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博弈宫城

他口中说得冠冕堂皇,心里却哀叹不已。今夜之事并非他的本意,身后所带将士并非他的亲信,而是听命与国师的精卫。国师先是利用肃王引起的宫中哗变,精心策划了一场镇压叛乱的好戏,趁乱收服了禁军,对内卫军大肆斩杀,又以凤梧的性命要挟他。此刻郭宏看着女帝被困清阳殿,心中既觉得痛快,又为国师的真正身份而不安。
女帝叹了一声,站起身走过来,薇宁的手忍不住攥紧,难道她真的以为那些殿外守卫会来得及冲进来救她?
郭宏自然不会拦着他们,甚至为他们让出一条通道,薇宁拉着萧颂从四方包围中穿行而过,没有看国师一眼,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人,也无法向他讨回这些年的无辜受苦,他可以无耻冷血,她却不能违背伦常。
“是吗?能找到这里并不代表什么,朕倒是想让你见一个人,她也算是我内卫中人,你看过她再说吧!”
“随您怎么说,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就不在乎是不是要被安上作乱的罪名。我可以让你自己来选,是自觉退位让贤?还是宁死也要死在这张龙椅上?”
“江南那么大,你到底要怎么找到若虚先生?”
女帝扫了眼他的脚下,含笑问道:“国师,朕这一向病着,你也不替朕分担些国事,怎么也学朕闭起关来?”
宫城里的禁军并不是吃素的,内卫军又是精锐部队,尽管肃王起事突然,但是长青会怎能与军队相比,何况女帝早有准备。她安然坐在龙椅上,对德怡公主道:“怡儿,你快些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
“当时你画了幅画,我记得很清楚,紫绶金章,倒真是投朕所好,你的野心够大,本事够强,女子中少有如此杰出的人物,朕差点就把你当成知已,可惜……你却是与朕作对作得最彻底的人!”
从她叫出“周薇娘”的名字那一刻起,薇宁便无法保持平静,这个名字只应该存在于她心底最深处,却被眼前这个女人轻轻唤起。这些年她对昭明女帝的恨意刻骨,为了她的一已之私,竟害死那么多人,也使得她家破人亡流落江湖。此时她悠闲地坐在龙椅上,轻描淡写地与自己讨论着该怎么称呼她才好,这个女人着实冷酷。
被点名的国师收回心神,冷冷地道:“是猜忌,陛下,我太了解您了,你不相信身边所有人,哪怕是至亲至爱,您太强大,以至于我很早就开始准备这一天的到来。我们只有一方能存活下来,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我……”
“你应该听听他在说什么,认真地听一下。”
“但是朕很佩服你,所以为你准备了份大礼,你一定会很意外,很惊喜!”女帝的语气极欢悦,听得出来是发自内心的笑。
等德怡公主一走,女帝向薇宁招了招手:“叶薇,你到朕这里来,是时候了。”
石致远捂着头发叫道:“你们一个个都不是好人!富娘,富娘,你快回来,你的长卿公子心里没有你,看看他吧,整天守着别的女子,根本就不值得你喜欢!”
大殿空荡荡的,连烛火也只点了两三枝,高高的龙椅上坐着一个人,正是对外声称染病多时,不久后便会薨天的昭明女帝。
肃王不是这么沉不住气人,一定是出了什么事,眼下石致远已然从他眼皮底下逃脱,还听到了不该听的事,说不定会提前举事,也许此时已开始进行他的皇位大业。
远处传来隐约的嘶喊,清阳殿地势高,站在殿外能看到宫城中有几处宫殿着了火。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她心底深处某些回忆突然清晰起来,专注地听了会儿后,道:“你听,子敬,外面的厮杀声那么熟悉,象不象十年前你我为了夺下皇位,也是这样的深夜,那时候……”
大滴大滴的泪水不断从她眼中涌出来,仿佛诉尽十年的辛苦,她还记得幼时他是那般疼爱着她,予取予求从不吝色。从此之后,她再也见不到他,可是那一声“父亲”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即使这样,他还是错过了宫中那出好戏,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便是国师的身份来历,竟然与叶薇是父女!而现在躺在床上无法清醒的人换成了萧颂,即使女帝下旨若救不醒小静王便要御医们陪葬,他们也无能为力。
他说的这句话让女帝满腔怒气象被拔去了塞子,突然消失无踪,继而难过地跌坐回龙椅,她不明白,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曾经他们君臣二人相依相偎,有过最甜蜜的时光,那时候她以为可以这样一生到老。
“还记得这里吗?朕第一次见你就是在清阳殿,当时就在想,这个女学子不一般,若不是忠纯可靠之人,便是极善伪装的高手。”
“你告诉国师,你是怎么发现这个秘密的?”
她越走越近,薇宁的心跟着往上提,口中不经意地说道:“我不想与你为敌,不过我有这么做的理由,我的父亲死在你手中,我自己因为你受了十年的苦,难道不应该讨回来吗?试问一声,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国师在寝宫将我抓来,他说肃王是因我而死……我没有,是陛下,是她有意诱我入局,我真的不知道龙床上躺着的不是陛下!”江含嫣一心想为肃王立功,至始至终看紧了病重的女帝,只等着肃王到来,哪知道肃王反被击败,他想利用卧床的女帝为自己保住一命,谁料那人竟是个替身,最后不得不含恨自尽。
清阳殿火光冲天,四周一片亮堂,女帝身边全是人,目标极大,江含嫣一眼便看到她,不要命地冲了过去,她穿着女官服,未到跟前便被拦下来,今夜人命最不值钱,就在几柄长刀不客气地向她招呼的时候,女帝喝止住,命人将她提拎过去,重重扔在地上。
薇宁眉尖轻蹙,这样坏的结果令她心头沉重:“就是找遍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他,带他回来!”
说罢慢慢走到薇宁身边,紧紧地牵住她的手,至此心才归了位。女帝不满地重哼一声,瞧了瞧他的狼狈模样,仍是吩咐宫侍为萧颂上药。
是萧颂!周遭的寒冷似乎散去不少,薇宁回头望去,看着萧颂一步步走进殿来,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的脸白如纸,这倒罢了,身上穿着的锦袍已被鲜血染得不成样子。
他的嘴不停蠕动,薇宁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清阳殿的一切,看向远处不知名的地方。所有死去的周氏族亲以无比诡异的模样,挨个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哀伤地看着他们,想一一同他们道别,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终于揭掉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久不见阳光的脸,那张脸有些清瘦,略带着些文气,此刻布满了痛苦,虽然比十年前苍老了些,可是与薇宁幼时的记忆一模一样。
萧颂轻咳几声,替她问出来:“你知不知道陆仪廷死之前对她说了些什么?他说是你害死了周子敬!”
女帝讽刺地笑了声:“郭宏,你终于看清他的真面目了?十年前就是他背叛了你们的誓约,出卖了所有人,这一次你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她的心真狠。
“你太令朕失望了!”女帝放弃对往事的回忆,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虚假面具:“不要告诉朕你是为了自保,这些蠢话只能骗骗你自己,周子敬,你不过也是个野心贪婪的贼子!朕从来没有放弃过你,一直信任你,可是你呢,和肃王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贪恋这个龙椅罢了!”
她本该泪流满面,可是眼眶里干涩无比,有的只是满满的绝望。十年了,她曾经颠沛流离,为了活命吃尽苦楚,多少个孤星为伴的夜晚,她难以安眠,以为凄冷的风声是父亲死去的冤魂在哀号,没有人非要她承担为父报仇的重任,一切都是她自己非要担下这一切,到如今她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你看看我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
萧颂却只是轻笑一声:“姑母,萧家的男儿皆不得善终,我命不久长,到您百年之时我早化为白骨了。”
“石致远说的话有些对了,有些却错了。我心里从来没有过石富娘,也不曾有什么无数女子,我不值得女子喜欢,只是……我却喜欢你。”天见可怜,他终于说出来了,本该在她成亲之时死去的心,因为与萧颂亲事未成,重又活泛过来。
烟花瞬间寂灭无踪,侧殿的通道里突然涌出来大批禁卫军,将女帝团团护住,她站起来,含笑看着国师与郭宏,“如今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石致远辩道:“我当她是我的亲妹妹,这世上我只有她和父亲这两个亲人了,我怎么会扔下她不管?”
国师一脸痛苦的神情又带着一丝欢畅:“薇娘www.hetushu.com.com……我……我没有好好照顾你,让你……受了很多苦。”
奉都城外,终于站起来的焓亦飞出城送薇宁和封长卿南下,他抚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有道深深的伤痕,为了找到师尊处的金库密匙,他冒死去丛芜居探查,却发现了师尊房中有密道通向周府旧宅的秘密,还未来得及告诉薇宁,便被机关所伤,究竟国师是念及旧情还是为了别的原因,留他一条命,如今谁也不知道。
封长卿当夜私自为郭宏大开方便之门,女帝虽然没有追究他,却免了他禁军职务,一下子又成了白身。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大不了被逐出家门,到时候就来京城找你焓公子,你可别说不认识我。”
“我偷听到肃王与孙先生必谈,三日后要入与宫里的人里应外合,杀进皇城,他一天也等不了了,就算是陷井也无法再忍耐下去。”
封长卿从未见过这样的薇宁,仿佛有种深入骨髓的疲累缠绕着她,话不多懒懒的,病后未愈的脸色白如纸,消瘦得很厉害。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样的事,薇宁变成这副模样,即便是婚礼未成、萧颂悔婚那回也没这么严重。
她撑起身子,再无从前卑微服侍的模样,迎上女帝凌厉的目光,硬声道:“我的罪就是没有找机会杀了你!妖妇,我父死在你手中,我母被你召入宫中折磨而死,如今我死了也好,正好去找他们团聚!”
哪里是一模一样的名字,分明就是同一个人!其实这些她内心隐约猜到大半,否则国师为何要让天恒留下她,带她回国师府,之后的病重,一半是因着受伤,另一半却是因为恐惧。如果当时不是呕血昏了过去,只怕整个人都要崩溃。
等到薇宁能靠着软枕坐起来进食时,寒气已重,眼看着寒风冷雪便要来临。她留意到桌上的菜式已换成了适合冷天时吃的,管家娘子也早早地便开始准备过冬的物事,帐子换了厚的暖,温茶的用具拿了出来,院子里摆放的花草也要应时应景,府里开始准备下人们的冬衣,园子里只余枯枝残叶,就连大雁也已经南归,听不到秋鸟鸣声。
“朕偏不让你死,多的是手段让你生不如死!”
国师缓缓叹了口气,他了解女帝,早猜到不会这么容易得手。郭宏看了他一眼,挥手示意准备开战,自古以来造反逼宫不成功便是死,事到如今他已没有别的选择,何况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他们尚有一博之力。
“怎么了,是不是还在想着方才石致远的话?别理他的胡言乱语,我看他已经完了,不疯也必定傻。”
他连自称为臣也省去了,女帝突然克制不住心中的狂怒,一掌拍在龙椅上,蓦地起身喝道:“我做了什么,何曾逼迫过你?”
“没出息!为了一个女人,你要背弃姑母吗?”女帝冷冷地注视着他们,与国师的彻底分裂让她心中难忍伤痛,方才形势对她不利之时,萧颂选择留下来,如今却要走,她不准!
薇宁点了点头,“你终于明白了,他就是想造反。”
石致远的眼神由迷乱到清明,看清眼前的人后他几乎把头垂到地上,喘着气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们想怎么样?”
入殿的紫衣内卫动作整齐地单膝下跪,齐声喝道:“誓死为陛下效命!”
醒来之后她仍是逃避,多么可怕的事情!十年前周子敬本该死在火场上,十年后却是威慑朝野的国师,好端端地站在这清阳殿中。即使到了现在,这个事实依然让薇宁脑子里一团混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独自在心里理着头绪,连萧颂走过来挥退那两名内卫,将她轻轻揽入怀里也不自觉。
焓亦飞斜靠在草亭的柱子上,静静凝视着薇宁,似乎永远也看不够。
泪水冲入眼眶,她顾不得许多冲过去,手上沾满了鲜血,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耳中全是石致远发出的狂叫。他不知如何混在了进宫的士兵中,听着女帝道出十年前沙马营惨事的真相,一心想要复仇的他伺机给了国师致使一击,此时不甘心地朝着女帝所在的方向死命挣扎。
“陛下有难,臣自当粉身碎骨前来相救,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臣伴驾相随,那时陛下曾说过什么,可还记得?”
薇宁心中更是焦急,望着黑暗中来去的身影,没有一个是他。女帝急忙派出去人手去找,不多时将已昏厥不支的萧颂带了回来,薇宁握着他冰凉的手,心直直坠入深渊。
眼看着两边交战一触即发,情势几番反复,为的不过是一把龙椅,与薇宁却再无任何关系,她拉起萧颂想要离开这里,却被女帝喝住:“颂儿,你们不能走!”
爱其欲其生,憎其欲其死。
机会稍纵即逝,薇宁看着那些内卫军,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尽早下手,如今再没机会了。女帝转过头对她笑道:“不用担心,正宫门离这里远着呢,叛军不是那么容易进来的,朕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死。”
国师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怒火很平静,淡淡地道:“陛下,您的存在便是逼我。”
薇宁板起脸,纵使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教训石致远,仍是难以压抑心中的愤意:“为她好?把她逼死了也是为她好?石致远,你究竟当没当她是个人,当没当她是你的妹妹?要知道,她是你的亲人……”
因她倒下后不住喃喃自语要离开国师府,天恒只得将她送回了莫会里的叶府,着人看好她,请来的大夫是三代行医的名家,把脉诊治后说是受了风寒,邪风入体,吃些药便会没什么大碍,至于呕血大约是忧思过虑所致。
石富娘死了?薇宁一惊,却也觉得是意料中的事,长青会的人找不到石致远,便拿住她,本来落在长青会的人手上也就罢了,偏偏肃王与长青会又相互勾结上,她如浮萍般无依无靠,必定受尽了委屈。
待看清楚国师的面容,他忍不住退了几步,指着他道:“你……你是周子敬!”
人死之后,到底有没有魂魄?薇宁茫然四顾,似乎想在人影中寻觅他未曾远离的魂魄。
她不愿相信他就这么死去,一句话也没有交待,没有她的恩准,说走就走了。
一道尖锐的鸣响冲上半空,开出一朵绚丽的烟花,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刚刚安静下来的宫城突然又是杀声四起,国师心叫不好,目光一扫,发现殿中少了一个人,柳月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定是趁人不注意悄悄去了宫外。怪不得女帝一副有恃无恐的神态,竟还留有后手。
他倒是浑不在意,耸了耸肩:“姑母,外头已被叛军围得水泄不通,要进来很难。”
薇宁面无表情,身子明明僵硬得不会动,却不可遏止地发颤。她努力去想很多种可能,长青会的人,肃王,石致远,她并非完全没有破绽,甚至想到了萧颂……一定是这些人看出端倪,毁了她这么多年的坚持与执着。
“别哭,十年前我就该……死去,不是吗?”他撑着问完这句话,不等有人回答便无力地闭上眼。
“颂儿,别怕,朕对她并没有恶意,相反,朕一向很喜欢她,否则也不会一次次地重用她。”女帝说的没错,从一开始她待薇宁便十分不同,如果不是薇宁的身份注定与她对立,她不介意继续宠信自己的首席女官。
他今夜为了找她,受伤在先,此刻胸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显是有些不妥。薇宁的目光与他相互胶着,眼光里全是悲苦。离开这里很容易,没有人会拦她,可是走了就能一了百了吗?从前她当女帝是仇人,萧颂是仇人子侄,他们之间有难以横跨的鸿沟,如今一切不过是个误会,他们终于可以心无牵绊相依到老,谁知上天还是不肯饶过她,仍然让她面对难以决择的局面。她可以丛容从这场混乱中抽身而出,远远地离开这里,难道她能看着他葬身此地吗?
“这种时候,臣还是避嫌的好,不然陛下就不是派人查臣,而是直接将臣拿下了。”
“您还记得宋美人吗?当年她产下一子后难产死去,所有人都以为那孩子也死了,可他没有死,只是被送出宫去了,如今好好地在我府上呆着。”
待薇宁看清来客的面容,才认出来那个畏缩着站都站不稳的人是石致远!
萧颂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捂着唇咳了会儿,笑道:“您向来智珠在握,哪里用得着侄儿担心。”
“我也是为她好,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怎么向爹交待?”石致远见机得快,他早防着肃王有朝一日发难,故已想好退路,两厢动手之下负伤逃离肃王府,只是被追捕时伤到头,晕晕乎乎地不知怎么竟去了封家的铺子。
hetushu.com.com方才你在找什么人?朕来猜一猜,是不是想看到那个告密的人,你一定想知道,究竟是谁告诉朕你的来历。”
“你倒是敢说,怎么,不再想着杀了朕吗?还有今夜过后,那些不识相的人会是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石公子,能不能告诉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薇宁在一边搭手,细细察看他身上的伤,萧颂柔声安慰她道:“不要怕,都是别人的血,我没受什么伤。”
他踌躇着不肯离去,象是有什么话难以开口。
“我该叫你叶薇,还是周薇娘?”女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空远且失了真,她似乎对薇宁的真实身份十分好奇,并没有怒意。
“当初我没想过扔下你们不管,薇娘,我是你的父亲,怎么会不管你,当初要不是周丛嘉私下里动了手脚,我们父女也不会十年分离!”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国师定在当场,眼中有许多不忍,继续柔声道:“我一直不相信你死了,所以自你入京,我便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查清你的底细。天见可怜,如今我们父女都好好地活着,往后再也不用分开了。薇娘,你听到没有?”
“不是,奴才是花公公底下办事的,今日谢大人一直在陛下身边服侍着,所以轮到奴才出来跑腿了。”那宫侍倒也不拿架子,好声好气地说道:“叶大人,咱们这就走吧?”
“无妨,我再多留一会儿。”
“母皇,母皇,这是怎么了?四哥,你也在,太好了,怡儿好怕!”
“考虑一下,留下来,其实你真的和我很象,这样的话颂儿也会留下来,有你们在我身边……”她看了看薇宁身边,皱眉问道:“颂儿人呢?”
熹庆十年十一月,肃王柴祯集结长青会乱党夜闯宫门,最终败落,于宫中自裁。奉都城中百姓一觉醒来,才知道出了这等大事,听说连国师也在此役中丧命,从朝堂至民间,都在等着女帝的雷霆震怒,不少牵涉入此事中的臣子以及他们的家人人人自危,谁知一连几日,都没有旨意下来。女帝似乎对政事心灰意冷,命人暗中杀了几个主谋便没有再追究下去,甚至连被囚的郭宏也未曾为难。
尽管她从来不怕,可要面对的人太过强大,她已有心无力。
攻打皇宫?就靠着长青会那些乌合之众?薇宁摇摇头,她并不看好肃王此举,只是闻听三日之期目光微闪,可也只是仅仅亮了一下。
如同暗夜统帅般的国师站在宫殿中与女帝对峙,他从殿外来,鞋底沾满了鲜血,适才为了扫清殿外的障碍,他命人将这附近的内卫军全数杀光,倒似与十年前血流成河的景象有些相似。
“陛下,您已掌朝十年,做为一个女人,您做得已经很好,甚至做得比男人还要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朝根基一直不稳,为的是什么?就是因为你是女人,世人心中永远都存着质疑,朝臣们永远在心中抵抗你,为了打压他们,你设立内卫想要掌控所有人,可是这样一来更惹的天怒人怨,你知道外头有多少人憎恶内卫吗?他们怕它,更恨它,你倚仗内卫完全是个错误!”国师对内卫的事很熟悉,谢吉安身为内廷中人,却掌管了内卫左营,而且一直无法拉拢过来,他早有毁去内卫之意。他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是太相信内卫,今夜我也不会找到这里来。”
整座皇宫已被那一声巨响惊醒,四处都有宫侍的呼喊声,熹庆建朝十年,这是头一次遇上作乱,宫城里的人们过惯了安稳日子,早已忘记这里是皇城,皇权最集中的地方,无数次血与火的战争发生在这里。他们惊慌失措,甚至有人趁乱偷窃宫中财物,叛军还未攻进来,他们之间先厮打起来。
薇宁低着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其实心里早已信了,没有人害过她的父亲,反倒是他害了所有人,那些死在沙马营火场里的人,包括周氏亲族被坐连灭族,这一切地一切都让她难以承受!
“陛下,老臣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有些事十年之前就该做了。如今肃王作乱已经伏诛,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说起来德怡公主的性情比她的两位哥哥还要讨女帝欢心,只是年纪还小,有些任性,不然女帝早手把手教导她什么是为君之道。
“陛下?没想到你到这时候仍然愿意叫我一声陛下,我以为你会如那些看不起朕,总想着把朕扳倒的人一样,叫朕妖后、恶妇,其实朕真的很欣赏你。”
“你没死……”看着面前站着的已经“死”了十年的父亲,薇宁勉强说了了三个字。
正在这时候,宫城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如怒响,如同天雷在空中炸响,薇宁觉得整座宫殿也跟着颤抖了一下,一名内卫匆匆进来,神色凝重,却并没有太多慌乱,“陛下,肃王伙同长青会作乱,刚刚是叛军在攻打正宫门,他们甚至用上了夷炮。”
“江含嫣,你可知罪?”
薇宁咬着唇,只觉手足都无法动弹,女帝急问道:“颂儿,你这是怎么弄的?不是让你在朝阳殿别轻举妄动吗!”
她连连退后:“你才骗我,我的父亲早已死在沙马营,你怎么可能是他!”
“郭宏,你要想清楚,要知道你曾经答应过朕,不理会这京中之事。”
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喧闹,女帝提高声问道:“什么人在外面?”
一双手颤抖着抚上国师还未变凉的脸,缓缓从额头滑向下,来到他的胸前,似乎想确认他的心是否还在跳动。是女帝,她终于在重重禁卫保护下离开龙椅,来到这个曾与她风雨相伴多年的男人身边。
他悄悄去静王府打探,想与萧颂恳谈一番,哪料静王府的两位主子皆不在府里,据说是静王早已离府,小静王被急诏入宫,这一去便没再回来。
薇宁心为其忧,可眼下又不能召来御医为他诊治,得尽早找到若虚子是正经。当下淡定地回道:“也许我们该问问她,可否此刻便让位于你,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用不着你,有你四哥和叶薇陪我就行了,朕还有要事要处理,你若听话就快些回去!”
成为王败为寇,他有理由说得这般冷酷,不管女帝是否愿意,今夜过后,她都将失去手中的皇权,退位让贤固然好,宁死不屈也好,他大可对外声称肃王叛上作乱,冲入宫中杀死了女帝,这个罪名怎么也安不到国师头上。相反,他还是个忠心护驾的功臣,大不了为陛下驾崩伤心痛苦一番。
“姑母,是我。”
他退后两步,被椅子绊得摔倒在地,爬起来踉跄着奔了出去,封长卿飞身上前一掌击在他颈后,然后托住他软绵倒下的身子,召来人拖了下去,吩咐看管好他,只给吃喝,其他一概不用理会。
孙先生是肃王身边的谋士,满肚子谋略不去科考为国效力,而是在肃王身边为他出谋划策,这样的人不让说的秘密自然非同小可。与虎谋皮终被虎伤,也不知具体出了什么事,石富娘如何死的,石致远又如何逃了出来。
她笑得很平静,拍拍手道:“过来,来这边,让朕看看你。”
薇宁认真地听了一会儿,果然,石致远嘴里乌七八糟地说着些话,有提到石富娘的,也有说到眼下的,还听到了他在说自己姓傅不姓石,这个可怜又可悲的男人!薇宁没有作声,继续听下去,蓦地听到了“孙先生、肃王”这样的字眼。
女帝仰头一笑:“不错,是薇娘,她可是你亲生的女儿,叶薇,哦不对,是薇娘,你们父女见面,不说些什么吗?”
女帝脸上的伤痛和泪水让薇宁有些动容,她忽然想到第一次在国师府见到天恒时的情景,当时只觉得他十分熟悉,原来……那身形气质竟是象足了父亲,也许女帝心里至始至终都记着从前那个文采风流的“周郎”,父亲当年背弃所有追随女帝,为的不仅仅是得到更多的权利,他对女帝应该也有些真情意。
女帝沉默了片刻,又问:“外面现在如何了?”
“国师,你让朕很失望!”大殿里回荡着这句话,女帝似乎有说不尽的难过,方才掌控一切的神采不翼而飞。
“不,我不回去,我是母皇的女儿,正该好好留下来,看您大展神威!”
“谢大人呢?”
最终他听她慢慢地道:“封大哥,你真的该回去了。”
她实在不喜欢这边的天气,不雨长阴,心情郁结着实不利久居。
国师根本不看她手持利剑,边说边往前走,眼看剑尖便要刺入他的胸膛,她突然用尽全力叫了声:“别过来!”
女帝一生为之贪恋的只有皇权,为此可以牺牲任何人,怎么会在此时让位,她道:“周薇娘,朕错看了你,”
和-图-书帝挥手示意她起身,满意地道:“子敬,你很吃惊吧?你让她跟着叶薇保护她,可是却不知道,柳月只是表面上投靠你,她一直是朕的人,永远都不会背叛朕!”
女帝惊怒地看着国师倒下,他敢背叛自己,就该做好千刀万剐的准备,怎么可以这样就死去!她蓦地喝道:“杀!”
只不过肃王捏造了个理由,说是请了神算子算到今夜宫中有难,心忧母皇,欲入宫相伴,哪料宫中有奸佞小人阻着去路,拒不让他入宫尽孝,才会起了争执。争执是假,挑起事端为真,否则入宫探母至于要带着夷炮来吗?
国师居然名叫周子敬,这个名字与她父亲的名字一模一样,这一定不是真的,她悲伤地想,这世上重名重姓的人何其多,来历神秘的国师居然也是这三个字。她的神思不属,飘飘然飞到了九天云外,此刻听到有人叫她,才慢慢清醒过来。
无能又坏事的小人,通常会受到冷遇。却见薇宁先是脸色微凝,随即和和气气地问道:“是你?石公子,别来无恙啊?”
他当然受了伤,而且不轻,背上着了一记,留下一道三指长的剑伤,此刻血肉狰狞地翻着,看得人后怕不已。
早在薇宁在听到周子敬这个名字的时候,便差点失控,咬着牙才没叫出声来。
“江山是你的,你爱怎么折腾都行,再说,你并不是个胡来的皇帝。”过了今夜,她对女帝已无太浓烈的怨恨,想她以女子之身统治天下,更是让人无法抑止的欣赏,但愿她将熹庆治理得更好,也算是她为之前做过的错事赎罪。
薇宁正看着阴暗的天空出神,知道他来便道:“封大哥,你说南边会不会正在下雨?”
是得说些什么,不然岂不是辜负了女帝花的心思。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侧首靠在萧颂怀中,眼睛却霎也不霎地望着国师。
乱世会扭曲人性,对未知的恐惧让所有人感到绝望。薇宁微微倚靠着萧颂,没有说一句话,她还在等,她不信女帝所说的惊喜指的是萧颂,马上要发生的事一定比她想像中更可怕。
女帝不愿放过她,执着地道:“你猜朕为你准备了什么?”
“放了她?凭什么?”
“快点,别逼朕让人将你们分开!”女帝声音威严,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决。
郭宏踩着稳稳的步伐踏入殿门,他来到国师身后,皱眉问道:“还没有解决吗?今晚死的人已经太多,天亮之前要拿出个章程来。”
她嗤笑一声:“这与石姑娘有关系吗,难道肃王要用她来祭反旗?”
她无奈苦笑一下:“封大哥,你为何带他来我这里?”
不听女帝安排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德怡公主,她披散着头发,尖叫着闯进来,内卫军并不敢拦着她,相反还有人护着她。
他回过头对薇宁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如今可还愿同我一起走?”
“朕要怎么做还轮不到你们来安排,以为这样便逼得朕让出皇位吗?妄想!”
她凄惶一笑,寒鸦林一别不过十几日,薇宁竟有种隔世为人的感觉,除了反复猜测国师的莫名之意,便是不住问自己这些年辛苦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心里没有答案,也不知该向谁提起,这会儿见了萧颂受伤,忍不住嗓子一哽,泪水模糊了双眼。
薇入昂首走入清阳殿,她手中的利刃自动丢在了门外,此时身无利器,却毫不胆怯,眼中全是决然的冷意。事到如今,她已明白过来,自己的身份终于被人发现了,今夜是死是活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刻,她终于面对着女帝。
薇宁摇摇头,握紧了手中的剑。大殿外外面传来号令声与大批人马走动的声音,郭宏终于带人赶过来,女帝端坐龙椅上,任国师一步步朝殿外走去,一点也没有落入重围的恼怒,唇边甚至挂着一丝笑意。
萧颂低声道:“你先出去,尽快离开这里,不要留下来。”
“那么……是凤梧吗?原来,那个孽障没有死!”女帝摇晃着站起来,走下墀台,来到他的面前,君臣二人直面相对,好半晌她才说出话来:“你居然谋划得这么深远!”
随着这声令下,清阳殿内外顿时成杀声震天,双方兵士战成一团,萧颂勉力持剑护在薇宁身边,为她挡住那些不长眼的刀剑。她跪在还未死去的国师面前,无视身边的刀光剑影,她不知该如何挽回他一点点消逝的生命。这是她的至亲,十年分离之后,终于得见,却不如不见,但这一次是真的要阴阳相隔了。
为什么内卫密档中抹去了周子敬这个人的名字?为什么国师在三京馆中见过她之后便一直让人查她?为什么后来又收她为义女?一切都有了答案,只因为周子敬不是世人眼中的忠义臣子,一早已经背叛了与他并肩作战的挚友,害得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他甚至比人人唾弃的周丛嘉更无耻!
“见过陛下。”
薇宁看着那些内卫军左穿右行,似乎早已练得阵法,有条不紊地往外撤去,忍不住叹道:“陛下胆识非常人能及,肃王今夜凶多吉少。”
箭如雨般落下来,她没有停,一直往前窜,无暇去想如果现在回头会看到什么,她只知道这座平静的深宫已经变成了修罗场,稍有不慎便会死在当场。
他也怔怔地呆在殿中,良久才道:“薇娘……我果然还是低估了陛下,竟然把她带到这里。”
“奴才只是跑跑腿传个话,其他就不知道了。”
封长卿一愣,勉强笑了笑:“大约还在下秋雨。”
萧颂与薇宁对望了一眼,紧紧抓住她的手,沉声道:“姑母想做什么?”
这一日封长卿照例来叶府看薇宁,不同的是他还带着位青衣小帽的客人,寒日里只穿着件单衣,冻得哆哆嗦嗦,神智也有些不清,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话,见了薇宁也不抬头,只是发着愣。
“死了,全都死了!”江含嫣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语不成调,薇宁只得扶着她起来,继续寻找萧颂。
忽然,一道凌厉的声音破空而来,薇宁来不及闪避,往前冲了几步,险险避开一根箭羽,脚下却踩空了,直直掉入一个深坑中,不等踩到实地竭尽全力往上跃,哪料得头顶有声机簧弹出的声音,一张大网漫天洒开,本应被牢牢缚起来的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道利刃,手起网裂,她险而又险地钻出来,脚也踏到了实地上。只是闪电般的几个动作,她做得吃力无比,却来不及喘气,因为更厉害的杀着还在后头。
德怡公主认出了她,怔怔地问:“叶薇?你怎么也在这里,外头是有人作乱吗?”
不知是否薇宁错觉,今夜到处透着一股诡异的味道,空中飘散着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她忽然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所不同的是那一夜四处喧闹,哭叫与喊杀声震天响,年幼的她惊慌失措,被宁柔拉着走得跌跌撞撞。
石致远一身狼狈,脸上还贴着两撇小胡子,听到有人叫他连连后退,薇宁看向封长卿,用眼神问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谁开始在四处放火,冷冷的北风吹助着火苗窜上清阳殿,那些死忠于女帝的禁卫护着她往外退去,临走不忘带上国师的尸体,薇宁被萧颂扶起来跟着出了殿门,已有不少门窗被烧得变形,偌大一间宫殿转瞬便被火苗吞噬,混乱中却有人往殿里冲,隐约象是天恒在呼喊着“师尊”,当被女帝使人将他拦下,他一眼看到了国师的尸体,登时绝望不已。
国师阴郁着一张脸,恨声道:“柳月,你竟然背着我做下这种事!”
他一步步退向殿外,想起还有自己的女儿,伸出手道:“薇娘,跟我走,你留在这里会受他们连累。”
她负手站在那里,一脸倔强地道:“陛下请随意,不管是哪个名字,我都会认的。”
外面的厮杀并没有结束,叛军似乎来得很快,顺利攻进来,女帝倒沉气得很,不时有小股乱军向清阳殿逼近,都被守在殿外的内卫击杀。殿内的人几乎听得见殿外刀剑交击与惨呼声,不知又有多少条生命消逝在这场皇权争斗中。足足有小半个时辰,外面的打斗声才渐渐弱下来,清阳殿并不是叛军的主要目标,大部分人都朝着女帝寑宫逼去,薇宁终于想到江含嫣与谢吉安为何不见人影,他们一定都在寑宫,而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真正的女帝已移到了清阳殿。
朝阳殿离这儿不算远,数日前他入宫后便被勒令不得再出宫,明知道姑母要开始清肃乱党,却不知要如何告知薇宁,今夜宫内异动,他趁机来寻心上人。
薇宁挥剑斩断她身上的束缚,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国师也有些郁郁地道:“你知道我也不想如此,可和-图-书是……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子敬,你醒来,我们说过要共掌江山万年,为什么你不止背叛了我,还抛下我一个人在这世间?”她在心底质问,可他却已不能回答。拥有天下至尊崇的地位曾是她毕生所愿,可如愿之后,她与国师之间的那些相互信任也随之改变,他说的没错,是猜忌让他们逐渐离心,君与臣之间不该有情。
“请陛下放心,臣与上将军郭宏闻听宫中有变,连忙带人进宫护驾,如今宫城外围的叛贼已经消灭殆尽,至于里面的……相信用不得多时,肃王等要犯便会前来请罪。”
她的父亲没有死,那么她这些年的执着又是为了什么?她的身子虚软,一定是累了,幼年飘零,她几次差点死去,她为了复仇回京,自以为查明了一切,甚至为了仇恨去伤害心爱之人……她付出的一切艰辛努力其实是一场可悲的笑话!无法说宣泄出来的怒意盈胸,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力气,劈手将萧颂手中的剑夺过来,身影一闪便到了国师面前,剑尖颤抖却始终刺不出去。
“杀她?你先想好自己怎么活下去吧?”薇宁知道前半夜的时候,她和谢吉安被女帝设计留在寝宫,如今谢吉安一定凶多极少了。
那一晚天恒与凤梧都被国师关了起来,焓亦飞重伤未愈,这三名国师弟子倒是躲过一场浩劫。天恒隐约知道国师的谋划,猜到当晚出了什么事,他受召入宫,提起要接回师尊的尸身,却被女帝淡淡拒绝,只能看着她哀伤流泪。
国师突然发出一声惨呼,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剑尖,不可置信的神情在脸上凝固,身子缓缓转过来倒在地上,终于看清了是谁在背后刺他一剑,那人已被旁边的兵士抓住,头上的盔甲在挣扎中掉落,露出来一张充满快意的脸庞,薇宁认出了他,那是石致远!
封长卿并没有露面,他已走另一条路回宫。天色已晚,今日不是十五,月亮只露出一道弯弯的脸,冷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四下里寂静无声。
这些日子里,封长卿常来走动,管起了府中事务,这府里的人原是他安排的,用起来得心应手,只是这一切都在国师大人的默许之下才得以进行。
“可是今夜又是为什么呢?我们怎么走到了这一步?周子敬,你敢不敢说这是为什么?”
“今夜你又为何出现!”
薇宁养病这段日子,女帝极少过问,突然传召她入宫,再用这些杀着逼她露出底细,大概再难有命走出这座宫城。
面对她的质问,薇宁心怀无畏:“就凭你欠她的!为了登上皇位,你欠下无数条命债,纵然不曾日夜忏悔,也该做些善事为过去赎罪,就当……就当是为了萧颂。”
“慢!陛下不是应该在寝宫吗,为何你要带我来这里,若我没记错,这是通往政事殿的地方。”
他刻意提到了上将军郭宏,显然是告诉所有人,肃王与长青会是叛军,而他则是正正当当地打着护驾的旗号入宫,不仅如此,他还拉拢了郭宏在身边,女帝一直没能将兵权全部握在手中,如今他并非没有倚仗,皇宫刚刚才饱受一场战乱,他不介意再在这里来一场。
从来没有觉得入宫的路这么长过,她跟着宫侍走到了一片湖水前,那宫侍低着头道:“咱家只能领你到这里,叶大人,你顺着这条路往前走,马上就到了。”
两人性子都够豁达,对视着哈哈一笑,就此作别。等薇宁策马欲行时,焓亦飞突然又问:“还有件事,叶薇应该不是你的真名,往后我该怎么称呼你?”
跌跌撞撞间薇宁与萧颂被分散开来,她想退离这里,却放不下萧颂,不时举剑与混战中的禁军们交手。一转身看到江含嫣被捆了手脚倒在一道宫廊下。火势变大,已蔓延到这里,她正滚动着身子竭力想躲开头顶落下的木头,只是行动不便身上被烫了好几处。
“说得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如果朕是你,一定会加倍讨还回来,可我不会让自己处于如今这般不利的处境!”女帝停下脚步,此时她们相距十步之遥。
一名紫衣内卫从里面走出来,高声宣道:“陛下有旨,宣叶薇进殿!”
此时,管家娘子差人来禀,说是宫里来了人,传召她即刻入宫。
他将薇宁拉过去,拦在她面前,冷声道:“国师大人,您还是别说了!”
女帝夷然不惧,反击掌赞道:“好本事,朕真是小瞧了肃王,平日里装得那么窝囊,今夜倒十足威风。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短短一会儿功夫,她从哀伤转为愤怒,又生生承受了这样的消息,心里痛极伤极,不管今夜她做了多么周密的安排,此刻都抛到九宵云外。
薇宁吸了口气,摆摆手让他退下,顺着宫道往前走。幽暗的湖水漾着微波,她走三步停一步,生怕下一步踩实了便会落入陷井。
她不知想到什么,语气沉重得让人吃惊。
女帝在心中苦涩地将这个结果想了一会儿,嗤笑道:“然后呢,你便能登基为帝?”
薇宁没有接话,既然她这么说了,那么一定是件让自己痛苦难过的事,她宁可不要知道是什么礼物。
“不……你不是!”薇宁看清他的举动,连忙喝住,生怕真的看到他的面容,转过脸倔强地不肯承认他。
萧颂叹道:“我们不过是您手中的棋子,何来背弃之说?”
来人有些面生,薇宁谨慎地问道:“这位公公,是谢大人叫你来的吗?”
为什么陆仪廷要在临死的时候告诉她,周子敬是被国师折磨至死?因为他知道出卖所有人,手上染满鲜血的就是曾经的同伴,并为此受尽折磨,周子敬的女儿寻到他这里,打听周子敬的下落,陆仪廷死得一定很欣慰,能在临死前设计让这对父女自相残杀,这一定是老天给他的补偿!
国师静立着,等着她的回复,却看到女帝突然笑起来,受了这样的刺|激,还能笑得出来,莫不是疯了?
男人们做事,受苦受难的却是女人,薇宁无奈地问道:“好端端的你们逼石姑娘做什么?”
大殿的门被人从外面全数打开,风呼地灌进来,烛火登时灭了两枝,隐约可见森冷的刀枪慢慢将整座宫殿包围。国师没有戴回面具,背风而立,衣袍被风吹得鼓胀,他没有回头,紧盯着薇宁道:“就算你不肯认我这个父亲,怨我恨我,也不用留在这里,刀剑无眼,你难道忘了柔儿,还有亦飞,他们都还在等你。”
国师不再多说,他看了眼柳月,并不担心她会给自己造成什么威胁,外面都是他带来的人,清阳殿已在他掌握中,既然女帝不愿顺从,那么只有硬攻了。
听了这番话,郭宏连连惨笑,当年之事竟然还有这么深的真相,只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可能拉着国师在大殿上话当年。
薇宁沉默地看着他安排一切,拍拍手道:“这人没救了,封大哥,你该回宫了吧?”
本已安静下来的清阳殿外,传来一道脚步声,门外的火光映着一个男子人影,一步步走得很慢,明显不是来通传消息的内卫,薇宁透过屏风缝隙一眼看到,走进来的人赫然是国师!
她赐他国师之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对他言听计从,宠信有加,究竟哪里对不起他?
她的心怦怦跳得很快,有些痛苦地闭上眼。
跟着又有几名身着紫衣的内卫军连连来报,宫里四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作乱的人,全都往女帝寝宫的方向冲去,清阳殿这里反倒没有多少人留意。
棋子?女帝或许当所有人是棋子,但棋子与棋子总有不同,她终究对血亲有几分亲情,所以萧颂绝不能在此时离开她!她突然笑起来,和善地说道:“你若留下来,朕百年之后便将这皇位传与你!”
女帝扬声叫道:“柳月!”
“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叶薇便是薇娘的吗?”
女帝突然看懂了她的目光,有种将薇宁留下来的冲动。
他已懒得去猜:“请陛下明示。”
封长卿叹了一声,说道:“出事了,石富娘死了,就死在他面前,肃王如今正满城找他呢,他倒不傻,居然跑到我家铺子里,掌柜的传话给我,我本来是不打算理会的,可见他落魄又有些不忍。”
这几日封长卿也把外面的情形说了些给她听,京城形势还算平静,肃王仍是闭门不出,郭宏与军中将领的来往也少了许多,看来寒鸦林对这二位并无影响,他们何其幸运,殊不知薇宁日夜备受煎熬。
旁边有人替她答道:“回公主的话,是肃王,肃王今夜带人要闯进宫来,他要……”
“属下亲眼见到叶大人杀了靖安侯,从他们言谈中知道了叶大人原来是靖安侯的侄女,也m.hetushu.com•com就是国师大人的女儿。”
德怡公主口中胡乱叫着,冲向女帝的脚步停住,转而扑向萧颂,薇宁皱着眉将她拦下,淡淡地道:“他受伤了,你别乱动。”
她是真的失望,尽管眼前的一切在意料之中,为了这一刻她做了许多准备,甚至想到周子敬落入局中时,该是多么畅快。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她的心中偏又觉得空落落,低低地道:“子敬,你不该来。”
那双眼中有和薇宁一样的不确定,他从来都不是自怜自伤的人,可是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纵然有若虚子精心调理,却是亏得狠了,恐怕活不过壮年。
封长卿暗暗称奇,想问问原因,却被薇宁扯到感谢他找来的得力管家上面,自从清醒后,她脸上总是带着抹古怪的笑容,甚至有次听到她轻喃地自语:“还是不行啊。”
不愧是国师,一语便道中她心中牵挂。
她病还痊愈,只觉得心口抽痛,全身冰凉。
京城要乱了,可是乱得有些快,薇宁不由想到了国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从前她盼着形势愈乱愈好,那样对她有利,眼下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真正的原因是石致远与石富娘起了争执,他告诫她若是等着肃王成事之后再从了他,绝对没有此时成了肃王的妾室来得尊贵。没想到石富娘竟冲去了肃王面前,将话摆出来说,冲动地说誓死也不嫁肃王。肃王此人心胸狭窄,一脸阴沉地将石致远叫到面前,先是将石富娘一剑杀了,反正石家已无可利用之处,他很乐意送两兄妹一起去见阎王。
她想了下,转身回房拿了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团黑乎乎的软泥,小心地用簪子挑了一点点,极快地在石致远鼻子下挥过,又以簪子刺穴,终于使得他清醒了些。
女帝好整以瑕地坐回了龙椅,看着国师急切地想哄回女儿。萧颂的目光只落在薇宁一个人身上,亲人的伤害让人格外痛,他早有体会,此刻眼见着薇宁象失去了目标的飞鸟,彷徨无依得让他跟着心痛。
“是肃王,他逼死了富娘,不不,是我,是我逼死了富娘,是我啊!”石致远哀哀地抽泣着,似乎在悔不当初。
夜已过去了大半,清阳殿仿佛是一片不受打扰的净土,国师认女不成,转过脸冲龙椅上的女帝阴沉一笑,道:“陛下,您费再多的心思也无用,若是等郭宏到了,可不会象我这般客气了。”
“陆仪廷是个疯子!他骗了你,我真的没死,你不要信他说的鬼话!”
国师恭持有礼,仿佛此刻只是平常的面圣,烛光微弱,他脸上还戴着那张面具,象是永世不会取下。
就算是真的,她宁愿选择不信!
看来她今夜早有准备,不,应该说从两个月前便开始准备了,所以她才会刻意称病罢朝。这一场争斗在所难免,就象所有人都看出来女帝病得蹊跷,可是肃王依然心甘情愿踏入这个圈套。
皇位成了她留下萧颂的筹码,薇宁心中微颤,眼看着这些人掀起血色风波为的就是一个皇位,她怎能不担心萧颂会做何选择。
国师也在静静听着,他也想起了同样的场景,所不同的是,他想到的更多:“那时候陛下全心全意地依赖我,而我也全力为陛下筹谋一切。”
时间飞逝,转眼已近两年,薇宁还记得江南时他花名在外,肆意挥霍青春年少,如今已是禁军中小有成就的武卫官。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认真地打量着那张抛却了些许年少轻狂的脸,在岁月中慢慢沉淀下独余英气,毫无疑问他看起来比以前更具魅力。
竟然已经入冬了,薇宁怔怔的看着周身一切。
他自知无颜再露于世间,便给自己戴上了个面具,摇身一变做上了权势无双的国师。
薇宁此时被人用刀架着站在殿内东侧,身前还有一道屏风以及一人高的贡瓶,萧颂就站在离她不远的角落里,她不知道女帝为何要这样安排,心不由自主提紧。
薇宁往前走了几步,复又停下,目光在大殿中逡巡,想要从角落里找什么人。
静王府日日派人过来打听了消息再传回去,却不曾见过萧颂露面,国师大人亲自在叶府坐镇,谁也不敢在薇宁面前提起萧颂这个人。
果然,她的心里只有萧颂。焓亦飞又去问封长卿:“你呢?功名丢了,还有脸回去见你大哥吗?”
所幸那些箭只将她逼向一处灯火明亮的地方,当薇宁奔至一座宫殿正前方时,后面的所有击杀突然消失,好像刚刚只是她的幻觉。她抬头望去,正是她初次入宫时去过的清阳殿,门外站满了身着紫白双色衣衫的内卫。
“既然如此,你就该好好呆在那里不要出来!”女帝不悦地看了眼薇宁,又问他道:“告诉姑母,你冒死前来,为的是姑母还是她?”
封长卿知道自己又被拒绝了,但想到京中形势若有变动,她必定免不了身陷其中,纵然她没有接受他的这份情意,他仍是担心她的安危。
这件事大大超出女帝意外,她尖声问道:“谁?是谁?”
萧颂回首望去,林立的刀戟中女帝面容威严,他掩唇猛咳了好一会儿,才道:“既然一切都在姑母的算计中,我又何必留下来。”
“周子敬,你真的要逼朕让出皇位?”
殿里的气氛沉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德怡公主紧紧依偎在女帝身边,她毕竟是位公主,身体里流动着女帝的血脉,很快便平静下来,听着内卫不断从前方送回来的消息,她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凭着对女帝的信心,她知道今夜看似凶险,实则优势在自己这边。
国师看了他一会儿,这会儿确实不是解释这个的时机,他曾经想过很多次如何向薇宁说明白这件事,总也觉得不妥,生怕父女成仇,可如今的情形更是糟糕。他涩涩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真是病了,病得一塌糊涂,仿佛这些年的疲累与重荷一并发作出来,连着数日昏昏沉沉不知人事。
殿外依旧是深沉的黑夜,她渴望黎明快些来到,好结束这一整夜的杀戮,郭宏也好,国师也好,皇位最后究竟归属于谁,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柳月应声现身,她今夜也是一身紫衣,来到殿中叩首道:“陛下有何吩咐?”
他还要再说,薇宁白着脸制止道:“我糊涂了,居然跟你说这些,人已经死了,再说又有什么用!”
德怡公主不舍地看了看殿中众人,她不想走,留在这里肯定能看到十分有意思的事,但她不得不走。
季节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在自然之灵面前,世间万物,人与蝼蚁均无不同。
薇宁无所谓地道:“你现在说什么都行,哪怕你说早在我没入宫前你便看穿了我也可以。”
薇宁忍不住冲过去叫道:“放了她!”
“不,不,我从来没有这样的野心,我只要权利。权力一直都是我的目的。”国师的目光镇定异常,他好心地替女帝解释道:“我已为这把龙椅找好了主人,他将会名正言顺地接下皇位,陛下,肃王注定死路一条,您的两个儿子无能,而梁王早绝了这个心思,只有前朝遗留下了一条血脉还算纯正,我与郭老将军瞧着他十分合适。”
“薇宁,叶薇宁。”
“他要造反吗?”德怡公主对肃王并无好感,尤其是在德慎公主死后,她觉得是肃王柴祯害死了她的大皇姐。
女帝拍了拍手,两名紫衣内卫用剑押着她从屏风后走出来,方才君臣二人的对话她显然全部听到,大大的眼睛里全无神采,似乎五感已失。国师终于无法保持淡然,叫道:“薇娘!”
只有一个人或者能救得了萧颂,那便是若虚子,但若虚子行踪不定,不知去向何处,薇宁此次便是出京寻访名医,焓亦飞重伤才愈,无法出远门,只得由封长卿陪她上路。
“石致远虽然疯疯癫癫的,但他说的那些未必不是真的,我去打听一下消息。”
江含嫣的梦终于醒来,她没有死,却被带到清阳殿外,大概还要受尽苦楚才能死去,为女帝深沉心机感到阵阵恐惧。
“她不是人,我要,我要杀了她!”
“如今,你应该知道了,我是你的父亲,”他抚上戴着的面具,犹豫着是否该将它卸下来。
“属下本就是内卫中人,一直忠于陛下,何来背叛一说?”
国师目光一冷,此刻恨不得陆仪廷还没有死,若是知道他会这么说,早该将他碎尸万断!
薇宁掩住双眼不敢再看,这一刻她突然冒出个念头,若是十年前她就已经死了该有多好。
薇宁仿佛不知道自己府里还住着个当朝国师,只细心调养着自己的身子,她这般不闻不问外界之事,倒让国师拿她无法,几日后见她逐渐好转,已能下地走动,便悄没声息回了国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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