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我的爱人

身边的朋友闲暇时总会来看望他们。
那是五年前了吧。明媚的四月,一切都是轻软温暖的。
这是他们说的最多的话,别的,太苍白。
一天一天,伤痛结了疤,碰到不再觉得疼,而思念,也不再那么盛大。她发现,看到他留下的所有东西,已经不再那么刺目惊心了。
哦。她快活地应道。恍惚过后,当她看着那对恋人用一种莫名的眼神望向她的时候,她才惊觉自己被那么多诧异的目光围着。
傻丫头,等我去接你。
他俩听了笑,笑得肚皮都要爆开的样子。
她去图书馆还书,随便想再借几本书等过几天远游的时候带着。
救护车上,他握着同事的手,说:跟小念说,好好生活。说完,他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
傻丫头,好好吃饭。
他笑,说:是呢,总不能因为要死,就放弃活着呀!
很多从前无心的话,或许都会在将来开出相应的果。他们的梦,造得很美。
顾念,好好生活,别让他不安。
他们一起住老式的筒子楼,一起骑着自行车去杂乱的市场买菜。一如一对居家过日子的小夫妻。
她这样喃喃着,眼泪就跑了出来,一行行的,像跌落的水杯,一泻而下。
直到一年半前——四月二十六的上午。
好,那就在一起吧。
结果,车子还在楼下的车库里停着,撒哈拉,成了一个再也不能及的地方。
还有个大院子,可以种花种菜,天暖的时候还可以喝茶乘凉。
感觉有些凉意,她从睡梦中醒来。顺着风进来的方向望去,原来是昨晚睡得太迟,恍惚中窗户也没有拉好,留下的缝隙里,便来了这些风。她想她应该感谢这份凉意的,不然,冗长沉重的梦,真不知道何时醒,直把人要累死。
她笑了笑,又看了看那个幸福中的小女人,然后默默地在他们前面下了车。
或许是周末的缘故,地铁上的人很少。
那年,他二十六岁,供职于一家台资地产开发公司,差不多算得上是个后备精英。而二十四的她,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文字工作者。
只是,她的梦里,他总不来。
像一段落入俗套的桥段。两只手被同一本书吸引了去,手背轻撞了一下。男人急忙说了句“对不起”。
她笑着回:不如咱们去开荒吧,也弄个瓦尔登湖出来。
傻瓜,怎么会有不好呢?看,又胡思乱想了。
如今,他是否还在惦念她呢?https://m.hetushu.com.com
他说:我们一起周游世界。
傻丫头,要下车了。
我已经派车去接您了,请您……请您来趟医院,我……
他每天早起准备早餐,她呢,就窝在沙发里看着他忙活。她一副严肃的模样指指点点,就像一个苛刻的监工头。
陪陪你多好。
没有开车。他离开一年半,车子就闲了一年半。买这部车子前,他抱起她在空中转了个圈,一脸热烈地说,就用这部车子,带着你环游世界吧。
她低下头,深呼吸了几下。再抬起头时,一双眼睛还是不由得看向那对爱人。
她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冷,像被吹进了一阵冷硬的风,直往她的腰际钻。是呢,从前,她的腰际也这么停留着一只坚实的大手,那些日子,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了。
再后来,她就醒了。是一阵电话铃声把她从那个疲累的梦中解救出来的。她还想,等他回来,一定要拷问他,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扔在雪地里。
树上刚长出新绿,桃花刚吐出粉色的蕾,玉兰花的骨朵还没长好,迎春花的艳黄色一片荼蘼。
傻丫头,叫得多好听啊。她想着,把布包里的花束整理了一下,然后又转身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就像望着那个院落里的自己。她说:傻丫头,我们再见吧。
他说:等着,我们一定会有一所带院子的住处的。
她捡了个靠门的位置站下。仿佛他不在身边之后,她就习惯了站着,因为没有肩膀供她依靠,睡着的时候也没有他唤她醒来,她怕自己陷入一个长而累的梦里,总不醒。
她想,他们真好,都孕育了他们的小宝宝;他们真好,还可以一起去远游。她看着男人把手环在女人的腰际,那么坚定那么妥帖,就像为他们的爱,撑起了一个坚固的世界。
她突然有点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了。从前,他们还为此辩论过。
一间三十平的小房子,被他们布置得温馨而有朝气。
不会,当然不会。你每天都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来不及生厌呀!
不用操心吗?这次,他是真的不再为自己操心了。她坐在医院的走廊里,自己念叨。那些太过灿烂的日子,原来真的是需要用寂寞来偿还的呀。
……
之后,她用一种可怜兮兮的表情说:我们还这么贪玩,等等吧。
她看着他,抿着嘴笑,只不过擦着皮肤轻轻那么一下,有什么hetushu•com.com可抱歉的呢。所以她脆响的笑声响了起来,说:这么郑重。
之后两年,他载着她去了很多她心心念念的地方。他还说,怎么也要去一次撒哈拉的,到时候,我们把车子空运过去。
浇浇花,剪剪叶,植物的生命力总是比人的顽强,它们长得都很茁壮。夜色一来,她把他书桌前的灯打开,十一点再准时熄灭,然后和他道声晚安。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穿上一件粗针织的毛线外套,浅驼色的,他说过,这样轻软安静的颜色,最是适合她。可曾经,他也说过,如他这样稳重可靠的男人,也最是适合她。
她想:这一定是个踏实稳妥的男人,有一副可以依靠的肩膀。再看女人,女人是个孕妇,看上去月份应该不大,若不是她身上那件绛紫色的防辐射服,可能很难让人看出她是个准妈妈。女人齐耳短发,模样很恬静,清瘦高挑,光是这么看上去就觉得定是一个温良和顺的好妻子。女人穿一件素色衬衫,衬衫外面套着一件鹅黄色的针织开衫,朴素柔和的颜色,让人看着很舒服。
他说着,拿出存折给她看。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她听不到,电话怎么挂断的,她也不知道。她只是突然觉得冷。四月末了,天气已经很暖了,窗外的阳光明朗朗的,可她就是觉得冷,就像刚从大雪地里走出来一样。
怎么不去坐呢?
她回:嗯,好像是,很久很久了。
她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来和他告别。
“即使以为自己的感情已经干涸得无法给予,也总会有一个时刻一样东西能拨动心灵深处的弦;我们毕竟不是生来就享受孤独的。”是的,没有哪个人是生来就享受孤独的。那些盛大灿烂的爱情过后,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往下走,因为,生活,总会给你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其他的,由不得我们操心。
她这样想着,嘴角稍稍上扬了,一些说不明意味的笑,一闪而过。
男人说着,举起没拎挎包的那只手摸了摸女人的头发,一脸笑容里全是疼爱。
他听了,刮了下她挺翘的小鼻子,说:傻丫头,等你玩够了,咱们就去山里盖栋木房子哈,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日子安好,风轻云淡。仿佛外面的世界,和他们毫无关联。
那晚,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下着大雪,很大很大的雪,他和她在白雪地里跑,深一脚浅一脚的。他跑在前面,她在后https://www•hetushu.com•com面追,边追边喊:等等我呀,你等等我呀。可是,他像是听不见,真的听不见,不然,怎么连个头也不回呢。后来,他消失在一片苍茫的雪原上,留下她站在那里,傻傻等着。忘了哭,也忘了喊。
那么,到底会不会呢?她固执起来,往往像个孩子。
那天,他拿着存折站在她面前,神秘地说:我想,是时候造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了。
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但又带着那么一点点的冥冥注定。
他去工地验收,为了救一个工人,他挡住了从天而降的石板。
年轻真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人忘乎所以,也可以包容一切的荒唐轻狂。
那天,熬了一宿把要交的稿子赶出来,她才拖着哈欠连连的身体上了床。
傻丫头。曾经,那个人也这么叫他。他说:
她惊得嘴张得老大,都能塞进去一个拳头似的。
车子驶过两站,上来一对年轻的爱人。他们似乎要去远游的样子,很大的一个拉杆箱,一个灰绿色的大挎包,还有一个黑色的双肩背。这些,都挂在男人身上。
她写了很多书,每部里面都有他的影子。她借书里的人物来温习他们的爱情。
“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我是,您是……她话还没问出来,突然就觉得心里一阵难过。她不知道自己难过什么,总之,她很不舒服,觉得胸口有些闷,有些疼,似乎要喘不上气来的样子。
她常常孩子气地问他:人们说,再怎么相爱的人,待长久了,都会生厌。那么我们呢,是不是会很快走到那一天。
他们把可乐瓶子涂上油彩做花瓶。窗台上,码满了一排颜色不一的小花瓶。里面有挺直的绿竹,有清奇的兰草,当然,还有花。太阳花、扶郎花、小雏菊、风信子、小苍兰、海芋,每隔三五天,就换一支,那些开得太满的,她就把它们倒挂起来,做成干花。
他叫了他很多年的傻丫头,于是,她再也聪明不起来。她记得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傻丫头,要我怎么放心你呢。
所以,那就在一起吧。
当然,他们还是搬进了一座有院落的房子。虽然在郊区,很不方便,不过好在,他们并不需要长途跋涉去做些什么。
几个相知的人或畅谈或说笑,很是快乐。
傻丫头,记得多带件衣服。
她听了,嗔着打他。
半年后,他站在她面前,说:我们相爱www.hetushu•com•com很久了呀。
得知消息的朋友陆续赶来。
怎么就那么不矜持呢,一个女孩子,没遮没拦地笑了半天,倒把一个大男人羞红了脸。
四间房。一间做工作室,他设计图纸,她阅读写作。一间起居室。一间休闲。正中间的一间做大厅外加餐厅。
而后,他去买了辆车。他说:你那么懒,我们需要一部座驾。
他听了先是错愕,仿佛想破脑袋都想不通她怎么会凭空问出这样一句话。然后他说:你这个小脑袋里都装的是什么呢?以后可不许写作了,不然真是要害苦别人。
但是他没要那套房子。他说他梦想的住处一定要有院落,他说等有一天,他要把一座有院落的房子送给他爱的那个人。
一年后,他的才华终于得到了回馈。由他设计的一座公寓销售很是成功,他也因此被公司奖励了一套公寓。
讨厌的家伙,跟他说过很多次,要把那扇窗子修一下,看,到现在都还四敞着,把房间都吹冷了。
他说:那就向阳活着吧,不想曾经,也不想以后,只要我们知道身边有人陪着,就好。
突然,她觉得心里有了个想法。她想要出门去,去看看那个人,她怕春雨清冷,使他寂寞可怜。
看到这里,站在一旁的她,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眼眶顿时热了起来。
其实,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她说:你们走吧,我还没有好好和他告别呢。
那么,她自己呢?
那些事不在我们的控制范围内,所以,我们只要在我们能做主的生命里,好好活着,快乐活着就好了。其他的,又何必操心呢?
她一头雾水看着他。
他听了,涨红的脸上堆起尴尬的笑。
她记得自己说:可如果没有过去那些虚幻的堆砌,生命还能依靠什么来证明它存在过的事实呢?又或者,人、人生、具象的生命,都是意识制造的一个假象。不过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努力爱,努力活,努力快乐啊,就算是个梦,也要把它造得好一点啊!
她记得他们最后辩论的一句话——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
那天,他们辩论,妥协,认同,各自都有各自的坚持。而最终,酣畅淋漓的辩论让他们成了一对“故人”。
是时候去见他了,和他好好告别。他已经走了那么久,但她却和*图*书一直没有跟他说“再见”。她突然想起来昨晚看到的一句话,“我终将遗忘梦境中的那些路径、山峦与田野,遗忘那些永远不能实现的梦。”
这样的好日子,他们过了两年。
原来这就是爱情。
她坐起来,一双眼睛望着窗外。窗外一片清濛,潮湿的水汽让一切都看不清晰。她又往窗前移了移身子,方才发现,原来是落了雨。
请问……请问是顾念吗?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很陌生,语气也有些迟疑。
她记得他说:多么悲哀的人生,多么悲哀的爱情。我们终其一生去成全和追逐的,不过是一个虚无的梦。
而后,又是恋人。
可是她悲观,反复读着那句话,直到眼泪落在字上。她抓住他的手,问:怎么办,我们这么好,这么好,以后如何承受那些不好呢?
那天,他们谁都没有借阅那本书,倒是跑到图书馆外的台阶上,聊了一个下午的《百年孤独》。他们谈孤独,谈死亡,谈理想,谈生活。就像两个相识已久的人,不,或许更像是两个灵犀相通的人。
整理他的东西,像他还在的样子。早上和他说着话准备早餐,她说:你看,我有好好吃饭哦,你呢,也不许忘了。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看书,一句一句小声读出来,她说:你看,我都不和你争论了,以后都不。
傻丫头,不会等太久的。你就会拥有你的山间小屋。
熟悉的电话号码。她上来就喊:快点回来,我要审问你。
他们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仿佛说什么都是徒劳的。谁都不能代替他为她做什么。这么多年,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他们的院落,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气息,和这个世界平行却不交错。
公司高层赏识他的才华,也尊重他的决定,便把那间公寓的房款,以不打折的形式全款付给他作为奖励。
傻丫头。
他们两个人和她并排站在门口的位置。旁边原本是有个年轻人要让座的,女人先是看了看男人,然后向那个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
那一天,她永远地失去了他。
傻丫头,吃胖点才有力气啊。
他们都说他俩是一对神仙眷侣,全然不食人间烟火的山外之人。
真的会呢,你看,飞机会跌落,火车会出轨,好好的地方会地震,而我们,也会生病。
她忽然就想起三毛的那句话: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
他们的相遇,他们的相知,他们的陪伴,还有他们想做的事和未完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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