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祭,投剑还情(三)

十一忽打断他,“你姓宋!”
十一遥遥眺了一眼被密林遮蔽住的宁献太子陵墓方向,便先走向济王墓。
宋昀静默地立于榻前,脊背有些僵硬,却柔声叹道:“济王已依礼安葬,府中亲友我们也已妥加安排,下面我会留心着,有合适的宗室子弟便过继过去承祧济王,也可免他后继无人。如今你只安心养病要紧,凡事万不可再思虑太多。病由此起,还不肯保重,真叫人……”
她咳了一声,继续向花花笑道:“我以一生心力,换他江山稳固,够不够还欠他的情?”
宋昀眸光一闪,敏锐地盯着她。
宋昀坐她身侧,微笑道:“你也就这时候像个正常女人。方才又问过太医,说伤势无大碍,便是咯血之疾,若能少些思虑,再辅以药物,也不难治。你习武之人,体质原不弱,若肯看淡些,看开些,指不定这病早就好了。”
她的眸光便不觉间柔和,“阿昀,若我当日不肯入宫,你大约也不会真的容忍施铭远把持朝政,为所欲为吧?”
宋昀静默片刻,低叹道:“嗯,总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你病上加病。若真有个什么,叫我和维儿怎么办?”
宋昀便目光冷凉地睨向她,哼了一声道:“当日我便说了,你休想!若你不争气,真的弃我而和-图-书去,我绝不会再养着维儿,更别想我费尽心力收什么皇权,复什么故土!”
十一叹道:“其实我该更相信你些,相信你绝不是对大楚江山、对天下百姓毫无责任心的男子。若我不入宫,你一样会是大楚尽心尽力的好皇帝。”
七七四十九日,七魄散尽,便可往生别处。故而断七便意味着逝者连魂魄都已离开阳间,与生者再无交集了。
虽是大楚君主,但此刻他低眸垂睫的模样澄净明洁,宛与初见时的清澈少年无异。
剧儿扶十一下轿时,太子湾和当年一样安静,并未因多葬入一人便显得纷扰。
十一看从人摆好祭品,上了香,走到汉白玉墓碑前一笔一画慢慢抚过宋与泓的姓名,又抚向那生卒年,嗓音早已哑了,“泓,我来了。我来看你和询哥哥。你看,天真蓝,云朵也漂亮……就和我们那些年淘气打架的时候一样,很漂亮。可惜,这时节,没法给你们折梅,只好先敬你们一壶美酒。”
他侧过面庞淡淡地看着窗外风光,片刻后便转过了话题:“柳儿,再隔两日,便是济王七七之日。你仔细养着,若能养得好些,或许还可以送济王一程。”
十一逗着维儿,看他小手掌不知何时紧握住她食指,唇角便有漫不经和*图*书心的笑,“也好。我会将维儿带去,让他瞧瞧维儿的模样。想想与泓也够刁钻的,维儿的生辰,恰是他的死忌,这是再不许我忘了他呢!不许我忘了,他允文允武,避居京外,却被重重算计逼迫而死……”

维儿难得出门,一路被晃悠悠地颠着,居然也格外乖巧,直到此刻都安静地睡在乳母怀中。
他一边说着时,一边已抱着维儿离开,再不要从人帮忙。
她也不要侍儿动手,令她们在稍远处候着,自己执壶上前,倾酒相酹。
如此聪明,却又如此固执;如此机关算尽,却又如此简单通透。
错过葬仪,十一便不肯错过断七之日的相祭。相府那场搏杀虽让十一再度元气大伤,但努力调养数日,总算恢复了些精神。
这日十一早早出门,先乘马车,后改小轿,一路缓缓而行,又在西子湖畔用了素膳,到午后才赶到太子湾。
宋昀再不料居然让她听了去,抚着额一时作声不得。
他也从未对不起她,是再深情不过的“夫婿”,还因平白多出的“皇子”,做了再合格不过的“父亲”。
他的身影依然清瘦颀长,看着有些单薄。可便是这样弱不禁风的少年,面对刺过来的夺命刀剑,敢全然不顾性命地挡到她跟前。
和-图-书因太后、贵妃看重,陵墓修得甚是整肃,只比宁献太子规格略低。周围松柏繁茂,翠竹森森,抬头亦是蓝天白云,阳光明亮得眩目。
狸花猫失了十一的亲密爱抚,倒也不着急,拢着四足端端正正坐在维儿身边,鄙视地看着小家伙表演,俨然是在看一个无知的小蠢货。
十一终于自嘲而笑,“其实我也不敢赌吧?便是为了恼我,你大约都能先把江山放到一边。”
宋昀眉眼真的冷了下来,“你是在后悔你没有赌?赌如果你不入宫,我肯不肯做一个好皇帝?”
只是“夫婿”二字,在经历了济王之死和这次生死搏杀后,于她似乎越发地遥远了。
她低低道:“泓,我知你委屈,也冤屈。我到底是狠心人,负了询哥哥,负了你,也负了……我自己。那皇宫从不属于我。做了我该做的一切,尽了我该尽的责任,便该是我抽身退步的时候了。到时再来伴你们可好?”
小珑儿等都已离开,房中便只剩了帝妃二人和维儿。宋昀打量了下,却自走到窗边,又将窗扇打开撄。
十一笑道:“阿昀,若我肯看淡看开,必定会安心地在这清宸宫赏花弄柳。可若万事不理,如今日相府之风云变幻,谁能保全你,谁又能保全我,保全维儿?”
低头看时,十和图书一说话间勾动手指逗维儿,维儿手指粉|嫩,大约捏得紧了,便有些被十一食指间的茧磨到,一时不顺心,便大哭起来。
十一微笑起来,“你不只一次说过你姓宋!而且……那日我入密室前听得很清楚,你向施老儿说,记得自己姓宋!便不为柳贵妃,也不可能容忍大楚江山在你手上没落毁败!”
低眸看画影流光,双剑相依,恍然便悟出,她可以爱嫖谁便嫖谁,不把跟男人睡或睡男人一回事,可原来还是有个前提,就是那男人须是她心头所爱。
他的眼圈有些红,正待伸手去握十一的手时,维儿忽然哭闹起来。
狸花猫被大哭声吓了一跳,几乎跳起来,躬着腰瞪向吵闹的小怪物,恨不得一脚踢下床去。
据说,逝者每七日散一魄,故江南有逢七祭送的习俗。
宋昀审视着她,“你……还是记挂着南安侯?便是我待你再好,便是他对你再薄情无义,哪怕他与湖州之变有关,看他这一次救了我们,你就……想回到他身边了?”
十一看他离去,眼圈却也红了。
可宋昀的确是合格的帝王,甚至比她所能期望的做得更好。
十一凝视着他,“若我真有个什么,你自然会好好照顾维儿,并和我在时一样,好好治理着这大楚江山。”
宋昀却已弯腰将和图书维儿抱起,轻轻拍打安抚。见他依然哭闹,沉吟道:“怕是饿了?莫非那乳母又偷懒不曾好好喂他?”
宋昀有些懵,“嗯?”
见狸花猫依到近前,便拍拍它脑袋,低低道:“花花,若我也是一只猫,该多好!”
饿时吃,困时眠,除了捕鼠和找鱼,再无忧虑。
十一正待说话时,宋昀已道:“柳儿,这里血腥味太浓,恐怕维儿受不住。”
美酒的香气在竹香和青草气息里浮动,十一便有微微的醺意。
宋昀回答着,竟也没有直视十一的目光。
十一倦怠地打了个呵欠,“他和湖州之变有多大关联,我的确不太清楚。只是还敢奔京城来招摇,反倒让人疑惑了。皇上还是认定他与湖州之变相关?”
“济王之死,自然与他无关。他回京,也是担心旁人将济王之死算到他头上。不论是凤卫,还是济王府的那些人,都不大好感。”
她已昏睡两天,此时面容清瘦,旧日伤痕便比平时鲜明不少,在她懒散的笑容里似一片飘零的花瓣,又似一柄冰冷的钩弋,令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容出闪着令人不敢逼视的艳丽。
便不会再想着,自己视若亲人和挚友的兄弟之死,竟与她一心辅助并寄予厚望的楚帝有关。
十一登时闭嘴,由着阳光大片洒入,然后侧身逗弄着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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