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的数十年,就像一场梦,他证明着自己的不在乎,进出都带着陈昕,甚至让她搬进了妻子亲手设计的庄园。
前者只是折磨自己,后者才是折磨别人。
阮之:“……”
“噢。”连欢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关于阮小姐的消息,没有人会比老板更关心啊。”
巨大的轰鸣声,蓦然增大的耳压,飞机正在用人体可以感知的速度下降。在高空俯瞰的时候,整座城市仿佛是孩子的乐高积木,可是每个人身处其中,才会有真实感——这万丈红尘,绵延不绝,谁也无法挣脱。
手指还没离开按钮,她的身后璩应城站起来,插话说:“你回家吗?帮我把这个东西带回去好么?”
难道这种痛,也是可以互相影响的么?
她认命,去医院做了手术,然后提了离婚。
说话间有两个学生走进来,看到璩应城,走过来打了声招呼,其中一个是中国学生,便笑着问:“教授,您的女朋友吗?”
“一般来说,如果饮食习惯相近,会免去很多生活的摩擦。”男人一本正经地说,“不急,我可以等一等。”
客厅里,佣人端上了两杯茶,傅长川也不碰,手里把玩着车钥匙,依旧不开口。
她浑身都在发冷颤抖:“医生,他怎么样了?”
是的,回来之前,她下定了决心和他分开。
可阮之顾不了那么多了,踉跄着冲过去,想要挡在蒋欣然面前。
她不敢去想手术室后,医生出来宣布结果的瞬间,只能仓皇地伸出手,触到他的指尖,一字一句地说:“我等你,出来向我解释。”
他后悔过,内疚过,想要付一笔钱,打发陈昕远远地离开。
房东,就是那个古怪的年轻男人,叫璩应城,是大学教授。阮之算是和他同居在一个屋檐下,不过她住二楼,他住一楼。彼此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
仿佛剧院一样的设计,二楼的墙上挂着数幅油画肖像,墙上挂着充满贵族气息的暗色天鹅绒幕帷,高贵典雅。
傅魏鸿苦笑了下:“你原来都知道。”
“我当然不会走。”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会确保这份遗嘱按照它现在的版本执行。另外,忘了告诉你,向RY注资的私募基金,是我和朋友在欧洲创立的。也就是说,当初签一个转让协议,不过是逗你们玩一场。”
“没事。”她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他是个习惯享受的人,就算在医院坐着,也带了容城最好的咖啡和甜点,就像是在享受下午茶一样,此刻一块糕点刚放进嘴里,忽然听到病房里阮之的声音,带了惊喜和慌乱,连呼叫器都忘了,一连声喊:“快叫医生,他醒了!”
“对了,今天在浏览国内新闻的时候,看到了你的前夫。”璩应城习惯这样坦率地说话,以此作为必要的沟通交流。
护工合力把傅长川抬上担架,担架外他的手微微垂着,却坚持着睁着眼睛,视线分明已经有些涣散开,可他还是努力注视她。
是个健康的男婴。
他维持着半跪、却又准备去扶她的姿势,低头看了看那把插|进自己身体的刀,又抬头望向阮之,低吼说:“快走!”
傅长川单臂扼住了黄晓峰的喉咙,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他。
“如果你是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些……”傅长川握住了掌心的钥匙,“遗嘱的问题,我会让律师再和你协商一下。我同意这样的分配。”
那张脸越来越熟悉。
什么都能谈,唯有她,是他的底线。
“我固定在十二点三十吃饭。”男人抬了抬腕表,用一种很快的语速说,“来不及了。”
恐怕真的未必。
傅魏鸿眼神中滑过一丝歉意,又有些释然:“长川,之前在巴黎找你谈的那件事,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让你把你母亲的股权转给斯明。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只是——”
他找了自己的助教开车送阮之回家,说:“今晚我要在实验室等一个结果,明早你离开的时候,把钥匙放在桌上。水电网费的清单在门边的桌子上,打到我的账户就行了。”
“早就知道啦。”连欢轻轻笑了声,随口就说。
她盯着自己点的,那份一模一样的鲜虾炒饭,五只虾,比他还少一个呢。
时隔半年回到这里,什么都没改变。城市的发展或许是日新月异,而她呢,却仿佛停滞在离开的那一天。她甚至还能清晰地记得,隔了身边这道玻璃门的那个登机口……就是在那里,她对傅长川说:“我没办法和你在一起了。”
阮之一颗心在迅速地收紧,抓了咖啡桌上的烟灰缸掷过去,那人用手一挡,烟灰缸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他显然被激怒了,转了方向就要先来解决阮之。
“你竟然有朋友!”阮之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里,璩应城这样的男人就适合独来独往,再说,谁能忍受他这么古怪的脾气啊?
她一直以为,虽然他不期盼孩子,但是误服药物真的只是意外,现在想起来,真是讽刺。
她这样坐着,握着他的手,麻木得像是一尊雕塑。
阮之捏了捏额角,走到他面前:“中国人?”
这算是补偿吧?
阮之围好围巾,在桌上留下小费,又拿了璩应城让她帮忙带回家的文件,推开门,一头钻进了风雪中,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小镇后边的高坡上走去。
他们会有各自的生活,或许将来会有人接受他冷硬到近乎无情的性格,又或许自己也会遇上一个喜欢孩子的男人……可所有的预设中,和图书他都必须好好活着。
他就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点了点头。
她一声不吭,跪下去,努力回忆起以往自学的那些止血知识,固定刀具,按压止血……可她看着他衬衣上越来越浓的血色,双手开始哆嗦起来,一时间竟无法下手。
她去按那个长长的按钮,手机开始记录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和我没关系。”
傅魏鸿一巴掌,扇得陈昕倒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
“……”阮之看着他的背影,不得不承认这个古怪的男人是适合说出这种话的。至少比他在争论虾的数量时顺眼多了。
真是奇怪的人……阮之在心底感叹了一句。
阮之看看天色:“还早啊。”
蒋欣然一路走,嘴巴根本停不下来:“……你知道孟丽的日月传媒被人收购了么?她赔了好多钱,这会儿销声匿迹了。”
这个欧洲的小镇本身便是一座举世闻名的大学城,三三两两的学生骑着自行车在风雪中呼啸而过,也有上了年纪的老教授打着雨伞,拄着拐杖,异常优雅地缓缓行走。高坡上有一座中世纪的古堡,因为二战废弃至今,已经成为了知名的景点,往常数不清的游客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去,只是为了看一眼残缺的建筑美,今天这种天气,就没什么人了。
她还没准备好就这样和他见面,脑海里一片混沌,唯一的想法就是离开这里。她后退两步,却因为慌乱,被身后的桌椅绊了绊。
老板娘摇了摇头。
可他为什么每次都这样,明明是他的错,明明她理所应当地生他的气,他不辩解,也不哄她,却让她心疼。
“什么问题?”
后来因为误服的药物,她疯了一样去找了很多医生。傅长川也放下了手里的工作,陪她去各个医院,大多数时候,他都不说话,只听医生的建议。
他不眨眼,执着地伸着手。
他从来都是这么不动声色的,算计她的余生。
他又放了一遍,确认真的是男人的声音,一时间目瞪口呆:“阮之有男朋友了?”
而病床边,傅长川慢慢睁开眼睛,许是不能适应光亮,又闭了闭,再重新睁开,对焦在阮之身上。
傅魏鸿闭了闭眼睛,忽然觉得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豪富、权势、爱情、欲望,他都曾有过,却什么都没留下。
三天之后,傅长川转出了ICU病房。
爬到这里花了半个多小时,心跳跳得略有些快,阮之点了杯热巧克力。她看到被一阵风吹开的云层后边,露出了山峰上坚硬的层岩,却转瞬又被新的云层遮住。她忍不住想,当年他在这里做作业、和老师讨论问题的时候,是不是也曾这样不经意间看到过暴风雨后的群山呢?
“哦,我只是顺便要告诉你件事。阮之马上就回国了。”
他微微笑了笑:“你给他们留的东西,恐怕不够坐吃山空的。”
“可他不知道阮之有新男朋友了啊!”
“我比同龄人提早四年完成学业。”璩应城用平淡的口吻说。
公司,金钱,房产,收藏……
办公室里没了人,杜江南正觉得没意思,正巧连欢进来,笑眯眯地问:“杜总,要一起吃饭吗?”
“嗨,中午好。”有人推开了餐馆的门,然后在阮之身后的那个餐桌坐下,又脱下了身上的黑呢大衣,掸了掸放在一边的座位上。
然后,她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
可是孩子不行。
他卡壳了一下:“学院很早就给我配了独立的实验室以及导师,和一般的同学没什么交集。”
唯一的默契是两个人都喜欢这家越南餐馆的鲜虾炒饭,午饭常常遇到,背对背的,会开口|交流几句。
因为她没来由的认定,他在她身边,却并不期待这个新生命。
所以,傅长川一定比她更加恐惧生离死别。
看起来,陈昕也是刚知道这份遗嘱的分配方案。
铁门打开了,他开着车进去,傅魏鸿站在门厅的地方,拄着拐杖,一直在等他。
“初步诊断可能是脾脏破裂。具体要回去手术才能知道。”医生的声音十分冷静,却也带着残酷,“病人自带血液疾病,血止不住的话……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此时的傅长川按着地址,找到了城郊一幢别墅,摁下了门口的通讯器。
杜江南的电话开着免提,正在听微信。最后忽然听到了男声,他怔了怔,回头问傅长川:“我还没说到最精彩的呢——对了,刚才那是男人声音么?”
阮之在德国的这座小城里生活了三个多月了,再粗略地算算,离开容城,已经快半年了。
周遭一切都静悄悄的,大门后边是玻璃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半开着,阮之好奇张望了两眼:“这是什么地方?”
“他的公司贡献出一个很经典的商业案例。”他补充,“你可以看看。”
他们的交流不多,因为大多数时候见不到面,当然,见面了,也会觉得彼此是来自两个星球的,完全无法沟通。
她知道他的脆弱,所以她可以说服自己不在乎家产,也可以大方地原谅他。
蒋欣然那个变态的粉丝!
医生一边观测情况,一边和医院联系,询问血库的储备情况。
前段时间傅魏鸿在家里摔了一跤,前两天才刚刚能下地。月底,他打算带着陈昕回法国,今天无论如何要见傅长川一面。因为公司的事尘埃落定,傅长川到底还是答应了。
而左肋,刚才不适的地方,又尖锐地刺痛起来。
傅长川身子僵了僵hetushu•com.com。
最后的结果无法挽回。
他赢了么?
终自己这一生,大概都无法对这个男人产生“父亲”的感情吧。所有的不幸、阴暗、不安都是来自于他。年幼的时候,他甚至想过,如果有时间机器,他会穿越到母亲结婚前,告诉她这个男人并不值得她倾心相待——也只是孩子气的想法罢了,他没办法选择父母,所以,他这一生,必须要为这样的家庭付出代价。
阮之悄然走了两步,脚步声回荡在充斥着历史感的会堂中,她在一块巨大的铜质名牌前停下,默默看着上边长串、象征着学院荣誉的优秀毕业生名字,在某个年份,一条记录,那个名字十分熟悉。
她盯着看了许久,直到璩应城的声音插|进来:“你看,我在这里。”
怪人……不过挺有趣的。阮之回过身:“我想租房子。”
他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无风不起浪地说:“你们老板娘跑了,外边有了新男人你知道吗?”
站起来的时候膝盖重重磕在了桌子上,骨头咔的一声,仿佛撞断了。
璩应城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停下了。
直到在一次华人聚会中遇到了陈昕。那个柔弱、美貌的少女,全心全意地崇拜他,他没有把持住自己,终于还是走出了那一步。
一切的一切,都像慢动作的电影。
木已成舟,他只能向妻子坦白。
阮之看到他握到了刀柄,表情狰狞地往后刺了过去。
她们隔了四五米的距离,她看到蒋欣然疑惑地回过头,然后看到那个男人,表情瞬间变得十分惊恐。
他一定会,活下去的。
她的眼泪已经成串地滚落到他的手背上,湿软而灼|热。
而后,虚弱而缓慢地,向她伸出手。
“别这么看着我,我面子没这么大。”杜江南耸耸肩,“她是为蒋欣然回来的。”
看上去这个方法他并不算非常满意,但是也接受了,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了。”大概是察觉到她的不解,他不大情愿地解释,“我习惯五只虾配一份米饭,这样可以控制吃饭的节奏。”
璩应城推着他那辆自行车,穿着一件剪裁简单的黑色大衣,围着深驼色的围巾,在大雪中站的笔直,显得身材修长,却又有些单薄。
“傅长川做一次手术,几乎把全市同血型的血源用完了,差点就要去邻市调了。”杜江南感慨,“也得亏他运气好,刚巧前两天容城的高校学生组织了献血。”
此时此刻,暗夜之中,他无法克制的,思念起阮之。
傅长川平静地说:“我做不到。”
因为时差的关系,容城此刻是傍晚。
不过短短半年,当初那个精神满满、充斥着控制欲的男人已经不见了,现在傅魏鸿完全是一个老人,微微有些驼背,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支撑那根拐杖上。
补偿他骗光了自己家的钱,也补偿他算计了那个孩子?
他刚站起来要走,门口忽然有陈昕尖锐地声音:“傅魏鸿,你就是这么对我们母子的么?”
他依旧固执地说:“不要过来。”
他喘了口气,因为确认她在身边,眉宇间渐渐放松下来,只是开口的时候依旧艰难,喑哑得难以辨认:“对不起,想还你一条命的……没有还成。”
璩应城看了看腕表,大概没听懂她的笑话:“我找人送你下去。”
她想要尖叫提醒傅长川小心,可是发生得太快,第一个音节还在喉咙里,她就看到他那件敞开的大衣里边白色的衬衣上,有淡淡的血色开始弥漫开。
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发疯,可她控制不住自己,仿佛只有这样做了,才会买到一点点可怜的心安。
蒋欣然等她:“没事吧?”
机场的保安终于赶到了,合力把黄晓峰拖了出来。
“换一份吧,我还没吃。”
他顿了顿,努力说得清晰些:“剩下的,余生慢慢还。”
蒋欣然转身跑出去了。
在飞机上睡够了下来,阮之也没事,就答应了。
这里是清晨,机场里十分安静,偶尔有高跟鞋的声音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击,而自动扶梯在运转中发出低低的声响。
或许是因为自小颇带凉薄的个性,他很清楚,纯粹的恨一个人并没有什么用。与其恨,不如让他厌恶的人付出代价。
“学院的小礼堂。”璩应城说,“每年的毕业典礼都会在这里举行。”
他死了,会把他所有的一切留给自己。
连欢连忙去按呼叫器,杜江南一口咖啡呛在喉咙里,客厅里一片兵荒马乱。
此刻的她,哪有当初那纯净、一心一意仰望的眼神,无非还剩下狰狞的嘴脸,以及岁月抹去的温柔相待罢了。
连欢:“……”
阮之半转过身,看着他的动作,勾了勾唇角。
阮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口气把他的病史说完。医生皱着眉,显然情况极不乐观。
“和昨天一样,对吗?”来自越南的老板娘热情地迎上来。
傅长川站起来,对着窗上的倒影,理了理衣服,准备要出门。
傅魏鸿看着她发疯一样扑过来,没有愤怒,只剩下无尽的疲倦和麻木。
傅长川冷蔑地看着这场闹剧,脚步并未停顿,直到开车驶离这个地方,他放缓了速度,忽然想到陈昕的那句话——“你注定一个人!和你那个妈一样!死了也没人送终!”
“长川,我病了这大半年的时间,那件事……真的不知道她会这么做。”傅魏鸿轻轻叹了口气,“阮之回来了么?”
傅长川大致看了看,傅魏鸿倚靠岳hetushu•com•com父发展出的动产不动产,依旧留给自己。陈昕母子分得的,不过是他个人名下的一些现金,以及新近在容城购得的地产。
接机口的地方人依旧不多,阮之一眼就看到了蒋欣然。她个高,尽管戴着墨镜和口罩,依旧十分显眼。远远一看到阮之,她就挥着手,简直恨不得跑过来一把抱住。
离了十万八千里,再惊心动魄、百转千回的案例,其实听起来也不过是个故事。她拿着手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杜江南感慨地说:“你能想到他还留着这一手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肺里瞬间灌满了这严冬的寒气。
杜江南正巧发微信过来,迫不及待地告诉她RY又经历了一次大震荡。
阮之站在原地,怔怔看着半跪在地上、制住暴徒的男人,也注意到他手背上一道长长的擦痕,已经见血。
救护车外,连欢和杜江南也已经闻讯到了。连欢扶着阮之下车,安慰她:“已经找了最好的手术医生,血库的血液调运得足够了,放心,傅先生能挺过去的。”
担架被推到机场出口的救护车上,医生给他戴上了氧气罩,针管也插|进了手臂的静脉,许是有药物的麻醉作用,他终于还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想象中生锈的机关发出咯吱的声响,铁门打开的速率恒定柔和,和破败的外表简直形成鲜明反差,里边则是一幢四层高建筑物,门边挂着一块低调的牌子,物理学院。
很久之后,再想起那一天发生的事,她恍然大悟,当时那突如其来的一下刺痛,大概是老天给的一个征兆。
只是周遭的一切喧哗都已经和阮之无关。
傅长川的五官像极了他的母亲,他的优秀也是一模一样遗传自她——当然,也包含那个家族遗传病。
蒋欣然说得高兴,就有点口无遮拦:“其实哪是下降头,分明就是傅长川不肯放过她嘛,抱了傅斯明他妈的大腿有什么用啊!他们母子还不是举步维艰——”
“新男朋友?”连欢想了想,“那老板可能会头痛吧。”
是的,对不起。
不过像今天这样,不需要太过紧张。蒋欣然最近没有大新闻,普普通通来机场接人,就算被拍到也没什么。
“怎么会?”
两个学生笑嘻嘻地走了,璩应城忽然问:“想去参观下学院吗?”
他便站定了,微微低头看着这个女人。
阮之背着双肩包,拖着登机箱,顺着人流经过廊桥。
正在发呆,咖啡店外有个男人停下了脚步,对阮之招了招手。
她被他牵着往廊桥走,他的背影逆着光,修长、模糊,她的声音也是恍惚的:“对不起,我不能原谅你。”
阮之便回头看了一眼,是个亚洲男人,黑发黑眸,有些瘦,文质彬彬的样子,穿着黑色修身西服,眉目俊朗。
傅长川坐在沙发上专注地看文件,仿佛杜江南刚才说的话不过是杂音。可他翻在这一页已经超过了一分钟,终于不耐烦地抬起头说:“你什么时候走?我要出去了。”
那把刀还在他身体里,真奇怪……依稀是和自己疼痛的地方是在一个位置。
他拥有的那么多东西,到时候都会提醒她,他曾经存在过。
“当然你会问为什么不扔掉一只虾。”他补充说,“因为你看到了,这一只虾就有近15克,在一份食物总重量相对稳定的情况下,多一只虾,显然,米饭的重量就少了。”
璩应城十分淡定:“不是。”
用他最不缺的,金钱。
又听到熟悉的名字,阮之有点不自然,可她也没打断蒋欣然,直到她酣畅淋漓地说完,站在咖啡店前台看着菜单:“你吃什么呀?”
阮之忽然间意识到,这或许会是他们这一辈子,能在一起的最后时刻。
阮之曾经和他在家里僵持了很久,也记得自己脖子上那道血痕。而这一次,他又恶狠狠地扑过来,手里拿着刀,没有任何缓冲。
傅长川淡淡笑了笑,哪怕此刻陈昕陪着傅魏鸿站在一边,他一样能自若地下车。他们在不在家,他根本不介意,也从来不怕所谓的尴尬。
阮之把行李和背包放在一个四人座上,又习惯性地往四周看了看,这是她做经纪人留下的习惯了。因为要保护艺人,她也练成了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本事。
傅长川在年前就和一个私募基金签订了协议,基金向RY注资三年,而RY必须保证公司三年内一定的发展速度,以满足基金的投资回报率。一旦无法达到,RY的主控人必须按照一定价格回购该基金投入的资本,以保证对方利益。
傅长川并不想参与到这样的争吵中,绕过了沙发,打算离开。擦身而过的时候,陈昕一把抓住他:“你这个杂种!你不准走!”
“我让厨房再做一份。”
阮之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话。
他对这条羊肠小道已经十分熟悉,又十分绅士地走在靠外的一边,随口回答:“很多人都喜欢在这里散步顺便思考问题。”
“不然坐你的自行车下去么?”阮之觉得有些好笑。
可是谁能想到陈昕拿了钱,却隐瞒怀孕的事,直到一年后,带着孩子出现在他面前。
她放心地坐下来,眼角的余光掠到一个穿黑色帽衫的男人,戴着鸭舌帽,中等个子,也往咖啡店走过来。阮之不以为意,正要转回目光,又觉得那个人的背影有些眼熟。
而她远离这一切漩涡,直到去世,没有再看他一眼,再和他说一句话。
她坐在床边,一动https://m•hetushu•com•com
都不动,眼泪滚落下来:“苦肉计么?”
“傅长川!”陈昕的脸色恐怖得像厉鬼一样,胸口剧烈地起伏,“你有钱有势又怎么样!可你注定一个人!和你那个妈一样!死了也没人送终!”
思绪被一阵突然卷进来的寒风打断了。
如果是她一个人路过这里,绝对会以为这是哪个早已废弃的宅子。没想到璩应城掏出一张工作卡,在墙边的感应器上划了一下,整扇门便自动打开了。
阮之最喜欢古堡对面的一家咖啡店。开着暖气,老板坐在窗口,看到阮之走过来,高兴地打了声招呼,又指着古堡后边、已被风雪遮住的群山,感慨地说:“真是奇妙,我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每次都能看到新的景色。”
医护人员到了,开始熟练地止血按压,一边询问过往病史。
对于这样并不算太礼貌的惊叹,璩应城丝毫没有不悦,耸了耸肩问:“你为什么不回家?”
“飞机上吃了点。也不大饿。”
她的掌心被玻璃划破了,那些刺痛提醒着她,这不是一个梦。
也只有杜江南,敢大大咧咧地过来,当着他的面和阮之聊语音。
这样算下来,傅斯明就算把RY再卖了也赔不了那笔钱。而根据补充协议,一旦无法支付这笔赔偿,傅斯明就需要转出自己的股份。也就是说,算计得那么辛苦,屁股没有坐热,陈昕母子被扫地出门,RY最后落在了那家私募基金公司手里。
直到此刻,她这才发现,自己从没有想过,这个男人也会死。
车外寒风呼啸,那样纷乱的环境,她却觉得他听到了。因为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勾住了她的尾指,而后,又被两两分离开。
近在咫尺。
老板娘跑了过来,弯腰数了数,然后十分诚恳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看了眼阮之,又解释说,“你的那份和那位小姐的弄混了。”
他向来是行动派。
“很正常啊,那档旅游真人秀被《走吧》抢了先,拍得也不怎么样,压根没火花,被提前撤挡了。”蒋欣然耸耸肩,“也算她倒霉吧,原本今年好几个项目都被撤资了,圈子里都说是不是被人下降头了。”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不了。”
他没有冲过来,而是被人拉住,撞翻了一大片桌椅。
黄晓峰手里的水果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拼命地挣扎,却敌不过身后傅长川的力量,脸都憋红了,只能徒劳地大喊:“欣然!欣然!”
天快黑的时候,阮之准备下山。外边的雪越发的大了。璩应城沉吟了一下:“你一个人下去有些危险。”
“长川,我是想找你谈谈遗嘱的事。”他俯身将茶几上的一叠材料往儿子的方向推了推,“如果没有意见,将来我走了,就按照这样来分配。”
看着儿子的脸,傅魏鸿忽然间就想到了自己的妻子。
“那陪我吃点吧。”蒋欣然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我可是一大早就飞车过来接你的,急需咖啡因。”
结果第一年,RY的增长速度就开始放缓甚至下滑,依照当时的协议,私募基金决定提前结束合作。作为当时全盘接手傅长川股份的新任总经理傅斯明,必须对之前留下的协议负责,被迫以远高于市价的金额补偿投资基金。
杜江南一脸讪讪,追着他喊:“航班号和时间发给你了。”
傅魏鸿记得很清楚,那个晚上,就在她的卧室,她微微蹙着眉听完这一切,长睫微颤,再抬起头重新望向他的时候,已经没了爱意。
“我可是好心告诉他阮之回来的航班消息——”杜江南挽了挽衣袖,用痛心疾首的表情说。
阮之忽然间很后悔,因为要租他的房子,当初不得不接受他对家庭情况的询问评估,自己竟然诚实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老板看到他十分高兴:“你很久没有来这里了。”又热情地送上一杯咖啡,“当年你和你那个朋友,总是在这里讨论,喏,就是那个位置——”
她依然十分淡定冷静。她那么聪明,怎么会察觉不到丈夫的变化?可是出于自尊和骄傲,她不会刻意去拉近两人渐行渐远的关系,只是把全部精力放在照顾孩子,以及修整父亲新买的庄园上。
那个瞬间,他就知道,他想要重新开始的想法,她压根不会接受。
傅长川将他摁到地上,沉声对一旁吓傻的蒋欣然说:“去看看保安过来没有。”
每一次,他都就坐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可她看着他的侧脸,却觉得他的表情越来越冷漠。
而这些,傅长川是知道的,也不会约束她。
蒋欣然大大咧咧地接过了阮之的箱子,问:“你吃早饭了吗?”
一直以来,是她习惯了说走就走,放不下舍不得、死缠烂打的,是他傅长川啊。
年纪大了,或许就是喜欢回忆往事。
璩应城看了阮之一眼,打断了老板的回忆:“是啊。”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她做出这些事之后,我十分后悔。就这样吧,反正等我走了,也不用再替他们操心。”傅魏鸿略有些语无伦次,情绪低沉。
“长川……”傅魏鸿看着他,用一种恳求的目光看着儿子,“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
他的神智还很清醒,只是声音有些虚弱了:“不要过来。”
“说真的,贴这里效果不大吧?最好还是放在网上,或者问问你的学生。”
“随便吧。我先去坐了。”
啪!
这个叫璩应城的男人,是她来到这个德国小镇后认识的。
和_图_书傅长川没有挽留,给她非常丰厚的赡养费。可那段时间,她的账户上还是常常会赤字。她没日没夜地工作,近乎任性地花钱,给很多新生儿的基金会捐善款,微博上看到有家庭因为孩子而求助,二话不说就划钱过去。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有寺庙需要修缮或是举办法会,她都会记下来,回头就从个人账户里划出大笔的金额。
机场出口边就有一家开放式的咖啡厅,走过去的时候,阮之忽然觉得左肋下有点痛。她的脚步顿了顿,伸手揉了揉。或许只是飞行时间太长,坐姿又不够放松,这点疼痛很快就缓解了。
再回忆起来,机场发生的一切都很恍惚。
救护车拉着警报在高速上飞驰,到医院的门口,他还活着,尽管体征十分危险,可还是努力地活着。
她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头,血腥味泛上来,强迫自己不要腿软跪下,到底还是走到他身边。
阮之站在那里,杜江南在不远处和急救医生交流。她迎风看到杜江南望过来焦灼而同情的眼神,原本要涌出来的泪水,竟一点点地收回去了。
长得是好看,就是有点计较……连少了几只虾都要数清楚。
傅长川抬起眸子,眉宇间已是显而易见的忍耐。
黄晓峰挣扎了一下,头破血流地摔倒了。
病房是一间极宽敞的套房,杜江南、连欢都在客厅里坐着,心情放松地聊天。
那个男人也加快了脚步,顺手从口袋里抽出了一把小刀。
傅长川下意识地松开了黄晓峰的胳膊,想要去扶她,丝毫没有注意到黄晓峰重获自由的手摸索到了那把水果刀。
可惜那个时候的自己,忙着和很久不见的朋友聊天,全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切。
“……好。”阮之看着那张清瘦又轮廓分明的脸,有些想笑,又很有些感动,“下次来中国,记得告诉我。”
他已经对不起妻子,却又纵容着情人去伤害她的儿子。
她在艺术和建筑上的天分极高。只是因为身体原因,没有读大学,断断续续地旁听了建筑系的课程。即便这样,最后修缮完毕的庄园,却令所有人都觉得惊叹。
她默默吃着饭的时候,忽然听到那人又问老板娘:“有人问过租房的事吗?”
尽管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是因为切除部分脾脏、失血过多的原因,他迟迟没有醒来。幸好生命体征已经趋于稳定,医生也说只需要耐心等待。
阮之的视线往上挪了挪,果然找到了他的名字,她在心底算了算:“你不是应该在这一年毕业的吗?”
阮之一抬头,恰好看到餐馆墙上贴着的那张租房启事。
半年的时间,他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改之前懒散的作风,开始昏天暗地地工作。只是没有再提起“阮之”两个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周围的空气都开始变得稀薄,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感蔓延到了神经末梢,她知道他是悄悄来看一眼自己,她知道他奋不顾身地救自己,她知道他说走开是担心自己害怕……
可是……自己这份才五只虾不是吗?阮之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没什么反应,傅魏鸿又说:“快进来吧,他们不在家。”
傅长川踩下刹车,看着这个年迈的男人,无法克制此刻自己纷乱的想法。
阮之加快了脚步,试图把那些回忆抛在脑后。这次回来,她没告诉任何人,只有蒋欣然知道。蒋欣然两年前参演的一部电影完成了后制,参选今年的容城国际电影节,她本人也获得了最佳女主角的提名。经过上一次的事件,她更加迫切地渴望一座奖杯来向所有人重新证明实力。
“你只是想要和我借机谈个条件,想要我以后照顾他。”傅长川替他说了,丝毫不显得意外。
“是的。一模一样。”他强调,又拿出了公文包里的餐具,仔仔细细地放在了餐桌上。
黄晓峰!
阮之和他正面相遇,头脑里一片空白,本能地往后一闪。
她在这条步行街上闲逛,随便进了家亚洲餐馆,点了一份鲜虾炒饭。老板娘刚端上来,她还没开动,忽然听到后座有男人用英文说:“为什么这一份饭有六只虾?”
“你一直在这里学习上课,认识后边几届的同学么?”
阮之看着他一点点苍白下去的脸,大理石上积蓄起越来越多的猩红液体。她再抬头的时候,双瞳也带了一层淡淡的血色,本能地操起咖啡店放在桌上装饰用的花瓶,对准黄晓峰的头就砸了下去。
记忆深处的那个男人忽然就浮现上来,她忘了他的名字,只好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对着前台喊:“欣然小心——”
傅长川下了车,傅魏鸿欣喜地走过来,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打招呼,便只说了:“你来了?”
“世界为什么存在。”
回忆起新婚的愉悦,那个漂亮、纯净、聪明的妻子,他曾经是如何爱慕她,又如何对新出生的儿子视若珍宝。可他这样的男人,有着远比正常人都要敏感得多的自尊心。彼时,他年轻、英俊、富足,又渐渐在商圈中占有了一席之地,可唯有倚靠岳父起家这个渊源,令他总觉得旁人会对自己指指点点,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那是她曾经在两人若即若离的关系中,唯一笃定能拥有的。那个时候,她不确定他爱不爱自己,可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爱那个孩子。那点基因上的小缺陷,也只有他那么在乎。
他带着阮之走进一条小路,阮之看着路边那块小小的铁牌,连蒙带猜,有些疑惑地问:“哲学家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