止在曼景兰之内。
男子挣扎的神情朱明月看在眼里,她眯着眼有些狐疑地看着他,片刻道:“身份都能是假的,胎记自然也能够作假。沈公子何必自欺欺人。”
换做是平时,朱明月简直不敢想自己会在悬崖峭壁上攀爬!
从深谷仰望天际,仿佛是从深渊仰望光明。戌时五刻左右,天空开始弥漫着霞气,透过丝丝缕缕的晨雾,一阵阵微凉的风拂面而来,朱明月扶着栏杆坐在栈道竹板上,双脚悬空在外面,仰起脖子,看着天际微微露出橙黄色,然后越来越浓,逐渐成为深紫……
朱明月的手很疼,每一次根据锁芯去改变撬锁的簪尾,都小心翼翼,有时还会用贝齿咬开。
只听得“刷”的一声,石门在眼前打开,一团滞涩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朱明月睁开眼睛,凿刻得宽敞的后室在她面前展露了真容:横长方形的平顶窟,映入眼帘的是正壁中龛泥塑一佛二菩萨,高髻宝冠,秀骨清像;旁边还有两尊高大的菩萨像,一个右手扬掌作施无畏印,一个作与愿印,悬裳庄重。
走几步路已经满头大汗,沈明琪赶紧过来扶他。几乎没把全身都包裹上,却是“好多了”,那不好的时候岂不是要命了。
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此时此刻朱明月就在般若修塔的对面,与那个人只隔着一道深谷。她所能做的就是去找到他。
沐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倏尔弯起唇瓣,一双眼睛如夜的星辰透亮,“珠儿,你害羞了。”
土壁很高,商贾们撸起袖管、挽起裤腿,扶着土壁边缘叠罗汉,一个踩着一个。三个人叠成一摞,下面的人用身体顶着铁笼子往上递,上面的人小心再小心,将铁笼子搬上去,再往蛇坑里面放。
不知过了多久,朱明月头晕目眩,男子炙热的吻让她窒息,让她无力逐渐放弃了抵抗。沐晟这才离开她的檀口,舔吻着她的嘴角,一下一下,意犹未尽,他的黑眸深沉如夜火,眼底写满了诱惑和危险。
布施老和尚将背上的绳捆拿下来,拴在岩壁下面一个大铁环上,这铁环有两只手掌宽,打进岩层里几寸深,经久长了些绿锈。布施老和尚将绳子在上面绑紧了,挥舞着手臂,扬声一喝道:“好了!施主可以下船了!”
朱明月仰面望向对面,望着峭壁上的释迦牟尼佛造像,想起了一口佛钟上铸有这样的铭文:
欲酬明主惠,当尽使臣能。勿以王阳道,迢递畏崚嶒。
梨央站在小偏门前等着,直到远远瞧见了一群人的身影,松了口气的同时,转身使劲将封存已久的门扇推开。
我已媚卿姿,卿可悦我颜。
珍宁跟她说:咱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朱明月道:“勐海再好,仍要在澜沧站稳脚跟,我也觉得争取土司老爷远比依靠九老爷更稳妥,也更长久。至于为何是阿姆与我同行,她显然比我对般若修塔更上心。”
就在这时,少女抬起头来,静静地说道:“诸位都是商道之泰斗人物,尽管被困勐海多时,但是外面的局势应该都装在各位的心中。无论这所谓的‘密谋’是不是真如表面所见一般,密谋内情毕竟过大,导致变故瞬息而至,诸位将要面对的遭遇,或许就会在那些变故中发生逆转。就如当下——”
朱明月朝着布施老和尚深深行了礼,“深恩难报,小女在此拜别。”
“你错了,这件事你必须让步。”沐晟见她毫不退让,眸色微敛下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留下来的目的,但是上城不是你能独自一人擅闯的。你想找的人,我会替你找。”
凤于绯道:“当然是因为王爷跟那九幽的密谋,需要咱们二十四位商贾一起提供财力支持啊!否则他们将咱们这些人高床软枕、奉若宾朋似的滞留在勐海这么长时间,意欲何为?但是凤某实在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大变样来这么一出……”
“喀吧”一声,在万籁俱寂的时候格外清晰,也仿佛响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又为之一颤。
朱明月抬起眼:“想怎么除掉你这个封疆大吏,替朝廷除害。”
“你不怕吗?”
他不是没有察觉,而是整个皇室的力量,让他不得不打消了疑虑。
在那之前,朱明月必须找到建文帝。
山间的日子宁静而枯燥,青灯古佛,坐定参禅,身若琉璃,心如古井,仿佛历经千百年都不会改变。佛的目光寂寂无波,佛的沉思静静流淌,是否会听见?这个由皇帝一夕之间变成僧人的少年,那些平静却哀伤的诉说。是否会看见?这个国破家亡的少年人,无言的悲欢和寂寞。
似是觉得她的这种反应不好玩,梨央怏怏道:“好了好了,沈小姐不愿意多说话,那奴婢来说好了。奴婢来问你,沈小姐是不是去过般若修塔了?”
但那九幽是个很有城府的人,他也留了一手,将散落在中城的商贾们秘密集齐到一处,囚禁在荒芜人际的万蛇坑。他还将朱明月抓来了。
这时,桥上的梨央拍着手笑起来,咯咯的清脆小调子,还带着一丝丝的羞涩,“拓索哥哥太了不得了,好有男儿气概!”
乌图赏笑容一滞,眯起眼睛道:“祭神侍女的口气不小啊,分量太轻?好吧,接下来就让祭神侍女好好见识一下,省得到时候说咱们勐海‘待客不周’,”乌图赏露出一抹透寒的笑,“不过祭神侍女最好次次都能像上回这么好命,平安渡过难关,否则可就不好玩了。”
“住手!”她慌乱地怒喝道。
乌图赏以为自家主子这是在怜香惜玉,不禁笑呵呵道:“这个沈小姐的确是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遭了这么大的罪,也确实是可惜。”
怎么办?
自打沈小姐回到上城以来,关押进水牢、被放出来、重病昏迷,再到她现在好不容易苏醒,一连五日以来,作为跟她一起来自澜沧曼腊土司寨的侍婢之一,硕果仅存的玉里,一直都没露过面。
一个半张脸的老和尚,在石桌旁对着一堆药材忙活着,旁边有一个小侍婢,给他搭下手。
男子从她胸前抬起头,眼底浓浓的欲|火得不到宣泄,却被硬生生地克制住。只听少女抽泣地道:“我不是沈明珠……我是……我是成国公的女儿……”
众人也纷纷摇头,被关在这种地方,连个能传信儿的守卫都没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人家摆明是要将他们困到奉旨钦差领着二十六卫羽林军到来,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
这个时候,忽然听见亭外一道脚步声。玉里扭过头来,就瞧见一个拄着竹拐的男子,步履蹒跚地走进朱明月的这间寝阁,他身上包扎着,脊背却挺得很直,显得气势慑人。然而这儿是三楼,是女子闺房,除了朱明月病重时,沈当家来过,根本不能让其他男子涉足。
梨央却回答了,她盯着沈明琪一张儒雅清秀的脸,饱含羞涩地说道:“奴婢更喜欢芙蓉帐中,醉生梦死……”
“王爷就没想过,为何朝廷会派小女来元江,而不是其他人?”
旭日喷薄而出,一时间云蒸霞蔚,雾霭四散,天际瑰丽光彩,灿若锦绣。
距离建文四年七月宫中的那场大火,到现在还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却如同经历了几辈子,艰辛而漫长。朱明月记得她进宫的那一年,熏风吹得花飞,拂落在少年清隽而安静的眉宇间,波澜不惊;而他腼腆笑着,朝自己伸出手,一双清澈的眼睛宛若春|水。
这话往细里想很有些许旖旎。
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朱明月尖叫一声,然后道:“我是锦衣卫,还能是谁派我来的!”
刺鼻的药味弥漫在洞厅里,朱明月走过去给他盖被子。
“放心,她还会回来,你可以去云南府看她。”
梨央说完之后,污水中的少女睁开眼睛,然后缓缓地抬头看过来:“阿姆是你杀的?”
凤于绯抬起手,煞有介事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朱明月直直抬眸:“王爷没有权力替小女来做主。王爷不记得了?”
朱明月没回答,倒是这声音惊动了在中厅罗汉床上打盹的沈明琪,他茫然地探头看过来,看到里屋床榻上的少女,眼睛猛地一亮,急忙从罗汉床上站起来走到阁内,“珠儿,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整整三天,吓死我了!”
然而,那九幽不会想到,沐家军有火铳。
“以后见到他,不许跟他说三句话以上。”沐晟板着脸道。他说完,想了想,又道:“好吧,四句话。这次对元江府的剿袭,他也功不可没。”
响亮的梵唱飘荡在深谷之间,仿佛是滋润的微雨,仿佛是安详的春风,让人感受到了温暖和精神的皈依。少女听着听着,忽然顺着栈道走了下去,直至走到离那梵唱最近的地方,面朝着那个方向,一双眼眸似能望断秋水——
两个人顺着岩壁上对折迂回的栈道,一直往下走,走到了山谷的最深处,那里杂草丛生,怪石嶙峋,最底下是一条奔涌不息的河流。正值汛期,河水暴涨,冰凉的河水发出哗哗的声响,听得出水流十分湍急。朱明月提着一盏灯,昏黄的光亮照出一团幽幽的光,但见布施老和尚攀着大石块,如一只灵活的猿猴般,利落地跳到两个岩石中间,探手进去摸了摸,从下面拽出一只小船出来。
火雷爆炸轰鸣的一刹那,她记得清清楚楚,是他将自己压在身下,然后两个人就随着塌陷的地面直直掉下了中空的地道。那时候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感到仿佛置身无间地狱,除了恐惧还有无边无尽的迷茫、惊慌。而他把她紧紧搂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四溅的碎石。
瓷瓶是梨央让玉里拿到小楼来的,也是在那个时候,朱明月才知道了梨央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了当日在般若修塔中,莲台上结跏趺坐的少女,其实还活着。
“好了好了,这下不用陪葬了!祭神侍女又活过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开了,声音不高,但也没有太多避讳她的意思。先前叫她“妹妹”的那些商贾,都不太相信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能知道太多内情;年长的过来人却持保守态度,愿意听她怎么说。
聪明的姑娘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相近,却不得知。
拥着被衾,她轻轻地问道。

的确不是要将他们喂蛇,而是要将他们囚禁在蛇坑中央。
无论接下来上城中是如何的喊杀声震天,剧烈的炮轰中,双方的武士如何遭遇到一处,激烈地战斗。在上城之外的两寨,广掌泊和养马河同时遭到了沐家军的伏击,用来对付战马和战象的,不仅有火器,还有床子弩、抛石机、拒马……身披盔甲的铁浮图死士,分两拨夹击,流矢像大雨般从天而降,另有一拨满载着铳炮弓弩、轮流仰射的沐家军,乘船从打洛江上来了,顺着风向摇橹,远距离地射击,让偌大的养马河畔陷入了一片火海……
阿姆点点头:“小姐,谢谢你……”
朱明月在床榻的内侧,取出一方五彩稠漆堆花方盒,“那九幽曾在来朝时见过旧主,但是当年跟随元江府原土司老爷那直,一起来朝觐见的不只那九幽,还有那荣,那荣也见过旧主。旧主来到勐海后,那荣获取了这一消息,而后,他又知道了王爷跟那九幽之间的这个惊天密谋,于是也想分一杯羹。”这就是澜沧一直以来毫无战备调动的原因。
良久,他才开口道:“你想让在下开诚布公什么?从最初遇见一直到现在,沈某自问任何事都没有欺瞒你。反倒是……”他哽住,他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反倒是小姐刻意隐瞒身份,代替了舍妹的位置。能将王爷蒙在鼓里并且天衣无缝,小姐的身后一定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势力,沈某想不出还有什么是小姐想知道而无法知道的……”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又有人说:“跟勐海谈条件,要是不放我们,拼死也要推翻誓约!”
乌图赏在桥上兴致勃勃地观战,扶栏的梨央嘴角抿着,一副望眼欲穿、跃跃欲试的架势,像是随时等着上前助阵。
在断崖上她将活下去的机会留给他,他坚定地拉着她走上随时坍塌的索桥,选择同生共死。可事后他也毫不留情地封锁她的消息,而她在跟他彻底摊牌之前对黔宁王府布下杀招。
宫中五年的策应,数不清的人来到她身边,又以各种原因消失,曾经那些行事败露的、被刑讯逼供的细作们,都以为最终留下来的那一个,一定是刀枪不入、视死如归,却不知她其实很怕死,更怕疼,而她无法承受失败的后果。
朱明月道:“小女忽然在想,小女能出来夜探,是因为那九幽已经知道小女对般若修塔里的人有所觊觎,做些什么过分的举动,也会被看在沈当家、王爷的面子上,得过且过。眼下王爷跟着小女一起,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王爷也别有居心?”
在深沉悠远的钟声中,阳光一点点投射过来,逐渐照亮了巍峨的山巅、苍翠的谷峰,也照亮了布施老和尚身上绛红色的袈裟,照在那张一半完好、一半损毁的脸上。而他阖着双目,面朝着旭日初升的方向,捻着胸前的佛珠,用古老的摆夷族语,诵起了《长阿含经》。
“凡事从无到有,化腐朽为神奇,皆是如此。小施主居然对老僧的医术没信心……”布施老和尚扯了扯脖子上的黑罩子,“罚你再喝苦药三大碗!”
言下之意,是土司那荣的人?
“沈小姐醒了?”她道。
仲夏,他在水榭上摇扇纳凉,盈盈几丈池水围绕,她端着一盘凉果从长廊走过去,半路却被黄子澄拦住。那有些迂腐的酸儒,抢了她几颗果子,还文绉绉地说是试吃。齐泰和方孝孺则齐齐站在水榭台阶上微笑。
隆冬,暖炉燃着石蜜,熏笼里烧着龙涎,外面是寒天冻地皑皑白雪,殿内却是融融春意,他倚靠在雕花窗棂前读书,她在一侧红袖添香。在香茗煮沸的缭绕白雾中,两人透过拢翠纱窗赏着殿前的雪景,或是静静听着雪落下的声音,抑或是谈几句朝中诸大臣的趣事。
男子的黑眸锁在她的脸上,目光冷冷,像是陷入了沉思。少女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恨声呜咽道:“还不放开我!”
除了脚前的那半个头颅,还有一截胳膊,满地的鲜血。
朱明月走到花园中就不走了,只怔怔地望着天幕出神。
这个吻霸道而又气势汹汹,像是一团压不住的怒火,又像是暴虐的热情。随着他的舌长驱直入,攻城略地,他用他的唇舌,使劲地禁锢着她,纠缠着她,像是要将她生生吞下腹中。
沉哑低柔的声音,却带着冷意,唇齿从她的耳垂啃吻到她的脖颈,又缓慢地蹭到她的锁骨……在这之前朱明月一直躺在床榻上修养,又是侍婢伺候她穿的衣衫,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单衣。因为沈明琪在,外面多披了一件披风,原本裹得严严实实,与他这么一纠缠,披风散开,内衫的襟口也敞开了,露出凝脂般的雪肤,还有上面一道道伤痕。
那九幽有战马、战象,有大量劫掠来的财宝,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建文帝。
朱明月浑身疲惫,只感到头脑沉沉,她听见梨央好像又说了些什么,沈明琪想要大声喊,又怕吵到床榻上的少女,涨红着脸低吼着斥责。朱明月困倦地阖上眼睛,不久,就又进入了黑沉的睡梦中。
“不只是这两个问题,”她开口,“小女更感到好奇的是,自从黔宁王府在御前奏请发兵攻打元江,云南藩主打算集结兵力毕其功于一役的消息,在整个西南地界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元江摆夷族的土司反而很平静,偌大的澜沧十三寨一点紧张的气氛都看不到。首当其冲的勐海八大寨,更是完全置之不理。”那荣和那九幽一门心思只忙着内斗,甚至包括土司夫人刀曼罗在内,事不关己——这些都是她在元江府的亲眼所见。
那九幽也曾说,在上城除了她,除了沈家当家,还有一位很特殊也相当尊贵的客人。
朱明月能够想象出这其中的艰难和无奈,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不被理解,不被信任。
“老僧虽然没看过那本书,但玉磨既然是一种可行的方法,就说明此路可通。”布施高僧端起堆得高高的木盘子,从石桌前站起来,走到大锅前揭开竹篾盖子,然后将木盘子上的药材“哗啦”一下都倒进锅里,“死马当活马医,老僧姑且来试试手。”
“让乌图赏管事失望了?”
朱明月道:“布施高僧冒着被牵连的危险,救我二人于岌岌危难,并加以悉心医治,使我们最终得以保全。为了让我们能更快痊愈,更是不吝拿出了千年肉灵芝。此情此恩,岂是一个‘谢’字能够表达的。”
但是这连黔宁王都笃信的“事实”,沈明琪偏偏拆穿了——破绽在哪里?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朱明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觉得自己在拼命博弈的时候,又陷入到一个巨大的阴谋里。这个阴谋的缔造者,很可能就是这个为了她毫不犹豫身陷险境的男人。为了她,他差点送掉性命,让她如何再去怀疑他、试探他,甚至是出手对付他?
凤氏土府的前一任女土司,对黔宁王府的第一任家主有恩,而今商胜已逝,沐英也过世多年,两家的恩德落在了小一辈人的头上,于情于理,黔宁王府都不能对流落在勐海的凤氏嫡孙置之不管。
天完全大亮,栈道上的路就好走多了。朱明月抬头目测了一下距离,此处就在卧佛的脚趾处,一片大大的脚趾甲上面生长了厚厚的苔藓,顺着脚趾甲斜右方的栈道一路迂回往上,大概四十多丈,就到了佛像耳垂的位置。
两人回望过去,穿着锦缎白衣的男子周身倜傥,挎着一个行囊,从半人多高的美人蕉花蔓中走了过来,是凤于绯。
朱明月苦笑一声,道:“要真是以偿心愿的话,受这一身伤倒也值了;偏偏我刚到地方却发现人去楼空,还害了那小侍婢一条性命。”
而她离开应天府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从此放弃了成国公府独女的身份,哪怕是再回去,她也只是沈小姐了。
绿衫子侍婢说罢,提着裙子就跑出去报信儿了。留下来的那个侍婢双手合十,朝着头顶一直念“佛祖保佑”。
直到她的嗓子嘶哑,再也发不出叫声,眼泪淌了满脸,流到脖子上,跟腥臭的污水混合在一起。眼泪流干了。她意识到可能没有人会来救她,或许她会死在这里。
第一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数无边世界。以三十二大丈夫相八十随行,庄严其身。令一切有情,如我无异。
“患难与共。”
此时此刻,手执火铳的奴仆们没有动。
那个客人是谁?
又是多么的精妙缜密,天衣无缝。
这个时候,朱明月的目光落在圆桌上的那个铜红缠枝牡丹瓷瓶上。玉里拿来的,里面插着一把新摘的玉簪花。
朱明月的话就跟油锅里掉进了一滴水一样,引起了众人强烈的反应。这里的每一个都是商道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朱明月不用说多,里面的弯弯绕,众人一想也能明白。尤其,眼下像畜生一样被锁在大铁笼里,又是蛇群,又是地窖土坑,不正好说明了勐海要对他们不利的事实?
朱明月颔首,坦言道:“是。”
少女垂下眼睫道:“那小女只能说,这是皇室的决定。”
提亲?
玉里闻言咬了咬唇,踟蹰着道:“小姐,那你究竟因何会去后殿?又怎么会……跟阿姆一起?”
顶着一副熊瞎子似的脸,却偏做出少女娇羞的动作,说出的话似不谙世事,却最是恶毒无比。朱明月闭上眼睛,疲惫而喑哑道:“什么条件,才放我出去?”
守在佛塔前的武士彻底傻眼了,开始慌张起来,之前有人奉了九老爷的命令来告诉他们,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城门口要放火炮助兴,让他们不要为之慌乱。可是没人跟他们说过,一声炮响就会要一条命,现在还是一声炮响、两条命!
“瞧她那样子,八成是知道些什么!”
多可怕的一个人!
“对了,这段日子只看到黔宁王府的亲随到石窟里来,怎么始终没看到阿九?”朱明月忽然想起来。
在她面前不远处是一道铁栅栏,栅栏周围是坚固的石墙,石墙最上端留有小孔,再往上则是蓄水池和排水通道。每隔一个时辰,上面的人就会往下层牢房中注水,冰凉的污水兜头浇下,躲无可躲,使得些许腥臭的水灌进口鼻。看守的奴仆时不时还会朝着下面撒尿,一边尿,一边说,之前被关进来的很多人都因为水面上升而窒息,有的是活活淹死,有的则是生生吓死,如果她想好过些,不妨让哥们几个摸一摸,他们会去上面替她说几句好话求情。
朱明月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睡得相当沉稳,也是打从她来元江府后,两个月以来的唯一一个安稳觉——无需枕戈待旦,也无需提心吊胆,抛却了一切阴谋算计、思虑心防。待她一觉醒来,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或许沐晟曾经真心要攻打勐海,或许他也想过为西南之地清除祸害,但是后来他改变主意了。他跟那九幽站在了一起。
阳光溢满的午后,熏风从栈道上拂进了石窟中,但见偌大的洞厅内,并排摆着两张石床,石床中间架着一口大锅,盖着竹篾,咕嘟咕嘟的沸腾声,还有一股刺鼻的苦药味。
白日里迎着天光,可见对面陡峭崖壁上开凿出的成百上千的洞窟和佛像,山间的光阴轻歌曼舞,洞窟历久而斑驳,佛像凌空飞架、层层相叠,宛如一个巨大的轮回,宿命往复,生生不息。隔远望去,唯觉佛之巍峨,山之险峻。
沐晟却不接她的话,只直直看着她:“刚刚你说的,都是真的?”
朱明月睁开眼睛,雕花架子床的楣板在赭色的帘幔遮挡下,透出木质细腻的光,朦朦胧胧;两侧是轻薄的帐子半遮半掩,外深内浅,光线打在上面一团月影儿似的撩人。宽敞雅致的香闺里,一张紫檀圆桌正对着北窗前的罗汉床,就在雕花架子床斜右方的位置,中间隔着一道人物山水透雕的花罩。
“谁派你来的?”
沐晟蹙眉道:“既是派来伺候你的,昨日怎么没看她在你身边服侍?”刚刚他在外面也听得分明,句句都是试探,哪里有关心的意思。
拓索用衣襟抹了抹斧头上的血,抬起头,嫌恶地看了桥上那黝黑高壮的女人一眼,杀意未褪的目光,又往朱明月的方向瞥了瞥,沉默地走回到侧旁。
这时候,布施老和尚挽起了袖子和裤腿,“扑通”一头扎进了河里。
这时,就听梨央道:“如果要找的人不在般若修塔,不在蕉林荒山,那么整个上城也就剩下这一处地方,既是戒备森严,又是参禅礼佛的地方,而且,内里诡秘,就连奴婢都没进去过。”
沐晟正远眺着对面的山崖,听到脚步声,转头看过来,见到少女的一刻,唇角微牵,朝着她伸出一只手。
“我乃整个西南边陲的藩主,我说的话就是理所当然!谁敢反驳?”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嗓音有些大,忙降低几分道,“当然,如果你能成为黔宁王府的女主人,你就可以反驳。”
当时她年方九岁,刚刚进宫,身上留着爹爹给她的几封信函,在宫正司的人进屋之前,她正惊慌地拿着那些信函不知所措,珍宁一下子冲过来,将那信函撕碎了,然后就往嘴里塞。宫正司管着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骄横跋扈惯了,一个女史跨进门槛,见状,不由分说就操着戒棍狠狠打过去。那一下打在珍宁的肚子上,珍宁顾不上躲闪,只抓着信函碎纸一刻不停地吞咽。女史斥骂着,下手更狠,一下一下,直到打得珍宁的下体见了血,鲜血顺着两腿淌下来,晕湿了她的亵|裤,她还在拼了命地往嘴里吞。
凤于绯疯了,哇哇大叫着“不要”,拼了命地挣扎,哭天抢地。
“如果你说的是两年前的般若修塔,据我所知那只是一座供奉高僧舍利的石塔;至于两年后的般若修塔,似乎来了一个人。”
又何其工于心计冷酷无情!
“敢问沈家妹子,可有逃离此处的万全之策?”
朱明月心寒,忽然有种可怕的预感。
是朱明月。
朱明月点点头,深以为然。这时就见布施老和尚将船舷的一端,牢牢拴在岩石打孔的缝隙中,然后将绳子的另一端绑在自己身上,又将绳捆背在后背,“待会儿,等老僧游到对面,施主就下来坐进这只小船里。老僧拉绳子,把船拽过来,施主莫要害怕才是。”
且不管最终能不能跑出去,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没有木板的情况下,从满是蛇的大坑上面过去,脱离这个露天地窖。跳过去?太远了,也没有用以助跑的条件。从土壁上踩过去?太窄,一个不慎,不是掉下万蛇坑喂了蛇,就是掉进绿矾油的浆液中,被活活腐蚀掉。
“筹码是怎么回事?”
“那王爷呢?”
可她必须站着,绝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再说,所有的火器都是经过他的手改良的,没有火器助阵,双方交手不可能造成一面倒的形势。他倒是觉得李景隆应该回过头来感谢他才对。
别问朱明月是如何确定前者的,她有梨央这个内线,第一手的消息远比沐晟知晓得要早。
但是沈小姐去般若修塔做什么?她找建文帝又是做什么?
有两个奴仆用小臂搪着火铳长长的管身,在炮声响起的同时,朝着佛塔前的武士一起射击。火炮的巨响掩盖了火铳的声音,两颗弹丸例无虚发,一个武士被打中了胸口,另一个则崩在脑袋上,脑壳破碎而死。
朱明月又羞又怒,拼了命地挣扎,更咬紧牙关,推拒着他不让他肆虐。于是沐晟狠狠地咬她,她怕痛,嘴唇不由得张得更开,被迫让他的舌探得更深。
沐晟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但是俗得可爱。”
珠儿,相信我吗?
沐晟抿着唇,垂下眼帘像是在思考,片刻,轻描淡写道:“现在整个西南的人都知道,沈家小姐是黔宁王的红颜知己,无论你走到哪儿,他们都只会认为你是我的人。而且……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还曾经……不是我也不会有别人,也不能有别人!”
自然不会。
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商贾捋着胡须,啧啧几声道:“凤老弟你该回炉炼炼了,还比不上一个小姑娘心明眼亮。”
少女轻笑不语,片刻问:“他醒了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让朱明月笑了:“‘回来’?看来王爷之前就在上城,那九幽口中那所谓很特别又相当尊贵的客人,就是堂堂的云南藩主!”多可笑,好比一个是官、一个是贼,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男子抿着唇看她,不发一语。此刻他的侧脸正迎着轻媚阳光,一双黑亮亮的眼眸湛然清澈。的确,他现在的模样很狼狈,可能从来没这么狼狈过,却抹不去那俊朗卓然、气质隽永,倨傲的笑容,隐含热切的视线,都让人无端沉溺。
“小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这时,有商贾问朱明月。
可他还是来了,作为黔宁王府对勐海最大的诚意,只身一人来曼景兰“做客”——这看似顺理成章的筹谋背后,充斥着多少不顾一切却又无法言说的深情?而她不知道,他透过安插的内线一直在看着她,看着她在土司府、在曼景兰的几乎每一件事,他看到她独自一人在暗无天日的神祭堂搏杀,看到那些可怕的、险恶的人和事一刻不停地围在她身边,而她一点点冲破阴霾,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了一切艰险和苦难。
朱明月不禁蹙眉,这也就是说,建文帝并不在般若修塔。
她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仓促地离开上城,更没想到会是被沐晟强迫着离开。在她就要接近目的地的时候,让她功亏一篑。
布施老和尚见状,不禁皱眉叹道:“女施主这双手以后就算是长好了,手上的皮肉也不会平整,恐怕要跟老僧这半张脸一样了。”
布达高僧……
朱明月闻言蹙了蹙眉,看着凤于绯这身打扮,而后看向沐晟,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不禁有些愠意、更有些可笑地问道:“速速离开?王爷要怎么安排小女?今晚就送小女撤离曼景兰?”
朱明月这才确定那声音的确和-图-书是面前这“男人”发出来的。
哪里会发霉?若保存得当,那东西吃掉一片,自己还能长出来的。
去成国公府提亲!
乌图赏微笑,声音阴冷地道:“但愿祭神侍女能一直这么嘴硬。”
这可如何是好?跟着谋反,可能会死,不跟着,生不如死,眼下却又遇到了跟不跟,都可能会死的局面。局面已然与最初的设想大相径庭,原本被捧在手心里的,一瞬间就成了被牺牲的踏脚石!
浓郁的阳光在雕花窗阁间显得斑斑驳驳,投射在阁内的地上,还有几片被熏风拂进来的树叶。
“凤公子且回答,是或否。”
“既然黔宁王府已经将诸位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手中,黔宁王安排我今晚离开勐海,为什么会带着凤公子?而不是其他什么人?”让凤于绯走,就等于放了凤氏商社一马。
“这话什么意思?”
将绳子牢牢系在腰上,另一端绑在栈道的勾栏上,拽了拽,确定牢固了,朱明月双手抓着勾栏,面朝着岩壁,双腿踩着栈道最外面的边缘,身子往下一跃——她一只手抓着绳子,一只手扶在腰间的绑扣,整个人呈弓形,足尖踩踏着岩壁上凸起的地方,顺着绳子,一点点,一寸寸,笔直地顺了下去。
每个奴仆都面容紧绷而冷肃,手中拿着一根长管,管口对准了对面佛塔前面的守卫武士。
满天星辰的银色光辉,透过叶脉斑驳下明明灭灭的流光,又投射在土坑附近蔓生遍地的野蔷薇上,花期刚过,萎谢了满地的白色花瓣,风一吹,似有细芬卷过。
朱明月在来上城之前,曾说,如果这是一个迷局,揭晓答案之前,她需要等三个人。第一个,是元江府的无冕之王那九幽。第二个,是沐晟。她等到了。
这句的原话是“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人家说的是两情相悦。
“小女不后悔。”她看向男子清俊逼人的面容,像是豁出去了一样,紧咬下唇道,“但是,不到最后一刻小女都无法相信你,也不能。正如你有不臣之心,小女会亲自手刃你一样!”
沐晟察觉床榻上的少女半晌都没说话,两道秀气的娥眉拧着,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斟酌什么,眼眸不由得深了深。
今日,就是普氏土府的新土司普绍堂来元江府拜见那九幽的大日子,而李景隆的“人头”,也会在今日由沐王府的人亲自送来。
“我的意思是,回云南府,王府藩邸。”
在黄册除名,他们就不属于大明子民了,既不是民户,也不是儒、医、阴阳等户,而他们又身在大明疆域内,下场就是家长被处死、家属遭流放。
建文二年,靖难之役的白沟河之战,“藏火器于地中,人马遇之,辄烂”。这次针对勐海,大量的火器就藏在运送羽林卫“尸首”的六驾车辇上。不仅仅是火药车,还有手铳、神机铳、梨花火箭枪、火蒺藜……其中轻便一些的火器,无需炮架和车辆,藏在每一个跟随普氏土司来上城的奴仆身上,这些奴仆就是二十六卫。
阿姆没死!
不知怎的,朱明月忽然就想起在蕉林荒山,那几个人从密林中拖出来的那具尸体,全身腐烂,散发出恶臭,连虫子都不吃……
“在你梦呓的时候,我就醒了。”他含笑道。
直到蕉林荒山中,沐晟的出现。
愿我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朱明月低头看着前一刻还为她引路的人,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三具冰冷的尸体。其中一个还曾在凤于绯不小心绊倒时,腼腆地扶住他,跟他说“当心脚下”。
闻言凤于绯果然松了表情,连声道:“是啊是啊,瞒着谁也不会瞒着沈小姐,沈小姐不但是沈兄的嫡亲妹妹,更被王爷引为……”红颜知己四个字,凤于绯没说,但彼此心照不宣。他呵呵笑了笑,又道:“这想来想去,凤某觉得那九幽这次不过是在故弄玄虚,除了沈兄,咱们余下二十三个人都在,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沈小姐,不会对咱们怎么样的。”
这句话已经很明显了,尤其一个“沈公子”的称呼,等于是她亲口告诉他自己不是沈明珠的事实。
朱明月咬着唇,眼睫上泪珠簌簌。
“能活到那时候已经很不错了。”
两炷香的时间,锁开了。
等城门口的青铜火炮声。
“本就是俗人。”
她眼眸里涌出泪光,被桎梏着不能动地无助与羞耻心,让她恨不能立刻死去。男子的唇齿在这柔软雪白的肌肤上,轻轻啃吻:“说不说……”
“是酬谢,更是定情信物!你收了也戴了……就算是定下了,再想反悔断然是没可能。”沐晟双目的视线灼灼,透出侵略和霸道,像是不容她有任何置喙。
当年悉达多太子在树荫下端坐静思,慈悯之心顿生,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毅然出家,苦修跋涉访求道法。经过很多年,太子放弃苦行,历尽艰辛来到迦耶山,在菩提树下禅定,当一日星辰照耀大地,终于豁然大悟,完成了无上正觉,此后世人尊称他为佛陀。
宏伟堂皇的文华殿,殿门半敞开,年轻的皇帝仿佛还没从兵败的事实中回过神来,呆呆地坐在龙椅上,手中举着奏折。叔叔领兵打到了皇城,武将反了,文臣降了,甚至连几个心腹都不知所终,四年兢兢业业、勤勉忧劳,就换得个众叛亲离!
他挺拔高大的身材覆盖下来,能将她整个罩住,内敛的气息萦绕在鼻息间,她的脸紧靠着他的胸膛,耳畔就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
“珠儿……”
黔宁王在御前请旨剿袭元江那氏,如今朝廷的羽林军来了,双方必要摆开阵势,在奉旨钦差的面前演一演。奉旨钦差不知道黔宁王府与勐海之间的猫腻,上来一定是要猛打,但是黔宁王府与勐海只想拖延时间,寻找除掉奉旨钦差的机会,并不想自相残杀损兵折将。
“他……好吗……”朱明月颤声问。
朱明月面容苍白,咬着唇用颤音儿道:“我兄长住在屋舍,我却要在这里。我们兄妹二人都为人质,待遇却如此不公,到底是黔宁王的意思,还是九老爷故意所为?”
皇帝的墨宝何其珍贵?他给她写过很多,其中最简单的是一个扇面,上面御笔题着石湖居士的诗:
这倒是说得通。
“同样是笼中鸟,待遇还是会有不一样的。”梨央将钥匙揣在怀中,拍了拍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坑里笼内的少女,“沈小姐还满意奴婢的安排吧,是单人间呢。”
“小姐也是……”阿姆眼圈红了。
“本王打发他回家种地了。”
世间女子是否都生得如她这般出色,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一个着实是百色俱全,聪慧大气。她从容、自信,骨子里也相当嚣张,以一种很低调安静的姿态,绽放得肆无忌惮、亮烈张扬。最引人的却不在美貌,看得到她的柔软娇媚,不会想到她的临危不惧、沉稳老练;看得到她的伶俐狡黠,不会想到她的步步为营、足智深谋。
为了防止打起来,那九幽只能用羁留在勐海的这些商贾作为人质,一天杀一个,一天杀两个?奉旨钦差拿着煌煌圣谕而来,一门心思迫切想赢;想赢,就会不择手段、不惜牺牲无辜,断是不会在乎商贾们的死活。但是黔宁王是西南边陲的封疆大吏,是地方父母官,怎么能如此草菅人命?
永乐二年,七月,元江那氏勐海支,欲犯上作乱,钦命黔宁王府抄袭之。胜。
沐晟忽然感觉自己也很疼,心尖儿上说不出来的疼。
乌图赏朝一侧架着凤于绯的侍卫扬了扬下颚,两个侍卫就擎着他要往中间走,梨央也面朝朱明月摆开手,道:“咱们也走吧。”
“什、什么?”她没听清楚。
凤于绯见到这阵势惊愕失色,这个时候,忽听“铮”的一声利器交错,从旁侧冲出来一道身影,手持板斧的男子,就与三名随扈打到了一处。
死士岩吉跟她说过,沈明琪以及那二十三名商贾,都被关在南弄河以南的西岸水牢,就在芒允寨子旁边,紧挨着勐海两大禁地之一的养马河。然而凤于绯在那九幽的暗中授命下,引着她去见沈明琪的时候,沈明琪分明一直住在金湖旁边的屋舍。
朱明月静静地道:“进了宫,就是宫里的人,何况还是以那样的头衔,她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再出来。”
最后四个字含着似有似无的酸意,男子又往前逼近了少许,饶是他拄着拐杖,行动不便,压倒似的姿势,也逼得她不得不步步后退。
就在这时,却见男子俊朗英凛的面容起了变化,双颊像是染上了醺意,一点点地弥漫开,居然是脸红了,“对,还有香囊。”
朱明月在昨晚才听沐晟提起李景隆,又听他提起那九幽想要李景隆的人头,她忽然就想起了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在碧罗雪山遇到萧颜。
那是因为你太小瞧曼景兰了。
“你受了伤。”
晨曦时,珍宁站在妆镜前给她梳头,檀木香气还残留在她的手指间。珍宁倒下的时候,用手捂着肚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哀嚎,那双手上沾满了血。
熊熊大火烧着了骇人毒虫、毒蛇……曾经悲惨死去、无法瞑目的人们,从焦土中一个一个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回到阳光下,发出寥落而悲怆的叹息。原本恢弘的殿堂在叹息声中倾颓,那些充斥着罪恶的亭台、楼阁纷纷坍塌,砖瓦不断地塌落……
对浸泡在腥臭污水中的少女来说,眼下多一刻都是煎熬,但是对方显然不着急,慢慢熬着她。如同一只慵懒的猫,用爪子饶有兴味地撩拨着面前垂死挣扎的老鼠。
“住口!”
梨央捂唇笑道:“难怪九老爷常常夸赞沈小姐聪慧,果然是冰雪聪明。正是九老爷让奴婢过来看你的。沈小姐感觉怎么样?可有什么不舒服?”
蛇的身体像麻花一样交缠着,光滑斑斓,还有雪白冰凉的肚皮,不断翻卷着包裹上来。尸身在坑里浮浮沉沉,不时还露出一颗头颅、半条腿……不一会儿,就渐渐隐没在了里面。
朱明月抬眸看着沐晟,“王爷会不会觉得,就这样平白牺牲了一个女子后半生的青春年华,至此青灯古佛、孤寂伶仃,这很残忍?从而替沈当家、替锦绣山庄抱不平?”
般若修塔似一道咒言,让朱明月有种窒闷的感觉,她抬起眼帘看他,良久才道:“王爷真不知道般若修塔的缘故?”
众人擦了擦汗,稍作修整,就跟着朱明月,或者说是凤于绯,朝着上城西北面唯一一座小偏门走。
“伤筋动骨一百天,王爷如今这副模样,连战马都爬不上去,遑论领兵打仗?小女只是觉得就算是最坏的情况,也不足为惧。”朱明月轻描淡写地道。
沈明琪去了乌珂赌坊的事,朱明月在随后就知道了。她还知道,凤于绯越过她拿着沈明琪给他的信物独自一人去找那个叫赤次的人,让赤次安排他离开——这件事会被沈明琪知道,不是赤次派人去通知的,而是凤于绯在乌珂赌坊跟赤次说明来意的时候,恰好被后脚赶到的沈明琪听见了。
“没有布施高僧,哪来的生还?”
他在她耳畔轻轻呼唤。
待到亥时一过,夜色深沉,朱明月就挎上背囊,跟着布施老和尚出发。
朱明月松下双肩,让自己倚靠在男子结实安稳的胸膛,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好闻味道,“成国公府的嫡长女,早在一年前就进了宫,代替几位公主殿下出家祈福,现在其人就在柔仪殿北侧的大佛堂。王爷忘了?”
梨央道:“奴婢在般若修塔救下阿姆的时候,阿姆说,她在后室里根本没见到要找的人,却碰到了三个假和尚,各个身手不凡。她跟那些人交了手,还险些中招。”
“我们曾经掉下断崖却生还了,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梨央在她后面笑着道:“沈当家不在这儿。九老爷说了,沈当家与黔宁王的交情匪浅,黔宁王交代过要好生照顾沈当家、不得慢待,这会儿他还在南面的屋舍里睡大觉呢。”
沐晟将上述说完,转过头来看她,“珠儿,相信我吗?”
“王爷能将我先行送出去,在这之前,凤公子觉得他会跟我说什么?”朱明月问了凤于绯一个他自以为心知肚明的问题。
随着裹布一层层地拆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下来。朱明月狠下心,使劲全部剥了下来,五层厚的裹布几乎被鲜血浸透,手心和十根手指的内侧,鲜血淋漓。
朱明月道:“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若是能在这里平安地全身而退,自然是要回云南府的。到时你可不能再食言了。”
朱明月小声道:“小女从不说梦话。”
“女施主要是就这么走了,沐施主醒来之后怎么办?”
朱明月将脸扭过去,“与你无关。”
“先跟我回云南府,然后咱们一起出发去都城。”
素日里这座佛塔的周围一律禁止外人靠近,但今日不一样,今日佛塔前有二十几个手执户撒刀的武士把守。
朱明月眼前陷入了黑暗。
沐晟眯起眼,“又不说?”
“小女猜,澜沧和勐海之所以会这么有恃无恐,对本该是敌人的黔宁王礼遇有加、奉如上宾,是不是因为土司老爷那荣和那九幽都心知肚明,原本要赶赴元江来的几路卫所大军,在黔宁王府的暗中关照下,一直按兵不动?而这些军队的目的地,也不是元江府,是在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到来之后,再齐齐开拔至都城应天府?”
朱明月看着男子拄着拐杖,挺直了脊背卓然如松,一张清俊至美的脸上,是不容置喙的断然与清凛,心里不由气急,更有几分复杂。
那精瘦矮小的男子朝着她行了个礼,“奴才穆迩昙,奉了夫人之命在此接应沈小姐,酡筝管事已经准备好了两拨油桶车和水车,一切就绪。”
等布施老和尚踩着芒鞋,挤进人堆里一看,惨是惨了点,不过还好没有缺胳膊断腿儿,也没有血肉横飞,就是局部的地方血肉模糊了些……
《黄帝九鼎神丹经诀》中有炼石胆取精华法:煅烧石胆获白雾,溶水即得浓镪水。据说使白发人变黑发人,冒滚滚呛人白雾,顿时身入仙境,十八年后返老还童。实则,一滴接触上皮肤,即刻腐蚀,皮开肉烂。
中暑也比被欺负强。
朱明月一直不能理解。
问话的那人眼睛里一瞬就燃起了亮光,他挺直了上半身,朝着她殷殷地道:“那……那沈家妹子可吝再带上一个累赘?”
照理说,他应该在东川府等着迎接远道而来的朝廷二十六卫羽林军,然后整肃军备,领着大军一路朝着勐海这边开拔,紧接着就是一触即发的大战。在这其中,对沿途粮草辎重的安排、途经府、州、县的安抚与调度,还有各大卫所将士的驰援与整编……太多太多的事需要他去亲力亲为,中军大帐中更需要他去坐镇统帅。
是被抓的那云南二十几名商贾。
什么就有道理?
为了迎接普氏的新土司,还有二十六卫羽林军的“尸首”,眼下所有巡守的侍卫都集结到了城门那边,这也给朱明月领着商贾们逃跑、土司夫人在外接应提供了相当大的便利。
朱明月无法忘记自己来蕉林荒山的原因——那九幽给了她一块传国玉玺,让她带回曼腊土司寨给那荣,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也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来了上城就意味着没有时间了。距离七月十八祭神侍女的出使结束,日子所剩无几,届时澜沧就会来人接她回去,可她不能回去,因为她不是来出使的,而是来找建文帝的。
朱明月正为这两人自顾自地言辞跳脚,这时,布施老和尚道:“明月女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就是沐晟、萧颜等人的全部筹划。
沈明琪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心中满满都是怒火,也没顾上问。
“什么千年肉灵芝、百年肉灵芝,那是什么东西?”布施老和尚故作不解地摸着脑袋,道:“老僧一介苦修武僧,可不会有什么太稀罕的宝贝。”
那是一尊巨大的卧佛,整座佛像开凿于陡峭岩壁的西南端,从下往上这么看去,勉强可以看到卧佛的全貌,卧坐十二品莲台,骨秀清俊,睿智庄重,目光似乎是凝固的,面容之中有大彻大悟之后的平静和悲悯。
那九幽也算得上能屈能伸,但是表面昏庸实则精明的土司老爷,会被那九幽这么轻易笼络吗?
金银、裙衫、香囊……
等她再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伺候的侍婢都在外屋,阁内只有一个沈明琪,一脸委顿地坐在圆桌前。
实际上,按照几处的地理位置来看,般若修塔在上城后面的可能性很大,曼短佛寺与若迦佛寺建在两座紧挨着的山峦上,中间隔着一道深谷,般若修塔在若迦佛寺后山的底下。而上城赫罕在曼短佛寺的西南角,上城的城门与曼短佛寺距离虽然很远,看似毫无关联,然而上城方圆广阔,更囊括了大半座山,后殿往北延伸过去的位置,刚好与曼短佛寺的后山连成一线。
老和尚摸着下巴,举目远眺江水奔流的方向,眼神平静而辽远:“他说——
对方攥着他的身家性命、他的把柄、他的软肋,沈明琪的胸膛中有一团火在烧,不甘而折磨。却见她垂下了眼帘,好半晌什么也没说,就在沈明琪以为她改变主意的时候,她又抬起头来,一双点漆似的眼睛如暗夜。
北侧的山峦半遮着日出的景象,朱明月只能看到大半个金色橙红,然而万丈光芒投射到了对面北崖,一点点照亮了上面成百上千的佛像。佛祖慈悲的面容笼罩在金色中,又如染上了片片胭脂色,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就像是随之苏醒了。
所以,她从没想过会在元江府的任何一处地方遇见他,更没料到会有危难关头不期而遇的机会——但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偏偏都发生了,她有很多话想问他,想跟他说,两人见面的时机却正处在危险境地,不是急需休息夜宿在密林,就是在紧张万分的情况下赶路,而后,又在进退两难的关头以身犯险,再然后,两人齐齐掉下悬崖,险些死在蝙蝠洞里……
凤于绯蜷缩着身子紧挨着铁笼一侧,离土壁那边远远的,他满怀希冀地问了一句,却见朱明月扭过头来,淡淡地答道:“负责护送咱们的那三个随扈若是能活着跟随出城,返回来复命最快也是明日晚上。”
一则,朱明月营造出的气氛实在太好,每一步都很紧凑、精准,从抛出疑问到释疑,再到危言耸听,而后是开锁——开了锁,人就要跑,商贾们心弦紧绷,根本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二则,朱明月的身份注定了她是特殊的,那一句“里应外合”,也就不会有人去怀疑。
从她离开元江府,过去两个多月,其间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事——她从东川府来元江的整个过程,她在澜沧土司府里的种种作为,她来到曼景兰后的遭遇……朱明月遇到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几乎是步步盘算,过关斩将一般惊心。这段时间内,沐晟都在做什么?
沐晟轻咳了一声:“你收了本王的东西,还想反悔?”
朱明月刚醒来,见到玉里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伸出手,拂开她高高擎过头顶的软鞭,“是我擅自起意,与你无关。况且你也因此受到了连累,是我对不住你才是。”
沐晟道:“自然是我在这上城里有人。”
闻言沈明琪的脸色大变,猛地抬头看她,脸上是悲痛欲绝的神情:“你、你不可胡说……”
这时候,照壁后面的奴仆立刻排成小队,动作利落地顺着中间的缝隙穿过去,后面还跟着一个卓然拔挺的身影,他没有拄着拐杖,步履还有些蹒跚,但他走得沉稳而凛然,气势迫人。
大家见状也知道多说无益,抹了抹头上的汗,望着近在眼前的小城门一时喜悦,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刚刚闯过一道难关,越往后岂不是越困难、越危险?而他们这些平素养尊处优的人,连兵器都不会使,要怎样穿过后面的层层布防,最终逃离曼景兰?逃离勐海?
“那九幽曾经给小女一块‘传国玉玺’,虽然是赝品,但也是‘传国玉玺’,意味着无上皇权。他让小女将这玺印带回澜沧,交给土司老爷,小女当时也不甚明白,而今方才顿悟了,那九幽是要给那荣一个保证,也是许诺——大事之后,勐海必不敢违背誓言。让小女再猜猜,这誓言一定跟西南边陲的分割有关,跟勐海和澜沧将来的命运有关。”
“你要保重。”
“现在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她挣扎。
“谁打的?”他双眸厉色乍然。
朱明月也有些讶然,在那一瞬心里忽然生出某些喜悦,让她心安,更让她有些激动。
藤床、夜宿……朱明月有种抓狂的感觉,咬牙切齿道:“那也不能说……”
沐晟看到少女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消瘦不堪,衬得一双眼睛更大,眼角泪痣盈盈,这雨打梨花的模样,凄凄的,却媚极了。
朱明月与他道了谢,然后就朝着商贾们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多保重。”
布施老和尚道。
炸裂后的佛塔后室,顷刻间就成了废墟,却露出一条塌陷下去的地道,地道的出口掩埋在了大量的瓦砾碎石里,一片狼藉。
前后用了整整一个时辰,仿佛做梦一样。
最后那两个字很自然地说了出来,朱明月的心狠狠颤了一下,然后如擂鼓一般,怦怦跳动,双耳面颊都止不住热起来。
山顶的大风吹起白裙翩跹,少女低下头怔怔然,道:“这……”
“《始皇本纪》里记载过,始皇帝统一六国后,听闻东方有一种仙药,食之能够长生不老、得道成仙,于是派了方士名医徐福倾尽人力、物力去寻找,最终找到的就是肉灵芝。”人手形状,肥厚且润滑,色微红,状如肉;黄者如紫金,失一片复一片,乃是历代帝王才能享用的圣品,久食能轻身不老,延年益寿。另外,它还有一个名字:太岁。
她活在谎言、诈欺和阴谋诡计中,孑然一身,如履薄冰。
而今,这颗帝王星又是为谁而亮?
一口一个“咱们”,凤于绯将厄运分摊到了每一个人身上,就以为轮到自己头上会轻些?朱明月有些失笑地低了低头,轻声道:“没猜错的话,最近会有大动作。”
朱明月不记得这个名字,也没见过她的人,吞咽了一下,艰难地问道:“是九老爷让你来的?”
在随后的时间里,布施老和尚果然又从谷底采来了一筐药材,在下面熬制成一大锅药。沐晟连喝了三碗,又喝了些肉灵芝热汤,已然是苦得双眼冒星星。
她遭罪有什么可惜的,可惜的是白费了一枚棋子,亏他将“传国玉玺”交给她。
“还有裙衫。”
“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等被带到地窖中央,凤于绯泪眼迷蒙地看过去,赫然发现大铁笼里囚禁的人,一张张都是熟识的面孔:“赵兄?铁兄?李大哥!”
在洞厅的最里面,高大菩萨像的右后方,负手站着一个清瘦的红色袈裟身影,穿着朴素的芒鞋。
给他掖了掖被角,她的声音轻轻,又道:“自从我们再次相遇,他什么都没问,我也什么都没说,这几日以来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是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的身上肩负着各自的责任……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希望我能将一切都告诉他,也希望……他也能将一切都告诉我。”
朱明月又好气又好笑看着他,道:“你怎么不说还有那几个香囊!”
众人群情紧张而忐忑,加快速度——蛇没有顺着往上爬,而铁笼子的确在下沉。但是时间足够了,当蛇群不堪负重,纷纷往铁笼子的空隙中钻,笼身越来越不稳、逐渐往坑里面坠时,最后一个中年商贾在铁笼上的人抓扶和帮助下,攀爬上了土壁,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摇摇晃晃的铁笼子,走过了土坑。
“显然你是相信我的,而你的心也偏向我。”沐晟微微笑着道,隐有得意之色。
沐晟说着,伸手一揽,也不管她是不是愿意,不管周围还有别人在场,一把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记得我说过的话……照顾好自己,等着我去找你。”
等玉里逃也似的出了寝阁,沐晟用左手拄着竹拐走过来,直接就坐到了朱明月的床榻上,将一条腿伸直,竹拐立在雕花架子床边。
“你要带我去哪儿?”
然而他们不光出不了曼景兰,连上城都不可能。原本在殿前小径上巡夜的武士和侍卫,此刻齐集在了内城内的水桥前,火把照得雪白大理石的桥面一片雪亮,身披轻甲的队列,清一色户撒刀,威凛迫人。为首的是两个人:乌图赏、梨央。
说话间,男子又挨近她几分,像是细细描摹她的每一个表情。
从厚厚的照壁探出小半个头,朱明月望着对面那个八角密檐佛塔,莫非……那九幽一直将建文帝安置在自己眼皮底下?
梨央却也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地又道:“沈小姐一定是去过般若修塔了,在石塔后室看到了那个小侍婢端坐莲花的尸体,还有搁在她手中的一封信笺。那封信笺是九老爷让奴婢放那儿的,说是沈小姐看到上面的字,不一定会回来。但是如果回来了,就说明沈小姐根本不是来救沈当家的,或者说,不仅仅是来救沈当家,而是怀揣着一个大秘密。”
沐晟在傍晚的时候醒过来一次,喝了药,很快又睡了。
这只老鼠离她很近,几乎要钻进她颈窝里。
是那首定情诗。
凤于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弯下腰“哇”的一下就吐了。
“珠儿,你确定给你消息的人,来源可靠?”沐晟问她。
沈明琪等人的被抓,更是事先预谋好的——商贾们会提供财力上的巨大支持,尤其是沈家。沈家与大明朝廷有仇,沈家祖上还是戴罪之身,有什么比参与谋朝篡位更大的功劳,更能让沈家彻底扬眉吐气,在将来平反昭雪的呢?
那九幽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若说沐晟在这其中全然无辜,未免太自欺欺人了。
朱明月让她起来说话,自己也从床榻上坐起来,叹道:“就算现在回澜沧也不一定有好结果。你也放宽心,事已至此,能捱一日是一日,往后我到哪里,必定要把你带到哪里。”
沐晟长叹一声,将下颚抵在她的发顶,搂着她道:“正因为如此,你以后才要对沈明琪更好一点儿,知道吗……他其实是个可怜人。”
朱明月闻言哭笑不得,道:“这世间女子盼望容貌出众的多,还没谁会以无盐而沾沾自喜,我可是万分庆幸只是轻微的擦伤,否则不是要哭死了!”
连人都找好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昨日是七月十七日,她从般若修塔回来上城,直接就被关进了这座水牢。过了整整一夜,现在天亮了,也就是七月十八,是祭神侍女出使结束的日子,澜沧会派人来接她回去。但是她依旧身在水牢,她从上面的天窗看着天空一点点地变亮,看着太阳升起来了,水牢外面除了看守奴仆猥亵下流的脏话,听不到一点要放她出去的声音。
晨起洗漱时,朱明月让侍婢帮她换了一身衣衫,内衫、里衣、中衣……汉人的穿戴和摆夷族的装束,都在她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还好寝阁内摆着冰盆。
众位商贾踩着小步子一个跟一个往偏门这边走,在见到梨央的时候,怯生生止步,脸上露出惊恐。这不是那九幽跟前的那个守卫勇士吗!她怎么会在这儿……
打谁?怎么打?
“你是谁?”
此刻,男子正用牙齿将襟口咬得更开。
在他眼里,那肉灵芝就是一株大蕈子,能让这两个身受重伤的人很快就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大蕈子。
“你问吧。”
后来她才知道,珍宁有孕了,是西华门一个羽林卫的。
朱明月道:“时间足够了,有劳布施高僧。”
梨央的话唤起了朱明月最不愿回想的一段记忆,她只觉得脏腑内翻江倒海,“哇”的一下,俯身伏在床边就吐了出来。连着四日没进食,只靠着补药吊着,这下连胆汁都呕出来,剧烈地咳嗽,鼻涕眼泪横流。
“……阿戛牟尼一定是知道那疗法。”
朱明月哑然失笑,不知是该说他暴殄天物,还是心性豁达才好。
接近般若修塔如果是土司那荣的授命,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阿姆很可能比她们几个同来的侍婢知道得更多,担负的使命也更重;而沈小姐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不愿意放弃土司府女主人的地位。相同的目的,让两个不同路的人走到一起,拼死拼活。
朱明月顺着敞阔的石塔前廊走进去,步之所及,泥塑、浮雕、绘画以及薄肉塑几种形式的飞天造像,栩栩如生。在最后那座薄肉塑飞天像的旁边,还有一座绿釉人顶灯,上面是九头凤鸟绿釉陶瓷盘。灯油燃尽,灯盘里一层薄蜡。
“小女怀疑……那九幽是个瘫子。”
朱明月动了动,浑身的伤痕是难以名状的痛楚,疼得她想发出呻|吟,四肢更是没有一点力气。她身上很明显被清洗过了,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都是干净的,穿着崭新的内衫,躺在干净舒适的床榻上,盖着干净的被衾,双手也被包扎得严严实实。
朱明月微笑道:“难道不是那特别的药?”
“小姐到底想知道什么?有什么事你居然要抬出我妹妹、抬出整个沈家作为要挟?你不觉得迫害无辜之人太残忍了吗?”
自打几日前两人说开,他又恢复到了最初那一副蛮横霸道。屡次遭遇几乎皆是不欢而散。就像此时,朱明月对他突如其来的怒气感到无所适从,不得不用小臂挡在他胸膛前,别过脸躲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小女跟他是旧识。”
话音未落,少女已经提着裙裾冲了过去。
“你讽刺我?”
少女垂着眼眸,投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她的侧脸,明眸善睐,眼底剔透而明澈。沐晟不禁想起,多少次因为去沈家的事她跟自己据理力争,次次败下阵去,直到现在她连锦绣山庄的大门都没见过。
“实际上,小女觉得就算那荣被蒙在鼓里,那九幽也会告诉他,因为那九幽知道,勐海和澜沧不能同室操戈,会一亡皆亡。与此同时,一旦将来大军开拔到了应天府,云南府藩邸空虚,勐海无主,如果那荣在这个时候乘虚而入,你们将会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那九幽还要倚靠那荣,所以他处处忍让、时时示弱,并将这块意义非凡的‘传国玉玺’交给澜沧保管。”
她若是没去过般若修塔,又岂会回上城?
这个时候,是卯时正,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你怕我?不敢过来?”
布施老和尚的声音响在身后。
布施老和尚所在的石窟,就内嵌在深谷之底的山壁间,窟外四面全是郁郁葱葱的青山,极目远眺,只见千万沟壑,重峦叠嶂,翠绿如海,云雾重重。
此时此刻同样陷入激烈挣扎的不只床榻上的少女,还有扶着雕花架子床,久久都不能回过神来的沈明琪。
“不错不错,继续说下去——”商贾们直点头。
珍宁跟她说:别怕,奴婢会一直保护你。
提起“药”字,男子的眼睛瞪了一下,然后皱起两道浓眉,“晌午不是喝过了吗……”
沈家的女儿进了宫,国公府的小姐来了云南,这一出李代桃僵,才使得堂堂的云南藩王都被蒙在鼓里。而今“朱家明月”仍在宫中,沈小姐,只是“沈小姐”而已。
这可就有意思了。
朱明月看着他:“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你,我能告诉你的是,如果沈公子想要沈明珠今后过得好,如果你还想见到她,必须对我开诚布公。”
明媚的阳光洒落在男子的发间、肩膀、衣襟上,映衬出宛若女颜的面容,迎着明艳花光,他抬手间,雪白的衣袍随着熏风微微荡漾。
朱明月觉得眼皮沉重,但她半睁着眼睛,保持沉默。
后来朱明月才知道,那晚提铃的侍婢与宝珠有过争执,她对宝珠怀恨在心。当时那个羽林卫拿起火把要照亮,那个侍婢在后面狠狠推了宝珠一下,宝珠整个人就扑向了羽林卫手中的火把。
朱明月就是在这样嬉笑吵闹的氛围中,逐渐转醒过来的。
一只手臂吊在胸前,两条腿都绑着竹板固定成“一”字——浑身上下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确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沐晟坐在石床上,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他直勾勾地看着她,亮灼而清冽的目光滑过她的脸庞,“过来。”
直到她的后背靠上门扉旁边的墙壁,他一只手撑在她头侧,俯下脸凑近她,看似在审视,实则禁锢一般让她不能脱身。
朱明月的眼睛瞪大了一下,反应了好半晌,还是难掩惊讶地问道:“领着御前的二十六卫羽林军来云南的人,是阿九?”
“澜沧的人对咱们虽有敌意,但好歹是一族人,若是外人想见缝插针和-图-书也不容易。老奴将流言放出去后,澜沧那边是轩然大|波,沈家小姐的身份被挖了出来,很多子虚乌有的事不用咱们去编故事,他们自己就传开了。土司夫人也借着这个由头,跟土司老爷闹得不可开交。这不,今日原本要来接祭神侍女的马车,迟迟未到,老奴觉得,澜沧那边是要放弃她了。”
阿姆一脸菜色地看着老和尚,道:“阿戛牟尼你拿奴婢寻开心!”
两人在卧佛下面分开,那一袭绛红袈裟的身影顺着栈道往下走,穿着僧衣的少女则往上走。抿了抿凌乱的发丝,她抓着上面的勾栏,将飞抓甩到卧佛的衣襟处,又将百练索绑在身上,攀着绳索一点点爬了上去。等她稳当地站在了卧佛的衣襟浮雕上,再往上的栈道就平整好走多了。
“什么办法?”
朱明月的心跳仿佛一滞,双颊也烧起来。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偏着头道:“我要去给你端药了,布施高僧说,今天你的药量要增加。”
“先前沐施主谢过无数次,女施主要是再这么客气,老僧真不知要以何面对了!”老和尚调侃地道。
“口是心非的小骗子。”
布施老和尚看着少女的目光中,含着满满的激赏和喟然,一甩手,豪气地道:“成,老僧负责到底!”
凤于绯咽了咽唾沫:“沈兄是如何跟你说的?”
洪亮的嗓音犹如一道指路的明灯,让人感到分外的心安。然而对朱明月来说,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她所在的栈道,距离下面的小船有两丈多高的距离,下面是大岩石、小船、河水……船舷上只扎着一根绳子,河流太急,小船因为水流的冲击在水面上不停地来回摆动。
少女歪头睨着他,似是想拒绝。
“沐晟——你混账!”
朱明月脸色有些苍白,抿唇笑了笑道:“那小女定要回来找高僧您医治。”
朱明月唇角上翘,轻轻地吐出四个字:“里应外合。”
沐晟说罢,就扬手做了个动作,几道黑影从椰树后面的小径走了过来,“王爷。”
朱明月问。
“那些首饰。”
凤于绯说这话也不知是在安慰朱明月,还是在安慰自己。
不到一刻的工夫,二十几名武艺高强的武士全部倒地而死。
沈明琪想得没错,之前的确是差点要了他的命。
“珠儿,这次必须按照我的意思来。”
“可不是!好吃好住招待了大半年,如今怎么突然又变卦了?”
原来他真的知道。朱明月闭上眼睛,心底里落下一声叹息。
“什么?”凤于绯大惊,扒着笼子看她,“沈小姐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活?”
乌图赏哈哈笑着道:“自从曼景兰三大城建城以来,十几年的时间,还从来没有人从后殿的蕉林闯出去过!更没有人活着从上城逃跑!祭神侍女可是开了先河,让老奴不佩服都不行!”
就在这个时候,开锁的声音,哗啦啦地响起。
“我要跟着你,你得带着我一起!”这时,凤于绯扒着铁笼子,急吼吼地说道。
却见男子的一道凌厉眼神射来,“滚出去!”
就在这时,一声扑哧的笑声在花丛中响起。
“为什么?”
梨央的声音轻柔,甚至还带了点娇羞,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原本一下就能死掉的,但是那小丫头骨头太硬,脖子都折了,还没咽气。奴婢不想破坏美感,只好将蛇毒涂在那些分支莲花的藤蔓上,磨尖了从她的肚子上插|进她皮肉里,这样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她的身子就凉了。”
肉灵芝这种东西,宫中仅存一朵,还是太祖爷时期传下来的,轻易不舍得拿出。先懿文皇太子缠绵病榻期间,太祖怜惜之,特命内侍取来撕出小片熬药,用以吊着续命,足可见是无价之宝,万金难求。布施老和尚却切下来其中的一个朵!这要是换成太祖时期,发现民间擅自食用更挥霍无度,不被杀头才怪。
“可我总觉得那药里不是加了苦瓜、就是黄连……”沐晟眉头紧锁,低声道。
“一直以来小女都觉得王爷领着沐家军护送马帮千里互市,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后来才发现王爷志在元江,发现王爷在御前请了旨意,要发兵剿灭西南边陲的这一个毒瘤;等小女来到元江府,却突然发现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一切,似乎都跟旧主在勐海的秘密有关,围绕着这个秘密,与之相关的所有人、事都变得不合常理。时至今日,小女据此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石窟中两日朝夕相处,朱明月不只一次想去问他,她希望他能够给她一个答案。但是她忽然想到,如果易地而处,此时他来问自己来元江府的真实目的,问她一心要去般若修塔的原因,她会不会回答?
玉里跪在雕花架子床前,眼中蓄满了泪水。
这时候,就听梨央拍了一下大腿,急道:“遭了,奴婢听说那佛塔里面埋着火雷呢!”
离开的这日,阿姆和布施老和尚齐齐来送。
玉里将求救以及询问的目光投向朱明月。
“那位……旧主身在勐海,这件事不过是那九幽的一面之词,是否真有其事根本未可知。”沐晟索性也跟着她的叫法,“当年的靖难,滇黔地界没有参与。做臣子的也不应该妄言皇家之事,但是据闻当年宫中着起大火,帝后双双在火中殉难,如今怎么又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旧主?那九幽说,旧主其人就身在曼景兰的佛塔中,但是他不可能让我去确认,我也没有办法确认,可是无论真假,关于旧主的流言一定不能传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沐晟!
她的一双眼睛已然肿得像桃子,委屈、挫败、惶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沐晟放开她的手腕,缓缓地坐起来,他想帮她把衣襟拢住,却被她用胳膊一把推开,她慌忙缩进了被衾里,蜷缩起身子背对过去。
沐家三代受太祖爷天恩,世守云南,沐晟还是在建文元年封的侯。然而一场靖难之役,太祖亲选的接班人被篡位,永乐年号的更替,使得“建文”这两个字永远成为了过去。两年后的今天,被推下帝位的皇上突然再次现身,黔宁王府处在一个极其尴尬又孤危的境地。
朱明月看到他这副面容,觉得自己应该是猜得八九不离十,轻轻叹了一下,道:“不管是以上哪个原因,我不关心也没有立场深究,我只想说——真正的沈小姐,很安全。”
闻言梨央笑脸一僵,冷哼着看她道:“到了这时候,沈小姐还不忘辩解。”
怎么会不可靠?别说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姚广孝也不敢拿这件事打马虎眼,“小女的消息来源王爷也知道,不仅如此,还有土司老爷,甚至是土司夫人。如果所有人都认定了这件事,那么一定是八九不离十的,只不过是没找对地方而已……”
“没有证据……”沐晟摇头,“我没有将这件事禀告到御前。”
沐晟道:“那九幽不会怀疑我。”
朱明月走上前:“我是。”
这对黔宁王府来说,是意外的惊喜。
“从女施主你醒过来到勉强能够下地走动,不知有多少回来这里朝着对面的山峦出神,每次看的又独独是那一座佛像。”戴着黑色面罩的老和尚走到栏杆前,也跟着她一起仰头望去,摸着下巴道,“老僧对着它三十几年,也没看出有何特别,难道女施主悟出什么来了?”
“后悔吗?”这时,朱明月看向他,静静地答道,“如果小女没有闯过蕉林荒山,或者掉下索桥没有生还,那么不管黔宁王府是忠是奸,都不用面对这种随时可能被倾覆的威胁。”
还有她去若迦佛寺找“洗眼神泉”的一日,经过北鼓楼时,廊庑的尽头一闪而过的身影。她只看到了那人的半张脸,可她看清楚了,跟她认识的一个人非常像:沐晟身边的那个传信官,阿普居木。
“怎么,你的人还没死光?”
沈明琪连珠炮似的说完,眼圈都红了,哽咽道:“你饿不饿,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些吃的……”
沐晟的眼眸更寒:“也就是说,李景隆是你最后的杀手锏?”
“我并非沈明珠,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除非,那九幽已经知道了她在哪儿,知道她暂时到不了般若修塔,更知道,就算她去了般若修塔,也找不到建文帝。
他整个人紧绷绷的,僵硬得如同一段木头,一个字一个字却说得极为认真而坚定。
那九幽不咸不淡道:“关废了不要紧,别给弄死了。她没用了,她哥哥还有用。”
朱明月浑身一震,他的字字句句都如同重锤敲击在她心上,让她蓦然想起黑暗中他身受重伤,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雨中的情景。
原来,她曾经离他那么近……
上奏朝廷请兵剿袭元江府是真,各个卫所军队按兵不动也是实情;将来兵发应天府是密谋,但只是密谋而已——
土司老爷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任何态度,却帮了她。为什么?因为土司老爷以为朱明月是黔宁王府的人,是奉了黔宁王的命令混进了土司府。而这一点,不正是萧颜给他递的消息吗?
“那王爷就是承认了?”
守在佛塔前的武士们骚乱了起来,面面相觑,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一声巨响,还没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同伴就已然一命呜呼,只有胸口处留下的一个血窟窿。
男子的阳刚气息逼近于她,温热的拂在她的脸庞上,却带着异乎寻常的冷冽。朱明月的视线对上他的眼睛,“怎么,被戳穿了阴谋,杀人灭口?”
朱明月很确定这不是官窑,是私窑仿的,但那瓷瓶的下面却刻着一个记号: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记号。
“行了,把他俩带过去吧。”
凤于绯扁了扁嘴,有些不耐烦,但是看在黔宁王这么重视她的分上,凤于绯决定还是要讨好她。
少女拢了拢襟口,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样,温笑着开口道:“布施高僧何以见得?”
朱明月蹲下身伏在他床榻前,问道:“好点了吗?”
“小女听闻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不日即将抵达元江府,诸位都知道密谋的事,那么举事也就是这一时片刻的工夫,但是朝廷派来的这位奉旨钦差,地位有些重,是十二武勋中的右柱国、嗣位的曹国公,御前红得发紫的人物。这样的人到来,往往身边前呼后拥,侍卫心腹眼线无数,绝不可能让人轻而易举就伤害到他。黔宁王也就不能贸然对他下手了。所以,这场御前请旨的仗,恐怕还是要打。”
这句话何其耳熟,在断崖间的索桥上,生死一线,他也是这么问她。
“生什么气?气你将本王骗得团团转,一次次从本王身边逃跑,气你睁着眼睛说瞎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是气你的聪慧、善谋,从不畏艰难挑战、危机陷阱?”
少女往后伸着手,挣扎道。
人们无从猜测他脸上的伤从何而来,很可能是在采药时,不慎被毒蛇咬的;或是在河边救治濒死的野兽,反被撕掉皮肉。他有高超的医术,为何没能自医?也许当时他正赶着去村里给老人和小孩救命,也许他是孤身一人昏倒在荒郊野外……
“深更半夜,凤公子和沈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几乎全身被包扎起来的男子,如一个大蚕茧般半躺在石床上。额头上也缠着一圈巾子,将左耳包得严严实实,脸上的蹭伤都结了痂,一块浅,一块黑,将好端端的一张俊颜弄得有些滑稽。
铁笼子是上翻盖,“哗啦”一声,铁锁打开,朱明月和凤于绯就被推了下去。奴仆再将铁盖扣上,锁上大铁锁,朱明月和凤于绯被分开囚禁在了那两个空笼子里。
“因为什么来?”
会是怎样一副场景?他身披绛红色袈裟,盘坐在蒲团上面诵经;还是单薄的身影站在佛龛前,闭目燃香;抑或是像石窟中那些清苦修行的僧侣一样,自力更生,正拿着扫帚清理地上的香灰。那两个跟着他剃度出家的人,一直在他身边吗……
原来当年洪正映果真将建文帝君臣三人领来了勐海,布达高僧为了保密,煞费苦心布置了一个般若修塔,却是将他三人托付给了布施高僧。布达高僧骗过了所有人,以至于就连那九幽都没找到他,不得不在偏殿中设了一个陷阱似的空佛塔。
“夜宿在林间的一晚,我们确实是睡在一张藤床上了……”男子无辜地仰头看着她。
朱明月忿然:“堂堂的勐海之主,也要出尔反尔?”
见她不说话,男子的俊脸又往前凑了凑,身上凌厉而温柔的气息扑面而来,“考虑好了吗?”
少女挽着裙裾,顺着栈道往下走,不期然间,她抬眸又望向那座卧佛。
朱明月通红着脸,气得站了起来,“你在胡说些什么?曾经什么?”
对方灼|热而真切的视线,宛若穿透阴霾的一束阳光,直直照在了朱明月的心间。她不免有些耳热,轻咳了声,道:“那王爷又是怎么知道小女受伤的?”
“你怎么就是学不乖……”他薄唇紧抿,用单手握住她的双腕,直直拉高到头顶,低下头,在她的耳垂咬了一口,“我上次说了,你要是再敢跑,我会让你知道后果。”
这个和尚的面容年轻却也陌生,灯盏上的石蜡燃着幽幽光簇,年轻和尚的袈裟被照得一片艳红,他的双脚稍稍离地,悬挂着的尸身侧头朝向莲花须弥座上的长裙少女,一双眼睛睁着,嘴角竟像微微勾起,泛着一丝莫名而诡异的笑。
也不知是情急还是紧张,一开口连“本王”的自称都出来了。朱明月想掩住他的话也来不及,往后面四周看了一眼,偌大的洞厅内并无外人,洞窟外的栈道上也空空荡荡的。她松了口气,又不免迷惑道:“什么东西?”
这时,就听沐晟道:“如果那奴婢说自己是黔宁王府的人,断然没可能。我都听说了,王府安插在元江的各个内线,因为你之前的一个口信,全部按兵不动,不会有人敢违抗命令。”
沐晟道:“他跟我索要了一颗人头,作为成大事的筹码,我答应他了。”
朱明月想挽留几句,忽然想起这时候的元江土府已经不一样,过不了多久,元江那氏就是刀曼罗的天下了,而她与刀曼罗之间的来往,可保阿姆一世平安顺遂,留在土司府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其实沈明琪早就离开了,当沐晟从圆桌旁站起来朝着床榻这边走,沈明琪就本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圣人言,不着痕迹地退了出去。整间寝阁里,就只有他们两个。
朱明月在神祭堂里,用一枚青铜环和刀依兰两个孩儿的下落,哄骗得刀曼罗领着人离开土司府,这让土司老爷争取到了掌控神祭堂、辅助弥陀莎坐上大巫师之位的机会。可刀曼罗最终又回来了。土司老爷怎么会给她这样的机会?土司老爷心软了,还是太无能?
其中有几个中年商贾,见状,顿时生出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豪情,拍着胸脯,中气十足地道:“沈家妹子莫怕,你兄长不在,咱们就是你兄长,天大的事,哥哥们会护着你!”
“不,先不要放她。”那九幽道。
在那九幽知晓了黔宁王府要对元江发兵的意图后,即刻就将建文帝的身在勐海的秘密透露了给沐晟,同时提出一个谋朝篡位的惊天密谋。诚如朱明月所分析的那样,军队、钱粮、名目——万事俱备,靖难之役后的大明朝廷亟待休养生息,根本无力面对再一次的倾国战祸。
突如其来的一幕,遭到了朱明月剧烈的反抗。因为这寝阁里不仅他二人,沈明琪还在!他怎么能在外人的面前对她这般!
沐晟低头摩挲着她的手腕,道。
沐晟用左手抵在门口,用身体阻挡住她的去路,“珠儿,你独自一人,就不怕再发生后殿蕉林荒山那种事?”
一行队伍很快就进入了佛塔。
多么可笑!在断崖时,他们能够将活下来的唯一机会让给对方;在蝙蝠洞中,他们能够同生共死。活下来了却无法敞开心扉,甚至连半句都不能吐露。
这时,山崖间传来石塔晨钟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在整座山谷中回荡。
沐晟拉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朱明月这才看到他的大半个肩胛都被包扎着。
“我们跟着断桥掉下山崖,被布施高僧救了之后,就待在石窟中安安静静地养伤——不觉得奇怪吗?般若修塔那么重要的地方,有两个外人闯了过去,就算没有成功,那九幽总不会放任其在上城为所欲为。可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搜捕我们。”
情势眨眼间逆转成了压倒性的局面,随着城门口的火炮一声接一声响,频率开始急促了起来,奴仆们手中的火铳也跟着不断开火——武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有的被打中胸臆,有的被打中额头,而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四个人打得触目惊心,吓得凤于绯赶紧往一侧躲。
此言一出,偌大的寝阁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可是若迦佛寺里的布达高僧不是这么说的,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打探到的消息,也不是这样。朱明月相信布达高僧不会诓骗她,内部的消息也不会故意去误导她,那就意味着,所有的人都被骗了。
宝珠怀揣着腰牌急急去送口信,申时正一刻宫门下钥,一个提铃的宫婢发现了她。宝珠顺着宫墙往前跑,慌不择路,一下子迎面撞见了巡城的羽林卫,火光照亮了她美丽的面容,宝珠还来不及拿出腰牌,就被为首的一个羽林卫抡过来的火把烧到了脸。
老和尚笑着点头:“是布达那老家伙托付老僧的。”
不堪回首的往事使得兄妹二人结下了深深的心结,也使得朱明月与沈明琪一碰上面,就被看出了端倪——沈小姐对沈明琪的态度,就是她的破绽。
沈小姐已经在修勉殿前接受了勐海主人的收买,并且发誓鞍前马后地效忠,这才得到了一块“传国玉玺”,然而沈小姐转眼就背弃了誓言,带着一个侍婢夜闯蕉林荒山。蕉林荒山的尽头是般若修塔,是建文帝和两个随从修行的地方,那片芭蕉林子也因此成为除却养马河和广掌泊之外,曼景兰的第三大禁地。
那个叫梅罕的侍婢,可能无意间撞破了这件事,否则她不会被扔进了绿矾油的浆液中,被活活腐蚀致死。腐烂的尸体又被丢弃在了蕉林荒山。可惜,那些黑甲虫子也不敢接近沾了绿矾油的腐肉,于是乌图赏不得不让那几个殿前的守卫勇士将梅罕的尸体捡回去。
“高僧有话想对小女说?”
男子的大手落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摩挲着道:“我相信以你的聪慧,一定会做出正确的判断。”
乌图赏道:“沈小姐素有一张利嘴,你是说不过她的。”
顺着红漆回廊拐了两个弯,沿着长长的窄巷一直往前走,经过垂花门,就是修勉殿的后大殿。后大殿再往东,是两道照壁和一座偏殿,这就密密实实地堵上了道路。但是在照壁和偏殿的夹角处,又隔着一道双人并行的间隙,从中间穿过去,再往后是一个南传上座部佛教的佛塔。
不知何时,少女手上包扎的巾布已经被解开了,露出里面刚长好的皮肉,伤痕累累,沟壑纵横——这么精致清丽的少女,居然有这样一双不完美的手,众人一阵唏嘘,都不禁暗叹惋惜。然而少女低着头,神情专注在手中的铁锁,许是被包裹了很久,十根手指不太灵活,但她不慌不忙,从容沉稳,透着一股让人既羡且叹的惊艳劲儿。
少女说罢,男子的脸就黑了。
那九幽和沐晟私下里勾结,表面上却互相仇视,实际上是想利用这次的剿袭,在御前获得调兵的首肯,集结西南边陲的全部兵力。
布施老和尚很丑,甚至可以说是貌陋骇人,不得不终日戴着一个黑色面罩。他的脾气也很古怪,力大无穷,声似洪钟,偶尔发脾气还会吼着骂人。但是石窟中的僧侣们都知道,深谷外的村民都知道,他有一颗佛之心。
沐晟微微一笑:“忒俗。”
“阿九?”沐晟的眉头锁得更紧,往前一步,欺身向她,“你跟他似乎关系很亲近?对了,我想起来了,你俩曾在应天府城南的茶楼中‘相谈甚欢’。”
这应该是……绿矾油?
“什么?”
总要有一个寄托仇恨的对象,在靖难之役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始终沉浸在深深的愧疚中不能自拔,所以她对姚广孝极尽刻薄之能事。然而看似平息的怨和恨,在心底里打成了死结,既不能触碰也无法忘记,更得不到释怀。
沐晟看着她,“就因为这两个问题,你觉得本王叛国了?”
沈明琪的这些行为,很奇怪。
他如守着猎物般一瞬不瞬盯住她,眼底涌着似有似无的危险,薄唇几乎要吻上她的鼻尖。朱明月眯起眼,道:“王爷就那么自诩算无遗漏,笃定小女会被困死在上城,半点无法跟外面联系?”
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很多事都无法遮掩了。
“王爷眼下这副姿容,实在……惨不忍睹,小女真是看不出有何‘颜’可‘悦’!”少女说完就退后了好几步,沐晟闻言再想去捉她,却是不能。
朱明月这才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答道:“我爹爹哪里是个贪财之人,又不是要卖女儿……不对,谁是你岳父!”
朱明月从怔怔然中回过神来,顺着栈道往下看,能瞧见几个人的身影,一抹雪白和一抹亮紫色,凑在一处。
朱明月坐在小船里,双手紧紧地抓着船帮,哗哗的河水不时地溅上来,冰冰凉凉的。小船越往河道中间走,船身发出剧烈的摇晃,就像是时刻会翻倒一样,朱明月咬紧了牙关,死死盯着自己的膝盖,尽量不去看船下湍流奔涌的河水。
如果两人当时不是处于昏迷状态,也要被这一上一下的惊心动魄吓晕过去。这么比较起来,横过天堑索桥就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了。
“奉旨钦差,曹国公。”
“方才醒过来一会儿,看你不在就又睡了,老僧那药效果很好,美中不足的是后劲儿奇大,不让人昏睡上一两个时辰都不够。”老和尚扯了扯脖子上的黑罩,山间的潮气大,出汗后黏黏腻腻很不舒服,可这么一扯,露出大半张脸来,一半完好,一半残破,诠释了地狱与极乐的碰撞和融合,触目惊心。
沈明琪赶紧去紫檀圆桌前拿水壶,往茶盏里倒得满满的,端着茶盏走到床榻边,这才发现朱明月还躺着,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一个伺候的侍婢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朱明月坐起来,接过沈明琪手里的茶盏,将盏口送到朱明月嘴边。
洪武十四年,沐英奉太祖之命率兵攻云南,人困马乏之际,与贵州府水西土司奢香夫人齐名的武定州女土司商胜,备粮千石,特地到云南府金马山接应明朝大军。待沐英得胜后,商胜又以彝族最高的礼仪,在金马山下数百里搭棚拦门敬酒,大摆筵席,三日三夜,灯火通明,歌舞不绝。
深谷中雾霭如烟,给山间的千百佛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
凤于绯的哀嚎声,打断了朱明月的思路。
朱明月牵起唇角道:“激将法可不管用。”
“别说我们的身家都在滇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所有人名下产业、经营产业的契据,都在武定州被尽数缴了公。这还不算,如果我们中有谁宁肯舍弃万贯家产也不合作,那么好,黔宁王府不会要我们的命,只会将我们所有人,包括三族之内,在黄册上除名。”
“王爷明不明白,一旦小女出去了,所了解到的消息与实情若有一星半点的差距,会有什么后果?”她如今身在上城,在他身边,尚且无法全盘信任,何况还是相隔两地。
须臾,她轻声道。
“我们武定凤氏虽然是其后才归顺大明,但我也知道,那黄册共造四份,上送户部,承宣布政使司、府、县各留一份。如果黔宁王府的力量已经大到能干涉到黄册之事,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这简直让人悚然,不老老实实合作,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时此刻她的罗裳半褪,被他牢牢地压在身下,而他的脸就伏在她裸|露的胸前——十五年来从未经历过的事,让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本来是被授命来云南查沈家余孽的……却一直被你困着,几次想去锦绣山庄都不成……后来,后来我又奉命来了元江府……”
朱明月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让凤于绯激灵灵一颤,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半晌,他干笑两声,道:“沈小姐听谁说的?”
朱明月抬起头,一双眼睛冷如冰封:“黔宁王说过,跟九老爷达成了谅解,才要送我离开。怎么,乌图赏管事这么大阵仗,是要亲自把我送回云南府?”
最后一点清明的理智彻底崩溃,少女哭泣道:“我说,我说,你放开我……”
“表现怎么样?”
“小姐此番受了大苦,奴婢未能替您承受,更未能在您身边服侍,请小姐责罚奴婢。”
也就是说,沐晟最快也要明日晚上才能知道他们被扣押的消息。
“有一位故人,在临走之前,托付老衲将一件东西交给明月女施主。女施主看过后,或许就会放下这个心结。”布施老和尚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物件,拆开裹布,递到她手中。
凤于绯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尴尬了。自己有意欺瞒挑唆在先,如今被旧事重提,当时倒是颇有些欺负人家小姑娘的意思。凤于绯摸了摸下巴,悻悻地赔笑道:“沈小姐莫不是还在记恨凤某先前的口误?其实那不是凤某本意,是沈兄他……他让大家伙守口如瓶,说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此事,否则……”
除了颠倒黑白,那九幽随后又让乌图赏散播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流言——祭神侍女在勐海四处打探那些被抓商贾的下落。她一介汉人,谁知道是真心为了勐神大祭而来,还是打着什么鬼主意?那荣对朱明月的身份心知肚明,但澜沧十三寨的村民不知道,沈家当家被抓,朱明月成了祭神侍女,这本来就是一件荒谬至极的事。那九幽的杀手锏就在这里。
朱明月的心里忽的溢满了丝丝缕缕的酸,也是极致的甜,让她感到喜悦,也让她颤然。“但是小女的事情办砸了……”她按捺着上扬的嘴角,故作耸听地道,“用了将近整年的时间,一没见到旧主,二没寻到传国玉玺,回去后莫说是功劳全无,恐怕是要难逃责罚,王爷不怕被连累?”
般若修塔这一处是石塔,造型最为别致精巧。七间八柱廊庑式结构,面阔三十余丈,八棱大立柱,覆盖莲瓣形的柱础,左外侧并列七个四角攒尖式帐形龛帐。幔层层重叠,壁画上面还保留着北朝时期的西方净土变、涅槃变、地狱变等佛教故事。
乌图赏闻言微怔,俯下身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朱明月转过身来看着绛红袈裟的老和尚。
“水……”她哑着嗓子道。
玉里不禁在心里暗讽。
恶狠狠的一句话,让男子怔了怔,而后换来了他的笑声。沐晟磁性明澈的声音震动耳鼓,宛若春柳拂冰,碎雪融冰:“你且说来听听,一转眼工夫,本王怎么就成‘害’了?”
他们可以为彼此舍弃性命,同样会置于对方死地。
同时朱明月也觉得,玉里或许也洞悉了这件事。但是玉里在打起来之后被流弹误伤,死在了乱阵之中,已经无法验证了。
也应该庆幸,埋在佛塔四壁下面的火雷药量不对,引线又长久潮湿,导致最终只引爆了西南角的一处,后室下面中空的地道一下子塌陷,整个佛塔都随之掉了下去。
这么多的人,怎么跑?
“要我说,那帮人简直是丧心病狂,弄的这都是什么?又是蛇,又是大坑,将咱们当成畜生一样囚禁起来,还把人家一个小姑娘也扔在了这里!”
正当朱明月在心里思量暗暗发愁的时候,忽然就听得“轰隆”的一声巨响,从远处的殿前传来,震得鸟雀扑簌惊飞。
朱明月转身就要出去,沐晟急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自然是不敢用力。他拦住她后就倾身过来,用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你背对着我做什么?”
“沈小姐,沈小姐。”
那九幽道:“让梨央去审审她,审完了再放也不迟。”
等沐晟和朱明月两人的伤势好些了,可以启程上路的时候,沐王府的将官对勐海的善后也做得差不多了,萧颜领着部分人马则一直驻守在养马河畔,规整那些战马和战象。为此,朱明月戏称沐晟为“甩手掌柜”。某人却不无骄傲地说道:“本王知人善任,各尽其能。”
元江府、马车……朱明月闻言这才恍然了,是那些分量颇重的金银头面。她忍着笑意,压低声音道:“小女怎不知堂堂的黔宁王,恁地小气,一方宝函也要斤斤计较!”
珍宁、宝珠……还有无数为了她死去的人,她们的音容笑貌,点点滴滴,在她的眼前一一闪过。还有阿姆,她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高腰长裙,俏丽讨喜,站在不远处冲着她笑。
朱明月到这一刻终于恍然大悟。
“你不是沈明珠,你来云南、来元江府都是一早设计好的——”沐晟说话间站了起来,拄着竹杖,身体颤巍巍,却拒绝了沈明琪的搀扶,一步一步朝着她缓慢地走过来。
“两位施主不惜生死也要到对面去,莫不是就为了那座佛像?”
沈明琪大失所望,耷拉着脑袋委顿地坐在地上,“这破地方,凤某一时一刻都不想待,还要等那么长时间!”
这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在南传上座部佛教的石窟和石塔中,能唱诵出这种经文的,就只有……
朱明月惊愣了一瞬,又想到不对。还不到时候。而这一声巨大的轰鸣,守在佛塔前的二十几个武士置若罔闻,纹丝不动。
朱明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了她的第一个死士,那是个婉约素雅的女子,名唤珍宁,比她大很多,有着长姐般的温柔和体贴。有一次宫里面抄检各大殿,宫正司查抄到了东宫侧殿耳房中奴婢处,一概箱物皆要抄检。宫规严苛,凡内廷女官、宫娥等,均不得结交外臣。宫嫔女谒私通外臣,或私通书信,或纳其贿赂者,一律要受其谪罪,重则致死。
“你骗了我那么久,一直都在骗我。难怪你对沈家是那个态度……如果我之前把你送回了云南府,或者没来元江找你,你是不是就要逃之夭夭了……嗯?”随着衣襟敞露,里面竟是连一件贴身肚|兜都没有,饱满的雪峰一点点地露出了真容。男子眼睛一黯,俯下脸就吻了上去。
硬拼肯定不行,对方有二十几个人……
玉里掩面而泣道:“自从那日小姐跟阿姆一夜失踪,奴婢就被带过去问话。那乌图赏管事凶神恶煞的,好生不讲道理,非逼着奴婢说出小姐的下落,奴婢日日受他拷问,终归是将小姐盼回来了……”
沈明琪的目光中也不无惊诧,却在转身看到他的那一刻,惊诧变成了震惊:“王爷!你这是怎么了!”才多久不见,怎么重伤成了这样!
应该庆幸,如果这次领着朝廷二十六卫羽林军、来元江府的奉旨钦差不是李景隆,而是别人,掉进地道里的人,绝对不会在随后就被挖出来,即便没有被炸死,也会被大石块活活压死。
他松开手,改成攥着她的手腕,却发现袖子从手臂上滑落,露出的肌肤上面遍布着鞭痕。一道一道,在雪白的藕臂上,触目惊心。
无数的眼睛从半空中浮起来:若迦佛寺的布达高僧、小和尚吉珂、土司府的影卫们、埋兰、黔宁王府牺牲的眼线……他们注视着勐海的上空,冥冥之中,他们给予着拼死血战的沐家军以无形的力量。
梨央让出床头的位置,站在螺钿髹漆格子柜前,随手拿起上面一件剔透晶莹的琉璃摆件,闻言,娇滴滴道:“是啊,沈小姐可真是不容易呢,在糟污腥臭的水里浸泡了一天半,头顶上还有不谙事的奴仆随意撒尿,那些水耗子就在她身子上蹭来蹭去的……啧啧,换做是奴婢,早就恨不能咬掉舌头自尽了。”
“就在五日前,老僧亲自送他们一行三人离开。”布施老和尚伸手,指着深谷中那条奔涌不息的河流,“就是这个方向。顺着河水一直流出去,就是打洛江,是缅族东吁王朝,再往前就出了大明疆域。临走,他将这柄桃木梳子留下了,让老僧交给施主。同时还有一句话。”
坑中的五个大铁笼摆成一个梅花形状,两两相挨,朱明月和凤于绯所在的笼子,与蛇坑就隔着一道土壁。另外三个笼子,有的正对着蛇坑,有的紧挨着充斥着蓝绿色浆液的深坑,黏黏稠稠,咕嘟咕嘟冒着泡,气味极为刺鼻。
沈明琪也很疲倦,他的嘴唇干燥,眼底血丝满满,脸色蜡黄。显然是她昏睡了多久,他就守了她多久,一直不曾好生休息过。他从圆桌前站起来,脚底下晃了晃,然后道:“喝点粥吧,和_图_书我给你盛,刚刚热过一遍,还很烫。”
朱明月的心一刹那像是被什么揪紧,难以抑制的钝痛。她怎么会后悔呢?她无法想象他如果真的出事她会怎样,但她很清楚,若是再让她选择一次,她还是会毫不犹豫那么做。
梨央是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一。她没听见朱明月跟商贾们说的会被当成人质、两军阵前祭旗的话,但是如果黔宁王府有心谋反,那些捏造的言辞就会成为现实。而眼前的情况是,黔宁王府没有谋反,商贾们也要遭殃了。
朱明月道:“跟王爷说过,别再叫小女‘珠儿’。”
说到后来,沈明琪已经站了起来,语调激烈而哽咽。
建文帝。
五大三粗的女人捂住唇,娇里娇气地说道:“不妨事,土司夫人交代过,让奴婢要好生担待沈小姐。奴婢襄助沈小姐做事是应该的。”
荒郊野外的夜晚很难熬,风凉雾重,寂静无声。虽然这里是上城的前殿,在土坑中却比荒郊野外还糟,冰凉潮湿的土地,四周无遮挡,且因为太过寂静,时不时还能听到一壁之隔的蛇坑里,蛇身翻动的声音,好像还有吞咽声,咕唧咕唧,要不就是那绿矾油的深坑,泛起一两个黏稠泡泡……
沐晟说到这忽然埋下脸,在少女的脖颈重重地咬了一口,趁着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口,伸出舌缓慢地来回舔吻,“珠儿,记得你是我的,离其他男人远一点。”
“其实,他一直就住在石窟下面。”布施老和尚道。
“不,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男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步步逼问,“你是不是后悔了,告诉我。”
玉里怔了一下后,就想开口斥责。
“他们不会有问题吧。”
她连喝了三盏,还是觉得渴,抿了抿干裂的唇瓣,用微弱的嗓音跟那侍婢说,“烦劳再倒些来。”沈明琪在一旁看着,眼睛越来越红,鼻翼酸涩地道:“珠儿,都是兄长没用,让你受了大苦。”
我已媚卿姿,卿可悦我颜?
凤于绯的“知情”,不在朱明月的意料之外。不仅凤于绯知道,沈明琪也知道,其他二十二个商贾应该都知道,否则他们不会优哉游哉、听之任之地长久待在这里;凤于绯也不会心心念念想着离开——居功至伟,毕竟是人家的功业,自己赔上了身家,一旦不成,就是满门抄斩的结果。
“那个密谋不是早就讲好的,现在要出尔反尔?”
朱明月道:“小女要回去找黔宁王。”
布施老和尚站在大石头上,帮她稳着船身,朱明月从船中走到船尾,每一步都几乎要往河里栽。等她惊险异常地顺着脚搭爬上了最底层栈道竹板,布施高僧已经将小船固定在了岩壁下面的铁环上,也跟着爬了上来。
“你觉得她还能挺多久?”
朱明月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忽的乱作了一团,同时还有一种极度无力的挫败感。这就像是原本胜券在握的一盘棋,就等着屠龙,岂料对方一子落,整个局势急转直下。她所有的镇定自若、步步为营、攻守谋算,在遇见他的这一刻,全部灰飞烟灭。
“我还有一个问题。”朱明月道。
然后是持续三天的高烧。
凤于绯敲了敲铁笼。
从澜沧到勐海,从那荣到那九幽,更从云南府到元江府,从他到萧颜,每一句话,几乎都踩在了关键点上,精准而完美。甚至连他让那九幽封锁了从上城通往中城的路,又派人固守在元江府外各个通途上的事,她都知道,让他既惊且叹。
少女面色淡淡:“不是我厉害,而是对手实在分量太轻。”
沐晟捏了捏她的下颚,“谁说的。你梦里,一直叫着我的名字。”
说罢,他就正襟危坐般摆正了姿势,等着她回答。那意思像是:怎么样,条件还不错吧。
朱明月感到无比的荒唐,几日前她刚刚能下地走动,哪怕想要出小楼晒晒阳光,他次次都以她身体虚弱为由,禁止她的行动。而今他终于破天荒地答应了,原来是要送她走?
这时,就听旁边笼子里一个男子道:“凤贤弟你别哭了,到了晚上你才来已经是偏得了,我们几人是早上就被带来的,眼瞅着那坑里面万蛇翻卷,起初也都以为九老爷要将我们喂了蛇!”
萧颜成功了。
凤于绯被掐人中,醒过来后,又见到这一幕,顿时惊骇得面无人色。要不是有侍卫架着他的肩膀,早就跪下了。
朱明月告诉众人,将关押他们的铁笼子一个个搬到蛇坑上面,搭起一座镂空的桥——蛇坑很大,但铁笼子也很大,两个铁笼子几乎足够了,余下的空隙,迈过去即可。朱明月还说,必须在蛇坑上面搭桥,不能往绿矾油里面搭,否则等不到所有人从上面走过,绿矾油就会把铁笼子给腐蚀化了。
朱明月咬了咬唇,有些气恼地低下头。任由男子粗粝的大手落下来,贴上她耳际的肌肤,顺着耳垂又滑到她雪白的脖颈,将她襟口上的盘扣一颗一颗地解开。
不跑,就等着被阵前祭旗。届时全部身家还是一样要贡献给黔宁王府。跑,哪怕再被抓回来,或许能争取到一线转机?
商贾们对朱明月千恩万谢,就跟着穆迩昙走了。
当上城门口的青铜火炮轰起第一响后,普氏新任土司普绍堂领着十几个奴仆,衣冠楚楚地走进了上城的内城石桥。但见上城内的武士、侍卫各个手执户撒刀,分立在两侧列队欢迎,乌图赏管事神情倨傲,在为首的位置翘首等待。
拥着被衾倚靠着软枕的少女,面色苍白,面容憔悴,单薄的身子纤瘦不堪,显得弱不胜衣。沈明琪却感到悚然,但是他也有种被看穿一切的心虚。
那时年幼青涩,她只觉得他改得巧妙,又暗暗惊心,诗中似乎合了她的真实闺名。为此她曾百般试探,提心吊胆地捱过一段时日。却不知,他的无心,反成了她的有意;而他的有意,她却不懂。
游说众人这种事,宜早不宜迟,迟了,等大家纷纷想明白过来,就不会这么积极了。
此时此刻,凤于绯在心里笃定她肯定是有后招,或者黔宁王之前对她有过什么叮嘱,忙不迭地点头,道:“想清楚了,凤某跟沈小姐一起逃!”
前廊与后室只隔着一扇石门,朱明月走到石门前,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
“找到了吗?”
“你怎么出现在这儿?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
梨央的及时赶到,使得阿姆在般若修塔中逃过一劫,梨央救下阿姆后,帮她处理掉了两个和尚的尸体,又将余下一个吊死在绿釉人顶灯下面,成功瞒过了那九幽,也使得朱明月信以为真。
武士们纷纷“刷”地一下拔出腰刀,刀尖朝外,等了片刻,却不见空地上出现半个人影。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么只好将她留下了。真是可惜。”
朱明月没有再解释,只是跟众人告别。
“奉旨钦差的。”
稍晚些的时候,布施老和尚从山外的比丘尼那儿借了一套干净的僧衣,另有一双芒鞋,并不算很合身。朱明月换上后,在裤脚、腰间都扎了带子;又在芒鞋里面套上自己原来那双棕麻鞋,两层严严实实。
商贾们回过头来,无不是惊愕地看向她,又看了看那笑意盈盈的粗壮女子——她,帮他们撤离?其中又有人听出了朱明月话里的歧义,道:“沈家妹子,你不一起走?”
来人探头问道。
朱明月被他看得有些不确定,不由得想抬手遮一下脸颊,沐晟却不许,“怎么会难看?底子好,想要难看恐怕也不容易……但是难看些倒也无不可,省得别人觊觎。”
朱明月前后略略一想,不由怔住了。
“你放开……啊!”他用下颚拨开了最后一点遮挡,薄衫褪开,大半个浑圆彻底露了出来,雪峰红缨,亮晃晃的雪白,他张口含住,舌尖在上面打转。
玉里为何没来照顾她?澜沧放弃了朱明月,朱明月对那九幽也就没用了,玉里断不用再为一个弃子费心思。然而仅作为一个交换筹码,那九幽答应沈明琪不杀她,不代表对她夜闯蕉林荒山、踏足般若修塔的行为不予追究。
“确定在那里吗?”
沈明琪张了张嘴,表情变得有些痛苦。
凤于绯想到此又撇了撇嘴,若是真念着当年的恩情,为什么这种事要找到他头上?满口假仁假义,到头来还不是觊觎上了凤氏商社的财力。
其他商贾闻言,纷纷点头附和。他们光顾着展现自己多有胆气、多仗义,却忘了白日里被押着从蛇坑上面走过时,一个个吓得腿肚子转筋,有的更险些尿了裤子,并不比凤于绯好多少。唯独眼前这个少女,面色苍白,却是咬着牙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这么说是毫无挽回了?
乌图赏愣了一下,有些踟蹰地道:“但是……底下人来报说,她身上的伤都开始化脓了,又关了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倒是还强挺着,但明显就差一口气儿了。”
朱明月咬着唇,用残存的力气喊道:“别叫我,我不是沈明珠!”
凤于绯怔了怔,问:“什么?”
朱明月叹气,觉得一直以来的悉数努力全部付诸东流,同时又隐有所感,如果他真的不在这里,也好,如果他从这里再次逃脱,也好……
乌图赏走到跟前,睨视抱着侍卫的裤腿不撒手的男子,啧啧两声,不耐烦地道:“凤公子你冷静点儿,不是要将你喂蛇。”
她铭刻于心。
这个时候,三个大铁笼子里装睡的人,纷纷都起来了。
布施老和尚歪了歪头,咧嘴笑道:“不太知道。”
奉旨钦差会退吗?
一直以来徘徊在她身边的人,每个人的身份似乎都不简单,而她必须时刻记着他们的身份,记着他们背后代表的势力,要谎话连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更要时刻记住自己说过什么,小心翼翼地平衡这些人之间的关系。
“这样等你回去,不就能够消弭?”沐晟还是不懂。
兜兜转转,朱明月还是被留了下来。
玉里还来不及对男子的面容表示惊艳,就被他冷厉的目光看得一哆嗦,下意识就咬唇站了起来,“小姐,这……”
然而有了布施老和尚的陪伴与襄助就不一样了,他从容不迫地从一处断道,跨越过另一处断道,又领着她熟练地攀上爬下。仿佛只要有他在,任何险要之地都成了囊中之物,只要有他在,她不仅不会掉下去,还会一个目标一个目标地爬上去,最终顺顺利利地抵达般若修塔。
与此同时,问题就出现了:为什么沐晟在勐海有这么重的分量?
“去吧。”
掖被子的手一滞,少女的目光望着石床上男子安静俊美的睡颜,道:“这药能让他睡多久?”
玉里说罢,抽噎了两下,又道:“小姐,今日已是二十二,按说土司府早就该有人来接您回去。这其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否则土司老爷怎么会将咱们主仆几个扔在勐海不闻不问。又或者是土司夫人……小姐千万宽心才是,奴婢觉得咱们迟早还有机会回澜沧……”
朱明月一张脸颊酡红,用手肘推搡着他,要从他的桎梏中挣脱。于是男子更加深了在她脖颈上的吮吻,更近乎凶狠地啃噬了一下。颈边传来的刺痛,让朱明月“啊”地叫出声,沐晟却在下一刻就放开了她,然后拉着她的手腕走出寝阁。
桃木梳心。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不得不继续昨日跟沈明琪没说完的那些话——
“轰隆隆——”
这时,有人提议道:“要不然,咱们跑吧?”
开始攻城了?
老和尚头也没抬:“她能捡回条命,就是不错了。再说,老僧这药劲儿很大。”
但是谁也没想到,多出了一个沈小姐,现在也可以说,多了一个朱家明月。
梨央娇声道:“不,这叫兵不厌诈。”
凤于绯一愣,惊讶地看她:“……怎么你不知道?”他说完就掩住口,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扭捏两下,不自在地道,“也没什么,凤某的意思,就是……就是……”
布施老和尚给她的,是一枚精致小巧的桃木梳子,上面刻着:
洞窟口的栈道上,少女拥着一件薄披风倚着栏杆,仰头静静望着对面悬崖的佛像。
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身前凑,她是哪儿来的?”
此时此刻,朱明月要做的,就是趁着上城最空虚的时候,找到建文帝。
宝珠跟她说:今年的桂花长得好,奴婢要摘下来做香脂敷面。
假如时间能够停留在断崖的那一刻,或是在那一刻结束,也就不用面对现在这种泾渭分明的立场。她终究不是沈明珠,她背负着皇命而来,除了去怀疑、去审视,别无选择。尤其是姚广孝让她在黔宁王府即将对勐海发兵的一刻来到元江,这本来就是一种不信任,唯恐沐晟在建文帝的事上有二心。
朱明月气急瞪他:“小女刚刚也是从王爷的口中得知,曹国公是奉旨钦差这件事。怎么可能事先跟他有牵扯?再者说,小女是朝廷的人,曹国公也是朝廷派来的,我们本就是一路,就算联起手来,这也不是王爷能够操心的!”
沐晟问道:“怎么了?”
“究竟是谁逼人太甚?”他一把攥住她挥舞起的手腕,并抵住她意图挣扎的动作,“朱家明月,你就没想过整件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可他不想当篡权的王莽,也不想当黄袍加身的赵匡胤。他与那九幽虚与委蛇的目的,一是为了确定建文帝的真实性,这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像朱明月的分析。二是那九幽的养马河有上万匹战马,广掌泊有上万头大象,一旦交战,很可能两败俱伤、损失不可估量;若是久攻不下,战线拉得如此之长,粮草接济会成为大问题,届时唯恐要面临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战祸引来地方上的动荡不安,本就荒蛮不可教的诸蛮夷,因此被迁怒或是遂蓄反谋,黔宁王府会在多个战场上受到重创,首尾不得兼顾,整个西南边陲将从此陷入无止无休的祸乱。
沐晟道:“何况什么?”
下面响起阿姆的叫声。
土司夫人——哪个土司夫人?刀曼罗?
佛陀是四身五智的无上智慧者,奉献所证心得给世人,帮助众生解脱苦恼,是无量功德、大彻大悟的圆满,透过障眼浮云,看到苍茫的大地,发现彼岸的曙光;也是给予,是度化,是慰藉,是春风化雨,是普度众生。
毁了脸的宫婢不能再留在宫里,没有诊治、没有汤药,隔日就要被赶出宫去。宝珠被抬回来,人事不省,当夜发起了高烧,不到半宿的工夫就没了。
石窟里没有妆镜,能用以照影儿的就只有脸盆,朱明月对着水面照过,却看不太清楚,被他这么一说,不由得下意识地偏开脸。
她红着脸气急跺脚,想要推开他,却又被他一把揽在怀里,男子的笑声溢了满怀。
紧接着是第二声炮响,运送“尸首”的车辇,从旁边城门进来了,那九幽的几个守卫勇士正等在那里……
“沈小姐如今也是一身病弱,跟王爷不相上下,凤某觉得两位倒是都该速速离去才是正经。”凤于绯一不小心将实话说了出来。
可他怎么能这么说?
算算时日,离她在临沧跟萧颜道别,至今已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朱明月话音出口,就见男子突然倾身过来,整个人凌厉而强势的气息咄咄而至,“你是相当聪明的,如果你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上,鹿死谁手还真是未可知。”
“此事过后,跟我回云南府吧。”
之前梨央会一次次来刺|激她,险些让她怒火攻心病死过去,就跟朱明月会从沈明琪下手,逼迫他说出关于沐晟的事一样——那九幽希望在她最虚弱和无助的情况下,突破她的心防,探得她的底细和她来曼景兰的真实目的。可惜她昏迷的时日居多,梨央也没跟她说上几句话,随着黔宁王的出现,任何一个人又不能再靠近小楼。于是那九幽派来了玉里。
朱明月被关进了上城的水牢。
“轰隆隆——”
乌图赏道:“不好说。她身上带着伤。”
她挪着步子走到他跟前。离得稍微近些,衣袂掀动,就能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药香。
“不要……”阿姆拍着石桌大叫。
“阿戛牟尼的药不光是劲儿大,还很苦呢。”小侍婢撇了撇嘴。
朱明月见到沐晟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登堂入室,当着玉里的面也有些尴尬。
随着黔宁王府对勐海的大肆发兵,偌大的曼景兰几乎被毁于一旦,事后她又重伤昏迷至今,就算建文帝真的在此,也早就悄然离去了。
沐晟将手放在床榻上,手指在上面缓缓写了两个字:
“小女曾是旧主跟前的女官。”
“女施主是否一直在找人?”布施老和尚问。
“沈小姐这是何必呢,奴婢好心陪你说说话,还没说完你就要晕了。真是,奴婢还有很多话没问你呢……”
沐晟握住她的手腕,止住她拿蒲扇的动作。她的两只手也包扎着,包得很仔细,几乎每一根都被单独缠裹起来,露出光秃秃的指尖,上面的皮肉刚长好,红红嫩嫩的。
朱明月疑道:“什么王府藩邸?应该是沈家的锦绣山庄。”
沐晟仰着脸想了一会儿,忽然勾起嘴角,面色变得春风和悦,“有道理。”
沐晟挑眉,睨视过来:“什么阿九阿什的?”
阿姆吐了吐舌头,道:“阿戛牟尼,那你要准备怎么用这些药,来医治我家小姐的手……”阿姆说着,歪头看向桌上满满当当的药材,一阵苦恼。
修勉殿也塌了,殿基造起三丈多高,殿前五丈高丹陛,却在“轰”的一声巨响中,大半个殿室成为齑粉。废墟中的男子仰面躺在宝石镶嵌的鸾座上,一张宛若女颜的面容苍白,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是刻骨铭心的痛与恨。
这是个见识到她最多不堪的男人,看过她耍心机、施诡计,看过她巧舌如簧、两面三刀,与她一路相互扶持走来,福祸相随,生死相依。
“那小姐可曾以偿心愿?”玉里问。
朱明月忽然就明白了,他是在说,他提到李景隆的人头,她并没有焦虑;而她察觉到了周围种种奇怪的表象,也没有往他与那九幽之间的关系上联想。
承载着整个皇室对西南边陲的怀疑而来,肩负着寻找建文帝这个惊天大秘密,背井离乡,茕茕孑立,她没有人可以倾诉、商量,再艰难也不能后退一步。可她也才十五岁,这里不是她的家,一旦有个闪失,应天府中与家人的告别就成了诀别。没人知道她,没人记得她,宫里的那位替她活着,她生也好、死也罢,连个身份都不会有。
朱明月转眸看他,“王爷也要去应天府?”
这时,就听朱明月道:“放心吧,土司夫人会在外面接应你们。”
“坐稳了!”
“咱们要渡河到对岸?”朱明月道。
沐晟有片刻的沉默,而后道:“如果本王说是呢?”
会救吗?
“我们好歹是滇黔地界有头有脸的巨贾,连黔宁王都要给几分薄面,在勐海居然被如此对待,传出去哪儿还有颜面!将来再莫想让我出力出财!”
朱明月的这根发簪,不是银不是金,因为质地很硬,但弯曲的角度刚刚好,尖头处包锡,可以折成任意形状。
“什么?”
此时此刻,距离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以及东川府的千户所将官等人最终抵达元江府,还有不到七八天的工夫。在那之后,就是图穷匕见的关头,黔宁王府是忠是奸,沐晟究竟有没有忤逆造反之意,都会在那一刻见分晓。
“好了好了,凤某讲了这么许多,沈小姐也该回答凤某之前的问题了吧?”凤于绯说到此,差点忘记初衷,在夜风中哆嗦了一下,抓了抓衣领道:“沈小姐倒是说说,为什么咱们活不到黔宁王来救咱们的时候?还是,沈小姐的意思是说,勐海将即刻要对咱们不利?”
“我跟你去。”
凤于绯呆愣地看着众人,“你、你们没睡着啊……”
留下来的人越多,跑的人就会越安全——每一个商贾对现在的勐海来说,都是宝贵的,就算被守城侍卫截住了,也不会对他们痛下杀手。
玉里道:“奴婢觉得不无可能。”
要不是有两个侍卫架着往前走,凤于绯根本迈不开步。垫着的木板也极薄,缝隙还大,看上去就像随时都能翻下去一样。
她抬起眼皮,这才发现在床头还站着一个人。一张皮肤黝黑的脸,下颚长着胡子,虎背熊腰的身材又高又壮,却穿着一件荷叶镶滚的浅粉色裙衫,腰间坠满了五彩的香囊,表情是一副少女般的娇憨,正居高临下笑吟吟地看着她。
朱明月抬起头,头顶上刺眼的阳光让她一阵恍惚,黏腻的眼皮睁了睁,勉强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不由往这人的身后看了一眼。说话的声音明明是个女子,面前却站了一个男人。
朱明月紧抿唇角看着他,却话锋一转道:“王爷是怎么来上城的?”
男子有着一张极为年轻的脸,斧凿刀刻般的五官,轩昂桀骜,更因容颜俊美而甚为出众。两颊虽然有伤,却平添了几分阳刚,薄唇轻抿,眉宇间的凛寒生生的逼人。
“否则什么?”
朱明月的回应声一出口,布施老和尚就开始拽那根绳子。小船的船舷一左一右在河水中间系着一个环形的扣结,随着布施老和尚的拽动,对面的绳子也被抻着往这边走。
原来都没睡,原来都在偷听。
建文。
早春,他在明黄案几前作画,她推开殿阁的窗扉,和暖的春风吹进殿内,拂散了沉滞的笔墨气味,带来雨后的清爽空气,也飘来了殿外塘边的嫣然桃花。
宫正司没搜到什么东西,却误打误撞地查出一个犯宫规的,几个女官很高兴,让奴婢将珍宁的尸体卷在一张破草席里,抬至西华门外的净乐堂焚烧。净乐堂有东西二塔,塔下有眢井,犯错的宫娥死后都要被烧了葬在那里。
沐晟不太明白,“什么?”
一抹难以遏制的巨大悲怆让她浑身发颤,朱明月只觉得五内俱焚,脑袋嗡嗡作响,耳际轰鸣。她将手攥起来,肿得如莲藕的手合拢不到一起,掌心上的脓疮却被挤破了,淌出血水。
原本佛塔这个地方的布置,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管是谁敢来擅闯,无不是从照壁与侧殿的空隙中穿过来,一次最多穿出来两个,这样只要武士们守在里面,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砍一双。偏殿与佛塔之间相隔的距离又超出了弓弩的射程,对方除了送死别无他法,可以说是易守难攻。
少女想了一会,才颔首,表示勉强可以接受。于是又将头上的发簪拔下来,给凤于绯的铁笼子开锁。
他们在等。
沐晟摇了摇头,“很精彩。”
朱明月从般若修塔又回到了上城。跟她上一次隆重而铺张的进城方式不同,这一次她是徒步走进去的。一路上没有任何守卫和武士阻拦她的道路,也没有人对这位祭神侍女从外面回来、身上还穿着一身有些褴褛的僧袍,表现出丝毫的惊讶。
沐晟眼睛危险地眯起,眼底流泻出丝丝缕缕的冷笑,道:“你跟他是一路?那我是什么?我可以允许你对我存有戒心,甚至你也可以怀疑我,但是如果你想连同他人一起对付我……”
“喂!”朱明月怒极出声,抬起胳膊挡住他。却见他解开了两颗扣子,就将手收了回去,“这么热的天,你捂得严严实实,也不怕中暑?”
说做就做。
替她找?
他感到气血上涌,躁动不息。
“你真的不跟我走?”
沈明琪眼底浮着一抹复杂,复杂而悲凉,“你不是珠儿吗?那你是谁?珠儿又在哪儿……”他摇头,像是喃喃自语道,“不,你是珠儿,是我妹妹……如果你不是,王爷怎么会把你带回来……”
等这些东西都准备好,天也黑了。夜晚的深谷星光熠熠,虫鸣声四处可闻,还有风拂草木引起的沙沙轻响。谷中弥漫着浓浓的大雾,借着淡淡的星光,石窟外的千百佛像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中,格外不真实,顺着栈道往下一望,深渊幽邃,宛若一团巨大浓厚的黑云,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朱明月微低着头,略显苍白的脸颊在阳光中呈现一种剔透,划伤处处,略有瑕疵,唯有一双点漆似的黑眸清澈,眼角那粒泪痣,桃花一般绽放。
她扔了旧的裹布,抖开一卷巾绢,用嘴咬着巾绢一端,另一端缠绕在手上,却只缠手掌,露出五根手指,缠了几层最后打了个结。另一只手也是如此。
萧颜发出了什么消息?
杀谁?
朱明月眼睛有些黯:“王爷不生气吗?”
朱明月道:“如果卧佛上面的石塔叫般若修塔,那么就是它。”
普绍堂来上城拜见那九幽的时候,李景隆的“人头”被送来,一旦城门大开,即刻动手。
“不怕黔宁王被连累?”
或者换一种问法:什么了不得的事,需要堂堂的黔宁王亲临?
不得不。不得不资敌。哪怕是触犯“十恶”的重罪。等将来黔宁王府和勐海成功了,像太祖爷当年那样回过头来对商贾清理倒算,他们也不得不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一起拼命。
“怕?”朱明月看着他:“小女既然敢来,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沐晟道:“有军师在,他会看着你,不让你胡来。”
梨央此话一出,蹲坐在坑底大铁笼中的商贾们,齐齐露出悲愤的面色。
她说的是玉里脸上的伤,还有不能回澜沧的事。
“珠儿,本王疼你、怜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欺你、侮你……”
男子卓拔的身影被阳光镀了一层金光,气质凛然,轩昂逼人,清隽的目光投射过来:“什么猜测?”
“祭神侍女能活着回来就好了。”
事实上这也正是朱明月想问的,别说她与沈家明珠原就有六七分相像,沈明珠离开沈家整整五年,五年时间,足以将她改变得面目全非。不用刻意模仿音容笑貌,不用去揣摩秉性和喜好,出现在沈家人面前的,是朱明月,也是沈明珠,绝不会有任何瑕疵。
这很奇怪。
“告诉我,黔宁王,是不是叛国了……”
果然是知情的,只是这番话若被外面的人听到,黔宁王府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这里,沐晟的心里泛出一种疼,很酸很涩,他抱紧了她,低声道:“没有身份就算了,回不去也不要紧,黔宁王府主母的位置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将来整个滇黔就是你的倚仗。”
“是不是很了不起?”
沐晟派来护送朱明月和凤于绯的,都是行伍中的高手,然而这个拿斧头的男人招式凶悍,下手更是毫不留情,一挥一砍,举斧径直横劈对方的脖子。
还应该庆幸,那九幽低估了朱明月,也低估了奉旨钦差,更加低估了那二十六卫羽林军——这些皇帝的亲军上直,作为殿廷卫士,也是御前的侍卫亲军和仪仗队。其中,校尉掌管卤簿、伞盖,力士举持金鼓、旗帜。
“布施高僧不惜在‘太岁头上动土’,却非要让我二人误以为高僧与勐海的主人有仇有旧,会迁怒加害我们用以泄愤……这等良苦用心,岂不是故意要让我二人蒙在鼓里,以免觉得受此大恩于心有愧?”
一面是对朱明月的身份产生质疑,甚至可以说是洞穿,一面又对其照顾有加、倾心相互,甚至还为了保全她的性命,被那九幽胁迫不得不答应他提出的条件——直到现在朱明月的人还待在曼景兰,就说明澜沧已经放弃她了。一枚弃子却活了下来,如果不是沈明琪,朱明月相信自己真的会死在水牢。
朱明月猛然抬眸,愈加怔愣地望着老和尚,“布施高僧的意思是说,一直以来都是高僧您……”她有些难以相信。
今晚的夜色很亮,满天都是繁星,可见明日是一个好天气。北方天幕有一颗又大又亮的星辰——帝王星。在它的周围,还有天枢、天璇、天玑、摇光等七星,围绕着它四季旋转。斗柄指南,天下皆夏,而帝王星则是众星主宰,唯我独尊,能够逢凶化吉、消灾度厄。
这座卧佛造像的面容丰|满而细腻,也是凿刻最精美的一部分,宽大的耳垂仿佛凌空翱翔的羽翼,上面的石窟和石塔密如蜂房,窟内多为佛殿式而无中心柱窟。朱明月经过其中的几处,看到里面几个红色袈裟的身影,正在细心擦拭和清理窟内大大小小的佛像和佛龛。
阿姆,阿姆……
朱明月微微一怔,忽然就有不好的预感,“谁的人头?”
三个随扈眼观鼻、鼻观心地垂手而立,像是泥塑一样八风不动。凤于绯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眼神,暧昧又有些若有所思的视线,不住地在两人身上打转。
不,那荣对刀曼罗下了死手。
凤于绯也道:“王爷之前就让人安排你出城,没成功而已,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出去,你怎么还要往回走?”
说时迟那时快,斜角处,一支身穿粗麻衣、长裤,包头巾的奴仆队伍,陡然出现在了视线之中,但是他们并不露面,跟朱明月和梨央一样,他们也藏身在照壁的后面,因为中间隔着偏殿高高的殿基,他们没看到这厢的两个女子。
沐晟道:“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布施高僧送我回来的。”
上面传来布施老和尚洪亮的嗓音。
他经常赤脚穿梭在山上的密林间,徒手攀援在悬崖峭壁上,采集大量的草药,经过他的配制,这些草药往往会有奇效,因此医治好了深谷外的很多村民。他时常会在高危的栈道间穿行,随手捡回一些受伤的小动物,治好了再放生。
闻言,朱明月面上微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阿姆扑哧一声,捂唇破涕为笑道:“王爷这话不对,届时应该是奴婢过去道贺才是!”
朱明月轻轻摇头。
萧颜说,他在争取红河彝族、纳楼普氏土司府。
“很难看?”
“你七岁离开北平回徽州府的怀远老家,九岁生病去了苏州的嘉定修养,可本王怎么发现,嘉定城里好像也没有你的踪迹。”
乌图赏嘴角一勾,道:“还以为有多了不起,跟那些以前被关进去的人一样,哭天抢地,撕心裂肺。都不用人费劲去上刑,再关上一时片刻她就得崩溃了。”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再有能耐,撑得住一时,也撑不了几天。
宝珠跟她说:这些棋子奴婢要揣着,等奴婢回来,用它们杀你个片甲不留。
“黔宁王!”朱明月怒极低吼出声,“……莫要再欺侮小女!”
“护送马帮互市,包括在东川府大肆捉拿走货商人张三、李四,表面上是做给朝廷看,实际也是做给那九幽看。我要让他相信,黔宁王府的的确确是在为了那件‘大事’在努力经营、在造势。这一切也是为了等待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到来,等待勐海最终放下全部戒心,朝着黔宁王府打开大门,或者那九幽能让我去见上那位旧主一面。”
梨央咂嘴道:“就沈当家这两下子,还是省省吧。奴婢怕手下没个轻重,一不小心将沈当家的胳膊腿儿掰折了,到时候九老爷怪罪下来,奴婢可吃罪不起呢!”
“那你后悔吗?后悔在断崖上将唯一生的机会留给我,后悔用双手将我从石堆里挖出来、冒着大雨将我拖进蝙蝠洞。”沐晟的眼底燃烧着一团沉默的火,深沉而炽热,“我知道,在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如果当时你没有救我,我根本等不到布施高僧来,就会死在残壁上。”
朱明月看向他,反问道:“凤公子不如先想想,为什么能活。”
男子一本正经道。
……
大家跌坐在生长着野蔷薇的花丛前,满身是汗,每个人的脸上却含着喜悦和骄傲,就像是刚刚打赢了一场胜仗。
朱明月复杂地看着布施老和尚,“什么?”
但见沐晟已然走到了近前,居高临下的面容冷冷,睨视着玉里道:“本王再说一遍,滚出去。以后没有允许,不得来这座小楼。”
跟大局比起来,恐怕不太可能。黔宁王府和勐海都需要这些商贾充当人质,为密谋的大事拖延时间。
这一处就是若迦佛寺的那座山,他们在山峰的最下面,壁立千仞,若迦佛寺在高耸入云的山巅。脚下的栈道年久失修,很多地方出现了坍塌,岩壁表面也被鸟雀虫蚁入侵,土块松动,中部山崖已经完全崩塌陷落,北崖相对来说完好些。朱明月和布施老和尚几乎是以半走、半攀登的方式,一路磕磕绊绊,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那座卧佛的下面。
“布施高僧说这种药的后劲大,反正你也要躺着养伤,多休息才能好得快。”朱明月拿起一个打蒲扇,一下一下地帮他扇凉。
“什么密谋?你们不是被抓来的吗?”
像沐晟这样深入敌营,跟他们的秘密渗透大同小异,彼此间消息的传递往往是单线、单程——如果萧颜是在昨日晨曦发出的消息,沐晟大概会在晌午收到,但是萧颜不会在傍晚收到沐晟的https://www.hetushu•com.com回信。因为这是单程的通知,不是商量。他们也没法商量。于是沐晟仓促地决定让朱明月趁夜撤离。
“是吗,”他低下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此时此刻,你的密报就会快马加鞭送到应天府去,或者根本不用送到应天府那么远,只消将先前你分析的那些,让你的人送出到滇黔之地的某个守御千户所,我的云南藩邸就会顷刻面临覆巢之祸。”
居然是釉里红……
朱明月说罢,沈明琪抬起头来,道:“珠儿生下来小臂上就有一块浅青色的胎记,梅花形状……你、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梨央刚说完,就见乌图赏笑着一摆手,抬着三具随扈尸体的侍卫走上前几步,将尸体高高地抛起,三人的尸身就落进了盛满蛇的坑中。
不,她有办法,来上城前她早就留出了后路,但是在修勉殿前的两次经历,最终改变了她的打算。她决定留下。因为她忽然想到,像那九幽那样的人,绝不会将秘密放得离自己太远,最重要的秘密,一定就在自己身边。
凤于绯忿忿地扭过头去,一脸吃瘪的模样。那他刚才那些话,他们岂不是都听见了。
绾了绾额角的碎发,她偏过头去,唇角却随之轻轻地牵起:“你这是以公谋私、强取豪夺。”
“王爷要将黔宁王府的存亡,压在小女的一念之差上?”她恨声威胁他。
乌图赏扬着下颚,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行几人。
朱明月定定地看着他,道:“沈公子这么说的意思,是不合作?”
“别吵着她,还没醒呢!”
“带你去找你要找的人。”
朱明月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在摆在圆桌中央的铜红缠枝牡丹花瓶上,那釉色仿佛晃了她的眼,让她逐渐平静而淡漠了下来。
朱明月坐在地上,抱着双肩,整个人小小的一团,显得格外娇怜。埋首下去的时候,一双眼睛却亮若冷月。
沐晟依旧坐在架子床上,看着她只露出半个头,一头乌黑的长发不绾不束,绸缎一般披散开。这一刻,满腔的愤怒忽然就消散了干净,他心里柔软成一片,顿生爱怜;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青丝,“你倒是挺有本事的,这么长时间,让我一点都没察觉出来。”
朱明月故作疑问地道。
他什么也没说,迈着蹒跚的步子回来了。伤了脸,他就给自己缝制了一个粗糙的黑面罩,套在脖子上,遮住大半张面容,然后继续穿梭在山间、栈道。村里的孩子有时开玩笑地叫他“鬼脸佛陀”,他总是呵呵笑着打一个稽首,“佛在汝心,何管是鬼是神?”
当萧颜告诉他,她是锦衣卫,她代表朝廷而来,他就已经有了有朝一日对立的觉悟。而就像她所说的,他笃定她会被困在上城,却阻止不了她跟外面联系。
梨央咯咯笑了起来,“奴婢真是喜欢沈小姐的直截了当。”
说完,一脸“我很大度”的表情,看着她。朱明月忍不住道:“王爷别忘了,那九幽还是被阿九生擒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恍惚间,对面的石塔中,似有一抹瘦削的身影,久久注视着这边。
沐晟的手臂悬在半空,没动,眼睛却眯了起来,透出丝丝缕缕的危险。
之前她针对他在元江府的真实原因,步步逼问沈明琪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什么人?
属于男子的阳刚却低柔的气息包裹着她,密密匝匝,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少女挣扎了两下,垂眸道:“此事结束以后,小女也该回家了。”
……
朱明月带着阿姆趁夜外出密探蕉林荒山,最终选择不惜代价穿过蕉林抵达上城的尽头,正是这个原因。除了其间遇见沐晟在意料之外,其余的事实证明她没有猜错,在蕉林荒山的尽头,索桥的另一端,就是般若修塔。
乌图赏哈哈大笑道:“沈小姐可真会开玩笑,云南府?不,沈小姐还是继续留在上城吧,让吾等以尽地主之谊。”
少女抱着双肩,站在水里面瑟瑟发抖。
那信笺上写着:石塔中人,在上城。
但是根本不用她插手,不过两盏茶的工夫,两个随扈倒下了,剩下一个僵持了不到半刻,就被砍在脑袋上,只听得“啊”一声惨叫,鲜血喷射,半个头颅飞出去,整个身体还保持着直立。
但是在那之前,注定要牺牲一些人——“在明面上,诸位都是元江府的俘虏、是人质,一旦兵临城下,作为谈判的筹码就会被推到两军的阵前。届时奉旨钦差愿意退,便罢;不退,元江府势必要先杀掉一两个,或者两三个,作为下马威。”
沈明琪心神巨震,他用无比恐惧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少女,与此同时,又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今日她之所以跟他摊牌,不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看穿了她的身份,而是今日她要跟他摊牌。
关于布施老和尚要喂他们俩吃药的事,沐晟跟她说过了,还说奇人异士的秉性多古怪,开玩笑也说不定,倘若有心加害也不会救他们,说完又连连叹气,满面愁容。朱明月被他说得云里雾里,索性去看了一下那煮药用的大锅,一掀开竹篾,隔着团团热气,赫然看见了吊在中间的一朵硕大“香菇”。
朱明月大惊失色,那不就是李景隆的!
当双方起了激烈冲突的时候,也就是分道扬镳的时候,机会也就来了。
朱明月整个身子僵住,这毫不迟疑的动作透着男人的惩罚与占领,如洪水猛兽一般,极致地蛮横而嚣狂。她也不知道他今日是怎么了,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征讨打仗一样的肆意侵伐,毫不留余地,让她羞耻,更让她害怕。
朱明月暗道堂堂一个王爷,居然喜欢听壁角。朱明月抬起头,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从小女再回来上城,这也是小女见到她的第一面。”
朱明月道:“王爷指什么?”
她如一枝芬芳夺目的春花,一步步地映入他的视线,又恣意盛开在了他心间。
“王爷就这么安排小女出去,上城的主人知道吗?”朱明月突然反问。
沈明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又羞愤欲死,道:“你、你……身为女子居然说出这种话!简直是……不知羞耻!”
“朕……大势已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他俯下脸来看她,却是勾起唇角,半是无奈半是宠溺道:“我是很生气,但是将心比心,换作是我在那种立场上,会更狠、更不留余地,而你,不过是要自保而已。”
众人骚动了一下,但很快这个提议就被否定了:怎么跑?这里是守卫森严的上城,就凭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商贾,没等跑出去几步,就都交代了。
“不敢,”朱明月垂下视线,静静地说道,“小女只觉得很费解,王爷怎么会在曼景兰?怎么会成为那九幽的客人?”
事实上,她猜对了,那九幽的确是不打算让她回澜沧了。
震耳欲聋的火炮,再一次蓦然炸响。
朱明月想起当时他一直握着她的手,明知道再往前一步也许就会踏入深渊,却坚定而执拗,给她力量,也给她勇气。
梨央没想到她答非所问,反应了一下,愣愣地答道:“阿姆?沈小姐说得是那个小侍婢……”咧开嘴,梨央露出一抹笑,“那小侍婢的姿势怎么样?是不是很美?奴婢最喜欢飞天神女的造像了,但当时那个小侍婢做不来结跏趺坐的姿势,奴婢就只好打断了她的腿,奴婢还想让她一直保持看向那和尚的状态,扭断她脖子的时候,特地从颈椎下面第三节下手——”
男子眼底的深切疼惜,宛若是一股炽热的岩浆,触不及防而来,很霸道,嚣肆,却温暖,纯粹,也正直,阳刚,融破开弥漫在她心间的阴霾和寂寥。
“反正是不烧了,你在这儿看着,我去禀告乌图赏管事!”
七日后。
夜晚的河水有多刺骨,朱明月无法想象,但周围漆黑一片的景象就真切地摆在眼前,黑暗使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而那河里会不会有暗礁,河道中间水流会不会过猛,将他冲下去……朱明月伸着胳膊使劲将灯盏抬高,半个身子吊在栈道外面,让光照尽可能地投射过去。尽管她知道这点光亮对河水中的人来说,根本无济于事。
其他三个笼子里的商贾们见状都开始骚动了,他们望眼欲穿地盯着朱明月开锁的动作,又面面相觑,想从彼此眼中得到一些拒绝或者鼓励的答复。然而谁都没说话,谁也没表态,这样一直到凤于绯所在的铁笼外锁被朱明月打开,终于有人绷不住了——
一直以来那九幽都忌惮着朱明月祭神侍女的身份,哪怕杀掉那些土司府的影卫,也没动她一根汗毛。那九幽不想因小失大,不想跟澜沧正面敌对,他更想反过来利用朱明月为他所用。那么就算现在的土司府乱成一锅粥,土司老爷和土司夫人各自为政,就算她回到曼腊土司寨的下场是死,可她身上担着祭神侍女的名号,她还要去参加八月初八的勐神大祭——在这之前,她的命都是值钱的。
轻媚的阳光投射在石床边的地上,她睁开眼睛,一一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巨大的莲花凿刻、洞厅内的庄重美丽的大小佛像,还有四壁的瑰丽佛教壁画……都笼罩在一片白蒙蒙的光雾中,纯净得近乎不真实。
“还是要多谢布施高僧的慈悲为怀,仗义相救,否则我二人性命休矣。”
“珠儿在你们手里?你是……姚广孝那贼和尚的人?”沈明琪握紧了双拳,脸色苍白失神地看她,“为什么?难道珠儿她这些年一直都在你们那儿?她过得好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见她?怎么样才能让我见到她,让她回家……”
留下来的人越少,注定留下来的人要被牺牲——万一跑的人跑掉了呢?那么留下来的人即便心有侥幸,也不能生还了。因为数量太少,一定会被牺牲掉。
“沈小姐真不是一般人,凤公子都吓晕了,沈小姐居然面不改色。”
第七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众病逼切,无救无归,无医无药,无亲无家,贫穷多苦。我之名号一经其耳。众病悉除,身心安乐……
这一套动作很灵巧也极连贯,布施老和尚在对面看得啧啧称赞,也很欣赏这小姑娘的胆量,却不知朱明月坐进小船里时,额上全是冷汗,她手上包着的巾布也湿透了,满手是血。
这时,圆桌前的男子道:“是布施高僧送我回来的。”
两人简单几句,就顺着栈道开始往上面走。寅时一刻,夜最深的时候,用竹板铺设而成的栈道一层叠一层,往复迂回,凌空架在万丈峭壁之上。白日里从上面经过都不免胆战心惊,此刻的黑夜湮没了一切可视的东西,却加剧了感官的敏锐,更为惊心动魄。
“他很平静,也很安静,有时也喜欢站在底层石窟中,仰望着这座卧佛出神,一看就是大半天。”
“有件事小女是不是一直没跟王爷说?”
“辛苦你了。”
这样一连摸索了几回,第一个铁笼子总算是放下去了。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问题又来了,谁站在那个蛇坑上面的铁笼子上,去放第二个铁笼子?朱明月说,这是需要胆气的,于是一个中年力壮的商贾自告奋勇——镂空的铁笼子放在蛇群的身体上,随着蛇群的翻动,铁笼子也跟着摇晃。蛇会不会顺着铁笼子往上爬?蛇会不会从铁笼子的空隙中往里钻,使得笼身逐渐下沉?
朱明月急得在原地打转,心中暗恨,面上更是咬牙切齿,道:“你欺人太甚,居然这么逼我!你怎么能轻易替我做这样的决定!”
“小姐,快来,曹国公上栈道来了,王爷跟他打起来了!”
……
男子注视着她片刻,就从背后轻轻拥过去,颀长的身躯完全将她娇小的身姿拢住,“珠儿,咱们又捡了一条命,这次你还不从了我,跟我回云南府?”
“新肉刚长出来,正是碰哪儿哪儿疼的时候,小心别给弄破了。”
“那我只好与你一起面见皇上,陪你接受责罚。”沐晟啄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朱明月苦笑道:“其实我也捏了把汗,如果他们不能跟我一起,我自己是没有办法出那个蛇坑的。”
见凤于绯“就是”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朱明月很好心地问道:“谋朝篡位?”
“不知道,”朱明月道:“但是这动作一定是跟黔宁王府与勐海之间的这个密谋有关,而我们,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的筹码。”
朱明月站在原地。
要有多少苦难才能让人心如顽石?从那时起,朱明月不再与人对弈,不再与身边的死士亲近。她逐渐习惯了冷酷的厮杀和欺诈,习惯了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习惯了放弃别人以及被别人放弃。只是每年七八月桂花开满的时候,她会想起一个桂花树下的娇俏少女,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却仍嘟着嘴、踮着脚尖采摘花瓣的样子。
“我回去便去御前请旨,你跟土司夫人说,刀依兰夫人的两个孩儿,将会有一个回到陶氏土府认祖归宗,继任陶氏土司之位;另一个,她是想要过继也好,还是要培养做接班人,将书信送来应天府即可,我会竭尽全力。”
朱明月没有理会他有些刻意的、似乎是“老师考校弟子”的态度,直接说道:“大半年的宾至如归,怎么一转眼就天差地别?小女伤病未愈,正是修养的时候,黔宁王为何非要急着送小女离开?那九幽答应王爷在先,怎么后脚又让乌图赏管事截住了我们?这三件事累加起来,很容易猜测到,变故或许即在不久的将来,而逆转就在当下。”
她手腕上的镯子,簪发的钗,还有揣在香囊中的一些小物件,都可以用来解锁,何况还是这种年头很久的三簧锁。
结论是:可能性很大。
宝珠很爱惜自己的颜容,喜欢采集露珠和花瓣研磨成香膏。她下得一手好棋,已臻化境。宝珠教她调香、制香,教她博弈之术,两人时常在黑白子的棋盘中苦中作乐。建文元年的五月,逢太祖爷忌日,在北平戍边的燕王称病未出,同时派遣三个儿子来京祭奠。那时的建文帝已经有心削藩,欲将三人扣押为质子。
那一年,是洪武三十一年的冬天,那一年娇憨明媚的少女失去了笑容,变得沉静,变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再也不敢做半点过头事、说半句过头话。后来她陆续遇到了很多死士,不同的面貌,不同的秉性,她在她们身上寻找珍宁的影子,她渐渐忘记了珍宁。深宫的时光艰辛而寂寞,她跟她们相依为命,也跟她们学了很多东西:机关解锁、华容道、九宫格、弈棋、煮茶、香道……
凤于绯满脸涕泪,呜咽道:“不、不要……”
“当下如何?”一个年长商贾扬眉问。
她曾经以为他们跟着断桥掉到了对面的某处,但是后来才发现,他们还在上城这边。
少女正对着他,脸颊瘦得削尖,眼眶略微陷下去,显得一双眼睛更大了,“你不说话,我是不是可以当你是默认了?”
萧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有被沈小姐冒失的行动连累打草惊蛇的担忧。但是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小姑娘,无疑让所有人大感惊叹。她削弱了刀曼罗在土司府的势力,让那荣争取到了跟那九幽一较高下的机会,同时也将那荣推向了黔宁王府这一边——事实上,那荣一直以来并不确定倒向黔宁王府,那荣是在确定了沈小姐之后,才主动找到了萧颜。
那九幽似乎格外喜欢用红,这与太祖爷的喜好一致,太祖以火德,五色尚火,连将士战袄、战裙、壮帽皆用红色。从瓷器的釉色看,洪武二年规定了祭祀用青、黄、红、白四种色釉,禁止民间使用。其中,釉里红,更是宫中才能见得到。
梨央站在朱明月旁边,见到她面色发白,浑身战栗,梨央嘴角挑起了一抹笑,娇滴滴地道:“这里是咱们上城的‘万蛇坑’,说是有一万条蛇,但长久下来,这些小东西互相撕咬吞噬,好像也只剩下不到几千了。不过没关系,应付他们倒是够用。”
沈明琪正在圆桌前收拾碗碟,闻言手一哆嗦,装栗子的高足盘盏没拿住,摔在了地上,栗子撒了一地。外屋的侍婢闻声赶紧进来收拾。片刻,等外人都退出去了,沈明琪坐在小矮杌上,呆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直都没说话。
哪里是香菇,朱明月在宫里见过这东西,是肉灵芝!
纳楼是昔日叱咤风云的大土府,固守红河,本身就有不可估量的势力;唇亡齿寒的关系,又使得普氏与那氏同气连枝,百年来坚守同盟,荣辱与共。而萧颜提到,在纳楼的前任土司普少之后,除了现任嗣位的普琪东,其中落败的嫡系子孙之一普绍堂,藏匿在永德县,一直贼心不死。于是萧颜选择从纳楼的内部下手,意图辅佐一个落败的弃子,夺回土司之位,目的是让普绍堂感恩戴德,统领普氏土府改旗易帜,转而投靠黔宁王府。若是夺权不成,也希望利用普绍堂在纳楼内部搅乱一池春|水,在沐家军与元江交战之时,纳楼茶甸普氏土府陷入内斗,再无暇他顾。
朱明月咬唇道:“如果小女说不信呢?”
那荣跟萧颜之间的来往,不外乎是互通消息、互相帮衬。这样一来,功成,那荣就可以居功,来个列土封疆,或者让那九幽永远没机会回来;兵败,那荣远在元江府,再向朝廷投诚也不迟。进可攻、退可守——土司老爷稳坐钓鱼台。
多么可怕的一个局!
终于还是挑开了说。
捡回那俩人的时候,比上回更糟糕,毫无生气地躺在支架上,一堆身着甲胄的将官围着他们,死也不肯散去。这些战场厮杀的七尺男儿,一个个都红了眼睛,有的还在抹眼泪。
朱明月感到心里怦怦直跳,瞬间有些面赤耳热,她抬头望向他清俊逼人的脸,有迷惘、有诧异,也有疑问,她并不确定会是自己想的这些。这时,就听他道:“那些定情信物你全收下了……虽然你没带走,但都给你留着。当时你也的确是收了的……”
“沈小姐,你说,王爷会派人来救咱们吗?”
凤于绯斜着眼睛看过来:“沈小姐这是什么话,瞧不起凤某?”
沐晟的那柄龙雀很好运地没有丢,朱明月也将其揣在了身上,同时,拜托布施老和尚准备了两卷白绢、飞抓和百练索,一些拒虫的草药、干粮、水囊、火折子、两根石蜡……
这次是他先苏醒过来的。
“过来。”
布施老和尚和朱明月顺着栈道往上面走了一段,一直走到最上面的位置,面朝着对面绝壁上卧佛的巨大造像,居高临下望去,更显得山崖苍翠巍峨,栈道上的两人渺小得如同蝼蚁一样。
但是她没有选择。
游过去!
那九幽最想不到的是,沐家三代家主的心血,以及沐晟羁留在应天府,耗费了将近一年的时光,改良出来的种种火器,最终成为勐海的一场噩梦。
没有人愿意被白白牺牲。大家都是冒着巨大的风险走在谋反的路上,谁都只有一颗脑袋,凭什么到最后,你活着,而我死了?
朱明月眼睫微微一颤。
“王爷怎么就没想过借刀杀人呢,利用那荣的手、那九幽的手,干脆将小女除掉?从此一劳永逸。王爷只是在上城的外围、中城的外围,甚至是元江府外,布下层层眼线,让小女的消息一点都送不出去……”而她险些命丧在蕉林荒山后的断崖,却是他将她的命从深渊捡了回来。
“不行。”
沈明琪浑身狠狠一震,呆傻了一般怔怔地说道:“你不是珠儿、你真的不是珠儿……”
朱明月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爬了多久,中间停了七八次,精疲力竭。在布施老和尚挑选的相对安全的地方,两人又有数次坐下来休息,喝水、吃干粮。这样一直到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坐在栈道上等待日出。
男子喘了口气,拄着竹杖一瘸一拐地走到阁内,道:“几天前受了点伤,现在好多了。”
“宫里的那个,难道不是……”
朱明月听他毫不避讳地说起这次剿袭,心里忽然百感交集,沐晟有报效朝廷的拳拳之意,更有一颗干净纯粹的赤子之心。
硬的不行,来软的。这也是玉里一场苦肉计的原因。
乌图赏道:“是、是,老奴让底下人掌握着分寸,估摸着再过会儿也就放出来了。”若是死了,沈明琪还不得哭天抹泪要死要活的。想起那个懦弱的书呆子,乌图赏一阵嘲笑。
“是她。”真正的沈家明珠。
老和尚没戴那个黑罩子,露出一半完好、一般损毁的脸,他面容狰狞,他的眼睛却很慈和清澈,朱明月永远记得那个漆黑的夜里,从湍急的河流中穿过,又在壁立千仞的栈道上攀爬穿行,是这个看似脾气古怪却心怀悲悯的七级武僧,让她从黑暗走到光明,也让她在绝望中找到了希望。
朱明月抬眸看他:“好端端的,怎么提起曹国公来了?”
“珠儿,你醒了。”
“过去的五年,你在宫里?”
沐晟又咳嗽了一下,好半晌才扬起头来,一板一眼道:“我已媚卿姿,卿可悦我颜?”
自打发现朱明月失踪的那一日,七月十四,那九幽就让乌图赏放出消息去——祭神侍女来勐海出使的过程中,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不尊重佛寺、怠慢僧侣,肆意指责勐海的村民……当然,这些并不能够说明什么,最多是让远在澜沧的摆夷族众,对这位祭神侍女的印象大打折扣。
玉里浑身一颤,不知怎么心里忽然慌得不行,敛身告了个罪,就提着裙子下去了。
但是李景隆带来的这些唇红齿白、轩昂貌美的羽林军,却是锦衣卫。
朱明月在他怀里挣扎,想要用手去推他,却被他固定住了双手,不能动弹。沐晟将她推到软枕上,俯身压下来,微凉的唇狠狠吻住了她。
“逃跑可是九死一生,凤公子想清楚了?”
……
还是之前住的小楼,玉里捧着刚摘下来的花束,另一只手拿着缠枝牡丹瓷瓶,轻车熟路地走上三楼来。玉簪花上面还坠着露珠,娇艳欲滴,映着那铜红釉彩瓷的瓶子,一下子整个寝阁都跟着亮了起来。
而沐晟,有整个滇黔之地的调兵权。
风吹着线香的轻烟飘进洞窟里,朱明月望着面前那扇石门,曾经的场景一幕一幕从眼前掠过,清晰而真实。
朱明月还发现,在阿姆的手中,握着一封信笺。
“珠儿,我相信皇上是明理的皇上。”他抱着她,“就如同这次剿袭勐海,如果内朝对黔宁王府的怀疑占了上风,或是稍有一点忌惮之心,都不会调拨过来数量这么庞大的火铳,以及那些重械火器。同样的,旧主是否真在勐海这件事未可确认,事实也证明,那两处所谓的流落地点:般若修塔、上城的偏殿,一处安排的是假和尚,一处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旧主的影踪?”
从照壁与偏殿的夹缝中跑到佛塔前,再跑进后室,有多远?那抹纤细的身影没入塔门之时,突然“哄”的一声爆裂传出,佛塔的内部整个炸开了。
一只大手落在她的发顶,打断了她的思绪,朱明月只感觉头上一沉,就听男子道:“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说什么带她去找她想找的人,不过都是借口。她之前跟他摊牌,是事到如今不得不说开,而他跟她交了实底,则是早有了送她离开的打算!
乌图赏在内城石桥上等着她,看见她,竟然投以一笑。
“女施主万望珍重,老僧会代为照顾沐施主。”
沐晟被沈明琪扶着坐到紫檀圆桌前,卸了拐杖,他抬眼看向床榻上的少女,黑眸定定,道:“来之前我都知道了。放心,是谁把你伤成这样,我将他碎尸万段。”
朱明月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这不是蕉林荒山的那种吃人的老鼠,因为它们闻到了她手上溃烂皮肉的味道,没有任何反应,但这不代表她能跟它们亲近!恐惧、无助、绝望……无以复加地袭上她的心头,让她浑身发冷,也让她阵阵地眩晕。
“良药苦口利于病,这可是布施高僧说的。”
一直以来朱明月始终都没问过:
用火炮迎客?朱明月忽然感到一丝异样。就在这时,又是一声“轰隆”,声音更大,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很近,震耳欲聋,却见守卫在佛塔前面的一个武士,应声倒地。
梨央道:“沈小姐安心,这个时辰刚好是两寨的村民往上城送菜的时间,今日又比较特殊,稍后会有一场大筵席,灶房里所需的食材、水、油料更多,混进混出一些人最是容易。”说到此,她又歪着头道:“沈小姐也真是挺厉害的,你究竟怎么说动那些商贾跟着你一起逃跑?”
阴影逐渐笼罩在头顶,朱明月刚想偏过头,就被他一把钳住了下颚,被迫仰起脸朝向他,“说话!”
“其实,对面山崖上的那座石塔跟这里一样,是供奉历代高僧舍利的地方,里面有几个僧侣修行。女施主确定就是要去那里?”布施老和尚摸着自己那张损毁的脸,有些不解地问道。在他眼中,般若修塔就跟对面那座卧佛一样,他从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沐晟将左手搁在膝盖上,上身略微往前倾,“也是在大概两年前,勐海派出武士开始大肆抢掠西南之地走货的商贾、走马人,而勐海养马河豢养的大量马匹,原本会高价易货给当地的商人,也是从那时开始终止了。养马河和广掌泊变成曼景兰的两大禁地,不再让外人踏足一步——这一切,据说都是因为那个人。”
“叔负侄,侄不负叔,三百载,江山依旧,到老皆空。”
在朱明月将所有的内情分析出来之后,在她给他判了一个谋反大罪之后,沐晟给她讲了另一个版本。
但是对于黔宁王府来说,原本无懈可击的计划,突然多了一个变故——沈家明珠自告奋勇要深入元江府打探。沐晟应该没有想过她真能到元江,萧颜在临沧截住她的时候,更是被其锦衣卫的身份吓了一大跳——这说明什么?朝廷有意让沈小姐来,是对黔宁王府的不信任还是早就知道了建文帝其人在勐海?无论哪一种可能,绝不能阻拦,更不能贸然干涉。否则整个计划都会面临暴露的危险。
朱明月扭过头来,就见男子满眼都是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朱明月闭着眼睛,感觉到一个冰凉湿滑的东西蹭到了她的脖颈,粗糙的皮毛,不时地扫过她脖颈上的肌肤,游过去了,又游回来,尖尖的小鼻子紧挨着她的锁骨,似在轻嗅,又似在判断是否能下口。
舂得稀烂的米,熬完格外软嫩,里面调了雪脂莲蜜。朱明月喝了小半碗,就喝不下去了,两刻钟后,又喝了药,半卧在床榻上,这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
“有劳费心。”朱明月冷冷地道。
军队、钱粮、名目——万事俱备。靖难之役才刚结束两年,尚未恢复元气的国家,再次陷入战祸,会不堪一击。到了那个时候,那九幽就不是勐海之主了,作为拥立建文帝重新坐上帝位的肱骨之臣,他就是整个西南边陲的主人,或者,他会在西南自立为王,开辟出一个小朝廷!至于黔宁王,从一个封疆大吏变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执掌生杀予夺大权,何其辉煌!
朱明月咬牙切齿地腹诽,又蓦地想起昨晚荒唐的一幕幕,双颊不由得有些发烫,还真是燥热了起来。
“哪位是沈小姐?”
罗汉床上还坐着一个男子,胡子拉碴满脸憔悴,用胳膊拄着云腿炕桌假寐。
这时,梨央再次将小偏门关上,又将遮掩的草堆扒拉过来,盖在门槛下面,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朱明月道:“咱们也走吧。”
“是黔宁王!”
她猜过他会来,没想到偏偏是这个时候。
“你离开,我才会留下。这是条件。”
“什么样的旧识?”
“这个问题,你不如直接问我。”
这种比任何的刀枪剑戟杀人的速度更快、比弓弩的射程更远的火器,曾是太祖爷打江山南征北战时,随身不离的东西。而当年的洪武手铳,经由三代沐家人的悉心钻研,已经被改良得杀伤力更大、射程也更远。
沈明琪屈辱而愤怒地说道:“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朱明月先是一怔,而后面颊腾地一下就红了,转过身去,“别胡说……”
可惜,他不知道“沈小姐”不是沈小姐。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女施主,沐施主醒了,叫你呢!”
一连串的自问自答,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山间的光阴在苍山翠崖、鸟语花香中静静地流淌,朱明月从石床上缓慢地坐起来,鼻息间是一股空山新雨后的草木气息,夹杂在药石苦香中,袅袅沁人。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疼痛在四肢百骸游走,让她浑身酸软、头昏脑涨,整个感官却也都活了过来。
此时此刻,众人已经听出来了,这是让他们藏身在往庖厨运菜的车上,跟着土司府的人混出去。梨央、土司夫人、还有那个澜沧土司府里的大管事酡筝……果真是里应外合,早有准备!
凤于绯是兴高采烈的,期盼了许久的愿望终于要达成,他几乎是迫不及待要见到他的赌坊酒肆、娇妻美妾,以至于走这一路,一直在心里美滋滋地计划着离开曼景兰后,是自行启程回武定州,还是通知凤氏商社的人前来接他。
沈明琪的面色颓然,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痛苦,让他感到心力交瘁。床榻上的少女却不为所动,道:“沈公子的确从未有欺瞒,因为你什么都没说过,一切秘密都被你藏在心里;甚至在你以为我是沈明珠时,依旧对我三缄其口。但是事已至此,我不希望你再敷衍我,或是对你与黔宁王之间的事继续守口如瓶,否则……”
“给岳父的聘礼再加一倍、两倍?你说,他老人家会不会一高兴就点头答应?”
这在朱明月的意料中,沐晟的这种说法却让她感到一丝奇怪,不由道:“她名叫‘玉里’,是这次我来勐海的随行侍婢之一。”
原本包扎着一条腿,右胳膊的伤势也渐好了,经过偏殿佛塔的这一次爆炸坍塌,伤上加伤,现在额头、腰腹都包起来了,却不妨碍他挺直的脊背,只穿着雪白单薄的单衣,如墨的长发很随意地披散下来,侧脸映着暖阳,衬得气质愈加清冽,俊美|逼人。
另一个道:“是啊,这种时候,我们能睡得着才怪!”
朱明月继续道:“沈公子猜出我的身份是假的,却依旧如故,甚至愿意为了救我去向那九幽投诚——沈公子这种矛盾的行为,我想是不是可以解释成,对沈明珠本人的愧疚和情怯?”朱明月看着他,“你把我当成沈明珠的影子,对我好,就觉得是对沈明珠好,是对她的变相补偿。但是为什么?莫非……沈公子曾经对沈明珠做过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或者,当年是沈公子的责任才使沈明珠失踪的?更甚者就是沈公子亲手造成了沈明珠的失踪?”
她的大半个身子都浸泡在发腥发臭的污水中,水面不断上升,一直没到了她的肩膀处,她的身体在水中一晃一晃,像是随时脚底一滑就湮没在水里。她的头发黏腻得贴着脸颊,眼睫上全是污渍,黏黏地粘在眼皮上,还有她的一双手,上面皮肉几乎全部溃烂,因为浸泡了污浊的脏水,又导致伤口处化了脓,手心和手背上肿起了脓疮。
乌图赏来了又走,从最初的不耐烦,到焦急,再到失望,这样直到第三日的晨曦,床榻上的少女居然奇迹般地退烧了。安排的两个侍婢衣不解带地在榻边守着,给她换巾帕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她额头不那么烫,呼吸也渐渐变得沉稳,都惊喜地直掉眼泪。
夜晚的上城的确是不能乱走,有吃人的虫子、蚂蚁、老鼠,还有其他各种诡异而凶恶的东西,朱明月曾经吃过大亏。但是有一个轻车熟路的人领路就不一样了,这个领路人是凤于绯。
“我只是很好奇。”
“什么动作?”
枉费土司老爷自作聪明,没想到朱明月的身份成了一个最大的把柄,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两个质问,犹如炸雷一般平地起了波澜。
这时候,他磁性浅浅的、略带倨傲的笑音儿,蓦然落在她的耳畔。朱明月抬眸,就瞧见男子笑睨着她,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分外撩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一咬牙,齐齐地道:“沈小姐,我们都跟你一起!”
朱明月抬起头来,“乌图赏管事放心,既然我跟着索桥摔下山崖都没死,就没有那么容易死了。”
“王爷觉得小女说错了?”
当然,前一刻还身在湿热窒闷的蝙蝠洞,睁开眼睛却是幽光深邃的洞厅,面前还站着一个疤痕遍布惨不忍睹的半脸人,朱明月恍惚了一下,还以为自己是到了阴曹地府。
折腾了这么许久,身子本就极虚的少女,又将所剩无几和_图_书的体力哭了个干净。她蜷缩在被衾里,头晕得厉害,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沉睡,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她不能犯错,她的每一个失误,都可能让身边的人陷入危难;她的每一个疏漏,都有可能让那些保护她的人悲惨地死去。
布施老和尚很贴心地准备了小半碗波罗蜜,给他解苦,刚端过来就被朱明月拿走了。男子卧在石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坐在对面的石桌旁边,一颗一颗吃下去,不一会儿就剩了个空碗底,不禁暗恨这丫头真是记仇,然后神智越来越迷糊,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奴婢名唤‘梨央’,是九老爷跟前的近身侍婢,拜见沈小姐。”五大三粗的女子朝她行了个礼。
她一开口,嗓音嘶哑如破锣。
那九幽看了乌图赏一眼,没说话。
自然是不能禀告的,否则针对元江府的剿袭计划会举步维艰,还会横生枝节,后患无穷。
今天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因为黔宁王府要在今日对勐海动手。
那话听起来的确是很顺理成章,但仔细一想却不对。朱明月小声道:“王爷这是换汤不换药,其实最终的意思都是一样的。”
她有所怀疑,是因为立场不同,在那样的时刻又怎么会见死不救?
乌图赏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从桥上走下来。
沐晟发觉了她绵长而平静的呼吸,知道她是累极睡着了,俯下身,在她的头顶吻了一下,“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什么特殊身份,你都是我的。”
闭了闭眼,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开启石门的机关。
沐晟扔掉拐杖直接坐到她的床边,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该死的,谁让你自己一声不响就跑掉,还让布施高僧灌了我整整三天的迷|药!你这是第几次从我身边逃走?我上次不追究是因为你重伤,这次你还是一身的伤,还挨了打!这下好受了?”
某些激动的情绪在心底翻涌,朱明月别过脸,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王爷太高看小女了。无论小女是什么身份,不可能随意处置一个封疆大吏。王爷的生死不是小女能决定的。”
力大无穷的布施老和尚将绳捆咬在嘴里,然后双臂举起小船,将船头顺着岩壁的方向横着放置下去,又将绳捆拿下来,道:“怎么可能?咱们坐着船一下水,还没等划桨,整只小船就顺着湍急河水直接冲到下游去了。”
当然不可能送她回小楼,也不是那个肮脏腥臭的水牢,而是上城最北端的一座地牢。说是地牢,不如说土坑,平地挖出五六丈深的露天地窖,里面又有沟壑纵横,间隔出一个一个小坑。每个小坑都不同,有的摆着巨大的铁笼,有的充斥着气味呛人的不知名的浆液,还有的,是……蛇。
山间的清风吹拂着对面卧佛的造像,佛大彻大悟的容颜笼罩在阳光中,目光仿佛永远凝固了下来,一首无字的真言,在山谷中静静流淌,那是前世今生的诉说,诉说着生生世世的悲欢,都化作了一阵轻烟,随风而散。
凤于绯见此惨状,也跟着大叫了一声,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无比熟悉的声音,透着一如既往的倨傲和清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她的耳畔。朱明月愕然转眸,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那拄着拐杖、右手吊在胸前,一条腿包扎着的男子,赫然出现在了外厅里。
直到七月二十二,沈小姐卧床养病的第二日,晨曦时,玉里过来伺候她。
的确很残忍。
那声音又关心地道。
朱明月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湍急河水,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如果你没有怀疑我身份的真实性,不会在来上城之前,特地去了一趟下城的乌珂赌坊,给那些留守在曼景兰的沈家商社的人下达命令,让他们或者他们中的某些人离开勐海,去外面继续寻找沈小姐的下落。”朱明月顿了顿,又道:“你不用问我身在上城是如何知道你的行踪的。我只想知道一点,你是怎么确定,我并非真正的沈明珠?”
“你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恶婆娘!你放开我,我要跟你拼了!”这或许是沈明琪对女子能说出的最恶毒的话,他憋红了脸,怒不可遏。
沐晟抬了抬下颚,“刚刚那个问题。”
上城通往外面的出口只有两座城门,都开在北面。西北面的这个是很久以前建城时,特地留出来搬运砂石和木料的,很少有人知道。但是玉里知道。而在朱明月失踪之后的那天,玉里跟凤于绯耳鬓厮磨的时候,曾经跟他讨论过从这座小偏门出入的可能性。
众人见到朱明月,生得清清丽丽一身娇柔,双手还包扎着,一看就是受了伤,不禁都有些怜惜。又得知了她是锦绣山庄还君明珠的大小姐,遭遇至此,更是唏嘘不已。
梨央是修勉殿前的十二守卫勇士之一,唯一一个女子。那九幽的近身侍婢。但是这个能在那九幽跟前伺候的女子,生得虎背熊腰、皮肤黝黑,力气跟男子不相上下,下颚生着胡子,穿着裙子往那儿一站,活脱脱一只母大虫。
“别担心,她是来帮你们撤离的。”朱明月道。
这后面,会是他吗……
朱明月仰起脸来,男子的一双眼眸深邃而低柔,眼底似有绵绵密密的网,一丝丝,一缕缕,将她团团包围。他的下巴长出了胡茬,略显沧桑的脸弱化了几分俊美,多了几分硬朗的阳刚,此时此刻凝眸专注的目光,像是星辰般明亮,又如同月光般缱绻。
只要有一个人跑,就会带动其他人。
朱明月疑问地看着他。
“阿戛牟尼,我家小姐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朱明月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然后将双手的裹布拆下去,从背囊里取出干净的巾绢,再次包上。刚长出来的新鲜皮肉很嫩,稍微一磨就钻心似的疼,然而她的两只手已然再次皮开肉绽,裹布跟血肉粘连在了一起。
“后福就是被布施高僧救了,还吃掉了一大朵肉灵芝。”
那时,他喃喃地对她说。
“你幼时的闺名难道不叫‘明珠’?”沐晟挑眉,眼神冷极,“怎么,李景隆能叫,本王就叫不得?”
朱明月疼得蹙眉,在被衾中的手不由伸出来去拨他的胳膊。她的手还包着,厚厚一团,刚举到半空就牵动了上面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她不由得咬唇闷吭了一声。
她记得有一个叫宝珠的侍婢,生得很美,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让人见之忘俗。
“还是等沐家军来救吧,说不定能来救咱们。”
男子说到此,像是怕她想不起来,特地补充了一句,“到元江府的第一日早晨,我让人放在马车里的那些。”
就这样朱明月被三个随扈强行带走了,还有一个凤于绯。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
“那你是谁?”
还没等她说话,却是男子将手臂环在她胸前,微微收拢,低头凑到她耳际道:“怎么心跳得这么快,又害羞,嗯?”
这一句本该是情人间最狎昵的轻喃,又或是花前月下最动人的倾诉,他却说得倨傲而铿锵,仿佛无需她的回答,也不用她答应。而眼前既没有风花,也没有雪月,他一身狼狈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却理直气壮地朝着她念情诗,那双如渊似潭的黑眼睛亦如盛满了阳光,咄咄晶亮,炽热迫人。
沈明琪疯了,只感觉一团暴怒的火焰在心里燃烧,这个书生模样的柔弱男子,操起圆桌上的瓷壶,整个人扑上去就要跟梨央拼命。
这一点让她分外惋惜。
是沈明琪。
布施老和尚拣出一根细细长长的根须,使劲扯断,被炸飞的草木四溅,“汉人有一本医书,好像还是从北宋时期流传下来的,名叫《圣济总录》,里头有用玉磨治疗面部瘢痕的事例。”掰断成四截,再拢起,又扯了一下,扔在木盘子里。
但是她们要怎么进去确认?
“好多了,就是觉得头重脚轻,一闭上眼睛又天旋地转的。”沐晟一只手固定在胸前,用另一只手按着额角,无奈地苦笑道。
玉里听完沈小姐说的一番话,顿时就恍悟了。
这些事,有沐晟和那九幽的来往书信为证。
闻声朱明月抬起头,一双点漆似的眼睛,如夜的星辰,“万全之策不敢保证,但小女有办法尽量保全。”
布施高僧道:“但是老僧没有那本书。”
极致辉煌的功业和看似唾手可得的权位,就这么无比诱人的摆在眼前,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并订立盟约,条件是:云南二十四名巨贾做人质,留在勐海,将来给大军提供财力支持;等朝廷的二十六卫羽林军一到,将其统统斩杀,随即粮草开路、兵发应天府,共襄盛举。
阿姆死了,死在了般若修塔。塔中后室还有一具尸体,就是那个身着红色袈裟的年轻和尚,保持着背对站立的姿势,被吊死在了绿釉人顶灯下面。
老和尚又扯了扯面罩,嘿嘿笑着道:“女施主真是见多识广。不过老僧乡野之人,无意间在山间采得,只当那是一株长得过大的蕈子,平时也没什么机会熬汤尝鲜,你们来了就权当是招待一下,总比留着发霉强。”
这世上有什么是让人倾尽所有、不惜赔上一切身家性命,也要积极争取的?当年的燕王回答了这个问题。如今的云南藩主,拥有比当初的燕王更多的军队、财力,包括契机——他知道了建文帝在勐海,只要振臂一呼,普天之下必是震惊哗然,平民百姓大多会受其号召,回过头来改拥建文为正统;残余的建文旧部,会借此良机,揭竿而起,大肆反抗永乐朝廷;当年被削藩的诸王余留势力,贼心不死,在暗中蠢蠢欲动;因皇上的法统遭到置喙,被煽动的鲁莽将官纷纷举起义旗,密谋起事;边陲之地终年不服教化的诸蛮夷,趁势打劫,列土封疆……
在这个巨大的露天地窖中,有三个蛇坑,均挖在了靠近坑壁处。坑上面搭上一张木板,人从板上走过,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木板下面就是交缠在一起的蛇群。走到地窖的最中央,有一个大圆坑,下面放着五个大铁笼,两个是空的,剩下三个,里面蹲坐着人,挤挤挨挨。
朱明月和凤于绯被押着来到土坑前,正是子夜最浓时,一时间万籁俱寂,能很清楚地听到,坑里面成千上万条蛇翻滚身子的滑腻声音。
“把小姐安全送到军师那儿。”沐晟吩咐道。
历尽艰难险阻才捡回一条命,朱明月在无比庆幸的同时,也诚心感谢上苍,感谢不仅让他们俩侥幸活了下来,还遇到一位菩萨心肠的高僧,避免了让人抱恨终生的后果。可是活下来之后,必须去面对的事依旧要去面对。
届时天下就会大乱,朝廷疲于应付各地的反叛,又要防止各府、州、县卫所的兵变,一时间会忙得焦头烂额。一朝天子一朝臣,永乐才刚践祚不久,地方官员多是太祖时期和建文年间的选任,再遇这种皇权内部之争,唯恐殃及自身,怕是会作壁上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有靖难的前车之鉴,朝廷必不会征调太多卫所军队来驰援,谨防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浑水摸鱼,致使京畿城防空虚;地方上的都指挥使司即便有心奔赴护持,没有朝廷的调兵令,也不敢擅自行动……大明疆域各地,陷入焦灼的混乱,而一路秘密赶赴应天府的沐家军,正好在此时大举攻打皇城。
“这就是我的版本,跟你的刚好相反。”
眼下这个时辰,来自红河回新村的普氏土府队伍也快到了,而沐晟、萧颜、李景隆他们,也该在准备秘密攻城。
“还是要突生变故?”
朱明月道:“说起来,我们只有数面之缘,从最初你一心认定我是你妹妹,到后来,直截了当单方面地否决。我猜,这个中原因一定是跟沈明珠本人有关,或者说是跟她当年的走失有关?”
“他是这次的奉旨钦差。”
朱明月不知他心中想什么,却有些唏嘘不已,连梨央都不知道那九幽在半年以前,变成了残废。但是那九幽从来没站起来过,他一直坐在修勉殿前的宝座上,要不就是在暖阁的罗汉床上,就连做早晚课的时候,也是端坐蒲团,从来没有人看见他站起来。
“西南边陲打了这么一场大仗,还虏获了一个勐海的主人、元江府的无冕之王,本王自然要北赴都城,亲自押解着他去御前复命。”沐晟将她额前的发丝别到耳后,“届时,正好带着黔宁王府的聘礼,去成国公府提亲。”
被布施高僧搭救后,两个人待在石窟中养伤,朱明月面对着浑身重伤、昏睡不醒的男子,心中追悔莫及,她甚至在想如果没有那个凸出来的残壁,如果布施高僧没有出现,或是他不懂医术也没有草药,他们两个会是什么结果?
朱明月扶着石壁缓缓走到石窟的洞外,看到栈道上沐晟伫立在阳光中的背影。
含着笑音儿的话语,磁性动听得不可思议。朱明月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跳了一下,支支吾吾道:“考、考虑什么?”
金秋,九陌上轮蹄来往,六街内士女骈阗,皆到灵谷寺赏菊花。他在方丈室与谦禅师的高徒洪正映对弈,留下一个齐泰在里面陪着,方孝孺则偷偷带着她和黄子澄跑到山寺里,观赏那盛放满山的菊花。随后他也会借口出来,不声不响地站到她身后,在她发间绾一朵金英。
凤氏的确对沐家有过恩情。
朱明月的身体滚烫得犹如一个大火炉,脸颊泛着病态的红晕,双目紧闭,嘴唇咬合,整个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床榻上。几拨的巫医来问诊,开了很多药方,熬好的汤药灌不进去,伺候的侍婢只好掰开她的嘴,又将药汁往鼻子里灌。折腾了两天两夜,高烧始终不退,人也没醒,最后巫医们都束手无策,再烧下去也就该准备后事了。
这尊飞天神女像,是阿姆……
那九幽派出余下的所有守卫勇士去查这个沈家明珠的底细,除了那些流于表面广为人知的,沈小姐在失踪之后,一直到跟着黔宁王回云南之前,中间这五年时间的行踪,居然丝毫查不到!那九幽的心里开始不安稳了,但他又觉得这个沈小姐既然是黔宁王带回云南的,来元江府这一趟也是黔宁王在背后的授意,也说不定。
“你不信我?”
但是他们活下来了。活下来之后,一直刻意逃避的问题一点点浮出水面。
短短的几个字,却如泰山压顶般猛然让她喘不过气来,以至于后来离开皇宫时的日日夜夜,她每每午夜梦回,总是会在耳畔回响。她无法忘掉他那时绝望而悲怆的神情,更忘不掉当她打开皇宫密道,告诉他逃离京城的出路时,他震惊而艰难地看着她,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男子这自顾自地态度显得很亲密,朱明月不自然地别过脸,更下意识地将被衾往上面拉了拉,将自己肩膀以下全部裹住,“她曾跟我说,她是萧军师派来的人。”
朱明月和沐晟摔下来的那个凸出的残壁,则是在一座大佛的肉髻上面,与下面的栈道足足有二三十丈的距离。布施老和尚是顺着悬崖峭壁徒手攀援而上,又在蝙蝠洞外的树顶打了个绳套,将他二人装在筐里,系着绳索摇摇晃晃地顺下了石窟。
少女的面容冷静沉默,夜风吹动她额前几缕青丝曳动,白瓷若腻的脸颊,眼角一颗泪痣盈盈若坠,在夜中显得格外妩媚而惊艳。
“原来阿戛牟尼也没有成算。”阿姆撇嘴道。
昨日的晌午,他去蝙蝠洞投食,发现了躺在里面奄奄一息的两个人,顺便也将他俩捡了回来。他给沐晟接上了好几处断骨,彻夜不眠熬了两大锅药。他冒着大雨顺着栈道出山,从山外的佛寺请回来比丘尼给朱明月的外伤涂药。
“也就是说,是王爷的随扈知道小女在水牢中受了伤,将消息送到了山谷石窟?”朱明月似恍然一般,却不等他回答,道:“要真是如此,只能说黔宁王府的人实在是神通广大,不仅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最秘密的消息,还能在人家的地盘上来去自如——”比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人可厉害多了。
梨央不但不生气,反而面含娇笑,道:“这可有些困难。沈当家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其他方法,置奴婢于死地……”
梨央笑道:“这就是你们汉人所谓的‘交相利’。而那些商贾也应该万分庆幸,要不是刚好跟沈小姐在一处,他们真是要遭大殃的。”
他们两两相对,却也注定背离。
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
“曾经睡在一起。”
那九幽却将她关起来,动用私刑。等她一身是伤地回到土司府,土司老爷追究起来,那九幽要如何解释?他不怕得罪澜沧吗?或者是……那九幽不打算让她回去了?
沐晟闻言哼笑着道:“当时修勉殿被火炮轰塌了,大半个宫殿倾颓,那九幽一个瘫子,根本想跑也跑不掉。”
乌图赏弓着腰,在宝座前笑呵呵道。
宝珠捂着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揣在她袖兜里的棋子撒了一地。那羽林卫一脚踩在棋子上,上前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宝珠的脸被烧焦了,整张面皮都烂了,双颊很快就起了鸡蛋大的水泡,她半边头发也被燎烧了,脑袋焦煳一片,像个恶鬼。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峦间响起了梵音。起初声音很微弱,随着谷风飘飘渺渺地传来,时隐时现,到了后来,像是更多的僧侣加入了吟唱,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乌图赏和梨央又嬉笑热讽了两句,就带着侍卫走了,临走之前,抽掉了蛇坑上面的木板。
“奴婢问你话呢,沈小姐听见了吗?”
“就是,人家可是沈当家的妹妹,听说,还是小沐王爷的红颜知己呢……”
他的话让朱明月一下子想起了阿姆,所有的悲伤、不甘和恨意在这一刻尽数涌上了心头,“你不要逼人太甚!”
般若修塔,就建在佛的耳洞里。
她开始强迫自己习惯,习惯污水腥臭的味道,习惯双手让她痉挛的剧痛,也习惯这些老鼠。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一次又一次地崩溃,每当那秃皮长尾巴的老鼠游到她身边,她就张开嘴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拼命地尖叫。
刚开始试了两次都没成功,要不就是商贾体力太弱,罗汉没叠起来,要不就是上面的人刚接住铁笼子,下面的人就倒了,有一次,险些没将最上面的人摔进蛇坑里。
微凉的薄唇从她的耳垂轻轻蹭到了酡红的脸颊,而两人这样严丝合缝地拥在一处,鸳鸯交颈,并蒂莲花,契合得完美无瑕。若不是他们皆是浑身带伤,一身狼狈,恰似一幅隽永美好的水墨风景,只羡鸳鸯不羡仙。
沐晟忽然反问道。
“凤某到底是倒的什么霉啊,明明可以走掉,又被捉回来,还被关在这种鬼地方!”
梨央是那九幽的十二守卫勇士之一,在修勉殿前伺候多年,深得其信任,比乌图赏都更近着一层,也比乌图赏知道得更多。但梨央是刀曼罗的人。
何以结相与?金薄画搔头。何以答欢欣?纨素三条裙……
这时朱明月已经走出了洞厅,迎着阳光,扑面而至的光照投射在她的脸上,连着她的心也暖洋洋的。走到外面她抬手挡了一下,视线不由得又落在对面山崖上的那一座巨大的卧佛,那一刻,在她心里有什么似乎更加坚定了。
“沈公子的顽固,一定会让你、沈明珠,乃至整个沈家,陷入比沈家先祖沈万三在世时,更加悲惨的境地。”
沐晟说到此,苦笑着看向她,“包括那九幽在内,以及黔宁王府的人都在进出曼景兰的必经之路看守,然而斥候禀告过来说,三大城和两寨中,不仅见不到一个在附近鬼祟游走的外人,反而是不少城内的人、族内村民时不时地在固定的地方走动——这些蛰伏在暗处又蠢蠢欲动的人,恐怕都在等着你的命令,等着彻底倒算反攻的时刻。”
事实上阿姆会死在般若修塔的后室,正是因为那九幽让梨央领着人,在朱明月去般若修塔之前,先一步将建文帝强行转移到了中城。而梨央发现了在般若修塔内等着朱明月的阿姆……梨央将阿姆的尸体,连同一个年轻僧人的尸体,摆好姿势留在般若修塔的后室,就是在告诉朱明月,她的一切意图早被洞穿。
两人俱是一袭白衣,而她短衫白裙,绸缎服帖地勾勒出一段纤弱的身姿,太娇,太美,仿佛是一泓春|水,又独有几分胭脂雪瘦熏沉水的皎洁。
布施老和尚在河中奋力游动,河面足足有二十多丈宽,在奔流的浪花中,隐约能看见布施老和尚两条粗壮有劲的胳膊,一上一下地拨着水。朱明月眼睛一眨不眨提心吊胆地看着,就见他动作连贯片刻不停,速度极快。游到中间时,忽然栽了一下,朱明月整颗心都要跳出来,几乎是一刹那,布施老和尚又稳住了身子,继续往前游……等布施老和尚游到了对面,爬到一块大石头上,抖了抖身上的水,朱明月一颗心才算放下来,浑身都是冷汗。
拿斧头的男子抬腿一踹,随扈就委顿地倒在地上,半颗人头骨碌碌滚到了朱明月的跟前,脑浆流了一地。

梨央瞳孔猛地一缩,就被巨大的冲击掀翻在地,眼睁睁看着飞溅起大量碎石,灰尘罩天,佛塔就这样在眼前塌了……
直到小船被布施老和尚拽到了对面,朱明月从里面站起来,双腿有些颤抖,不光是吓的,小船仍在河面上,她要踩着船舷爬上岩壁上的栈道。但是这一面相对来说容易些,岩壁外面有几道大铁条凿出的脚搭,凸出岩布三四寸,一阶一阶,一直通向上面的栈道。
众人蹲坐在大铁笼子里,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沈明琪被她的直截了当激得浑身发抖,攥紧了双手,他咬着牙道:“好,小姐你问!只要是沈某知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玉里将花瓶放置在紫檀圆桌案中央,转过身来,却是一张满是伤痕的脸,额头和眼角都破了,嘴唇下面也满是淤痕,显然是被打过一顿。
玉里来小楼看她的那一日,偏偏给她拿来了一个铜红色缠枝牡丹釉里红瓷瓶。
老和尚拿起药草根敲了一下她的头:“良药苦口利于病!”
“凤公子让小女去那九幽面前询问将诸位商贾扣留在勐海的原因,还说,左右是贪图你们的家产,等把你们养肥了,也该宰杀吃肉了。就像过年时农夫家里圈养的猪羊。”
“死还不容易,你现在浑身是伤,连下床走走都费劲,本王就算是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只不过……”他的大手流连在她雪白细腻的脖颈,像是思量着从何处下手能够将其扭断,“既然本王之前没杀你,就证明本王舍不得你,与其再让朝廷派其他的人来,本王更心悦于你。”
沐晟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放在石床上,像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然后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那些晒伤、被树枝划伤、磕伤的痕迹仍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跟花猫似的,“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朱明月依旧没说话。
箴言不绝于耳。
朱明月的脸红成一片,道:“什、什么定情信物……你起初明明说,那都是对我的酬谢!”她可没记错,那时候因为沈家的事仍有不快,而他为了向外人彰显她这个“新欢”的地位,特地将她妆饰得贵气华丽,如同宝塔一般。
她闭了闭眼睛,心底里忽然蓄满了哀凉,可她还是抬眸看向他,一字一顿地问他道:“既然如此,要小女凭何相信?”
“僧为帝,帝亦为僧,一再传,衣钵相授,留偈而化;
时间无情碾过,五年宫中朝夕相对,宛若一场迷离大梦,梦中的繁花胜景、岁月静好,尽数破碎在了战败城破、兵临城下的那一刻。宫中燃起熊熊大火,殿前丹陛上被鲜血染得嫣红,宫殿和廊柱不断地在火中倾颓倒塌,黑烟滚滚,无数宫女、太监四散奔逃,哭喊声、抢砸声交织成一片。
但是朱明月奇怪的是,谋反这种事,不是谁都敢干的。那九幽是野心滔天的亡命徒,沐晟是……到目前为止,他暂时可以算是以身饲虎、假意投敌,可商贾们并不知道,他们以为黔宁王府和勐海要合起来攻打朝廷——倾尽家产犒叛军,这是什么行为?是资敌,等同于谋叛,是要诛灭九族的。
这话不知是对布施老和尚说的,还是对沉睡着的男子说的。
“坐稳了吗?”对岸,布施老和尚喊道。
除非阿姆的身份也不简单……玉里开始认真地回忆跟那个小姑娘相处以来的点点滴滴,很后悔自己居然一直被她哄骗。但是阿姆如今已经死了,这些猜忌和怀疑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卜卦之人常说,想要坐拥帝位,没有那逢凶化吉的本领,不如早早战死沙场,否则就算紫微坐命,最终也只落得个生不逢时、成王败寇。
“般若修塔是什么重要的地方?让你拼死拼活也要去。这就是你从应天府来云南,又从东川府来元江府的原因?”
那荣的心里应该清楚得很,勐海对澜沧表现出来的诸般臣服,不过是暂时稳住他,等到将来大事已成,那九幽这样的人能不反过来对付他?那荣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让那九幽夺了他的地位,于是他也跟黔宁王府私下里有了来往——朱明月能在神祭堂脱颖而出,最终成为祭神侍女来了勐海出使,土司老爷可是没少帮忙。朱明月最初以为他是想让她来那九幽身边做什么,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凤于绯自知说漏了嘴,噤声站在一旁。
朱明月抬眸,两人的脸颊近在咫尺,而他温热的躯体就在她身上,他右胳膊上的绷带有些松动,仅有一只手完好,却仍是将她压制得死死的。从他眼底,她还能看到自己酡红的双靥,还有红艳欲滴的唇瓣,微微肿着,就像是等着人去采撷。
到现在玉里如果还是看不出朱明月跟阿姆之间的关系,那她就太蠢钝了。可玉里不明白的是,自己才是“萧军师”派到她身边的,没道理比不过一个外人;而朱明月间接导致了埋兰的送命,这是事实,阿姆身为土司府的影卫,非但不计前嫌,反而为了朱明月赴汤蹈火?
而沐晟非要昨晚趁夜送她离开,让她一下子猜出了后者。
众人顿时唏嘘不已,有年长的商贾劝道:“小姑娘别犯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说完,他从朱明月手中拿来了那柄桃木梳子,道:“一切都过去了,把不能带走的留下便是。”
过了良久,沐晟抬头看向她,“说完了?”
朱明月羞愤难抑,挣扎道:“你先起来!”
“若真是王爷说的那样,证据呢?”她问他。
沐英将武定州的义举写在奏疏中,曾请示朝廷予以嘉奖,太祖爷特赐商胜“金带一条,授中顺大夫,武定军民府土官知府”,对其赞誉极高。洪武十六年以后,凤氏家族又先后多次进京朝觐。
“太好了!”阿姆欣喜道。
玉里低着头也没瞧见朱明月眼底的恨意,朱明月的视线在别处没留意玉里在想什么。
“兄长他就是这么说的。”
什么了不得的事,阿普居木会出现在曼景兰?
……
什么原因让即将面临灭族之祸的人,稳如泰山?
朱明月想起自己刚才对沈明琪的咄咄逼人,为了让他就范,不惜恩将仇报,利用他的身家和亲眷为胁迫。他是不是一直在门外?看着她一句句地攻讦别人,听着她跟沈明琪摊牌,同时也暴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朱明月突然感到烦躁,有即刻从这间寝阁里出去的冲动,但是她没力气下床,唯一的出口还被他挡上了。
沐晟见她不说话,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道:“连元江的土司夫人都与你早有默契,珠儿,你总是这么出人意料。说说,你救了我云南二十几名巨贾,免除了滇黔商道覆灭倾颓的危险,想让本王怎么感谢你?要不……”
“真是那样的话,怎么会连一声招呼不打,就将大家关在这种地方?这可不像是对待客人的态度,倒像是……”朱明月说到此,眼波从凤于绯脸上滑过,见他竖起耳朵听,就卖了个关子,再次反问道,“凤公子还记得在金湖屋舍里,跟小女说过些什么?”
沐晟见她发丝微乱,很自然地伸手过来,手指挨近到她的面颊时,朱明月猛地往床榻内侧一躲。
可以说,除了好看,这些人并无可用之处,更遑论是打仗?尤其奉旨钦差还是建文时期的败军之将,太平子弟,素不知兵,是众所周知的降臣。于是,二十六卫羽林军,在暗地里都被称为“李家军”,意思是:跟李景隆一样不中用。
梨央从澜沧来勐海十二年,熟悉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可以说是闭着眼睛都能背出上城的路线。两人此时走到曲水阁的抄手游廊里,雕栏斜角的对面,就是堂皇富丽的修勉殿,红毯铺地,锦绸飘荡,绛红色的走马灯在殿前廊中挂了两排。五丈多高的丹陛上,十几个红裙侍婢手执团扇,亭亭玉立,入眼之处,无不是一派隆重而热闹的场景。
沐晟伸手拦住她想要往回走的动作,“珠儿,听话。”
沐晟捏着她的下颚,又将她的脸扳回来,“我瞧瞧。”
梨央却比他更快,一伸手就拽住了沈明琪的衣领,同时狠狠地扣住沈明琪的胳膊。瓷壶“啪”的一下在地上摔得粉碎,梨央像是拎小鸡子似的,将沈明琪整个拎起来,双脚离地,不停地蹬踹。
沐晟当机立断,元江府打还是要打,那九幽不臣之心必当除之后快,至于黔宁王府的兴衰、个人的荣辱,将来功勋卓著也好,还是鸟尽弓藏,反成孽子孤臣,那都是以后的事。
朱明月这时也走了过去,她肩膀紧绷着,强自镇定下来,目视一扫,没有沈明琪。
“王爷是何时醒的?”
阿姆看着朱明月,眼中满满地不舍,“奴婢很是舍不得小姐,但是奴婢长在土司府,已经习惯了。”
褪去的红晕又有回暖的趋势,朱明月咬了咬唇,用小小声线道:“王爷不是说以貌取人忒俗?媸妍美丑不过一副皮囊,更何况——”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来来回回扫过去。
前一句还占些道理,往后越说就越离谱。
那面皮黝黑、虎背熊腰的女人,生得一把男人力气,有些锈蚀的门扇在“嘎吱”一声后,缓缓开启。
尤其这几日她在寝阁中养伤,不仅梨央没再出现过,玉里也没再出现过,真就像他之前说的,以后没有允许,不得来这座小楼,而她甚至都没再见过那九幽。
朱明月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进来,发现紧挨着那抹身影的左面,是一座莲花须弥座,巨大的莲瓣向上徐徐展开,莲心上结跏趺坐着一个飞天神女,披帛、长裙,显得安详而端庄。曲蔓分支莲花缠绕在她的腰间,她的面容和灯盏的一团烛火相衬映,仰着脸,面朝着那红色袈裟的清瘦和尚,保持着微笑,肌肤细腻,柔润如生。
一个被掳劫的犯人因何享受到这么优厚待遇?
朱明月听到玉里提起阿姆,心中就是一阵刺痛,可她面上不露,道:“即便土司夫人回府了,澜沧还是土司老爷的,土司夫人再厉害总越不过摆夷族的祖宗礼法。对于土司老爷交代的事如果我能完成,你说土司老爷会不会看在我尽心尽力的分上,保住我的位置?”
朱明月将自己的疑问说给凤于绯听,对方长叹了一口气,一个劲儿摇头苦笑道:“沈小姐以为我们想?我们难道不知道这是要掉脑袋、遗臭万年?不信沈小姐问问那三个笼子里的老哥哥们,他们会齐齐告诉你一个答案:不得不。”
朱明月接连不断抛出的惊喜,让商贾们在震惊之余,都不胜惊喜喟叹。这时候,就见一只手从外面扒住门环,然后一点点地将门扇掰开——但见是个精瘦矮小的男子,面容阴柔,一身粗布短打,力气也大得很,与梨央的长相刚好相反。
朱明月凝眸看他,“王爷可知那人是谁?”
“一两个时辰左右,等他醒过来,再喝一次药,两相混合的药力,怎么也能让他一觉睡到第二日的清晨——”布施老和尚说罢,又补充道,“不过女施主放心,老僧配的这药方绝对无害。”
第二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但是沐晟至今未曾将李景隆的人头拱手送上,至少现在没有,那九幽却稳稳当当地坐在修勉殿里,沐晟也安然无恙地在上城,被奉为上宾。
“有意义,”男子执拗地看着她,“我要知道答案。”
这只母大虫却有着娇柔的嗓音:“沈小姐还好吧。”
拄着竹拐的男子,在一侧好心地说道。
“可……小女已经不是国公府的千金小姐了。”
尤其有人帮他们撤掉了沿途看守的侍卫。
上一页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