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当时明月犹在
第六章 锦绣

确实,是那眉眼让他冲动了。
很是低沉好听的声音。隔着纱幔,锦绣顺着那声音的方向寻去。只看到那人一身白玉袍子,朦胧中看不清脸。
怡和,若你还在,该多好?
“大人,锦绣姑娘琴弹得好,歌唱得也好,您想听什么尽管说,锦绣姑娘定会让大人宾至如归的。”
锦绣见闻不悔一直沉默,心头一涩,给他斟了茶,亦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坐下。无言的沉默让锦绣越发焦虑。
“你叫锦绣?”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末了,锦绣站起身,让荷儿抱上琴,去见春娘口中那所谓的贵客。
春娘无奈地叹了口气,唤了荷儿进来后交代了几句又离开。锦绣任由荷儿为她梳妆打扮,心绪却不知道飘到了何方。
锦绣十五岁开始笑脸迎人,整整十年,唯一一个入幕之宾是闻不悔。他有妻子,却时常待在她身边,让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战青看着马车飞奔出他们的视线后,低头,恭敬道:“眉眼最为相像。”
锦绣是在去宝应寺上香的途中遇到闻不悔的。那天烈日当空,锦绣遇上了地痞,而闻不悔恰巧救了她。而她,很轻易地动了心,她在心底奢望有一天能嫁给他。
荷儿在春娘恶狠狠的眼神注视下瑟缩,唯唯诺诺地答道:“闻爷回来了,却没来看姑娘,她心里头怕是不舒服呢。”
屋内传来锦绣的声音,春娘听了,立刻推门而入。
那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不若一般俊美男子的女气,倒和闻不悔有几分相像——锦绣又想起了闻不悔。
柔软的唇瓣贴向闻不悔的唇。
“锦绣见过府尹大人,见过这位爷。”
这一整日,锦绣都未曾歇息。
未曾好好歇息的锦绣虽然上了胭脂,却掩不住憔悴的神色。闻不悔自然是瞧出来了,却什么话都不说。
“随便吧。”
闻不悔的唇瓣很冷,锦绣的吻温柔中带着悲凉。闻不悔任由锦绣吻他,也不推开。锦绣失望地退开,早先抹在唇上的胭脂早已化开,在闻不悔的无动于衷下,她咬紧了唇瓣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锦绣在纱幔后安下了心,轻声道:“多谢大人赞赏,锦绣献丑了。”
心中忽有些悲切。
月华初上,相比于前院的莺声燕语热闹浮华,锦绣的院子要显得清静许多。咚咚的敲门声好比催命符,让锦和-图-书绣的心莫名地疼。荷儿上前去开了门,领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锦绣认得那人,是那镇国大将军任子衡身边的侍从战青。
贵客,贵在他们手中的金子上。
她起身,让荷儿抱上琴,挑开纱幔走了出去。
锦绣微微有些惊讶,随即又想到,这样的人物,定然是见过不少绝色美人,对美色自然是没那么多的欲望。
多年练就的敏锐让战青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主子任子衡的到来。
可是她,总归是放不下。
他随意的一句话,让万不全有些畏惧,却让锦绣又想起了闻不悔——彼时他来她这儿,也总爱说随便。
那男人淡淡说道:“我要给锦绣姑娘赎身,春娘开个价吧。”
是,又如何?
“娘,你让荷儿进来为我梳妆吧。”锦绣不愿再听她说下去。
那个被巴结的正主儿却毫无反应。
锦绣出生在一户普通的人家中,有一个弟弟,和一对疼爱弟弟的爹娘。三岁那年家乡大旱,锦绣被爹娘卖掉换了些银子,用以养活弟弟。她从不怨恨命运的不公平,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最后为自己赌一次。
“锦绣,你找我可有事?”闻不悔终于说话。
众人战战兢兢半晌后,那男人终于慢腾腾地开口,说道:“给你三日的时间。”后又转头朝站在身后的侍从说道,“战青,我们走。”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候的他们都还年少。
锦绣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执著有些悲哀,却又不忍心就此放弃,她偎进闻不悔的怀中,紧紧揽住了她的腰。
锦绣在纱幔后轻笑一声,拨动了琴弦,轻声唱道:
一曲《临江仙》,道不尽相思,道不尽怨恨。
锦绣对于这事早有心理准备,心下也没什么底气。
五岁时,她被卖进了春风楼。确实如春娘所言,自五岁她被卖进春风楼开始,她都不曾亏待过她。举凡琴棋书画,春娘都给她请了最好的老师来教导,所以才有了如今举止优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花魁锦绣。
甚为巴结的声音,锦绣记得。这是川州府尹万不全的声音。能让他如此巴结的,定是京中贵人吧?
“锦绣,你逾距了。”唇上沾染了胭脂的味道,这样的味道,竟让闻不悔觉得有些许反感。
知府和春娘经过刚才那一惊吓,早已瘫软。回过神后,春娘捶地大哭,道:“我的好女儿啊,娘亲待你不薄,你可别m.hetushu•com.com害了我们春风楼里的姐妹们呀……要是那大人怪罪下来,娘陪着你倒也无妨,可是你那些姐妹们呢?若是没了这春风楼,她们可该怎么办啊……”
春娘了然,随即在外头敲着门,道:“锦绣,娘的好女儿,娘知道你今日不舒坦,但是今儿有贵客临门,若是怠慢了,咱们这春风楼可就要没了。你可怜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好生打扮一番去见见客人,唱首小曲儿再回来歇息,可好?”
回到春风楼时,锦绣正在等她回话。她不好欺骗锦绣,便照实说了,说完又愤愤不平道:“姑娘,这闻家的人也太欺负人了。”
锦绣苦笑,遣退了荷儿。荷儿带上门后,锦绣将自己沉入水中。花瓣在水上漂浮着,有泪顺着锦绣的眼角滑落,没入水中。
知府立刻让人唤来了春娘,春娘进来时异常的紧张,生怕得罪了贵客。她颤抖着跪在地上,道:“春娘见过大人,不知道大人有何吩咐?”
不知好歹么?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锦绣终于停下哭声。荷儿早就让下人们给锦绣准备好了热水,服侍锦绣沐浴时,锦绣问荷儿:“荷儿,你说我美吗?”
锦绣拨出最后一个音调,忍不住叹了口气。
而后跟在战青身后,离开了春风楼。
那男人手中的茶杯轻放在茶桌上,微微发出混沌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显得尤为大声。其他人都面带惧意,生怕那男人发怒,唯有锦绣处之淡然。
他走远后,锦绣看着自己的手,柔白的手心已然被指甲掐红。半晌后,她跌坐在地上,呜咽地哭了出来。
她早早就让荷儿为她梳妆打扮好,等着夜幕降临。
闻不悔面容平静,看着锦绣的眼睛里一片淡然。他虽然没有说话,锦绣却从他的反应中看到了答案。
“锦绣,你今儿真反常。”
走的时候,锦绣是从后门走的,安安静静的,除了春娘几个,再无别人知道她离开了春风楼。
锦绣自地上站起身,荷儿立刻上前为她扫了扫衣裳上的灰尘。锦绣伸手扶起了春娘,问那府尹:“那位爷是什么人,竟让万大人如此畏惧?”
锦绣顺从战青的安排,不多言。
荷儿闻言哭了出来。锦绣上前,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将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大部分留给了她,算是对她伺候自己这么多年的报答。
“战青见过锦绣姑娘。”战青不卑不亢地说道,“将军想要知道姑娘的www•hetushu.com.com答案。”
荷儿曾说,这是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不知不觉到了夜晚,阁楼外一直都很安静,未曾有丫鬟来通报说闻不悔来了。锦绣等了又等,忍不住反复催荷儿到前厅去看,使得荷儿一直在来回跑。
绿柱频移弦易断,细看秦筝,正似人情短。一曲啼乌心绪乱,红颜暗与流年换。
次日荷儿一早便去为锦绣送拜帖,闻府守门的人收了她的拜帖送了进去,她却连闻府的大门都没跨进去。荷儿心头有些委屈,觉得闻家的人有点儿欺负人。
锦绣认认真真地看了那男人一眼,道:“锦绣多谢大人厚爱,但是锦绣并不想赎身,亦不想离开川州。”
那男人原本很冷淡,却在锦绣抬头那一刹那,愣住。
战青朝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扬起了马鞭,马车奔驰在路上,载着锦绣一步步告别从前。
她并不得老天的眷顾,这一辈子的赌注,她输了。
当时明月在。
“我已经在外头安排了马车,不知姑娘可否动身?”战青眼角瞥到不远处的荷儿,又道,“只姑娘一人可与我们离开川州。”
片刻后,锦绣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闻不悔。
她陷入了挣扎当中。
再美的人儿又如何,总归,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锦绣在纱幔后,等待那人开口点曲子。

她只是在赌,赌他会来见她。
荷儿在外头听着锦绣的哭声,不忍心,却又说不上话。只好任由她哭,心想着只要把那委屈给哭了出来,以后锦绣便不会这般难过了。
闻言,锦绣的手抓皱了床上那上好的丝绸被单。沉默良久后,她道:“荷儿,明日帮我送张拜帖去闻府,请他来趟春风楼吧!”
就在锦绣要失望的时候,荷儿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闻不悔来了。
上马车前,锦绣看着空荡荡的后门叹了口气。
那时候锦绣觉得,即使身在青楼,亦是无妨。
“如此,你走吧。”锦绣退后几步,别开眼。
“事情都办妥了?”任子衡的视线落在载着锦绣的马车上。
春娘匆匆忙忙来到锦绣的院落,远远便听到了锦绣的歌声。锦绣门外,她看到了伺候锦绣的丫鬟荷儿站在门口,便问道:“姑娘今天这是怎么了?”
锦绣回到屋中,坐在床沿一言不发。荷儿有些焦急,担忧道:“姑娘,您这心里头也别和自己过不去……”
荷儿端了茶上来,而后退了出去,并顺手带上了门和_图_书
在场所有的人皆一愣。
他的眸中映出了她的身影,心中却没有她。
“答案很明显了,不是吗?”锦绣微笑。
碧草池塘春又晚,小叶风娇,尚学娥妆浅。双燕来时还念远,珠帘绣户杨花满。
“你爱过我吗?”锦绣脸色有些苍白。
纱幔后面的锦绣,闻言让琴弦割伤了手指。鲜红的血顺着琴弦,滴落在琴身上,开出红艳的花儿。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万大人,去把老鸨唤进来吧。”那男人朝知府说道。
她一直都是知道的,这个男人不爱她。
“是。”
片刻后,锦绣如愿听到了那人的声音。
“你退下吧,这边不用你服侍了。”很冷淡的话语,全然没有其他男人来春风楼时,对锦绣的迫切。
没多久,闻不悔娶妻了。
说完,带着那名叫战青的侍从离开了春风楼。
这些年,她过得很好。她知道,如若是爹娘未曾将她卖掉,就不会有今日的锦绣,或许她早已经嫁了人,生了子,然后安安分分地当一个目不识丁的寻常女子。
荷儿答不上话,不语。
随即甩袖而去。
闻不悔看着锦绣的模样,欲说什么,又生生将话咽了回去。随即转身离开了锦绣的闺房,不曾有迟疑。
锦绣上了马车后,战青说道:“车夫会将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歇息一宿,明日一早我们便起程离开川州。”
锦绣微微敛眉,嘴角勾起了嘲讽的笑。
娶了一个被牙婆卖进闻家的奴婢。
“那可是当朝的驸马爷、镇国大将军任子衡。这样的大人物可不是你我能惹得起的。”万不全强压下心头的惊恐,端起了架子,怒道,“春娘,这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若是办得不好,我们可都得掉脑袋的。”

荷儿见她似乎不是很高兴,好生劝了几句,想让她去歇息,却被她拒绝了。
“如若你想离开春风楼,我可以为你赎身。”闻不悔轻轻推开锦绣,“但是锦绣,闻家一个夫人就够了。”
她不愿离开川州,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离开川州,就再也回不来,也无法再见到那个刻在心里的男人了。
见她这般说,春娘虽然又急又气,却无可奈何,只好让锦绣回了自己屋里。
锦绣坐在琴前,好比没有生命的木偶。春娘见了有点儿不忍,安慰道:“我的好姑娘,这川州,恋慕你的男人还和_图_书少吗?那闻老爷再好又有何用?那闻夫人可是一个厉害的人物,有她在你又怎生进的了闻家的门呢?‘情’之一字伤人,你怎的就这般想不开呢?”
这个地方,她待了足足二十年,这一走,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川州的繁华热闹,都将渐渐成为她的回忆。
“你喜欢过我吗?”锦绣又问。
“你觉得像吗,战青?”任子衡问。
万不全一走,春娘又哭天喊地起来,道:“乖女儿啊,娘知道你喜欢那闻老爷,可是那闻老爷又怎么比得上大将军?这两者相比起来一是天一是地,哪个好哪个坏你心里也明镜似的。你又何苦为了一个不喜欢你的男人放弃镇国大将军这根高枝呢?何况你真的忍心赔上这春风楼中的众姐妹吗?”
“娘,你进来吧。”
荷儿立刻下去准备新茶,锦绣则起身迎上前去。
“当妾,我亦是甘愿的。”
春娘闹得锦绣有些不舒坦,叹气道:“娘,我累了,想歇会儿。您让我自个儿静一静吧。”
“美。”确实是美的,闻家那位夫人自然是比不上锦绣漂亮。
可偏偏,命运让她成了花魁锦绣。
“歌声确是美妙动听。”良久后,男人才再次开口。
“是么……”任子衡的脑海中浮出锦绣的脸。
锦绣自幼在这青楼中打滚,心性虽高傲,却不天真。她当然知道那个男人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这个春风楼从川州消失。
平平淡淡、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却让锦绣的心没由来地疼了起来。她别开眼,片刻后回过头盯着闻不悔瞧了半晌,起身,上前。
她这般说,知府率先怒道:“锦绣姑娘,我看你素日也是一个知情达理的人,怎么今天就这般不知好歹?”
她一日日地陷入情网,他却置身事外。七年的爱恋,两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却原来,都是她一个人在痴心妄想。
“是的。”
许久之后,喃喃问了句:“荷儿,你说,他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大人,可满意?”万不全笑得极为谄媚,“这锦绣姑娘可是我们川州一宝,如若大人愿意的话,晚上便让锦绣姑娘服侍大人……”
在春风楼里,笑脸迎人的日子锦绣过了十年。十五岁开始迎客,十六岁名动川州,十八岁美名远播,每日上门求见者不计其数。故而,锦绣是见过不少贵客的。
战青又道:“将军有话让我带给姑娘,至此之后,再无川州锦绣。希望姑娘好生记下。”
春娘吓得拉着锦绣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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