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匪君子

“唯!”我匆忙起身,逃命似的奔了出去,跑到门口又想起自己的破袄还丢在炉火旁,只得红着脸转回头拿了,复再冲出门去。
三个人一片寂静。
“远,走路也许要半年,坐车快一些,顺风的时候也可以坐船沿渭水一路行至浍水,晋都新绛就在浍水旁。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想去晋国?”于安把身子朝我靠了靠。
夫子家贫,能拿来换粮食的东西实在不多。原本堆在角落里的一摞竹简如今已经随他入土,现在除了几件衣服和一个黑褐色的素漆盒子外,剩下来能换的也只有他煮食用的一个吊釜
第一日,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夫子倒了我煎的药,我默默地离开了。
在那个落雪的清晨,青衣少年背着他的剑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我想,我会永远记得他和我们抵足而眠的夜晚,记得他在黑暗中同我说过的那些话,记得他向我描绘的那个外面的世界。

“累了就睡吧,明天还得把你那夫子追回来呢!”
“男儿识字求学是为有朝一日闻达诸侯,兼济天下苍生,你所求的又是什么?”夫子看了我许久,缓声问道。
“阿藜,阿藜是谁?”我贴在阿娘的怀里问。
“你根本没有想过,对吗?求学识字,不过是你借着家主的宠爱胡乱提的要求罢了。”
我扑通一声跪倒,心想,这回总算有机会谢他当年的收留之恩了。
“你们……都吃过了吗?”我想对于安说点什么,憋了半天只问出这一句。
革衣男子走到火炉旁,捡起我落在脚边的一卷竹简,惊叹道:“哦,这样小的年纪识字已非寻常,读的竟还是兵家之书!”
在他下葬后,我择了一日让四儿陪我去收拾他的遗物。
将军是在戏耍我吗?我真的可以识字吗?上次被他撞见我偷看书卷后,我还以为自己难逃一顿笞刑,可后来不知怎的也就不了了之了。今天,我如果不识好歹地应下,会不会被拖出去打上两顿?挨打,我倒是不怕的。如果挨上两顿打就能识字,我高兴都来不及。想到这里,我干脆把心一横,牙一咬,脑袋重重地往席子上一磕,大声道:“回将军,婢子想识字!”
“阿拾,你干什么?他身上还有伤!”四儿急忙下床去扶于安。
将军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下去吧,之后三日我都要会客,若不想被人要走,就老老实实待在房里。”
于安斯斯文文地吃了那片肉脯。作为交换,他让我第一次知道,天下原来除了秦国,还有冰天雪地的燕国、河川纵横的楚国、君子谦谦的鲁国、美人如云的越国。通过这个陌生少年的嘴,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外面的世界竟如此广阔。
“上面还有一个窝,我去看看!”我伸出手抓住一根粗些的树枝,一点点地挪了上去,“哈,这儿还有一只,这下够我们吃好几天的了!”我喜出望外,低头对四儿喊道。我伸手去拎鸟脖子,没想到窝里那只鸟居然还没被冻死,晕乎乎地回头啄了我一口,痛得我大叫了一声。
不分寒暑,不论刮风下雨,蔡夫子天天都背着他那黑色的破木箱子到府里来教我,以至于后来将军请他代为管教国君宫中如夫人的小公子都被他婉言推托了。
梦里的我变成了一只小鸟,金黄色的喙,殷红的脚,扑棱着翅膀站在将军的肩膀上。他骑着马奔驰在黄沙白草的西疆,我一飞冲天入了云霄。
“是我的疏忽,不是你的错。”将军叹了一口气,足尖一点跳上树来。他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柔声笑道,“别哭了,小儿若是生得丑,那叫这世间的其他女子如何自处?”
他认得我,他居然还认得我!我被一阵狂喜冲昏了头,完全忘了回话。
“这是你做的腰带?”四儿眼尖,一下子就看到漆盒里的另一样东西。
其实,我很想劝劝她,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于安是落了毛的凤,我和她是野地里啄食的麻雀,即便凑在一起分吃过几颗草籽,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更何况,他还有他的血海深仇。
第三日,我翻墙、煎药,等夫子喝了药休息时,我便在旁边磕磕巴巴地读他上次带来的书卷。
这是一条两指宽绣双排云纹的青色腰带,是我前年岁末做给夫子的,却从未见他用过。当时以为他嫌我手工粗陋不肯用,如今看来怕是舍不得用。
“上面还有吗?”四儿仰着头站在树下,大声喊道。
革衣男子一愣,随即大笑,朗声道:“也是,你府上的仆役着实有些少,回头我再赠你几个能干得力的。”
我一听他这话,立马就想起百里大夫看我时那张挑瓜拣菜的脸。“就你这晋人知道得多!”我哭骂着,一把将于安从床沿上推了下去,“贱民在你们这些贵人眼里从来就不是人,瓜啊,果啊,罐啊,釜啊,搁哪里不一样?搁得高些还值钱些,对吗?”
“我把夫子吓跑了……我丑……是怪物……”我哭得两眼发黑,只觉得自己将来无论到了哪里、长成什么样子,就算不被人看到奇怪的眸色也会被https://www.hetushu.com.com当作怪物。
这一次,蔡夫子家的大门洞开,我以为遭了盗,抄起门边的一根木棍就冲了进去。
这一夜再没有梦见任何人。天微微亮的时候我就冻醒了,回头看看于安和四儿都还睡得很沉,就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此时天色还早,我取出针线就着窗口透进来的晨光,倚墙补起衣服来。
于安见我哭得伤心,凑上来道:“你别难过了,秦国百里氏乃是大族,宗主百里裘是五羖大夫百里奚的后人,又娶了秦君胞姐为妻,你若在他府上为婢,也未必不如这将军府啊!”
回府后,四儿替我不值,嚷嚷着不学就不学,照样能吃能喝。但是我心里实在放不下,熬了两日之后,第十日又去了。
“禀贵人,婢子不识字,只……只是在擦拭书卷。”我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回道。
“对,害怕你这双眼睛的人只是看不透他们心中的敬畏。”
“你今天怎么又来了?庶民女子不能学字,你家将军实在太妄为了!”夫子冷哼一声,捻须凶道。
“阿拾,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啊?”四儿跪在我身边小声问道。
“呃……诺!”我用力点头。
我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他朝我微微一笑,挥手道:“去吧!”
“都等着你呢,我肚子都快饿扁了。”四儿在我腰上狠狠捏了一把,痛得我龇牙咧嘴,她方才解气,高高兴兴地捧出一只带盖的黑陶敦放到我面前。
“抓鸟……”我的声音忍不住发颤。
我坐在沙盘前哭了七日,想了七日,夫子临终前的话让我第一次有了闻达诸侯的妄念。
夜深了,屋里的三个小人儿相依而眠,头靠着头,肩并着肩,做着各自心里的梦。
我一听立马把木棍扔得老远:“不不不,我以为夫子家遭盗了。”
于安走的那天,我把两只烤熟的“吵死人”塞进了他的包袱。四儿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宿,等到真正离别时,两只眼睛肿得几乎看不到里面的瞳仁。
我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了下来,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四儿也吓得跪倒在地。
“这只更肥呢!”四儿笑得直拍手,“还有吗?”
这几日,四儿忙里偷闲替于安出了一趟城。她在城外的榆树林里找到了唯一一棵栗子树,然后用石头在树皮上刻了记号。于安说,如果他的家奴没有死,看到记号后就会想办法救他出城。四儿把事办得很顺利,可回府后却不小心饿晕在院子里,磕破了头。
蔡夫子原是晋国人,不知因为什么辗转到了秦国。他投入将军门下不过数月,听说要教养将军府上的一个孩子,心中不免自喜,以为自己的才学终于得到了家主的重视,因而有机会亲自教养他府上的少主。
“这还不明白?让你先回去,让我在这跪着呗。”我垂头丧气地跪坐在地上,“我今天这顿罚是逃不掉了,你先回去拿一只煮成汤,其他两只收拾干净了拿雪包了留着明天吃。”
我那时不懂夫子为何痛心,只以为是自己面貌丑陋吓到了他。
“将军,公子府家臣符舒求见。”门外传来家宰秦牯的声音。
我其实很想跟他说说话,但又没有胆子开口,因此,一个下午的时间都在开口和不开口的纠结中度过了。
可阿娘听不见我的话,她怀里抱着的是一只鸟。
之后过了几日,府里来来往往的人总算少了些。家宰让我去书房伺候,我便一早穿上新制的冬衣去了。等我到书房时,将军已经坐在里面。我赶忙行礼,跪坐在他身边。
梦里的我变成了一只小鸟,金黄色的喙,殷红的脚,扑棱着翅膀站在将军的肩膀上。他骑着马奔驰在黄沙白草的西疆,我一飞冲天入了云霄。在那云雾缭绕的地方我见到了阿娘,她抱我在怀里轻轻地摇着,轻轻地晃着,她的嘴贴在我耳边,她说:“不要去晋国,不要去晋国,我的女儿不要去晋国……”可她又说:“去晋国,去晋国,我的女儿要去晋国找阿藜……”
“你别怪她,她就是颗栗子,一有火就乱爆。”四儿瞪了我一眼,对于安歉疚道。
“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跳坐起来一把抱住四儿,哇的一声就哭了,“将军刚刚差一点就要把我送给百里大夫了!我破袄里的烂草也全抖在他书房里了。他现在肯定讨厌我了,他肯定后悔当初带我回家了。四儿,你说他明天会不会让家宰把我送到百里府去啊?我不去,我不去啊——”
滚雪球,塑雪俑。塑一个你,塑一个我,塑一个他。银白的月光下,三个用雪堆的小人儿紧紧地挨在一起,夜的寒气在它们身边弥漫,它们洁白的面庞上却有晶亮的笑颜。
“怎么?拿了棍子要打我这老头子吗?”夫子端坐在书案前,看m.hetushu•com.com我一脸凶相地冲进去,出声呵斥。
我记性好、学得快,将军平日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教导我,于是他就特别从门客中为我挑选了一位才学出众的夫子。
夫子没有后人,他临终前让我把他留下的东西都换了粮食赠给城西卖浆水的哑婆,以报答她当日的救命之恩。
夫子说,他原是晋国人,自小聪明伶俐,勤奋好学,但是他的不幸却源于他有一个博闻多识、通天彻地的同胞弟弟——晋太史墨。在晋国,人人只识太史蔡墨,却不知世间还有他蔡书一人。他一直活在弟弟的阴影里,最后还因为一个女人,被亲弟弟赶出了晋国。年轻时,他辗转各国始终怀才不遇,人到中年又丧妻、丧子,到老了也只收了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弟子。
“小儿顽劣,以后再不许爬树了。”
柏妇只花了两天的时间就给我做好了新衣,我想寻个空隙穿上新衣向将军道谢,却迟迟没有机会。雍城的人仿佛一夜之间都知道将军要在都城长住了,拜帖络绎不绝地递进来,将军的书房里每日都挤满了高谈阔论的士族。
“没事,是我不好。我忘了,这里也是她的家。”于安从地上爬起来,一个“家”字从他口中吐出,竟带了比苦荼蓼更苦的味道。
完了。
“将军!”我心中大惊,脚下一时没踩稳,竟倒头摔了下来。
我心里一暖,磕头道:“谢家主!”
第七日,喝完最后一帖药,夫子已经能下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竹扦子把我赶走,因为我这几日已经吵到他双耳生茧。
这时,一件深蓝色的长袍披在了我肩上。我艰难地哈了一口气,抬起自己冻僵的脖子,透过白茫茫的雾气,只见将军一脸担忧地站在我面前。

我瞪大眼睛从噩梦中惊醒,黑暗中,那个晋国少年正用星子般的眼眸看着我。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晋国人,于是我问他:“晋国在哪里?”他愣了愣,说:“晋国在秦国的东方,它的南方是楚国,它的北方有鲜虞和燕,宋国、卫国、齐国在它的东方。”
天冷屋寒,手指易僵,我缝上几针,就不得不停下来搓搓手。
蔡夫子见到我时,颤抖着双手说不出话来。我索性不去管他,径自拿了个陶罐煎起药来。
我用脏兮兮的手拉着他月白色的衣领,抽泣着道:“将军,我不是妖怪,也不是山鬼,对吗?”朦胧的月光下,身旁人的笑颜温柔到让我全然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将军,而自己只是个卑贱的小奴。

我握紧自己的手,怔怔地看着地上眉头紧蹙的少年。我这是怎么了,他是他,他和他们不一样。
“哈哈,大善!”将军似乎很高兴,笑着伸手将我薅了过去放在身侧,又伸手打开案几上的一卷竹简道,“那今日,我们就从这一卷开始吧……”
有那么美的山鬼吗?我闭上眼睛,听于安在我身后絮絮地说着。
正当我为夫子悲凉的一生唏嘘难过时,夫子却笑着说:“阿拾,你若是个男儿该多好,那等你名扬天下的时候,人人都会知道你的夫子是我蔡书。”
“啊——”我大叫着拼命用手去抓树枝,可一连掰断了两根树枝都没能让自己挂住。我闭上眼睛等待剧痛袭来,可预期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将军双手一伸,将我稳稳接住。
将军嗯了一声,又问:“你可想识字?”
“你们在做什么?”
“你真不知道?!”
我弯起嘴角,然后沉沉睡去。
是将军回来了吗?我壮着胆子抬起头,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自己的短袄破在后背,补得难看些也就算了,可看着于安肩头那些参差不齐的针脚,我实在觉得有些丢脸,于是又在上面补绣了一朵歪歪扭扭的木槿花。
夫子既然这么热心,按说我的求学之路也应该一帆风顺。没想到老夫子一见了我,结了冰的胡子都被气得翘了起来。他颤抖着双手吐不出一个字来,扔了书箱便冲出府去,从此一病不起。
…………
“上树抓活鸟?你难道还生了翅膀不成?”
将军挑了挑眉毛,转头去看书卷,不再理我。书房里忽然变得好安静,耳边只剩下将军绵长的呼吸和我怦怦乱响的心跳声。
“子昭,你瞧这一地烂草。看来,这小儿果真不喜我啊!”跑到书房外,耳边传来革衣男子大笑的声音。
“不,我不去晋国。”我看着头顶黑漆漆的木梁摇了摇头。
过了午时,将军才出现。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了一卷竹简坐在案后细读,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
“因为你是我捡回来的宝贝,因为我期待着你长大后的样子……”将军轻笑着说完,而后抱起我从树上一跃而下。我俯在他肩头呆呆地望着他下巴上青青的胡楂儿,第一次对长大、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结果,这一教便是四年。
四儿笑得合不上嘴,我把鸟往她手里一递,指着头顶的树冠道:“可能还有两只在窝里,你等着,我上去看看冻死了没。今天保证让你和于安吃顿饱的。”说完双手抱着树干极熟练地爬了上去。
“没脸没皮的臭丫头!”四儿听了我的话破涕为笑。她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https://www.hetushu.com.com你就留着这个吧,不值钱。”四儿从被子底下找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随手递给了我。我接过来一看,正是夫子常常挂在手边把玩的一只深褐色陶制双头雀鸟,样子虽然粗糙怪异,却是夫子的心头爱物。
第二天清晨,家宰一打开府门就看见老夫子顶着一双黑乎乎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下巴上的胡子都已经结了冰霜。
四儿看了一眼我丢在地上的袄子,虽不太明白我的话,却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脑袋。
书房一日后,将军对我的宠爱让府里的人都惊掉了下巴。一个卑贱的孤女突然有了一位姆师,她不用再熬夜剥麻搓绳,不用再替府里的仆役们清洗衣物,她每天只需坐在书房读书、调墨、习字。
这事让夫子大受刺|激,他左思右想,最后实在被我缠得没办法,就答应下来暂时教我三个月。
如果于安要继续在府里住下去,我们就必须先解决一个问题,那便是吃。三个长身体的孩子,靠府里分来的那几口黍羹哪里吃得饱。于是乎,我就把主意打到了那几只“吵死人”的身上。
“那你呢?”四儿皱着小脸问。
“你在上面干什么?!”树下突然传来一声厉喝。我低头一看,只见将军背着手站在四儿身旁,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这一切莫说其他人觉得奇怪,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不知道——不知道——”我裹着被子滚了一圈,闷闷道。
我知道夫子在担心什么,于是几步跑到窗前的沙盘旁,拿竹扦子写起字来。
看到紧锁的大门,我无奈,只能从围墙上翻了过去。
我有口难言,只能瘪着嘴,用乞求的眼神望着自己期盼了四年的人。
四儿兴冲冲地跑到门外盛了一敦白雪,说要给于安捏只雪兔,我却怂恿她和我一起到院中塑个雪俑。此时的我们不是稚子年少贪玩,只是想尽自己所能让身旁这个博学广知的少年暂时忘却自己此时的困境。
七年,好遥远的七年。在这样的乱世里,像他这样的身份,能活上七年并不容易。可我还是用力点了头,因为无论过多久,我都会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于安走后,四儿很伤心,因为她失去了她人生中喜欢上的第二个人。但我告诉她,她永远不会失去她人生中喜欢上的第一个人。
撒下草籽的第二日,我和四儿一大早就跑到东边院子里找那几只“吵死人”。果不其然,我们在大树底下找到了一只,看那样子它已经冻死了,拎起来沉甸甸的,和府里养的鸡差不多大。
“阿拾……我叫阿拾。”我结结巴巴地回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好像比我梦里的更加好看。
嗬,这个晋人知道得可真多啊……
前年春天,我和婢女们一起出城采葛,野地里跑久了,发现有一种草籽,鸟吃多了就会像人喝醉酒一样原地打转,就算飞也是歪歪扭扭的。我曾尝试着去抓这些“醉酒”的鸟,但它们毕竟会飞,十只里能逮到一只已是大幸。后来,我就想着要把这法子用到冬天,这样不用我去抓,只要在树下撒上草籽,再等上一晚上,“喝醉酒”的鸟飞不到窝里自然就冻死了。
夫子沉默,似乎动摇了几分,但很快又摇了头:“把你教好,怕是难于上青天。”
我花了半个时辰扫清了书舍外的雪,又按例在屋内生起了炉火。
“阿拾,是个好名。”将军念着我的名字,眉眼之间似有笑意。
“原来你在这里……怎么,难道躲起来夫子就能回来?”将军找到我时,我已经躲在后院的大树上哭了一整天。
“拭卷?用手不成?”革衣男子用竹简抬起我的下巴,他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嘴角忽然一扬,转头对身后来人道:“子昭,这小儿生得有趣,不如送给我吧?”
“家主,我知道错了。”我的两片嘴唇几乎冻在一处。
将军看了我一眼,叹声道:“大火里没有烧死,现在又要跑到我家树上寻死吗?”
“那你……”于安欲言又止,忽然他用手臂支起身子,低头俯视着我的眼睛,抿唇道,“阿拾,你的眼睛,为什么……月光下你的眼睛……”
“不是的!”我忍不住大声反驳,“我识字是为了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贵,什么是贱,什么是这世间的运行之道。况且,我不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些,才冒犯了夫子吗?再说了,如果夫子能把我这小女子教好,不是更显得夫子有才学吗?”
“嗯。”听着耳畔平静有力的心跳,早已经虚脱的我一头栽在将军怀里沉沉睡去……
我磕头告退,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怀中的木盒。木盒里齐齐整整地放着一卷素白的蚕丝、一卷淡黄色的细麻,还有一方艾草色的帛布。我看看自己身上没了夹层的冬衣,摸摸漆盒里滑手的丝麻,再回头瞧一眼身后温暖的书舍,心里顿时涌进一股热流。这热流流经全身,让我整个人暖融融的,如泡在温汤里一般,耳畔夹冰https://m.hetushu•com•com带雪的晚风都突然变得和煦起来。
于安对我逮鸟的计划很是好奇,他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做弹弓、不设陷阱,只把一袋草籽撒在树下就算完事了。
“夫子这几年得的赏赐都换成了书简,别说是币子,就连衣服、吃食对他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我打开漆盒,从里面取出十几枚币子交给四儿,“这还剩了些,收好吧,到时候一并交给哑婆。”
“这些东西也只够换一釜粟米。蔡夫子的日子过得也太潦倒了。”四儿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感叹道。
送给他?!我脑中一炸,慌忙朝他身后望去。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将军教我启蒙用的这卷书正是后人极为推崇而当时却甚少为人所知的吴国大将孙武所著的兵书。只这一本兵书,之后却救了我好几次,但这已经是后话了。不过,有的时候,人的命运真的往往取决于一个小小的选择、小小的决定,在机会来临的一瞬间显示那么一点点的勇气也许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门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如水的月光与满地皑皑白雪将外面照得犹如白昼一般。
夫子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我想到他此时此刻的处境,忽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人了。
叠好衣服放在床头,床上的两个人还缩在一起睡得香甜。我替四儿拉了拉被子,转身出了屋子。屋外的积雪堆得越发厚了,脚踩在上面吱吱嘎嘎一阵乱响。太阳这会儿刚刚升起,微弱的阳光穿过银装素裹的树枝投映在雪地上,不甚明媚,却照得眼前一片晶亮,很是好看。
“不,”我吸了一口气,把腰带和整理出的衣物放到了一处,“绢底绣的腰带兴许还能多换几把粟米。夫子刚入秦时中了暑气,若没有哑婆送的那一碗浆水,我也遇不上他。这样说来,哑婆于我也是有恩的。”
这黑陶敦原是将军盛熟黍、熟稻的器具,因为裂了一个大口子才被四儿从家宰那儿讨了回来。我知道,但凡她拿出这只黑陶敦就意味着这一顿有好吃的了。果不其然,栗子粉蒸菰籽饭,饭上居然还放了两片薄薄的酱红色肉脯。上次吃到肉是什么时候?七个月前夏祭的时候?我咽了口口水,伸手便要去抓那肉脯。四儿一声轻咳,我连忙抬头对于安道:“你是客,你吃肉。”
我扑通一声连忙扑跪在地上。
将军含笑答谢,转头对我吩咐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将军带着我四处求巫问医,可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留住他。
“这个拿回去。”将军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榆木黑漆小盒递到我手上。
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将军皱着眉头看着我,看样子很生气。
门外,有积雪压断了树枝,在那声脆响里我听到了一个陌生却温暖的声音。
第二日,我照样翻墙进去煎了药,只是递药前重申了好几遍“一袋黍换一把药”,结果他又吹胡子又瞪眼,最后把药喝了。
第二日,我从家宰口中得知,将军回府后听闻蔡夫子一事后自责不已,觉得是自己的疏忽伤害了夫子的尊严。原来,按礼,别说庶民、奴隶不能识字,就连贵族家的女儿都只能在姆师的指导下,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学习女事。因而,当蔡夫子得知将军要他教导府中一个小婢子读书识字时,就以为将军是轻视他的才学,故意戏耍嘲弄他。
我低头一看,发现短袄里潮湿发霉的烂草竟被我撒花一般抖了一路。
“我不是山鬼。”我直直地盯着他。
待到太阳西沉,将军终于放下书卷。我起身去寻火石。一盏青铜跪俑树形灯由下至上共七只灯碗,待我踮着脚将它们一一点亮,整个房间便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色光晕。
“你现在出城安全吗?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
“那它离秦国远吗?它离雍城远吗?”我似懂非懂地问。
“那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四儿一眨眼又滚下两行泪来。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夫子为了我耗尽心力,须发尽白。临终前,他靠在床边断断续续地同我讲了很多。
“怎么又掉眼泪了?”四儿拿帕子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伸手把腰带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蔡夫子现在也用不上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做个念想儿吧!”
抱着这样的信念,蔡夫子当天天还未亮就背着书箱等在了府门口。
良久,将军咳嗽了一声,冲四儿道:“你先下去吧!”而后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
“子昭,你可真会挑日子啊,雍都这半月数今天的雪最大,你偏赶在这时候回来。”说话的是个身穿韦革裼衣的中年卿士,他推门而入却不往里走,只笑呵呵地看着门外。“既知雪大,百里兄又何苦出城相迎?”
“我就留着这个吧。将其余的东西打个包袱,要趁日中集市上人多的时候赶紧换了去。”我把陶鸟装进https://m•hetushu.com•com贴身的小挂袋,又和四儿一起把值钱的东西包了包,去了西市。
“有!我扔下来,你接着!”我在鸟窝旁的树杈上发现一只,顺手扔了下去。
唉,唉……我唉声叹气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哼哼着爬上床用被子捂住头,不想说话也没脸见人。四儿不知道我方才的遭遇,还献宝似的凑在我脑袋边小声道:“阿拾,你知不知道将军已经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给你拿了什么好吃的?”
他一怔,随即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难以言喻的哀色,他连忙想要解释,可我已经把脸转开了。我这双眼睛是我身上最深、最丑的一道疤,他看得,却揭不得。于安无奈地躺了下来,我背对着他。过了许久,他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胛上,如梦呓般说道:“阿拾,你知道吗?在楚人的传说里,山鬼是住在大山里的神灵,她喜欢戴着香草花冠,骑着虎豹奔驰在森林里。她很孤独,但她生得很美,比世间所有的女子都要美……”
夫子说完这句话,便含笑而逝了……
他低头看着书卷,随口道:“我让家宰给你做了几双新鞋,上次爬树穿的那双就扔了吧!”
得知缘由后,我收拾好了夫子丢在府里的书箱,又问了家宰他的住处后,就一个人背着十几卷书找上门去了。
将军抱着我在雪地里慢慢地走着,我靠着他的脖颈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二月春风的味道,虽然带着丝丝寒意,却让我莫名地感到安心。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在雪地上,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我突然希望这条路能一直没有终点,那样他便能抱着我走到永远了……
周王三十五年的冬天,整个雍城被雪埋了一层又一层,夫子在来将军府的路上摔了一跤,回去后就得了伤寒,至第二年岁首已经病重不起。
我满意地将火石塞回自己怀中,一转身,却发觉将军正站在我身后。我高高地仰起头看着他,身子几乎有些站不稳。
我自小记性就比旁人要好,看过一眼的花样子很快就能一针不差地绣出来,看书也是一样,即使是不认识的字,多看两遍就能记住写法。我现在在沙盘上写的,正是这几日念的那卷书册,虽然不懂上面讲了些什么,很多字也不知道该怎么念,但是如何写却都已经默记下来。
我笑了笑,安慰她道:“没事,将军心软,待会儿就会放我回去的。你快去吧,我还等着晚点回去喝肉汤呢!”
将军叹了一口气,长手一捞,把我抱了起来。我坐在他左手的臂弯里,一张脸热得滚烫:“我已经八岁了,小儿才要人抱……”
“我……”我正郁闷该如何解释,那只啄了我的胖鸟居然晃晃悠悠地从树上飞了下来,在将军脚边踉跄着走了几步,然后一头撞在他腿上晕了过去。
“嗯。”少年慎重地点了点头,转头看着我道,“如果七年后我还活着,我一定回来找你们。”
“小儿可有名?”将军一撩衣摆在我面前蹲下。
“都躲了那么多天了,应该没问题。只要出了城门,就会有人来接我。这几日……多谢了!”于安红着眼眶哽咽着。
我其实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线紧紧地牵着我。对我而言,书房里的那些书卷比锦衣美食更加吸引人。
我去时,蔡夫子已病了好几天。他只身来到秦国,身边无人照顾,之前将军亲自登门致歉送过两个婢女给他,但都被他退了回来。
“嗯。”我盯着将军说话时偶尔扇动的睫毛,傻笑着狂点头。
“吵死人”是我给一种长着黑色尾羽、红色面部的胖鸟取的名字。这几天不知从哪儿飞来了这么几只鸟,每天清晨、黄昏站在树上咯咯地乱叫,叫声响亮,老远都能听见。
“我可等了你四年了,这么大的雍城除了你,就没人敢和我上摩崖山夜狩。”革衣男子搓着手转身来寻火炉,我还没看清竹门边上颀长的人影就被他抓了个正着。“哎!这是哪里来的垂髫小儿?”他看着我,讶异道。
“婢子不敢。”我心中疑惑,不敢造次。
将军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笑着从革衣男子手中取回了那卷落地的竹简:“国君今日又赐了你百里府十名寺人,你何苦再从我这里讨个小儿?”
四儿无奈,只能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我跪在雪地里,膝盖下的积雪很快就融成了冰水。想我这身上已经到处都是毛病,再跪久些怕是连这腿也要废了。我苦笑一声,把手垫在膝盖下,露在衣服外的地方很快就全都没了知觉。
“你这小儿乱画些什么?快回去吧!”夫子踱步过来看了一眼,惊得大呼“不可能”。
青巾束发、儒衣胜雪的将军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我看着记忆里那张天神般的面孔,心里又惊,又喜,又慌,又怕。列国之中,士族间转送奴仆是极寻常的。只要有人开口求取,几乎没人会拒绝。难道我四年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就要被转送他人吗?不,我不要——
“将军,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我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生怕一松手他就会像一阵烟消失在夜色里。
“不是将军的错,是小女放肆,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我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响头,“夫子,阿拾真的想识字,求夫子成全!”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