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结传信

“傻子,战场上只有奸细才最有可能见到对方的主将。没有主将的命令,谁敢私下处死了解敌方军情的奸细?好了,先别抱怨了,说吧,他见到你的时候都说什么了?”
“我想进‘锁心楼’,那里也许会有我要的东西。”

“无恤出兵卫国前已经派人在帝丘设下了一只‘金笼’,只等着卫大夫孔悝把其他七位掌权的大夫一个个领进去。孔悝叛君后,宫里有人给卫侯辄传了信,大夫们点头拥立蒯聩的当晚,卫侯辄就带着两个公子逃出城去了。没了君主的都城,不到半个时辰就破了。”
医尘替我调好了让五音苏醒的汤药。一日三碗,连饮三日。在这三日里,这个为天枢耗尽青春的女人随时都可能醒来。而我,依旧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对手。
“姐姐,你的手炉已经熄了,再添块火炭吧?”阿羊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
“我睡不着了,想出去走走。”
“这一次,你不劝我离开了?”
庶人祈福喜编花结,蒲草、苇秆、艾草都是庶人家的女孩喜用的材料。良人远行、出征,心有牵挂的女孩便编一个花结让心念之人带在身上,祈愿他能平安归来。雍城之战时,我在将军府里找到少时编的两个花结,一个缝在伍封的战袍里,另一个便给了他。彼时,他只当我是剩下的才随手给了他,挑眉歪嘴的样子很不乐意。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还记得这花结。
“这怎么行!姐姐是贵人,阿羊是贱民,万万使不得!”阿羊闻言几乎把半个身子都压到了我身上。
落雪的午后,天色阴沉晦暗,墙角新添的那树烛火照不了一室明亮,只照得昏昏黄黄满室斑驳迷离。我抿着唇,看着一圈圈橘红色的光轮在眼前交错荡漾,心里有许多话到了嘴边却吞吞咽咽始终没有问出口。
新入谷的孩子冻病了好几个,各卦的衣料、火炭也都已告急。没有了总管的天枢一切都失去了秩序。
黑子和于安走进乾卦的院子时,我便如同寻常妇人般靠坐在门柱上,一手捧着布鞋,一手用骨针在发间轻轻地划弄着。
于安的出现打破了我苦心维持的虚假的宁静。怀疑声、惶恐声、抗议声,于一干沉默的嘴里迸发而出。各个卦象的人开始在巽卦进进出出。我坐在乾卦的枫林里,听着阿羊一趟趟地为我传来院墙之外的声音。
“我知道。”
一前一后出了房门,天未明,地未醒,站在挂满冰凌的屋檐下举目望去,只有满目淡淡的青色。那是清晨冬雪的颜色,明明洁白无瑕,却因为残留着夜的影子而透出极冷的幽蓝,像极了我此刻身旁的人。
黑子冷哼一声道:“你还敢问我,小爷差点儿就让你给害死了!我就是听了你的话,途中故意绕道去了卫国,结果人还没到帝丘就被晋人当奸细抓起来了。我说我是替人来给赵https://m.hetushu.com.com世子传信的,可他们看了你写给我的单子,反而认定了我就是替卫君采买武器的奸细。娘的,那天巽主要是晚来一步,老子这回就死在卫国了!”
我低头沉吟,黑子却越讲越兴奋,满嘴唾沫星子嗖嗖地往外喷:“臭丫头,你这回没跟着我去卫国真是可惜了,你知道浑良夫是在哪里逮到孔悝的吗?屎尿里啊!哎哟,孔悝的那双鞋啊……”
“去拿吧,我这几日烦心的事多,做点儿女红兴许能静静心。”我把自己的鹿皮小靴推到她脚边,起身拿了火扦子熟练地将火盆中剩余的炭火都拨进了一旁的陶罐,“我这里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多炭火,留两块暖暖手,其他的就都送到兑卦去吧!她们那里冬日练琴总得暖和点儿。”
五音的身上藏着太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渴望从她口中找到事实的真相,却又惧怕在她醒后我会再次沦为她的囚徒。艮卦、兑卦、坎卦、震卦,天枢里到底还有多少忠心于她的人?如果,她真的已经决定与陈氏联手背叛赵氏,那我又该如何应对?
大雪纷飞中,于安披着一件硕大的青布斗篷朝我急步走来,飞旋而下的雪花还来不及落地就被他身边的劲风高高地吹扬起来。
五音病了,天枢需要一个总管。于安是天枢的“老人”,他执掌着天枢一半的武力,能与他做对手的就只有艮卦的主事祁勇。
“说什么?水都没让我喝上一口就问我花结是谁给的呗!你们是约好的吧?那赵世子一眼就看出来你把信藏在花结里了。”
“不急,你先休息吧!其他事我们晚些再聊。”
祁勇是个奇怪的人,我刚入谷时,他没有站出来维护赵氏的权益;我设计迷昏五音后,他也没有站出来救助五音。一个明明可以从一开始就左右胜负的人,却一直手握兵卒,不发一言。他是打算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还是真心不愿参与天枢的权力角逐?我一直想不明白。
五音在交出天枢的权力后便“病”了。在医尘悉心的“照顾”下,她日日酣睡如初生的婴儿。而我,除了要处理来自各国纷繁复杂的讯息外,还要协调管理各卦层出不穷的内务。心累,身疲,想要寻求一个简单的解决之道,却没有信心和勇气去唤醒那个熟悉一切秩序的女人。
“叫什么名?”
于安望着眼前飞旋的雪花,沉默许久,幽幽回道:“儿子。”
“哎呀,要我说啊,这里头最厉害的人不是丫头你,也不是赵世子,而是孔府里的那个老娘儿们。五十多岁的寡妇,非要不顾脸面改嫁给自己的马夫。当侄子的国君不同意,她就挖空心思帮自己的兄弟夺了位。就是可怜了孔大夫啊,平白给自己孝顺出一个小后爹来!哈哈哈,浑良夫这竖子也真狗娘的好运气,脱了麻衣睡了个老女人,起hetushu•com•com床就能换狐裘啊!马夫变大夫,有趣,真有趣!”黑子一边说一边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五百七十八个发盒、一块刻有“乾”字的玉牌,都不足以让一个“外人”成为天枢真正的主人。信任和臣服需要时间,后者甚至还需要强大的武力。
十日匆匆而过,在五音昏睡的日子里,我翻遍了她那间富丽华美的寝居。琳琅珠玉、奇石异宝,我找到了险些害楚庄王亡国的古琴“绕梁”,却唯独不见“锁心楼”的另半副钥匙。我知道,如果我想在天枢继续寻找自己要的东西,就只能选择让五音醒来。
在天枢的这三个月,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与五音的第一次交锋,我只赢得了时间,却没有赢得胜利。
“谢你千里迢迢来帮我,对不起当年不告而别。”
“我陪你。”于安起身用燧石点燃了案几旁的一树灯盏,翻箱倒柜地在五音房中找到了一件狼皮做的裘衣。
“嗯,用上了。人虽是浑人,却恰好解了晋军的困局。月前,他与卫卿孔悝之母在家中挟持了孔悝,孔悝无奈之下策动群臣谋反。至我和黑子离开卫国时,晋军已经攻进了帝丘城。”
“嗯,很多年前在雍城的时候送过他一个。”
“嗯。”
浑良夫作为蒯聩夺位的第一功臣,自然会受到新君的大力奖赏。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性命早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已经被无恤卖给了孔悝。不管他是马夫,还是大夫,死亡是他唯一的归宿。“浑,诱之以名;悝,以浑之命诱之。”一环扣一环,今朝得意臣,明朝冤死鬼,权谋厮杀,一贯如此。
“已经到了。”于安将我放在靠墙的卧榻上,转身去寻火盆。
“姐姐。”身后的阿羊赶忙来扶我。
“那你可知他把那枚花结退还给你的意思?”
“居然这么快?”卫侯曾扬言要守城百日以待援军,没想到孔氏一反,卫国这么快就失了都城。
昨夜,医尘郑重地告知我,他给五音配的药最多只能再用十日了。十日之后,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五音带着她的秘密和“锁心楼”的钥匙永远沉睡,另一个便是做好与她再次开战的准备。
“你赶了一路都不累吗?快回去睡觉吧。等你缓过来了,我借明夷的院子请你赏雪喝酒。”
“是无恤让你来的吗?黑子,你见到赵世子了吗?”我抓着于安的衣袖,转头对黑子喊道。
“你在浍水边的院子,四儿一直给你收拾着,若你要回去住,我让她和孩子搬过去陪你。”
“快同我说说,卫国的事是怎么了结的?你是怎么见到无恤的?”我往黑子身边挪了挪。
“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于安一手揽住我的肩膀将我半抱了起来。
我侧身挡住阿羊,抬袖轻轻地拂去了积在鞋面上的一层雪花:“去吧,穿我的鞋到兑卦要些针线和麻絮来,晚点儿我替你改做一双https://m.hetushu.com.com冬鞋出来。”
“披上吧,外头天没亮,雪地里冻伤了是会留病根的。”于安抖了抖衣服将狼皮大裘披在了我身上。
“……他果真还记得。”
阿羊轻应了一声,不等我开口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我面前消失了。
“臭丫头,你这家可当得不怎么样啊!”黑子把手炉往我身上一放,大大咧咧地在一旁坐了下来。
“谢什么,对不起什么?”
“我喜欢看雪落的样子……”我看着眼前的少女,脑中浮现的却是四儿红润粉圆的面庞和笑意盈盈的眼睛。过了这两年,她的孩子应该已经会叫阿娘了吧,到了下雪的日子她不会再穿着湿漉漉的鞋子到处乱跑了吧。有夫君,有爱儿,有暖烘烘的炉火,我的四儿如今是幸福的吧……围炉赏雪,调羹弄娃,她可也会想起离她远去的我?
“我不放心你,就跟着回来看看。”于安一手解下身上的夹绒斗篷盖在了我膝上,“这么冷的天,怎么坐在外头做女红?冬天山里可不比秦晋。”
“谢谢,对不起……”我捏着掌下刺手的狼裘,喉头有些发哽。
“这是你的鞋……”台阶的一角,一双被雪水浸湿的青布鞋不经意间闯入了我的眼帘,我心中微动,俯身将鞋拎了起来。
“于安……”我轻唤。
“我知道。”
“既然都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于安低头帮我系着胸前裘衣的扣带,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看见昏黄灯光下他高高凸起的颧骨和越发消瘦的面颊。
黑子离开天枢已有三月,院里院外的三十六株红枫在经历了一场霜寒后很快就脱去了它们耀眼的红衣。冬天伴随着呼啸的北风骤然降临,大雪一夜之间将整座华山变成了一个纯白冰冷的世界。
清冷的雪光透过蒙纱花窗透进屋里,我看着昏暗天光下熟悉的面孔,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是我把你吵醒了?”
“这样你还要回去?”
艮主祁勇带着四名艮卦的宗师出现在了巽卦的大堂。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站出来争夺天枢总管之位时,他却无条件地支持了于安。就好似,他从一开始就料定了如今的局面;就好似,他从一开始等的就是于安。
雍城之战时,我在将军府里找到少时编的两个花结,一个缝在伍封的战袍里,另一个便给了他。彼时,他只当我是剩下的才随手给了他,挑眉歪嘴的样子很不乐意。
我如梦方醒,愣愣地将手中的小炉递给了她。
“没什么。”她摇头。
“你这巽主可比我这乾主有威信啊!”我看着手边还未完成的冬鞋,惊异阿羊竟只穿着一双布袜就踩雪走了。
穿针引线,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屋檐下做着久违的女红。院子里的雪扑簌扑簌地下着,手冻得发僵,心却一点点地平静了下来。
“鲁都城外,你没有随我走。时至今日,你、我,都已经走和图书不了了……”于安转过头,有寒冷的风夹着如尘的雪屑从他背后袭来,我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石子。四儿让他长大了也叫你阿娘。”
寒风霎时而入,飞雪扑面而来,两个陷在尴尬之中的人终于得到了解脱。
“姐姐,你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时辰了,下雪有这么好看吗?”阿羊用两根铜扦子拨弄着火盆里的炭块,红亮亮的火星随风轻扬起来,映得她的脸红扑扑的分外好看。
“阿拾,我只愿你将来不要后悔……”有冰冷的手轻轻地拂去沾在我睫毛上的雪屑,风中,他的声音轻得仿如一声悠长的叹嗟。我睁开眼睛,有一瞬间,我好像在这张永远萦绕着愁苦和阴云的脸上看到了曾经的少年和少年眼中曾经的自己。
于安入谷后的第五天,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你还要去找他?”
“你以前送过无恤这花结?”于安点亮墙角的一树灯盏,缓步到我身边坐下。
门外的雪依旧没有停,山里的雪花落地时会有声音,即便风声再大,你也能听见它们坠落的声音。六卿之乱后,五音就从赵府搬进了天枢,这山中大雪蔽天、寒冷彻骨的夜晚,她恐怕早已习惯。她当年为什么要离开赵府?又为什么要将一个女人最好的青春埋在这山谷之中?如果是为了扶助赵鞅,如今为什么又要选择背叛?五音、于安、我,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太多的秘密,一座“锁心楼”又能锁得了世间多少秘密……
“你在天枢还好吧?五音的人没伤到你吧?”于安看着我道。
天寒地冻,山中一夜大雪,此刻恐怕连院门都已经被积雪堵上了,我发了疯说想出去走走,他居然也发了疯愿意相陪。
“别,赏雪喝酒这种事,你还是找巽主玩吧!哥哥我这几个月天天做梦都梦见你被五音抽筋剥皮,现在你没事,我可要去睡觉了。谁也别吵我啊!”黑子一抹嘴巴起身对于安道:“巽主,你也好几天没睡了,这丫头现在好好的,你也赶紧去睡一觉吧!”
“可是冷了?我让人再烧几块炭火来。”
“嗯,那也好。”
“外面冷,我们进去再说吧!”于安两手一伸将我打横抱了起来,黑子抱起我滚落在地的手炉跟着进了内堂。
“你在想什么?”于安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
“拿了你要的东西以后呢,你要去哪里?”于安抬眼看着我。
“放我下来吧,我又不是瘸子,自己会走的。”
“好,那你也早点儿休息。”于安起身从袖中掏出一枚花结轻轻地放在我手边,“这个他让我还给你。他说,他不需要了。”
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微笑着从她手中接过了温暖的陶炉。
雪夜大寒,冻云低垂。前半夜,火盆里的红炭在北风的鼓吹下拼了命地燃烧自己;到了后半夜,青铜大盆里就只余下了一堆冷冰的灰烬。我被清晨彻骨的寒气冻醒,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床榻上,五音依旧www.hetushu•com.com安睡,近在咫尺的于安紧紧地握着我的一只手,怀里抱着他的剑。
这无疑是个艰难的选择,我一夜无眠。
“石头?”
“见到了,见到了,卫国的仗已经打完了,死了不到一百个人就叫卫国换了国主了。”黑子走到我面前,没好气地冲我嚷道。
“董石。”
“你怎么来了?!”我望着瞬间来到身前的男人惊诧不已。
“天枢缺炭火,我这屋里白天已经不燃火盆了。”
我烤着火,温着酒,手里握着震卦主事为我送来的半副“锁心楼”的钥匙。
“好。”于安应了黑子,眼神却没有离开我:“除了卫国的事,你还有其他的事要问我吗?”
祁勇和于安之间是什么关系,我没有多加询问,我只知道暗潮涌动的天枢终于又恢复了宁静,挑在我肩上的重担也总算可以放下了。
“四儿给你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儿?”脚下的台阶早已被大雪掩埋,风吹在脸上带着深深的寒意。
“石子,拾子……就不能取个更好听的名字。”我心里一阵发麻,一阵发热,白茫茫的雾气瞬间迷蒙了双眼。
“那就快去吧,现在天黑得早,要是晚了我还得点灯做活儿。”我把装了炭火的陶罐推到阿羊身前,她点头接过,转身套上我的靴子很快消失在了茫茫白雪之中。
“他娘的,我就知道没人能害死你这臭丫头!”黑子一手扶着院门,一手叉着腰,气喘吁吁的样子狼狈不堪。
“我很好。浑良夫那人,无恤可用上了?”
“你可知道他如今已经娶妻纳妾?”
“奴的鞋脏,别污了姐姐的手!”阿羊丢下火扦子,急忙扑了上来。
于安不再说话。周身的空气慢慢地变得凝重,重得叫我喘不过气来。良久,他突然转身走到房门前,一把推开了珠帘后的大门。
“姐姐,你的手炉。”阿羊拿着手炉在我眼前晃了晃。
雪自上月月末就没有再停过,寒冷如同一场无法抵御的瘟疫席卷了整个天枢。
“姐姐……”阿羊唤了我一声,却欲言又止。
“我住太史府就好,何苦拆了你们一家。”
“这真是太好了!”我心里激动,放下针线便要起身,身子才离了地,小腿一麻,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
“环环相扣,倒像是无恤的作风。”
“我……我也欠他一句对不起。”

冬日御寒,动物皮毛制的皮靴最是保暖。无奈皮靴价贵难得,到了冬天,庶人之家只能在单层的鞋面上另加一层厚布,再用麻絮和干草填充其中用来保暖。我来天枢时随身只带了一块楚地水鼠的毛皮,路上给黑子做了一顶帽子后还剩下一小方,如今拿出来给阿羊做一对鞋面刚刚好。
“你要说什么?”我问。
“好。”我低头将花结死死握在手中,蒲草冰凉的叶片贴着我掌心,如针刺,如刀剜。
山中的大雪下了两日,停了两日,天枢的新总管于安给断暖数日的乾卦送来了一筐新炭。
“新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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