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雪箭寒,国手亦穷途

沈小枫沉吟半晌,到底说道:“我刚好去看素素小姐回来,正走到那边廊下,看到小婉去给定王披衣裳,定王忽然便转过身,将衣裳丢到那边池子里了!”
我转头点头道:“素素那里你何曾去看过?”
这日秦哲过来探望,我已略好些,叫进来说了几句话,又问起厉州之事。
而鲜血的不断涌出,正将我身体内的热力带走。我浑身都在哆嗦。
“我瞒你,可绝不欺你。”沈小枫扬唇笑着,为我揉捏着酸疼的肩背,说道:“二公子当然更不会欺你,就是瞒你,也是为你好。大小姐,你可晓得你现在病成什么模样了,哪里还经得起再这样事事操心?”
“大小姐放心,这些咱们从未松懈过。”
沈小枫衣不解带昼夜看护着我,秦彻也每日过来看我,偶尔会举起我的承影剑出神看着,眉眼间少了以往的柔润,多了历尽沧桑后的冷淡和坚毅。
冷,真冷,即便有热流不断涌出,也抵不过那被冷风吹透了的鲜血冰冷地贴于肌肤的寒意。
“晚晚!”
果然,沈小枫答道:“大约是太担心的缘故,气色并不好,人着实瘦了。但细问时并无大碍,好像就是有些着凉。”
虽是浑身虚软,但周身裹着厚厚的衾被,床榻边又笼着熊熊的火盆,倒也觉得暖意洋洋,昏迷时都能感觉到的沁骨寒意便冲淡了许多。
我走过去,慢慢拉开她的手,看向她的服务部,她的神色顷刻慌张,如被逼遂得无路可走的小兽,张皇无措地转着美丽的大眼睛,已有泪水慢慢涌了上来。
慢慢将额上的汗水试去,我努力直起身,低低道:“阿望,当日你就得对。我不记得那三年的事,却还记得那三年的情可一切都太晚了!我这一生已经毁了,也许已经活不了两年,也许连明天都活不到。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在意的人能好好活着轻松自在地活着,就像那三年在狸山……”
她向前爬了两步,攥着我的袍裾说道:“姑姑,姑姑,留下这个孩子好不好?我生下他就入宫,姑姑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只想生下这个孩子定王是独子,至今一无所出,姑姑又体弱至此,便把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养着,有什么不好,我发誓,姑姑,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是我的孩子……”
桂姑似信非信,却也深知这些秘事知道越多越是危险,知趣地闭口不提了。
桂姑道:“我忽然想起来,那一年我从北都回老家,路过厉州时,也曾在一户大家闻过这样的气味。”
“再有,叫我们的人暗中留意定王和他那皯心腹大臣的动静,若有任何异样随时和我随时和我禀报。”
桂姑听得呆了,“姑娘是说,皇后的死,可能是当年这个小姑娘在报仇?”
他想告诉我的重点应该在让端木皇后心甘情愿用来自尽的毒瘴上,但终究因为我的身体状况没有继续说下去。
素素已经在我身前跪下,伏在地上呜咽不已。
他双眸幽暗,一言不发。
睁开眼,便听桂姑在念佛道:“阿弥陀佛,总算是醒了!”
我定定神,冷笑道:“我秦家的事,还轮不着他来插手!”
我恨得捏她手臂,叹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我瞧着你处处只在替二哥想着,居然想帮着他欺瞒我?”
扶着门,我回头再看他一眼。
我缓缓道:“如果你不肯说,那我也没法子,但这个孩子是万万不能留的。”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道:“谢谢你,给了我三年无忧无虑的时光虽然我一点也记不得了!”
我拼命地抱着肩,苍白的手指几乎要把厚厚的斗篷抠破。
那是权倾天下的定王,那是她心里为自己选择的夫婿,那是她宁可舍弃家族也要去追寻的幸福。
我一呆,再不想他在我醒后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我想起初春时淳于望刚刚小产就被他沉塘,心中苦笑。
我不耐烦道:“既然她不肯说是哪个人,难道我让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姐把孩子生出来?”
我扬剑,浅淡晶明的流辉划过,他的手飞快一缩,飞起的宽大袖子被斩下了一大截,随着剑锋飘起,然后缓缓落往地面。
退后一步,他再看我一眼,将手一松。
“别这样说,我会看着你好好的,好好的,”他的容色已极其惨淡,飞快将掌中的两粒药丸送到我唇边,“这是止血药,可未必对症你快下来,大夫就在屋里。”
侍卫寸步不让,垂头道:“王妃,王爷说……”
调养两日,我的身体渐渐缓过来,能下床提了承影剑走动走动。只是几个大夫总说小产也和坐月子一般,最好一个月内不能见风,司徒凌便唤了他自己两名侍卫远远在前方曲廊里看守着,并不许我出屋子,却也不阻止我召了自己部属到屋子里发号施令。
他居然也笑了,淡色的唇角扬上去的弧度却是凄厉,“我完全不知道,你的身体已经毁败到这种程度我本以为你即便生气,顶多也只会和_图_书一时动了胎气,要不要这孩子,还看你自己。”
“哦!”
割袍断义,很好。
一生一世,便已不枉。
我觉顿住茶盏,问道:“什么样的人家?”
是带了一队人马硬闯秦府。
他的脸色却是苍白,恰和玄黑的衣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打了个寒战,顿觉这屋中连熏着的龙涎香都泛着血腥味,我苦笑道:“他何苦,何苦……”
依然抱着肩,好像很冷。
可笑我自认是个以军功继承家业的武将,什么时候也充当了红颜祸水的角色了?
素素正握着一卷书坐在窗边出神,听得外面通传,慌忙立起身来见礼,说道:“姑姑怎么来了?素素早该去探望,只因有些咳嗽,怕病气过给姑姑,总不敢去。”
他贵为皇弟,又有如此才识心机,连这点心愿都无法圆满,若肯安然认命,才是天大怪事。
他便是那样一身玄衣,顶着满头满身的冰雪,跃上他的乌云踏雪马,在静寂的雪天疾驰而去。
司徒凌缓缓走到我跟前,与我直直地对视片刻,疲惫地合了合眼,低了眼睛说道:“晚晚,请——留下这个孩子,他是我的亲生骨肉。”
司徒凌默立良久,悄然退去。
我凝一凝神,说道:“我没事,我知你准备周全,不用再管我,立刻带了相思离开这里!”
我笑道:“随口一说而已。皇宫内院守卫何等森严,哪有那么容易混进去?”
大雪茫茫,铺天盖地。雪霰打在阵阵发紧的面庞,疼痛已麻木。
正值隆冬季节,都着了厚厚的棉衣,若不是桂姑事先提醒,若不是她刻意地掩饰,我根本不会留意到她略显丰|满的腹部。
我本就因小产失血过多而元气大伤,又给素素之事刺|激得不轻,着实病得厉害,足足七八日后才能下床走动,却已瘦得皮包骨头。揽镜自照,竟无法相信镜中这个颧骨突出,下颌尖瘦的苍白女人竟是我自己。
他还在原地,垂着头保持着原来蹲于地上的动作。
说来说去,都是淳于望惹出来的事。想恨他,偏又恨不起来。
逐走秦素素后,秦家更是无人。除了我和秦彻,秦家嫡系子孙已经死绝了。
素素年少,且自小温婉贞静,当然不会主动向他投怀送抱。分明是他听说秦家将送素素入宫,不想秦家的女儿嫁给司徒永,不知用怎样的手段诱哄骗奸了她。当日素素不肯入宫,我和沈小枫只猜她可能是因为时常与定王见面,一时动了心,如今想来,她那时便已被司徒凌占了身子。我小产后司徒凌不许我出屋子。说是怕我吹风,但更可能是怕我发现素素的异常吧?
我轻叹,“她母亲便是个大家闺秀,只是嫁入了将门她从小没了父亲,自然继承了母亲的温柔脾性,当初该教她些武艺,也不至于这般孱弱,明日你再去看看,眼看着快入宫了,若有什么不妥,可以先用药调理调理。”
他说道:“司徒凌,纵然我无力护住秦家,但我将用我最后一口气守护我的妹妹。若你想再来伤害我妹妹,除非踩着我的尸身过去。”
他在身后唤我,声音低而凄迷,再不晓得是信还是不信。
简简单单的平凡夫妻,引着我们尾巴般的女娃娃,于梅间携手,于林中散步,笑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不论是秦府还是定王府,都不是一般的高门大户,即便是心腹部将,也不可能轻易出入小姐闺阁。我隐隐料到是谁,竟不敢往下细想,或者说,我实在不敢把那人想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秦彻坐于轮椅之上,手执我的承影剑。
我向身畔的侍女低声吩咐道:“拿件厚衣裳去给王爷披上。”
我解下腰间承影剑,撑住地面努力站起身,吃力地向他说道:“我走了。”
并不大,很细很轻的雪花,飘飘洒洒,却轻易地染白了他的乌发,染白了他的眉眼。
卫玄、桂姑,以及北都最好的名医都汇集在那里。
我随手拢了斗篷,到了回廊处,已见司徒凌侍卫慌忙拦到前面,说道:“王妃,王爷有令,有什么吩咐只管让属下去办理,王妃身子最要紧的,还是别出屋子的好。”
纵然我对他的感情,从来不是男女之情,但他应该晓得,从小到大,我对他是何等敬重。
“晚晚!”
玉作楼台,铅溶天地。这天地,已是冰雪琢就,洁净得仿佛不含一丝杂色。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向来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桂姑顿时迟疑的,站定脚步看向我。
好像有千钧之力在把我的腰向下坠着,双腿以下一片黏腻,怎么也直不起腰来,我几乎是半弓着身,拄着剑一步一挪,不知费了多少的力气才走到了门边。
平平伸出手,于无声间睥睨对方,一如他双腿未残时般傲气。
我默算前往厉州快马来去的日程,便有些疑惑。
淳于望注着我,眼中蕴着泪,却半滴不曾落下,只看到他臂上的鲜血一滴一滴落下,飘落于阳光下的惨白地面。
我神www.hetushu.com.com志尚算清明,慢慢转动眼睛,扫过急急去端药的桂姑,又看到了司徒凌。
我勉强吞咽下去,向他笑了笑,“我必须离开。万一我死在这里,连司徒永都会想杀你的。现在想杀你的暂时只有司徒凌。你自己保重,并请一定看顾好相思。”
我拉开她的手,唤道:“桂姑,过来诊脉。”
虚软的身子被人扶起,我听见陪我过来的秦家随侍在惊呼,“将军,你你怎样?”
以他骄傲孤峭目无下尘,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话音未了,门口有人淡淡道:“是我。”
我颤抖着手指,慢慢拉开外面袍裾,看到了被鲜血染透的厚厚下裳。
地上的素素忽然憋出了垂死挣扎般的哭叫,“不要!”
我叹息。
桂姑应了。
紧紧逼视着他幽深的双眸,我略偏了偏头,吩咐道:“去备打胎药。”
我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尽力地笑上一笑,柔声道:“别怕,我没事。”
手中的承影剑无力地跌落下来,我软绵绵地瘫倒下来,慢慢地垂下了头再度醒来时,已是两天以后。
他想要的一切,本就比我或司徒凌、司徒永简单得多。
一切到此为止。
我待她走了,即刻召来尚在京中待命的秦哲,让他派人秘密去查当年厉州的那件灭门惨案,并弄清这家人是不是姓吉。
苍白的手飞快撩开前方围幔,淳于望扶紧舆杆出现在前方。他焦灼地望向我,急急道:“晚晚,我这里有大夫,你下来先稍作诊治再走。”
他愀然道:“晚晚,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为难可若你变心,我去争那些身外名利,又有什么意义?”
司徒凌惊痛唤我,一伸手抓向我的衣袖。
小腹越来越疼,宛如多少把细细的钢刀在一处绞着。我心知这胎儿万万是保不住了,可如果在这里出事,即便有司徒永相护,只怕他们父女真的别想出大芮了。
“什么事?”
她的神色还算平静,但的确瘦怯得很,本来洁白饱满的双颊已凹了下去,下巴也尖了,脸上不见一点血色,眉眼间很是憔悴。她敛衽为礼后双手便交错搭于腰间,宽大的袖子便悄无声息地掩住腹部。
“姑娘可记得,我曾说过,皇后薨逝那天,我闻了她床畔有很淡的香气?”
“前院就种着蜡梅,的确已经打着花骨朵了”桂姑笑着回答,忽然呆呆地怔住,思索片刻,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
我转头,向外大踏步走去。
我怔了怔,问道:“我昏迷的时候,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桂姑低低应了,正要离开,司徒凌忽然道:“站住。”
沈小枫忙道:“哪里有什么反应?不过穿上就走了。大小姐也晓得他那张脸,不论是不是大冬天都跟结了冰似的,除非在大小姐跟前,再没有融化的时候。小婉也没出息,在定王府这么久还没习惯,也值得大惊小怪!”
素素只是摇头,却不说一个字。
他被秦家侍从硬生生挡在二门外足有两个时辰,才突破防线冲进二门内。看到了秦彻。
“嗯,回头让桂姑去帮她看下,她年纪轻轻的,总是藏着心思不和人说,可别酿出大病来。”
他轻轻道:“我并不畏惧任何人。但我会走,我会让安心。你既是这样的念头,我也绝不负你,生难同行,死当携手,总不让你孤单。”
我问桂姑:“你知道这家人姓什么吗?”
他一惊,缩手已是不及,手臂上顿时给割开一条长长的伤口,血如泉涌。
正待细问时,秦彻已在一旁道:“阿哲,晚晚精神差得很,先别扰她了,我们去书房说话吧!”
我轻笑道:“你不在家陪着二哥,又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捏住素素的手腕,将她拖到桌边,只觉她的手掌冰冷,手腕纤细,好像随手一折,便能轻轻折断。
“我明白,我不怪你。”我敷衍道:“你快带相思走!”
笑他所谓的青梅竹马倾心爱恋,笑我所谓的师出同门手足情深,原来都是一场幼稚得不能再幼稚的笑话。
她小心地看着我,“大小姐自己一定不知道吧?你昏迷时一直喊着,相思,快走!阿望,快走!有时也唤定王的名字,却唤得很苦楚,好像在劝定王收手。定王其实真的很在意大小姐,一直输着自己的真气给大小姐续命。卫玄道长和桂姑都说失血太多,可能已经没救了的时候,他走了出去,不久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鲜血过来,硬生生掰开大小姐的牙关灌了下去。我们开始只当他是不是杀了园子里的麋鹿或猿猴,后来才发现他的手腕上有伤。”
昭侯病重的消息传开的第三天,司徒凌亲自来了秦府。
我柔声诱哄道:“好孩子,既然已经这样,我也不可能再送你入宫,好歹你告诉我是谁,若是合适,成全了你们也不妨。难道你要你的孩子一出世便没有父亲吗?”
这一切是我在清醒后才听人说起的。
桂姑摇头道:“这些事我避之唯恐不及,哪里和_图_书敢细问,不过……”
那些人如蒙大赦,急急退了出去。她们与她朝夕相处,不可能一点异样都看不出,只是定王府上下,无人不知定王妃身体不好,不能劳心多思。即便秦府过来的忠心下人,也不敢在我有孕或小产时拿这事来惊动我。
眼前暗了一些,努力睁大的眼睛才影影绰绰渐能视物。我斜斜地趴坐在肩舆中,小腹已经不像方才在屋中那样绞痛,只是身体软得跟面条似的,有热流不断地涌下。
听桂姑开口,他才转过身来,走到床边,默默打量我一眼,然后低声说道:“你好好养着吧!放心,淳于望和相思都已离开北都了或许,已经快回到南梁了。我并未遣人追击。”
肩舆被抬了起来,又猛地一晃,似被人生生地压了下来。
我便问他:“身在是非地,身为是非人,谁能远离是非,无忧无虑?”
将她按坐于椅上时,她已哭出声来,“姑姑!”
交错的光尘下,我已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那一动不动的僵硬姿势看着竟说不出地绝望和悲伤,本来满腹怨恨不知不觉便消散了,心却一阵阵地发紧——竟为这个不知会将大芮和我害到怎样境地的男子阵阵揪心。
司徒永告诉他的,根本是个不可能办得到的偏方。
桂姑忙应了,弯腰诊了片刻,才低低禀道:“姑娘,素素小姐已经怀上三个多月了。”
秦哲答道:“还没确切消息传回。想来是时间隔得太远,人事两非,一时难打听清楚吧?”
她瘦怯得可怜,如今在这世上,除了我这个姑姑和双腿瘫痪的秦彻,再无一个亲人。我忍了又忍,才勉强压住心头怒气,放缓了语调问道:“告诉我,是谁?三个多月那时候我已经说过将会送你入宫吧?”
惊呼忙乱中,随侍们将我架入肩舆中,匆匆垂下围幔。
不知什么时候下雪了,怪不得这么冷。
与定王府决裂的相关行动是秦彻以昭侯名义下达的。我日日辗转病床,高烧不退,只告诉我他大致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贯认为和实力强大的司徒凌结盟对秦家更有好处,甚至可能认为必要时舍弃司徒永也不妨,但他听说素素之事后,采用的手段比我预想的还要激烈。
“那个年轻妇人的腰是挂着佩剑,又敢带着个小姑娘赶走夜路,我猜应该是个会武艺的。如果真的身手不错,或许这对母女还能逃得性命”桂姑望向我,忽然诧异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秦家的女儿没有幸福的,她也许会是第一个,也许会是最后一个。
当我一个人奔到秦府门前,大口地吐出鲜血倒在地上时,那血色也就格外鲜明。
我喉间被涩意绷得发紧,捏紧拳头继续吩咐,“桂姑,去备药!”
我点头,沉默片刻,一时见屋中侍女都退了出去,遂问道:“方才小婉去给定王加衣裳,定王什么反应?”
侍女急忙应了,寻了衣裳奔出去。桂姑则端了药来喂我服用。
“她气色还是不好?”
“好。其实早就叫大夫去看了,她说无碍,因此并未诊脉。”
随侍几乎拖着哭音在喊,“快,快送将军回府,快啊……”
我一扫满屋子那些侍奉的丫鬟婆子,喝道:“都滚出去!”
随着云纹盘花帘的撩起,一大团冷气扑了进来,冲淡了火盆带来的暖意。
秦哲忙告退,和秦彻一起退了出去。
沈小枫点头道:“不错,只要大小姐养好身子,想再有个孩子并不难。定王心疼大小姐,等气消了必定还对大小姐百依百顺。”
“我并不需要谁对我百依百顺,他也不是那等没有主见的人。”我叹气,然后想起素素,“刚才你去看素素,素素怎么了?”
淳于望摇头,望向我身上的血,脸色已转作惨白。他道:“你不只小产,可能引发了别的病,必须立刻止血,不然不然……”
我本猜着可能有些蹊跷,但听她这么一说,不觉大惊,站起身来便走出门去。小婉忙取发件白狐斗篷披到我身上,说道:“大小姐,外面冷,保重身体要紧。”
芮帝司徒永几乎每日都派太医过来诊治,他自己也亲自过来探了两次,但定王府的大夫,除了原来跟我的桂姑,已全部被逐走,不得踏入秦府半步。连原来和定王府比较亲近的侍从或下人,都被调往秦家在外地的田庄,不许随意进入。
我神思阵阵飘忽,只觉得随时可能失去知觉为,见他还这般执著,更是焦躁,提了一口气,拔出承影剑便向他压住舆杆的手飞去。
我冷冷再看他一眼,撇下他失魂落魄的身影,一头冲出了门。
心里仅余的一点纯净透明的东西忽然间被绞得粉碎,我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庞,忽然间便想纵声大笑。
隐约听到有人在惊呼。
我不安,一推沈小枫道:“你跟过去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回头过来告诉我。”
这日吃了药,我精神不错,在室内舞了一回剑舒展手脚,叹道:“这满屋的熏香虽是好闻,到底不www•hetushu•com•com如外面的花香闻着沁人心脾。这时节,梅花该开了吧?”
我叱道:“我有事,让开!”
可我看着慢慢在眼前放大的殷红,不知道自己还来不来得及支撑到定王府。
桂姑点头道:“看过了,她只说有些倦,并无大碍,赶着让我到前头照顾姑娘,并不曾让我诊脉。”
“这一回,他和皇上,轸王的仇怨结得深了。”沈小枫叹道:“皇上把端木皇后的死疑在了他和大小姐身上,固然让他恼怒,而大小姐一出宫便去找轸王,又气成那样,定王肯定会把这笔账记在皇上身上了!大小姐费尽心思想保得大芮安宁,如今看来……”
据说那日依然在下雪。
我侧身跃上,单人单骑,甩开那些让我烦让我忧,让我心碎神伤的人和事,在漫漫大雪中一意孤行地奔向了我一个人的道路。
沈小枫叹道:“大小姐,你再胡思乱想,说不准真的会疯。”
而他已退开几步,淡淡地再扫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秦家所有的卫兵撤出定王府,秦哲调集留在京中的兵力,入驻御林军协守京城四门。
桂姑皱眉道:“姑娘三思,超过三个月的胎儿根基已稳,素素小姐又素来娇弱,只怕经不起。”
我忍不住想笑,终究却滴下泪来,“你们个个好本事,好算计!司徒永一定告诉了你,我和司徒凌感情日深,还怀了他的孩子但他怕你放手离去,让他失了盟友,一定不肯告诉你,我的病势已成,根本活不过三五年吧?”
桂姑摇头道:“不清楚,只知是个乡村富户,门第看着倒也寻常。我路上错过了客店,赶来一夜的路,大清早的刚到那里,便见一个年轻妇人带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哭叫着从门里奔出来,说是刚从娘家赶回来,便见一家人都病了,急急去寻大夫。我忙进去看时,一门十几口,都在睡梦里死去了。我晓得必定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才遭了灭门惨祸,也不敢细查死因,赶忙就奔了出来,劝那妇人快逃命去,自己也没敢停留,急急就离开了。当时我也闻到这种很淡的香气,只是那人家院子里颇多花草,我只猜着是什么花香,从不曾放心上。现在想来,除非……”
桂姑急急道:“姑娘身体远未复原,万不可太过忧心!不如把此事交给定王处置,先行回去休息吧!”
围幔在我前方缓缓落下,舆夫却迅速抬起肩舆,飞一般奔往定王府。
我侧头吩咐道:“桂姑,去备药。”
我飞起一脚,已将他踹翻在地,另一个伸出手,待拦不拦,早被我推到一边。大踏步走了出去。
我百思不得其解,料得他顾忌着我的病情,应该不会再有动作,遂道:“如今也不用太过担心。待皇后大殓后,素素入了宫,慢慢再作计较吧!”
全京城几乎无人不知,秦府昭侯病重,危在旦夕。
他只穿了玄色衣袍,抱着肩寂寂立于窗边。大片阳光投于他身上,让他的周围散着金黄的光晕,而他那身玄衣却像完全透不过任何的光线,更显得幽冷如铁。
沈小枫摇头道:“公子便是怕你费神,不许他多说,我若听到了什么要紧的呈,偏生又是公子不想让你知道的,我是告诉你好,还是不告诉你好?”
我也顾不得他们,一径奔往后面素素所住的屋宇。
对着前方一片空茫的灿白,我若无其事地吩咐,“我不太舒服,把肩舆担进来,送我回府。”
素素惊惶地盯着我,慢慢松开了攥着我袍裾的手,苍白的手指颤抖着伸向司徒凌的方向。
“看着还好吧?和姑娘完全不一样的性情,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看书,屋子里从来看不到刀啊剑的。”
我忙问道:“怎么了?”、桂姑拍了拍头道:“到底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其实本不该忘了的。”
依稀可以看到,连靴子上方的裤角都已染得通红。
“我知道。”我接口道,“你立刻带相思回狸山、我我一定会去找你们,只要我活着……”
服完药,再端了补血的药膳过来,我只吃了两口,便觉饱了。闭了眼养神时,给司徒凌送衣服的侍女已经回来,神色有些惊惶,后面却跟着唇角含笑的沈小枫。
我在定王府时,司徒永派来探病的人一律都被司徒凌挡于门外,但秦府依然是定王府鞭长莫及的地方。
“滚!”
司徒凌眸光一暗,抿紧唇不说话。
我淡淡道:“小枫,你晓得我不宜思量太多,因此处处体谅,本是好事。可你越是不肯告诉我,我回头越是找人细问,岂不更费神?”
她笑道:“委实是捡回了一条命。失了那么多血,都说没救了,定王就是不肯 放弃,一边给你输真气,一边一边叫大夫们昼夜抢救着,总算是救了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事,听说那日大小姐去了驿馆后,定王还在西华门等着。后来听说大小姐从别处出了宫,急忙出了宫去寻找时,大小姐已经从驿馆出来了。定王半路氢肩舆截住,才发现大m.hetushu•com•com小姐浑身是血,身子都僵了一样,当时就疯了。一边带大小姐赶回王府医治,一边就派人围了驿馆。谁知那个轸王也不好惹,定王府的人冲到他卧房搜人时,立时中了他事先安排好的机关,竟引燃了不知埋在哪里的炸药,把半个驿馆炸了个底朝天。而轸王带了相思小姐也不知去哪里了。后来回报定王时,定王眼睛都气得红了,但竟然下令不要追击。”
嘬嘴长啸,我那匹战时方舍得骑乘的紫骊长嘶一声,挣开缚它的绳索,应声而来。
她低低道:“姑娘,奴婢不便说什么,总要诊了脉才能作数。”
我模糊记得那三年闲云野鹤般悠然漫步于梅林中的白衣少年,高远明净,旷达超脱,如此消遥自在,遥不可及我低低道:“有三五年时间,你可以夺了南梁帝位,说不准还可以挟制甚至占侵北芮,到时明娶也罢,暗夺也罢,就能既何秦家平安,解我后顾之忧,又可安然带我走,对不对?”
“不过什么?”
沈小枫在床沿坐了,笑道:“他听说了,哪里放得了心?非要自己过来,我听说大小姐病得着实有些险,费了好些唇舌才劝住,然后便赶了我过来,每天七八次遣人过来问你的情况。昨晚的听说你的脉息渐渐趋向平稳,这才安心了些。”
他将把秦素素逐出家门的凭约掷到司徒凌脸上,冷冷地对着他。
大概,那是因为司徒凌的行事之恶劣,也已经超出了他的想像吧?
“可若要我不操心,除非是我死了。”我忽想起夏天在狱中被桂姑施了噬心术后醒来时半疯半癫却异常轻松的情形,笑道:“或者,我疯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也便什么也不会想了!”
我开始尚疑心着是不是五月时在狱中受人凌|辱落下的祸根,可瞧着这肚子实在不像,侍听到桂姑回禀,更是恼得一阵头晕目眩。一旁的小婉急急扶了,才能稳了身形,无力地跌坐在一旁的圈椅内。
用力拉开门,大片阳光洒到眼睛里,灿亮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到。
司徒凌一身玄衣如铁,慢慢地走了进来。他的头发和前襟都是雪花,更将他映得脸色惨白。
桂姑离开北都,是司徒永的父亲司徒焕登基不久后的事,为的就是避开夺位大战后的斩草除根,牵连无辜。那时候秦家掌权的尚是我祖父秦初桐。
我着实困倦了,闻言一笑,继续闭了眼睛养神。
不出意料看到他神色顿变,失声道:“胡说!你的病只是因为多思多虑引发,若能远离是非,无忧无虑,连药都不需用,自然便能恢复!你你怕我坏了你和司徒凌的事,故意这样就吧?”
那俩侍卫对视一眼,到底不敢再阻拦,快步奔往二门,想来是禀告司徒凌去了。
“你下来!我要看着你好好离开,哪怕哪怕以后跟着司徒凌”他惨淡地凝视着我,“我不可能让你这样离开!”
我心中一寒。
我笑了笑,“可惜我记不起来了,不然,也许我这一生,还能有一段日子,叫做幸福。”
第二日桂姑又去看了素素,却照旧没能为她诊脉,只是眉眼之间,已颇有疑惑之色。
我艰难地转过脸,望向地上的素素,问道:“你是选择跟我回秦府打胎,还是选择留在这里为他生子?”
我喝着茶,只作不经意般听着,心下却是明了,那正是毒瘴的气味,只是半夜过去,气味早已淡了许多,再也不能置人于死地。
我向他喝道:“淳于望,你究竟要糊涂到几时?我不怕歼,我只你和相思死!我只怕你们有事,你到底明不明白?淳于望,你是预备让我养病都养不安心,还是预备让我死不瞑目?”
她比我自私,但也许她真能比我幸福。
姑姑曾说,他们从未真正对皇位的争夺置身事外,祈阳王便极可能是秦家和与夏王设计诛杀那时知道这种毒瘴存在的人很少,能运用这种毒瘴的人更少。
“嗯。”
那是他的王妃的侄女,才不过十五六岁他正用他的行动告诉我和秦彻,什么叫做不择手段!
软玉、皇后的死、毒瘴,和司徒凌又有着什么关系?
我情知自己必是脸色变了,忙若无其事地轻轻一笑,说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如果这小女孩还活着,如今该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吧?她在大芮得罪了大人物,很可能会避到南梁去,她为自保,多半也会练就一身好武艺,她为着调查家人死因,说不准也会去研究令她家人致死的药物……”
自从确定将入宫后,她一直蔫蔫的,我早调来秦府自幼服侍她的奶妈和侍女过来开解着,但她还是很少出自己的屋子。想着她素来便是极贞静的性情,我也没太放在心上。但如今我劫后余生,她的屋子和我近在咫尺,没道理听我醒来后也不来探望我。
素素哭得更厉害,却依然一个字也没有。
而淳于望所做的一切,当然也不会只是想气倒我。他的确不知我的病情,小产以及小产后的大出血,应该的确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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