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起江南

话未说完已被人一刀砍中栽下马车,惨叫一声便没了声息。
她声音嘶哑,巾帕覆脸,初见之时让人瞧不出真实年纪,细看鬟发细眉,额头的肌肤娇嫩,想来年纪不大,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十足地沧桑。
说到这儿想起玉家遭遇横祸,已是家毁人亡,伤心地落泪不止,直至泣不成声。
荣百福知晓后更不乐意,他一向霸道惯了,被玉承之激出脾性,欺负玉承之无甚背景,非但要抢铺子,连玉承之夫妇也没放过,花钱买凶半夜冲进玉府杀人泄愤,第二日便由官府出面将玉家的铺子封死,还派人逼得逃过死劫的玉清娘与玉文瑞离开淮州。玉家出事后,凤翔楼传消息回梅庄,待查良辅知晓赶去淮州已是隔日。
玉清娘连声哭着说不,报仇非是一朝一夕之事,即使说破天,官府也不理会她的控诉,只叫她拿出证据来,那些凶手全都蒙着面,她去哪里指认?她宁可舍了自己的身子,也不愿侄儿涉险。
静静春夜,暗暗的风从长窗吹进来,轻轻晃动了灯影。就在玉清娘以为一切就此终了之时,听得薇宁问道:“姑娘从前可曾听说过梅庄?”
她怜惜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一时间有些感怜身世。别看她现在光鲜亮丽,之前也是苦出身,若不是庄主好心收留,如今怕早命丧在乞讨路上了。
玉清娘摇头,出事之前,她只是个养居深闺的女儿家,哪里晓得这些。
说起来这是他自己的私事,费些功夫自己把这仇给报了也没什么,但报了仇之后呢?好友遗孤如何安置?玉家的产业凭他之力恐怕无法将之物归原主,甚是麻烦。他在玉清娘跟前打保票,不过是为安她的心,其实玉家的事与梅庄又有何干系?梅庄从头至尾未插手半分,总不能怪凤翔楼没与百福堂早些杠上吧?
静静站在一旁的查良辅终于忍不住,沉声道:“庄主,他还只是个孩子!”
查良辅拿着马鞭在空中虚抽了两下,将嘻笑着围上来的小厮吓开,不等通报便往里走,没几步又回过身吆喝道:“车里的人是庄主的客人,好生看待着,我去见庄主。”
“这小娘细皮嫩肉的,福爷,不如我们……”
稚嫩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室内每一处,却是玉文瑞终于开口。此时他已抬起头,小脸上全是坚毅。刻骨仇恨亦可是良方,能让玉文瑞开口说话,玉清娘不知该喜还是该悲,抱住他哭出声:“文瑞,你说话了!”
到了琴墨轩,查良辅上前一拜:“静安见过庄主,玉家姑侄我已经带回来了。”
“是,是……”
玉清娘上下牙齿打着战,无论如何张不开嘴说话,只觉得口鼻中满是血腥味,几欲作呕。她惊恐地盯着他看了半天,蓦地想起一个人:“你是……查良辅查先生?”
福爷慢慢抽出长刀,压着声说:“玉家小娘,别怪爷们心狠,堂主说了,若你们这两条漏网小鱼老老实实地认命离开淮州城便罢了,若是不安份需得及早除去,好哇,你们还想搭上梅……咱们只得先下手为强了!”
且不管玉清娘如何悲喜交加,薇宁仍是不太满意,问道:“你说什么?大点声,我没听清。”
查良辅似是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个地方,末了问道:“你可知江南王?”
不等众人有什么反应,薇宁抬手推开桌案上的笔架,从桌子的暗格里缓缓抽出一把未着鞘的短剑,“呛啷”一声扔在玉文瑞的面前,那声脆响吓白了玉清娘的脸,连忙搂了玉文瑞往后退开些。
纵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做了这许多安排,薇宁却有些意兴阑珊。她以手撑着头受了二人的大礼,示意青琳扶他们起来,而早得了吩咐的青琳拍了拍手叫人进来,安排她们下去安歇。正当玉清娘告退要离去之时,薇宁似乎想到些什么,扬声道:“玉姑娘,且留步!”
“昔日家兄说过,江南富,不及江南王。”
“百福堂还没放在我眼里,何至于你用来激我,可见女生向外,越大越不中留了。”薇宁转过身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从暗处走了出来。
“梅庄主人与江南王相交甚厚,区区百福堂怎能与之相争,你勿需担心。”
查良辅年约二十六七岁,身着寻常的蓝色圆领缎衣,收了剑背负身后颔首道:“不错,我便是查良辅,你的脸上都是血,先擦一下吧。”
查良辅有些不忍,刚想替她求情,却被青琳以眼神制止。
薇宁神色一敛,冷声道:“只怕要让姑娘失望了!我根本不曾想过救人,也没打算替什么玉家出头,更不想招惹荣氏。你们,还是走吧!”
说出口的话声仍是嘶哑难听,可青琳却心中一喜:“是,主子,婢子这就下去吩咐。”
少女蓦地睁大双眼,尘光剑影中几道人和图书影交错,不时有血光飞溅出来,她咬紧了唇,艰难地拖抱着一直不言不语的文瑞往马车旁挪动,堪堪移至车后挡住了自己二人的身形。她正在猜测是哪位英雄出手相救,只见小道另一头正有辆精巧的马车快速驶来,见到此处有人打斗并不回转,而是冲至跟前才勒马停住,车内有人不知持了什么利器,对准此处连射几箭,一箭射出必杀一人,到最后只余了先前来救人的那名男子立在当场。
玉清娘终于恢复些许镇定,轻声道:“好多了,多亏查先生出现及时,我与文瑞才能得救,只是我兄长与嫂子……”
她匆匆曲膝行了一礼,歉意地冲查良辅笑笑,赶着回去服侍庄主。
那查先生一愣,暗自苦笑,看着那辆精巧的马车绝尘远去,这才回过身来,看着浑身是血的两姑侄,叹息道:“别怕,我是来救你的,清娘妹妹,还认得我吗?”
少女眉尖微蹙,摇首道:“不必,还是等到了梅庄再歇。”
听得庄主要见她,玉清娘不禁欣喜,哄着抱着她不肯撒手的玉文瑞要他听话,可玉文瑞紧闭着嘴巴就是不动。
即使在屋中,她仍用了半幅白纱覆在脸上,只露出剪水双瞳,秀眉上额发斜分两侧,单单用了支缠枝钗挽住松松鬓发。
“好,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查良辅忧心不已,在门外的夹道上来回走了几趟,终是退了出去。
查良辅没想到庄主会绝情至此,赤红着脸道:“庄主,查某会另行安置他们,我这就带他们离开梅庄!”
玉清娘直觉便要点头,却又觉得不妥,想了想可不就是如此?只得嗫嚅着道:“是……”
薇宁吩咐人去善后,又道:“便让他们留在梅庄休养,玉家的产业我会命人和官府交涉,待玉文瑞成年后再交还给他,查先生可放心?”
面带凄惶的少女勉强忍下心中的恐惧,低声劝慰着蜷缩在她怀中的孩子,这几日她们受到太多的惊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说完连面也没露便让人驾车回转,朝来路疾驰而去。
水阁三面环水,雪白的轻纱在长窗口来回翻飞,带进来一股股合着花香的清凉水气。一道单薄的人影倚在长窗前,手中拿着块糕点,无意识地一点点捏碎了撒在水中,并不在意长纱在她身上拂来拂去。
待查良辅忙碌一番,将几具尸体全都就地掩埋好,前前后后收拾得再无痕迹,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他牵了自己的马来到车前问道:“你现下觉得如何了?”
“什么也不知道就把一腔希望寄托在此,岂不是等于把命交在别人手上,这与送死有何两样!”
“他带了玉家那两个人来见主子,我才去瞧过,真惨,头脸上全都是血,大的还算好,小的已经被吓得不会言语,让人看了好不难过。”可她一向对庄主信若神明,庄主若说不见,她只有听的份儿。
玉文瑞挣脱了姑姑的手臂,抖着手捡起地上的短剑,走向隔壁房间的脚步虽有些不稳,却甚是坚定。他过去不多时,这厢一干人等忽听得一声长长的惨叫,并不似作伪,竟然真的有人在隔壁房间,玉清娘尖叫一声,身子发软倒在地上,显是骇晕过去了。
青琳侧身让过那一礼,口中说道:“婢子可不敢当。庄主才刚传了几处掌事来回话,查先生还请到偏厅安坐用些茶水。”
挽玉笑着打趣她:“我明白,你是心疼了!”
她急切地想推玉文瑞出去,那孩子只是垂着头死命扯住她,小小身躯紧绷着,拉扯间披风掉落,露出二人满身的血迹。
青琳亲自带人给外堂的查良辅三人送饭,再次见到清娘二人浑身是血的惨状,仍是忍不住叹息,她随侍在庄主身边,玉家的事自然知道一些,当下劝慰道:“你们莫急,庄主吩咐过了,待用过晚饭便请三位过去见她,还请姑娘先将头脸收拾一下,这位小公子……”
纵是玉清娘满腹心事,也忍不住惊诧,随即心中稍定,既是女子,心软出手相助的成算便多了几分。
她悄声道:“莫嚷,查先生还在外堂等着,可主子偏不见,就晾在那里,真叫人为难。”
梅庄深处的水阁灯火辉煌,一列高腰彩衣的歌姬随着白衣乐师弹奏的乐曲翩翩起舞,时而摇摆着轻柔的腰肢,时而用足尖旋转舞动,处处轻纱飞扬落下,无限旖旎自在其中。
玉清娘一脚已踏出了琴墨轩,闻言滞住身形,缓缓回头,只听那嘶哑暗沉的话音似从九天外传来:“玉姑娘千万记得你说过的话,若梅庄出手相助,你便粉身碎骨,结草衔环相报……莫要想得太多,先歇息几日,自会有人告诉你该如何做。”
玉清娘没有去接,怔怔地往头脸上一摸,粘湿腻人的血摸了一手,原来和_图_书那福爷一刀砍下时,被赶来的查良辅飞剑斩杀,临死前喷出的血溅了她一身,连怀里的玉文瑞身上也沾了不少。此时她怀中的孩子不知何时已闭过气去,白着一张小脸,查良辅上前接过玉文瑞,为他推拿一番,知他无碍后才将他放回车上,又不顾男女之嫌,把玉清娘也扶上了车,只是护送姑侄二人的车夫却失血过多,早已没得救了。
有人说梅庄是京中贵人所建,也有人说根本是江南王的私宅,那里看似平静,实则是个销金窟,见得光的和见不得光的钱财都从梅庄过手,这些都是臆测,官府似乎极卖梅庄的面子,而周边大小帮派也无人敢去捣乱。梅庄在城中有数座产业,主人家将一切事务都交给了手下人打理,自己常年居于此处,轻易不见外人,没有人说得清梅庄到底是谁在主事。
想到梅庄,她心中诸多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前日家中突生变故,兄嫂被害、家产被占,她与稚龄的侄儿四处寻求僻护,不料亲友无不畏惧百福堂的威势,无一人敢出手相助,偌大的淮州城竟无她姑侄二人容身之所。幸得有人为她指了条明路,如今她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梅庄,不然叫她一个养居深闺的女子如何替兄嫂报血海深仇,如何还玉家一个公道,又如何保住玉家这最后一棵独苗……
乍见到这么多血,薇宁幽深的双眸暗下去,不豫地冷哼一声。玉清娘无措地看着自己的侄子,口中解释道:“文瑞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与幼妹惨死,受了惊吓,这两日还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直到天色稍晚,才有一个青衣丫头进来掌灯,查良辅问了声庄主可有示下,那丫鬟只是浅笑摇头,恭谨地退了出去。
“庄主行事,查某真是……”一时之间查良辅不知是敬佩还是心惊,他奔过去时,认出倒在血泊之中的正是百福堂的堂主荣百福,他手足均被缚着,胸前深深插着一把短剑,而玉文瑞双手是血站在一边摇摇欲坠。
“没有,我说青琳,今儿你是怎么了,也不进去侍奉庄主,总在外面打探主子说了什么要做什么?”
梅庄距淮州城不过数里,黛瓦粉墙绿树成荫,园子一如其他江南亭园的玲珑雅致,修建得格外脱俗,庄主姓梅也爱梅,在庄外遍植梅林,花开时节远远望去如同一片仙境。
玉清娘的心愈发地坠疼。
车内少女一声惊呼,心头一阵冰凉。这些人上来便动刀,与昨日威吓亲友不得收容她们时不同,这回是要赶尽杀绝!想到家破人亡的惨状,她一时间悲愤难平,在车内怒声斥道:“朗朗乾坤,你们居然敢持刀行凶,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罢了,就叫查良辅来见我吧,”许是觉得晾得他够久,那双未曾被白纱遮挡的妙目浮上一抹笑意,又道:“也别来水阁了,带他们去琴墨轩吧,那里离外堂不是太远。”
是了,纵使查良辅愿为玉家出力,梅庄又怎会施恩不望报,只是不知会要她做什么?玉清娘心中一紧,微闭了眼忍住恐惧,如今心愿已了,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想通了这点,她肃容敛身施了一礼:“清娘未敢忘记,但凭庄主吩咐。”
时近正午,本该是春光最明媚的时刻,天色却莫名地发暗,驾车的车夫回身同车内的人商量:“这位客人,到梅庄还需再赶上大半个时辰的路,要不停下来歇息片刻?”
玉清娘才不管这庄主是何用意,一味地不肯撒手。查良辅冲她轻轻摇头,示意她放心即可。想那荣百福怎么说也是一堂之主,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庄主此举必有深意,难道是想试试玉文瑞的胆量如何才肯收留他吗?他一时糊涂又一时明白,但也知道庄主不会害他们。
查良辅心头火急火燎,欲不顾尊卑往里闯,却又强自忍住,想了想道:“可否请姑娘帮我问上一句,或许庄主也在等着我的消息。”
查良辅连说不敢,他知庄主最是不耐烦这等俗务,能留玉氏遗孤在近前已是天大的恩赐,由梅庄打理玉家的产业,将来交还给玉文瑞时必定可观,这已是极好的安排了,当下满心欢喜地拉着玉清娘姑侄叩谢。
直至玉清娘入住芙园,被人服侍着沐浴更衣,又亲眼瞧着玉文瑞在另一处歇下,她才慢慢相信今夜种种不是虚幻。
她的目光冰凉如水,看得玉清娘心头一阵惶恐,本想着大家同为女子,必定会同情玉家此番遭难,谁知这位庄主先前竟没打算救人!
一匹快马疾驰在淮州城外的小道上,蹄下飞溅起点点尘土,越过一辆青蓬马车时稍缓下来,而那辆马车也是往路旁让了又让,等那一人一马越奔越远后才回到正道。
薇宁看着那一大一小有些恍惚,片刻后悠悠叹和-图-书道:“杀人可不是说说而已,查先生说的没错,你还是个孩子,恐怕连仇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车上的人一张口却是女子的声音:“查先生,庄主不想多生事端,这里还要你做好善后之事,在下先回去复命了。”
“出来吧你!”拉扯间已将这姑侄二人拽出车厢,丢到地上。
“庄主见完掌事便来,查先生稍安。”因青琳事先得了吩咐,任来人神情急切也不作理会。
说着轻抬眼眸看了那对相依而立的姑侄。
玉文瑞小小的胸膛起伏着,显然并非全无所觉,情绪极其不稳。玉清娘忍不住抱紧他,串串泪珠滚落,恨只恨自己身单力薄,此后弱女孤儿不知能挨得几回劫难。
这么小的孩子在几日内历经惨事,听者无不戚然。
查良辅眼圈发红,握着缰绳的手指发白,沉声道:“玉兄他……玉家的事我已全部知晓了,你放心,此事与梅庄亦有些关系,庄主定会为你玉家做主,我先带你们回梅庄。”
“王法?哈哈,她要跟爷讲王法!”那名领头的汉子仰天一笑,一旁的壮汉们跟着哄笑不已,已有耐不住性子的人几下扯掉了车上的布帘,怪声怪气地往车里凑:“出来跟爷好好讲讲这王法怎么写,来呀。”
玉清娘还不甚明白,怎地侄儿真就杀了个人,还说是玉家的仇人?这两日祸事连天,被人追杀得走投无路,那将她一家害至家破人亡的荣百福,在她心中如同恶魔一般,如今怎会如此轻易便死了呢?
直至再也看不见那片烟尘,车内的少女才收回目光,将车帘放好,长长地出了口气,刚刚她竟出了一身冷汗。
声音暗哑低沉,十分费力,让人听着好不难受,青琳却一脸平常,想是听惯了的,回身招呼留在厅中服侍的两个小丫鬟将饭食撤下,重新上些温热的清淡的菜肴,并不提外堂候着的那三人。
落到这些人手上丢掉性命还是小事,若是他们……少女抖着身子,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她绝望到了极点,甚至感觉不到被拉下车时手臂被撞伤的疼痛。
舞姬们到此不过两三日,每日午后被唤到这里表演歌舞,只是从未见到过主人家,那珠帘后端坐着的人很少说话,只能隐约看到一道人影。
薇宁转头去问玉清娘:“你二人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以为梅庄必能救你,必是想着由梅庄替你们出面,夺回家产,为你兄嫂报仇也是轻而易举,可是如此?”
到了梅庄真能解决一切吗?玉清娘轻轻握住文瑞的手,心里想着便问了出来:“查先生,梅庄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希望陡然落空,玉清娘的心直直坠入无底深洞,难堪与绝望使得她紧紧攥着披风,仿佛这就是全部的依托。
刀光冷冽中,她合上眼,远处仿佛有传来一声厉啸,想像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只听得微微“扑”一声轻响,一道热流溅得她满头满脸,跟着听到几声嘶吼:“福爷死了!是谁……”
别看外头亮如白昼,这间小厅却只燃了一盏罩纱宝灯,幽幽暗暗地看不分明。外间乐声复起,青琳瞅了眼桌子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膳食,上前劝道:“主子,每年这个时候您就觉得烦闷,不如出门散散心,婢子可是早就想去见识见识了。”
此时一曲已尽,歌舞声歇,青琳想了想,还是抬脚步入水榭,在那群舞姬好奇地注视下挑帘走进内厅。
“好了,文瑞,不是冲咱们来的……别怕,有姑姑在,我们不会有事的。”
即便他心有不服,却不敢当面薇宁又如何不知,淡淡地道:“算了,你口心不一,一边儿呆着去吧!”
短剑通身黑沉沉的,惟有锋利的双刃在灯光下隐隐流动着冰冷的光华,薇宁冷冷地盯着他道:“去,害你家破人亡的恶贼就在那边的屋子里,单看你如何做了!”
到底只是个弱质女子,少女被不安份地手拉来扯去却脱不开身,尖叫连连:“你们……走开!快滚!”
她手无缚鸡之力,对家中横祸如何发生也是一知半解,只知有人欲强收自家的玉器店铺,兄嫂不从,由此招来横祸,倾刻间家便没了。她的心性较之寻常女子已强上许多,但出事至今一根心弦紧绷,未敢有丝毫放松,此时坐得久了,只觉头昏目眩不止,强撑着坐等,只求梅庄主人能怜悯她姑侄不易。
“你们觉得他还小,怕他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却别忘了,他姓玉,玉家的仇恨便是他的仇恨!也罢,叫他自己说,敢不敢?”
梅庄之内,偌大的外堂大厅里只得查良辅与何家姑侄枯坐着,四下里安静无人。主人家不知为何将他们晾在此处,既不曾传他们去见,也未让人给他们安排歇息之处,只是叫人送来温热的水供他们收拾头脸。尽和-图-书管查良辅再三保证再无人会追杀他们,梅庄主人定会替玉家讨个公道,清娘依旧揪着一颗心,到哪里都不肯松开抱着侄儿玉文瑞的手。而玉文瑞更是容不得旁人碰自己一下,无奈查良辅只得陪坐一旁。
未进二门便被一个青衣丫鬟拦下,他不敢鲁莽,收好鞭子敛首一礼:“青琳姑娘,庄主可在?”
车厢里无人应声,车夫心惊肉跳地看着来人,他们身上的绸衫分明是城中百福堂豢养的伴当专有,平日里惯常见他们作威作福,当下不敢大意,拱着手讨好地道:“几位大爷……”
“来人,拿件袍子来先给这位姑娘披上!”挽玉扬声唤人去取来件天青色的长袍,抖开来给玉清披好,宽大的袍子一下子遮住了玉家姑侄全身,又亲自替玉清娘擦去脸上斑斑血迹,如此一来看着齐整许多。她回身教训青琳:“你也是,好歹遮挡一下都不会吗?”
“我敢!”
他的脸上还有溅上去的新鲜血迹,身上更多,原本就有污渍的衣裳更是血迹重重,精神却是极好的,脸上兴奋与恐惧兼有。
想到好友遗孤求救之事,查良辅岂能做得安稳?他按捺住内心焦躁,拱手道:“不了,多谢青琳姑娘,我有急事想求见庄主。”
薇宁轻哼一声,随手拿起桌案上一方石印把玩,口中淡淡地道:“请便!”
玉清娘今年不过十五,比玉文瑞才大了几岁,可不正是个半大孩子,能带着侄儿挺到现在已十分不易,梅庄主叹了口气:“救一个人要看他值不值得救,静安以为呢?”
“去去,今日没空同你们罗嗦!”
薇宁直直地盯着玉文瑞,目光犀利叫人只想躲闪,嘶哑着声无情地道:“胆子这么小,我看就算是把仇人绑了放在他面前,他也不敢动手替父母亲讨回血债!我又何必花心思留下,想来养大了也是个无用之人,梅庄可不愿费这功夫!”
愈是到了最后一刻,玉姓少女反而镇定下来,她抬起头直视着几名凶汉,一字一句地道:“荣家贼子不但杀人占铺,还勾结官府将一切赖在江湖匪徒身上,天理昭昭,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她伸手指向一道垂着锦绣花帘的门,却不知门后有什么。
顿了顿掏出一方布巾,犹疑着递了过去。
查良辅驾着车马冲进了梅林,到得黑漆大门前才堪堪将马勒住,缰绳扯得马头一歪,嘶叫着原地蹬踏,守门的两三个小厮被唬了一跳,刚刚他那架式跟要直冲进院门似的。等围上去看那莽撞的车夫,认出是常来此处的查先生,出手最是大方不过,不过今日怎地驾起了马车,车后还跟着几匹马。
她没有死!
“我……我敢杀人!”
青琳性子忠厚,不如挽玉伶俐,也不分辨什么,只是微微笑着,带着查良辅三人去见庄主。
玉文瑞紧攥着拳,心中那仇恨的火焰一点点开始燃烧,他仿佛看到那个凄惨的夜,母亲凄厉的叫喊,才七个月的妹妹撕心的哭声,姑姑带着他藏身地库中紧紧抱着他……
说起来玉家出了这场惨祸起因是一件玉器,本来那间祖传的玉器铺子就招惹了有心人眼热,年头玉清的大哥玉承之不知从何处收得一块上好的玉料,费了些时日亲自打磨出来一块玉璜。因是玉承之自己在家中把玩,并无多少人知道,不知怎地被百福堂堂主荣百福知晓,上门索要。要说一块玉璜不值什么,偏偏玉家的铺子一直被百福堂惦记着,玉承之对此也心知肚明,他为人固执,心中恼怒荣家,所以一口回绝掉,言道卖给谁也不会卖给百福堂。
“我知道主子今日心情不好,万不可因为那些烦心事饭也不吃,好歹用些汤水。”
珠玉帘子子轻响,有人从外次间退出来,青琳眼睛一亮,凑上前轻声问道:“挽玉,主子可有什么吩咐?”
他冲着那辆马车上的人叫了声:“哪位兄弟援手,查某在此谢过。”
青琳恻然:“实在是没法子,孩子这副模样叫人看了心痛,怎舍得硬来,挽玉,你莫要吓着他。”
马车是匆忙间从街上雇下来的,车厢里褚色的绒垫子已磨得半旧,青色的蓬帘一下下地拍打着车门,来回的“扑扑”声似是敲在姑侄二人心上。
玉清娘身子一软,抱着玉文瑞瘫坐在地,若不是病急乱投医,怎会来到这里妄求相救?如今什么也没指望了,莫说兄嫂的血仇,玉家的产业,光是性命也难保住!
水阁外灯影处,青琳徘徊着不肯离去,却又不敢随意打扰庄主的兴致,便咬着唇干等。
“我见过!”那一回荣百福上门索要玉璜,玉承之不允,他摔了个茶盅才走,刚好被才从学堂回来的玉文瑞看在眼中。
原来庄主并非不理会玉家的事,早已安排人手将荣百福给拿了来,想必淮州城中势力https://www.hetushu.com.com最强的百福堂已经是昨日黄花。挚友血仇得报,他自是十分欣喜,一脸崇敬地看向庄主。
摩挲着锦织帐流云被,嗅着清淡的合香,玉清娘累极却一时难以安睡。家仇已报,家业亦已有了着落,今晨还压在心头的苦难就这样轻而易举被解决,皆是因为有梅庄出手。只是叶庄主的行事颇有些捉摸不透,简直让人又敬又惧。想到临了时庄主说的话,玉清娘心中不安起来。好在查良辅自动请缨要留下来一段时日,相比于庄中处处陌生,这位曾在生死关头救下她的查大哥,让玉清娘莫名的心安,即便自己真有什么不测,若有他照看着,文瑞必不会有事。
然则她心里也没什么底气,一双泪眼怯怯地看向薇宁。
薇宁已另换了身衣裳,照旧用帕子覆着脸,坐在那里冷冰冰地问道:“查先生,我说过要你别急着出手,你怎地全都忘了?”
门外匆匆走来一名红衣女子,却是挽玉,一看这情形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青琳,你也不怕主子见了这两人浑身是血吓到。”
挽玉拍拍她:“好了,我得到前院办点事,主子身边只有两个小丫头,你若放心不下就进去吧。”
与梅庄中穿着青色短襦的小婢不同,青琳的穿着随意,翻领小袖的裙衫质地上乘,若不是她口称“婢子”,只怕没人会当她是个女婢。
青琳面上一红,却也不分辨,只是忙着盛了鲜汤奉上去,退到一边垂首候着,待庄主推碗起身,才又上前服侍,眼见着小碗里的汤水去了大半,轻轻地呼一口气,生怕主子又跟往年一般不进食损到身子。
至此百福堂便开始明着处处打压玉家的生意,三天两头找人上门闹事,玉承之只是意气用事,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他寻官府说理,官府却不予理会。无奈之下他想到挚友查良辅说过的梅庄,便找到了梅庄在淮州城的凤翔楼,想把铺子盘出去。那凤翔楼大管事本有些意动,可叫人一查知道此事牵到百福堂,又收起了心思。若是玉承之早些说明自己同查良辅的关系,那么就不会发生日后的惨事,可他心性太硬,不愿说朋友的名头出来,那大管事不愿替主家惹麻烦事,便婉言推拒了他。
赶车的汉子心里直犯嘀咕,这两名客人的模样一看便是家中遭了难要投奔别处,随身包袱也没几件,赶了大半天车连喝水的功夫都不给,别是遇上了抠门的客人,呆会儿赏钱也舍不得给。刚想给马儿加上几鞭,忽听车后小道上蹄声阵阵,一群彪形汉子策马冲了过来,口中还不住大声吆喝,看上去绝非善类。他连忙将车往路边让,却不料那群人追到此处便将马车团团围住,领头一人粗着嗓子叫道:“玉家小娘快点出来!”
查良辅知道玉清娘心中定然不安,与她轻声说起梅庄的情形。梅庄的老庄主年前才刚过世,他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名婉如,早已嫁入人称江南王的封家,偌大的家业全由义女叶薇宁接管。查良辅是老庄主生前留在梅庄的门客,他武艺不凡,靠着梅庄不菲的薪金过活,另有住处,只时不时听从梅庄的差遣,算是半个梅庄人。
查良辅抓抓头,想到梅庄主之前的交待,只得拱手道:“静安行事鲁莽,庄主勿怪。”
而查良辅则奔过去偏室查看,片刻后抱着带着一身血迹的玉文瑞过来,刚被青琳扶起身的玉清娘幽幽醒转,扑过去抱住玉文瑞,只听他喘着气道:“姑姑,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杀了姓荣的!”
“可是去哪里呢?”
她呜咽着哭出声:“我知道此事让庄主为难,但求庄主留文瑞在此避难,他是我玉家唯一的指望……若得庄主庇护一二,清娘愿粉身碎骨,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靠坐在马车里的玉清得知自己脱险,整个人放松下来,浑不知悲喜地低喃:“是,你是查先生,查良辅,我要去梅庄找的人,天见可怜,大哥,我终于找到他了,文瑞有救了。”
青琳一脸为难地道:“婢子可不敢在庄主跟前多嘴,您还是等会儿再说吧。”
琴墨轩虽离外堂不远,但曲曲折折的回廊走得玉清娘心中发怵,不住猜测叶庄主会如何难为自己。查良辅几次想问青琳几句,都被她淡淡地避开了。他既为好友之事伤痛,又为庄主莫测之意忐忑,一时没有察觉青琳眼中有些微失落。
查良辅愣了下道:“庄主,清娘与文瑞都还只是孩子,我若是晚去一刻,怕是要铸成大错。”
“快,他杀了福爷!”
那叫福爷的家伙有些意动,但想想这条路通向的地头,又有些踌躇,一掌拍了过去:“你小子净想这些,昨夜若不是你误事,爷还用耽搁到今日出城追这两个小东西?等办完正经事领了赏,妙香楼里多少姑娘玩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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