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7

回忆带来的惆怅与软弱让我无法再拒绝他的靠近。
她又是一阵沉默。妈妈病重时,她曾请假飞过来在医院陪护了半个月之久,我每次过去,都看到妈妈与她姐妹两人依偎在一起交谈,越发认定她们之间的谈话肯定包含着我想知道的事。“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一定会弄清楚的。起码我可以直接去找何原平。”
“姐,爸爸也许不算最佳父亲,但你也得承认,他从小对你和我是一视同仁的。”
饶是亚欧平时对什么都能保持一个不动声色的态度,也愕然了。
我按住他的唇,不让他拿真实世界来打扰我。
何慈航似乎也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异样沉默,偶尔投射到我身上的目光十分复杂,仿佛在心里估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可是我已经没法让自己退回去了。
我哪里还有余力去在意这件事。我不知道跟这个我一直称之为父亲的人说什么才好,既做不到若无其事,当然更没办法开口问他:你为什么会娶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当妻子,你知道我亲生父亲是谁吗?
“那你有没有考虑你父亲的感受?他毕竟养育你长大,对你并没有亏欠。”
“可可,刨根问底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不理会我,开始解我的衣服,径直一路吻下去。跟过去一样,他有足够的技巧,又足够了解我的身体。过去几个月里,我回避与他亲密,正是恐惧他的这份了解,害怕自己太轻易屈从于欲望,过后更加纠结。我想推开他,他将我的手固定住,凝视我:“可可,记不记得我们的第一次——”
我向来择床,在何家的第一个夜晚当然辗转反侧,一直到将近子夜时分,还是难以入睡,索性披上衣服走出来。寒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哆嗦,拢紧外套。只见院子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洒着月光,映照得地面如同结了一层薄薄冰霜,仿佛举步踏上便可发出细碎的破裂声。
父亲是老派人,对子女都不亲热,而且坚信男孩子负责传宗接代,所以对子东更严格一些。知道我并不是他亲生的,所以我根本没有底气去计较他一向的冷漠。
是的,我https://m.hetushu.com.com出差都带消毒药水与信封式睡袋,他曾取笑我无数次。我无可奈何,自嘲地说:“所以我不可能像小姨那样去远足露营。”
“没有你想得那样简单。可可,冷静下来听我说,电话里讲不清楚,我春节时会过来,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你千万不要去找何原平。他有他的生活,你妈妈那么负疚,也没有去找他,如果你贸然去打搅他,我觉得很不合适。”
我想象过血缘联系也许会让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有别于陌生人,但是,我失望了。
等了两天,终于见到何原平。
他嘲讽地说:“子东比你周到,只讲了你在这里,想要确认一些事情。至于是什么事,他认为还是你自己跟我说比较好一些。”
“可可,你有没有想过,答案也许对谁都没有好处。”
“爸爸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你一直不跟他联系,也不回复他的电话,是不是还在为那天跟姑姑吵架生气?”
他的住所是一座简单的砖瓦结构两层楼房,看上去有些年头,前面带一个院子,院门上贴着褪色残破的对联,字体是颇有功力的隶书,内容不是其他人家门上的吉利话,而是:闲饮窗前三杯酒,笑看堂外一树花。
我心头油然浮起一个念头:我的到来,不仅会打破这样浓厚的寂静,也会搅乱别人平静的生活。
“可是你向我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
在何家待了两天,何慈航看上去满怀心事,犹如一只小刺猬,竖着全身尖刺,眼神警觉,防卫姿态一看可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不速之客登门让她意识到了什么,可是我又何尝轻松。从看到父亲体检报告的那一刻起,我就处于紧绷状态,各种念头在心里此起彼伏,无法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整个人已经被弄得疲惫不堪。
我试图冷静。然而这件事缠绕在我心间,我无法抽离。
空闲下来,我到底忍不住开车前往梅姨给我的地址。
孙亚欧追踪而来。
他叹气:“好吧,我理解。但是不要强求,可可,我们早过了苦儿流浪记的年龄,作为一个成年人,你就是和_图_书你,父亲是谁都无法改变这一点。不值得为这一点执念沉迷不悟。”
我从清岗回家后,又过了一天,总算接到小姨给我打来的电话,听到我的问题,她顿时哑然,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么遥远,恍如隔了几个世纪。可是那个时候我狂热地爱着他,清晰记得当时他的体温、他的气味都能引起我阵阵战栗。而此刻,外面北风同样呼啸,夜色渐浓,寒意更深,也许在脆弱时刻,只有拥抱可以取暖,只有纵情可以忘忧。
“不不不,可可,不要去找他。”
家里所有的房门都敞开着,可以随便出入,其中一间看起来属于何原平。挂着蚊帐的木架床靠墙摆放,另一边是一列靠墙壁的简陋书架,上面摆满了书,既有《王阳明全集》《资治通鉴》,也不乏《常见农作物病虫害防治》,跨度很大,总体来说,还是历史古籍居多。我随意看着,到最下面一排,一下蹲了下去,那是一套陈旧的《静静的顿河》。我抽出其中一本,是1986年的版本,随着时间流逝,书页已经有些泛黄。妈妈在少女时代读过这本小说,后来凭记忆在清岗向同伴们复述打发山村的漫漫长夜,而他的书架上放着的这套书,有着明显的反复阅读的痕迹,我想这绝对不是一个巧合。我一直蹲到腿发麻,才将书放回原处站起来。
“小姨,我已经是成年人,能够坦然面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只需要知道真相就好。”
“我不需要开解,子东,道理我全都懂,我只是……”
院门虚掩,可以看到里面坐着一个女孩子,膝盖上摊着本书,却没有看,双手托腮,望天发呆,身边躺着条黄狗。
他十分客气,然而那种一看而知的距离感让我完全失去了对他开口的勇气。
我们上楼,他说:“这位大姐肯定拿我们当搞婚外恋的狗男女了。”
“我需要知道答案。”
梅姨曾告诉我,他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独自带着一个女儿,想到这女孩子也许是我的异母妹妹,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那是因为讲出来只会让你困扰,没有意义。”他叹气,“那天你拖我去验m.hetushu.com.comDNA,我应该抵死不从的。你看,你说验出个结果就能放下了,果然是鬼话。”
我苦笑:“我并不想瞒你,只是这件事……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毕竟我自己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我摇头。他不解:“姐,不要把什么都闷在心里,姐夫的说服力比我强,跟他讲,他会开解你。”
他还从事一个我根本无法理解的职业:和尚的徒弟、神汉、师傅、丧事承办人。
我抬手打算敲门,没想到院门一碰即开,倒吓了一跳,到底还是走进去,与那女孩子搭讪。她叫何慈航,很难用漂亮来定义她,她高出我半个头,非常瘦,四肢修长,脖子纤细,小小的面孔上有漆黑的眉毛、细长明亮的眼睛,鼻子尖而略翘,头发蓬松,带着一点天然的卷曲,紧紧绑成一条马尾,仍有无数碎发凌乱张扬着,明明长着一张稚嫩的面孔,却时时带点世故的神态,显得颇为精怪。她显然看出我另有目的,但还是让我住了下来。
我想不出我该怎么开这个口。幸而这是一条背街小巷,我停车踟蹰良久,也没谁投来疑问的目光。
“亚欧,我突然发现我不是我父亲的女儿,我的生父另有其人……”这一切听起来多么荒唐。可是到这一步,也只能说了。
他的吻火热,推我躺到床上,我略微不放心:“希望他们清洁做得到位。”
“我出一趟差回来,家里就人去楼空,要不是子东拦着,我大概得报警了。”
天色已晚,我跟慈航打个招呼,送他去镇上的宾馆,守在前台的大姐扫视我们,登记他的身份证,丢过来一把钥匙,一脸略带鄙视的心照不宣。
我与亚欧处于冷战之中,我提不起精神和他坐下来好好沟通。毕竟这一团乱麻,我无法解释。
老迈的张爷爷刚一见面便盯着我看,说了一句让我费解的诗句:好似将灯来觅火,不如安静莫劳心。我琢磨半天,不解其意。接下来,他基本忽略了我的存在,当然他忽略的其实是整个世界,除了要吃的东西之外,他时不时盘腿而坐,嘴里喃喃念叨,知道他是一位还俗的和尚,倒也不难理解。
“跟我回m.hetushu.com.com去吧,我们重新好好来过。”
他已经老了,看上去十分普通,从目光到身姿都透着倦意。我试图在他脸上寻找能让我感到亲切与似曾相识的部分,却不得要领。仅凭相貌我推断不出结果。
他停住,伏到我肩头直笑:“你的洁癖真是无药可救了。”
第二天,我们差不多同时醒来,他靠在床头,看着我穿衣:“这么说,还是要弄个清楚才肯离开?”
“你跟姐夫说了这件事没有?”
“这么说妈妈确实对你提到过他?”
“姐姐,有什么心事你可以跟我说。从小到大我们感情一直很好,那些甚至不会跟父母讲的话,我都会跟你说的。”
我当然记得,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也是这样的寒冬,他当时租住着旧居民楼的一间公寓,跟这个小宾馆一样,塑钢窗不甚严实,被吹得发出“呜呜”轻响。他的吻初次落在我的皮肤上,灼|热得宛如可以烙下印记。
他住的地方叫李集,与清岗在相反的方向,离省城有上百公里路程,距县城有十多公里,沿途路牌尽是类似地名:王集、张集、罗集……仿佛百家姓里每个姓氏都各自聚集生活形成了镇子。到了李集后,我发现那里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古朴安静的小镇,看上去和省城的郊区没什么两样,整齐的楼房混合着砖瓦民房,没什么旧式建筑,居民众多,十分热闹。
“我知道,我对他没有意见,只是想弄清楚自己的生活,亚欧,请理解我。”
载沉载浮,似梦似醒,疑真疑幻……那些沉重的痛竟然似乎暂时被抽离这具肉身。我躺在他怀中,感激这样近于不真实的飘浮轻盈。
靠窗放着一张简单的长条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笔筒内各种尺寸的毛笔林立着,大叠写着毛笔字的白纸随意堆放,翻了翻,除了佛家偈语,确实还抄了不少《资治通鉴》,有一丝不苟的工笔小楷,也有工整的隶书和随性的草书。
这样默然独立,感官变得分外灵敏。檐头有一只猫悄然掠过,蜡梅的香气清冷溢满院落,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屋内张爷爷翻身发出一连串梦呓呻|吟……我久居城市,耳朵早已适应各类无www.hetushu•com•com处不在的噪声,而这里实在太过安静。安静到令我不安。
“我明白。周末我会过去,马上入冬了,他的被子也该换换了。”
“可是不知道答案,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放下。”
他打开门,我进去按亮灯,扫视房间的陈设,设施还算齐全,只是什么都透着廉价与潦草敷衍。我正要说话,他已经将我按在墙壁上,附到我耳边轻声说:“放松,放松,至少不要辜负大姐的想象力。”
那一刻我几乎想扑进他怀里,将整个世界抛到身后。可是一个动念竟然没办法下意识付诸行动,想到亲如夫妻,竟也隔膜至此,心不能不觉得悲凉。
她无法否认。
而我的工作也陷于胶着状态,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六年,经历高层人事变动之后,我意识到以前付出的努力差不多被一笔勾销,再无升职的可能。正在这时,我的学长卢湛开设的咨询管理公司业务拓展到本地,约我见面。我与他讨论起我面临的职业困境,本意只是想听听他的建议,他却突然邀我过去工作。我很意外,请他让我考虑一下。回家仔细权衡之后,我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打电话给卢湛,接受了这份工作。元旦之后,我便向公司提出辞职,花了两周时间进行交接,与同事话别,拿回自己的东西,预备过完春节去新公司上班。
这是一个古怪的家庭。
子东找我一起吃饭,试图开解我,而我打不起精神来。
“我以为最多待两天就能回去。子东全都跟你说了?”
他开始吻我,我并不想与他较劲。
“小姨,只有你能告诉我真相。”
“换了谁也没办法马上释然。”
他神情缓和下来,伸手抚我的头发:“一开始你就该告诉我的,至少不用一个人撑着。对不起,我这段时间总不在家。”
我打住,说来说去,我只是无法让自己放下而已。
活到三十四岁,在别人眼里,我一直是循规蹈矩的,端庄得有点乏味。在这偏僻小镇里卫生状况存疑的宾馆里竟被当成偷情女人,真是一个新鲜的体验,我忍不住觉得好笑。
“我并不是存心想毁坏妈妈的名誉,我只想知道我父亲是谁。妈妈去世前曾跟你说过什么?”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