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真的想要个孩子，连日来，闻不悔留宿在家的时间多了起来。很多时候要一个孩子也需要看缘分，七年来琳琅的肚皮没有任何消息。一半是她刻意的结果，另一半则是应了那句话——缘分未到。

“你知道吗？那个寺院里的人明明有能力救她，可是他们从未想过要救她。所以，她就这么走了。”那孩子看向素衣手中的白玉观音，“我讨厌神佛，若他们有慈悲心的话，为什么要让一个好人死掉？”

那孩子朝着无名的坟冢磕了三个响头后呆坐在地上。琳琅蹲下身，掏出绣帕用方才让下人去取回来的清水细心地清洗那孩子手上的伤口。

琳琅闻言看向那孩子。那孩子见琳琅他们一直在看自己，微微低下了头。琳琅想，那么瘦弱的一个孩子蹲在地上乞讨，怕是饿坏了。她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给素衣，吩咐道：“你带那孩子去吃顿饭吧。”

锦绣曾经幽怨地问他为何不娶她进门，可是嫌弃她的出身？对此他一笑置之。比起锦绣，琳琅的出身也算不得多光彩。可是他并不爱锦绣，自然不会娶她进门。

闻不悔想了想，说道：“今后，要听你娘亲的话。”

她边回话边翻出个包裹递给琳琅。包裹里面是几本杂书，素衣特地找来给琳琅打发时间的。

低头看了怀中的人儿一眼，闻不悔的心头平和异常。怀中的人是他的妻子，一个温润淡雅的女子。

琳琅睨了素衣一眼，笑道：“素衣，你觉得锦绣姑娘美么？”

琳琅惊讶，看向素衣，却发现方才缩在角落里的那个孩子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琳琅仔细打量那孩子，看不出什么不一样的，倒是那双清澈的眼睛赢得了琳琅的好感。琳琅来到那孩子面前，蹲下身，将银子递给那孩子，“这不是施舍，亦不是同情或者怜悯。权当是我借给你的，可好？”

素衣接过银子朝那孩子走去，琳琅则带着其他人准备进宝应寺。才走了几步，素衣喘着气跑回来，说道：“夫人，那孩子不肯去。”

到了出发的时间，琳琅带着素衣还有一些下人上了马车朝宝应寺而去。

琳琅微笑，心想素衣从出了简家到现在一路上都说个不停，是否会口渴？

其实算不得爱。

闻秋，闻秋，的确是个好名字！

素衣撇嘴，不再说什么。一行人就这么进了宝应寺的大门。角落里的那个孩子一直盯着琳琅看，直到琳琅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什么嘛，我刚才好心要带他去吃饭他居然理都不理我。”素衣有和图书几分埋怨那孩子不知好歹。

琳琅微微叹气后拿起《世书》继续看了起来。

所有人中唯一能够留住琳琅目光的，是简夫人手中抱着的那个小婴儿。刚出生的婴儿说不上可爱或者漂亮，连眼睛都未睁开。

其中一个“秋”字上有水渍晕化了墨水的痕迹，淡淡的水晕在周遭泛出悲凉之意。闻秋抬眼，看向琳琅。

“你叫什么？”琳琅问。

在场也有几位夫人极其想要孩子，索性向简夫人讨起了“秘方”。

那孩子晶亮的眼睛看向琳琅，琉璃般灿烂的色彩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抓紧了琳琅的衣角，心想，或许，或许她是可以信任的。

闻秋环顾闻家布置高雅的大厅，心里刻画着这府邸的模样。

他走向琳琅。琳琅见他过来，有些惊讶，还未开口，就听闻不悔说道：“夫人，我们该回家了。”

片刻后，丫鬟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下端着一座白玉观音像来到简夫人身边。简夫人笑道：“这是在宝应寺求回来的送子观音，很灵验，我能怀上都是靠了它。”

随即，闻不悔带着琳琅和闻秋到早逝的爹娘灵位前磕了头，更是将“闻秋”二字添上了闻家的家谱。

琳琅笑道：“无妨，反正都是打发一下时日。”

末了，琳琅乏了，放下书，闭上了双眼。

离开宝应寺的时候，素衣怀里抱了一尊白玉观音像，她小心翼翼的模样让琳琅觉得好笑。

马车飞驰在路上，车内的琳琅安静地看书。素衣这几年跟在琳琅身边，也识了不少的字，素来和她要好的闻易也是识字的。但是素衣最喜欢琳琅看书时专心的模样，那模样让素衣想起从前见过的大家闺秀。

所有人都看着那孩子沉默地挖开泥土，直到挖出的坑可以装下那个妇人的躯体。那孩子将妇人的身体拖出小茅屋，拖进坑里，然后往上面一点一点地撒下泥土，直到妇人的躯体完全被埋没在泥土中，堆起了尖尖的坟冢。

走的时候素衣捧着闻不悔在琳琅出门前送上的披风上了马车，边收起边说道：“夫人，爷待你真好。”

打从七年前开始，闻家没有亲戚，一切不过都在闻不悔点头摇头之间。他既点了头，那“闻秋”二字便上了闻家的族谱。

琳琅的视线落在雕工精致的白玉观音上，嘴角微微勾起嘲讽的笑。为何世人都如此信奉神佛？

素衣得了命令，领了闻秋往今天晚上临时清扫出的望秋阁而去。

琳琅原本以为这次也和以往一样，只要派人送去贺礼，再借口闻不悔忙而自己身体不适便可。不想闻不悔见了请帖之后，若有所思。到了晌午就派人来通知琳琅准备去赴宴。琳琅本来就极少去猜他的心思，他说去，便吩咐htｔps://ｍ•heｔusｈu.ｃｏｍ•ｃｏｍ素衣去查看了原本就准备好的礼物，顺便好好打扮了一番。

原本是说好一同去宝应寺的，到了准备出发那天，闻不悔却走不开了。琳琅也知道他要撑着这个家很不容易，所以很多事都不烦他。对她来说去一趟宝应寺有无他在身边都无妨，因为她并不信神佛。

闻秋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视线正好落在琳琅放在一旁并未合上的《世书》之上，上面赫然写着——

琳琅只道：“爷放心，秋儿是个好孩子。”

这儿，以后便是家了。

忘却过往，才能新生。

车外的素衣说着说着，忽然想起车内除了夫人之外，还有老爷在，蓦地闭上了小嘴，还不忘抚了抚胸口压惊。

琳琅勉强睁开眼，熄了灯之后屋内一片黑暗，看不清闻不悔脸上的表情。她忽然想到什么，回道：“好。”

素衣盯着琳琅，猜想着琳琅定是哪个富贵人家中的大家小姐，因为家道中落才会沦落到川州的。

马车行到宝应寺门口时，琳琅正好放下了书中的《世书》。

与闻家有生意来往的简家老爷一直不孕的夫人生了个儿子摆酒席，简家早早派人送来了喜帖。

快要上车时，琳琅不由自主的又望向先前那个孩子待着的地方，却发现那边已然空了，心想那孩子可能已经走了，正要走向马车，却发现有人抓住了她的裙摆。

琳琅的容貌确实不及锦绣。

与琳琅相隔不远的闻不悔得了空闲看向琳琅这方，见琳琅将手中的孩子送入简夫人怀中，似乎有些乏了，索性与简老爷告别。

若不是女娃儿，她怎会为她取名“秋”呢？

闻秋双膝跪地，向琳琅与闻不悔磕了个响头，道：“爹娘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谁？”琳琅原本以为这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所以他一直在努力给她最好的。

众人点头，齐声叫了声“大小姐”后，方在琳琅的示意之下离开。

随即又起了困意，安然睡去。

晚宴一如想象中那般无趣，闻不悔不放过机会和一干生意上的同僚应酬起来，而琳琅则无趣的被夹在一群贵夫人之间听她们奉承巴结和互相攀比。其中不乏看不起琳琅的出身又不得以要巴结琳琅者，酸溜的话语听在琳琅耳中甚是好笑。

“秋儿，怎么了？”琳琅蹙眉，问陷入自己思绪中的闻秋。

管家领了府中的下人来到大厅。闻不悔道：“今后，这便是我们闻家的大小姐，你们可都明白了？”

比起琳琅的漫不https://m.hetushu.com.com经心，闻不悔却将素衣的话给听了进去。

闻不悔见到闻秋时，一脸震惊。

一行人来到一间破旧的小茅屋前。平心而论，这屋子挡不住风雨。

琳琅见他震惊，笑道：“爷也不曾看出来吧，我们家闻秋是个小姑娘呢。”

“夫人，我们该回去了，不然老爷又急了。”素衣看了看天色，提醒道。原本他们用过午膳之后便要打道回府，不想出了这个意外。

琳琅点了点头，牵着闻秋上了早已经在旁边等候着的马车。马车上三个人中，素衣依旧紧紧抱着那尊白玉观音，闻秋身上裹着素衣专门为琳琅准备的披风安静地靠着琳琅而坐，但却双目紧闭不愿再说话。

晚膳之前素衣已吩咐了其他下人为他们家的新主子烧好水备用。琳琅细心，还派了人去成衣铺为闻秋临时添置了几套新衣，管家赵伯亦将住所安排妥当。

闻易是在闻家书房工作的下人，平时负责更新整理书房的书籍、打扫书房之类的。

琳琅再次笑道：“素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连我都觉得锦绣姑娘埋没在春风楼里可惜了——但是老爷不会娶她，甚至不会纳她为妾。你可知这是为何？”

嘉庆八年九月二十八，川州首富闻家忽然多了个八岁的大小姐闻秋。外面传说纷纷，无非在说闻秋是闻不悔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由闻家那一直无所出的夫人琳琅领了回家。

“《世书》？”琳琅打开包裹时，看到第一本书的封面赫然写着“世书”，再看后面几本，与《世书》一样皆是史书。

如果没有锦绣，这会是一对让人羡慕的夫妻。

琳琅却笑道：“素衣，你不觉得这孩子很有骨气吗？”

此时的闻秋，身着琳琅为她准备的小罗裙，秀发梳成双髻用红丝带系上，明眸皓齿，年纪虽小，不难看出其姿色之秀丽。

他忽然越发期待起他和琳琅的孩子——未来，他们的孩子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

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平静，可以维持多久？

闻秋眸中琉璃般的光华一闪而过，点头。

闻秋，闻秋，是一个好名字呢！

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说道：“要是没有锦绣姑娘就好了。”

“当我的孩子，可好？”琳琅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川州的秋天其实很美，只是你没发现而已。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闻秋，姓闻，名秋。”

素衣闻言看向琳琅手里的书，随即咋呼起来，骂道：“定是闻易那臭小子拿错了，我给夫人找的杂书怕是让他送到老爷书房去了。”

琳琅脸上有泪痕尚未风干。

回去的路上，素衣坐在驾车的马夫身旁，兴冲冲地与车内的琳琅说起在简家听到的一些闲话，也说了简夫人的那个送子观和图书音。小丫头过于开心，忘了向来让她畏惧的老爷也在车内，兴冲冲地提议道：“夫人，要不我们也去宝应寺求一个吧？听说真的很灵验。宝应寺一向香火旺盛，没准夫人去求了那送子观音后，我们就会有小主子了呢。”

用过晚膳后，琳琅带着闻秋下去梳洗，让他换上了新衣裳将他带到了闻不悔面前。

闻秋看了看闻不悔，再看向琳琅，见她恬静的面容上挂着浅笑，不自觉弯了嘴角。

她不说话，顿时安静了下来，入耳只有马蹄声嗒嗒不停。

比起琳琅，素衣和管家赵伯似乎更焦急。

“素衣不知。”

流言纷纷，琳琅对此一笑置之。

有一次锦绣失态，质问他说既然他爱琳琅，又何必去招惹她？

那孩子拉着琳琅进了屋子，屋子里有一个苍老的妇人，身着破烂的衣裳躺在稻草上，可惜已经没了呼吸。琳琅有些伤感，却又觉得那妇人是幸运的，至少那个孩子一直是想救她的。

这些应酬宴，不去则矣，去自然不能丢了闻家的脸面。

用双手挖。

入秋的天气已经转凉，琳琅习惯性的往闻不悔的怀里蹭了蹭。闻不悔顺手将她揽得更紧。

只是——她再次望向琳琅。这个家，能持续到何时？

在她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素衣迟疑了一下，再次点头。

“无事。”闻秋乖巧应声，“娘，秋儿乏了。”

琳琅虽然对于她套近乎的叫法不是很满意，却无异议地抱过了她手中的婴儿。那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被人抱在怀里不哭也不闹，她很是喜欢。

他摇头。

原以为那孩子会哭，却是琳琅想错了。那孩子没掉一滴泪，他走上前轻轻合上了那妇人的双眼，然后走出门，在旁边挖起坑来。

“各位姐姐妹妹稍等一小会儿。”简夫人神秘非常，派了丫鬟去房内取东西。

更重要的是，对于他而言，琳琅是他的亲人，唯一的亲人，故而他的妻子永远只有琳琅一人。

他是喜欢琳琅的。

琳琅的面容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半晌后，他的嘴角勾起了浅浅的笑。

简家听闻他们会出席，倍感荣幸。等闻家的马车在简家门口停下时，简老爷已经带着一干妻妾在门口迎接，给足了闻不悔面子。

他低头，摊手，看着手中的银子依旧不发一语。

闻言琳琅心下一喜。闻不悔上前一步，牵着琳琅出了那群贵夫人们的圈子，引得那些个夫人们又羡慕又忌妒。

“你救救她吧。”那孩子说起话来有些让人摸不着头绪。

一群夫人见琳琅一直盯着那孩子看，有聪明者立刻转移了话题，将话题带到了孩子身上。简家的夫人羞怯地说道：“看琳琅妹妹很是喜爱孩子，不如抱抱我儿？他很乖呢。”

“那是因为她算不上家人。”和图书琳琅观看马车四周，问道，“素衣，我让你带的东西可带了？”

素衣对琳琅的话似懂非懂，听她转了话题，忙回道：“带了。”

素衣端上了两杯新茶，闻秋分别端给了琳琅和闻不悔。琳琅拉住闻秋裹着纱布的手，望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真真切切地说道：“从今以后，你是闻秋，忘却过往，只须记得自己是川州闻家的大小姐。”

琳琅又问：“比起我，是否是锦绣姑娘更美？”

小小的身子动了动，他抬头，看到和颜悦色的僧人，站起身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进了宝应寺。

不知道缩在角落多久，寺院里出来几个僧人，其中一个开口道：“今天闻夫人来宝应寺礼佛，故而主持应了夫人的请求，特地准备了大量的斋饭，如若大家不介意，可进宝应寺用膳。”

琳琅笑道：“忙活了一天，让素衣带你去休息吧。”

琳琅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看着那孩子一点点挖出一个坑，也看着他手中的血没入干涩的泥土中，染出暗黑色。

一个看不出未来的孩子。

一行人正准备进宝应寺时，素衣眼尖，看到了不远处缩在角落里的一个孩子，破烂的衣服，凌乱的头发，脏兮兮的脸蛋儿，看不出什么模样。他的面前放着一个残破的碗，碗里连一个铜钱都没有。同情心有些泛滥的素衣央求琳琅，“夫人，那孩子看起来好可怜，我们帮帮他吧！”

末了，那僧人还来到他身边，和颜悦色道：“小施主，如若不介意，进宝应寺用膳如何？”

素衣点头。

回头，再次见到那个孩子。

这是一个女娃儿。

素衣他们不忍心欲去帮那孩子，却被琳琅制止了。

夜里，琳琅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听闻不悔说道：“琳琅，不如我们也去一趟宝应寺吧？”

那孩子迟疑了一下，拉起琳琅的手，朝东而去。素衣抱着白玉观音，小心翼翼又急匆匆地指挥着其他下人们跟了上去。

宝应寺在川州不远处的宝应山脚下，故而得名宝应寺。从闻府到宝应寺有一段路程，所以一大清早琳琅他们便出发了。

望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闻不悔端起茶轻呷一口，道：“这孩子进退得体，怕是哪家大家小姐沦落至此的吧？”

末了，琳琅的视线从素衣身上转移到雕工精致、慈眉善目的白玉观音上，心头冷笑。这一尊白玉观音，足足花了三千两白银。三千两白银，可以让多少寻常百姓过上好日子？

孩子看着琳琅，试图从她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许久之后，他接过了琳琅手中的银子，甚至不曾说声谢谢，挺直了腰背朝原先的位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