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陌上尘,梦遥知何处

几乎同时,一旁他在低低惊呼:“晚晚!”
前尘一梦。
肩舆一顿。
素素便不敢说话,只拿眼睛在我和秦彻脸上转来转去,黑眼睛里已经水雾蒙蒙。
秦瑾已死,秦彻半身不遂,成亲五载,好容易有点血脉又被害了。便是未来再有子嗣,待长成之时,天知道这大芮会是谁的天下,这秦家军又还是不是原来的秦家军。
他的语调平缓,但说这句话时,他心跳得很激烈。
司徒永!
这样的我,和多年前的那个盈盈,还有相似之处吗?他又何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曾有错觉,以为我不论做了什么,他都会这般疼我宠我纵我帮我。
又一阵冷风刮过,我给吹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竟打了个哆嗦。
相思穿着一身以羽为饰的粉白衣裙,抱于温香腕间,却已晕了过去。。
相思五载,再加这近一年来的几番风雨磨砺,他这神仙般的人品,竟也开始被岁月留下痕迹。
他的腿伤没有我严重,休养这许多日子,也的确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遭逢家门惨变,又亲眼目睹妻儿惨死,这许久依然精神萎靡,无法视事,今日肯出了卧房来接我,已是难得。
他慢慢为我清洁身体,整理衣衫,系好衣带,低了眼睫缓缓道:“我从不曾看轻你,也不想重话来侮辱你。如果我需要靠侮辱你才能占有你,本身就是对我自己的侮辱。可与之相比,我更不能忍受自己的妻子与我欢爱时还想着别的男人,那是对我最大的践踏。”
秦彻扬了扬唇,说道:“哪有这么弱?早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秦彻叹息,忽张臂将我拥住,低声道:“活着的也罢,死了的也罢,这个中秋,我们一家人到底还在一起。”
秦彻低叹:“报不报仇还其次,只要你平安便好。”
秦家的传统,流血不流泪。
他道:“相思在你这里,倒是健壮活泼了许多,不但帮摘花叶,还亲手洗了,说要给娘亲喝。”
我哑着嗓子笑了笑,“你哪里有对不起我?你说的原是实情。你从来不曾侮辱我,是我为了苟且偷生侮辱了我自己。”
不独疼痛,胃中更是阵阵翻滚,竟像快要呕吐出来。
沈小枫忙将我扶紧,说道:“将军,小心!”
做了一晚上的梦。
秦彻道:“养好自己的身子是最重要的,公务倒不急。这几个月我虽未出府,倒也听说过,定王把秦家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对秦家军更比对自己的部属还优厚,想来你也不用太操心。只是闲了也该回府住几日,你除了是定王妃,也是一等昭侯,是秦家之主,寻常过来拜访的文臣武将很多,你总不露面,到底不妥。”
“那就别回头了!”司徒凌愠怒地盯着我,“你可晓得你的病源从哪里来?便是你这些胡思乱想上得的!”
她的声音猛地顿住,一低头,满脸通红地急急退了出去。
我不觉苦笑,“王爷,我怎么觉得,我的心思,连半点都瞒不过王爷呢?”
淳于望心里蓦是揪疼,疼得连呼吸都似要顿住,再也顾不得他指掌间越来越炙热的温度,急急地推开他道:“不行,凌,这里不行!”
司徒凌含笑不语,眸光深沉。
司徒凌轻笑道:“你是功臣之后,如今孤弱无依,出殡后即记得除服入宫,也是符合伦常礼节的。便是皇上,也能落个优待功臣的好名声。”
原来前提是我不把他推开,我承认我是他的妻子或没过门的妻子。
他又过来寻我的唇。
秦哲觑着我神色,轻声道:“再则人人心知肚明,太子当日被囚深宫,手中兵力有限,将军若是拥立定王,远比拥立太子轻松。将军能逼着定王退出帝位之争,足见将军对皇上的忠心,也可见定王对将军何等爱敬。故而将军虽伤病不出,依然权倾朝野,人人敬惧。”
我以固执出名,却因他三言两语放弃报仇,我待人冷清,却因他神伤,我曾被人疑心与他勾连叛国,依然不知避嫌,我已是定王妃,依然和他眉目传情,而他,他不放手,我便由他不放手吗?
我冷笑道:“独你俞家的稚子无辜,旁人家的都有辜了?我秦家的稚子长大后可以保家卫国驱除蛮虏,饶过一人可能便是救了千万芮人,你家稚子留着做什么?学着你红口白牙陷害无辜吗?”
他迟疑着问:“难道不是这样的?”
自知无颜,处处退避,唯恐自取其辱,却终究再次受辱。
司徒凌遂把卫玄及以往定王府的几个名医接到秦府,一夜数次细细诊脉下药,自己每日一下朝便到秦府,亲自安排那烦琐不堪的出殡礼仪。秦彻见状,也只得强撑着出来帮忙。
司徒凌早给惊醒,急急坐起将我拥住,连声唤我。
还有誓不放手的决绝。
我苦笑,拍了拍他的手道:“没事儿,精神倒还好。刚还唤秦哲过来说了一会儿话。”
依稀记得有议和之事,再不晓得来的人居然会是淳于望。
他微怔,低问道:“怎么了?”
不忍,不舍,不甘。
他的脸色比几个月前离去时已经好了很多,只是依然清瘦,皱起的眉宇已有细微的川字印记。
秦彻皱眉道www.hetushu.com.com:“定王以往好像不是这么和晚晚说的。”
淳于望一身朱紫妆缎蟒袍,玉带束腰,华美整齐的南梁亲王装束,身后跟着的侍女随从,亦是衣着鲜明,风仪不凡。
“噩梦?”
司徒凌揉着我的肩,柔声道:“你便拿我撒气吧!明明晓得我也不舍得送素素入宫。”
多年前也罢,数月前也罢,总是碎了的梦,早该让它散逸无踪。
两国实力相当,司徒永和先帝一样温厚的性情,又是即位未久,若不是南梁先动手,他绝不会主动在边境挑起纷争。南梁委实没有必要派堂堂皇弟前来谈议亲事宜,何况这皇弟还是个以不问政事出名的清闲王爷。
我被他束得无法动弹,左手正按在他胸前,最靠近心脏的部位。
定王秦氏为一家,定王之意便是昭侯之意。
“没什么不对。”我笑了笑,“近来定王有没有干预过秦家军内部的调派?”
他必惊痛,他必有解,但我已无须向他解释。
他低头,皱眉顿了片刻,忽然一把捉住我的肩膀,将半敞的衣襟扯得重又敞开,沉声喝问:“淳于望在这张榻上睡过?”
我不答,轻轻提着那沉重的镇纸叩在桌面,沉吟许久才道:“转告诸将,日后定王若再有兵防调动,一样领命,但调动以前,需直接派人面禀我,待接到我手令后才许行动。”
我才知他等在这里,竟是因为不放心我,我吃力地蹲下身,握了他的手笑道:“我自然平安。以定王府和秦府如今的地位,谁敢动我分毫?”
我定了定神,直视着淳于望雪白的面庞,缓缓道:“南梁轸王?可真是稀客,什么时候到北都来了?”
我咬牙,右掌运力,一掌硬劈向他的臂膀,他并未闪避,受了我一掌,指间松了松,随后又迅速捏紧,却似要将我的骨骼捏碎,眼底已怒火闪过。
我定定神,说道:“没事。就是做梦了。”
我勉强坐稳了,颤抖的手挪向腿伤处按住,不由向他看去。
身体被抱得悬空,再落下时,已在实处。
他举目看向那边正把棺椁浩浩荡荡抬往灵堂的队伍,问道:“都还顺利?”
她只是一时晕厥,想来并无大恙,只是面色雪白,眉宇间犹有惊恐之色。
门口将士胆子再大,也不敢拦下手持圣旨前来观礼的轸王。
司徒凌忽笑道:“待二位夫人和四公子出殡后,咱们家还会有一桩喜事,到时便可以好好热闹热闹。”
他虽未明说,但素素却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脸色顿时白了,强笑道:“王爷,这这和我没关系吧?母亲尚未落葬,便是葬了,还有三年的孝期。”
淳于望一双清寂黑眸中隐见烈焰腾腾。
却已泪光莹然。
他竟这么轻易地猜中我心头所思。
昏沉了一夜,第二天便有些发烧,头疼脑热。
夹杂在殷殷血色里的,是一片宁谧的白。
何况,他与我真的已经毫无关碍了。
便是跟秦家情谊再深,也没有人敢寄望于那个根本不会出世的秦家子嗣。
我一甩手想挣开他的钳制,却被他捉得更紧。有力的指节如锁扣般扣紧我的肩胛骨,挣得越厉害越是疼痛。
并且诚然如他所说,只要我不把他推开,他总会在我身边。
“嗯,不能。”他一笑,低头亲亲我的唇,柔声道:“日后若再要出兵抗击柔然,我必伴着你一起去。”
初夏时候淳于望找来,眼见我要赶他走,那样温雅的男子,居然也装病,硬是在这里住了一晚。
秦彻以手撑额,厌烦地皱紧了眉。
此话出口,更觉夜风透骨,冷意噬心,满眼的空廊落叶,盛放菊花,竟是冷清得无以复加。
我微悸,别过了脸,咬牙道:“凌,你别逼我!这里是秦府,我是秦府之主,给我留点尊严!”
一场风月,一|夜|欢情,早已被惊涛骇浪卷得风流云散。
我微微偏头,避开了唇,让他的亲吻落在面颊上,低头道:“凌,你如今已是定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合定王与秦家之力,你的地位,委实已与摄政王无异,连皇上都得礼让五分,又怎么可能还如以往那般驰骋沙场,亲自御敌?”
看着他那身华贵装束,我道:“吾皇未曾邀殿下参加宫宴吗?想来这时候已经开始了吧?”
我苦笑道:“凌,真的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吗?”
我斜睨着他,不以为然道:“记挂他们了,要和他们说说话,聊一聊当日一起深入雪漠千里逐敌的旧事,你也能代劳?”
军令如山,他们必会不折不扣执行到底。
我转过身去,扫一眼俞家次媳和依在她怀里的男童。
冠帽脱落,长发滑下,从他宽大的手掌间拢过。衣带松开,熟悉的亲吻落于脖颈间,一路往下游移于肌肤。
“是。你每次见到那个轸王便魂不守舍,只会胡思乱想!南梁被他囚禁三四个月,失了身不算,难道还失了魂?我真是不解,你跟他到底能有多深的感情!比你我从小青梅竹马几度患难与共还要情深意长吗?秦晚,我不甘,我好恨!”
秦彻捏紧我的手,说道:“是是不寂寞。”
我终于哭出声来,颤和_图_书声恳求道:“凌,你别这样我只求你,给我一点时间去忘记……”
略一迟疑间,淳于望忽道:“秦将军可否容本王说一句话?”
素素精神振奋了些,说道:“因为王爷每天只记挂着姑姑,时时关注,事事留心,自是以姑姑的心事了如指掌!”
我不觉问:“什么喜事?”
“再则什么?”
我成了定王妃,十五万秦家军便是我最奢侈的嫁妆。我以定王为夫,他们便同样奉定王为主将,一体从命。
我笑道:“人敬我惧我,是因为我是秦家主将,还是因为定王对我敬爱有加?”
“晚晚!”
我抚抚着案上仰首傲啸的猛狮镇纸,问道:“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家静养,定王也不曾亏待我们秦家军吧?”
我困在一个空茫无望的雪白空间,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肩舆缓缓抬起时,我握紧空荡荡的承影剑,深深吸一口气,冷冷下令:“杀光。”
却是一夜数惊,再也睡不安稳。
竟似打算过来扶我的。
房舍抬起,一步一步向外行去,把那一切仇恨和亲情抛到脑后。
不能是淳于望,不能是相思,只能是我。
我想着堂中那四具棺椁,连心都灰了,低声道:“嗯,也是,犯不着去分辨了你且去吧!”
我缓缓道:“俞竞明及其亲属,族灭,一个不许留。”
秦哲一呆,答道:“恐怕二者原因都有。旁人不会去细细分辨这个。”
素素刚从王府接回来,拜祭了母亲,又见二叔神色憔悴,便不时悄悄落泪。
他们几个心腹大将是知道内情的,我是昭侯,是秦家军主将,却也是定王妃。
何况定王势焰熏天,又对秦氏部将另眼看待,正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谁不乐得顺水推舟?
我勉强笑道:“我不喜欢在这里这是我处理公务的地方,不时会有人过来。”
那一晚后,已注定我这辈子在他跟前抬不起头。
淳于望不料我竟公然逐客,本来发白的面庞转作通红,黑眸冷冷地盯着我,胸口起伏得厉害。
心底略一犹豫,我将要再出手,他已出手如电,飞快扣上我的手腕,沉声喝道:“ 晚晚!”
素素入宫为后,司徒凌若不阻止,才是怪事。
我已是定王妃。
我低头拈块月饼在手中慢慢吃着,时不时啜上一口茶。
我茫然地盯着彩饰天花上的云间仙鹤图案看了片刻,闭了眼由他施为。
但我似乎抬举了这副久经摧残的身子骨,虽然这一向留心调理,即便双腿不能动弹之时,也不敢把武艺搁下,盼着多多活动能让自己恢复得快些。可仅支撑了两三天,身体却越发倦怠,几乎每晚都会高烧,白天但再也下不了床。
夜间祭月后,司徒凌携了我,和秦彻、素素一起赏月并分食月饼和茶点,彼此神色已是安然恬淡,仿佛之前书房那场争执和伤害从不曾发生过。
司徒凌怔了怔,安慰道:“没事,明日我便派人去找北都最有名的高僧,为他招魂超度。”
或者,不敢言。
他倒来茶水,送到我唇过。
我喝了两口,答道:“梦到二嫂了,还有她的孩子。那孩子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如今空棺落葬,也不晓得那小魂魄认不认得回来的路。”
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软弱如斯?
脑是来来去去,都是那日淳于望托着茶盏,浴着阳光,携了无邪憨笑的相思在手,在这书房里温温柔柔地看着我。
他扬声问道:“采儿,采儿,可曾预备好王妃的药了?”
秦哲道:“可不是?无非晓得皇上对端木皇后仍有尊崇维护之意,背后指使的端木皇后都不曾处置,却斩了俞家上下十四口人,心中不平而已。”
我看得到他的真心。
他暧昧的看了我一眼,“如今都是一家人了,自然更加好了。这次平端木氏之乱,我们也折损了近两千人,可收集端木氏残兵时,定王将其中五千人交给我和良绍整编,算来我们反而赚了。我们拟了封赏名单上去,定王一经手,竟比原来更丰厚,不少功臣推恩至父母兄弟一并受封。除了皇上犒赏,定王自己对有功将领也多有赏赐。”
“晚晚,晚晚!怎么了?”
他道:“刚看着这院里的奇花异草不少,挑了几种健胃补气的摘了花叶过来和绿茶一起泡,味道还不错,你尝尝看。”
我笑道:“二哥你多虑了,只是大夫再三说,我除腿伤之外,又有头疼旧疾发作,需得静心调养,因此总不出门瞧来竟是我错了,习惯了在外奔波劳碌,在家呆得久了,反而闷坏了。既然二哥担心,日后我也常出来走走。——我也渐渐痊愈,该把手边累积的公务处理一下了!”
每日都有关于朝中动向的函件递进来,但我这几个月重伤在身,精神萎靡,沉寂于定王府中寸步不出,连朝中动静都懒得关注了。
“不平?”我淡淡道,“这世上又有多少公平的事?在朝廷之上讲什么公平,他们是第一天当官?”
因不甚严重,我一边唤了大夫过来来诊治着,一边着手安排出殡之事,并开始见一些以往常在秦府走动的要紧官员,处理近来懈怠的朝政之事。
司徒凌笑意更浓,结实www.hetushu•com.com的臂膀紧束着我,柔声道:“不错,那时候真好!其实刚见到你并未觉得怎样,还想一个小女孩儿家整天板着个小脸很是无趣。谁晓得一背开大人,便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也不认生,扯着我跟我要这个,要那个。我想着日后你便是我的妻子,会这样缠我一辈子,满心都软了下来。”
我一怔。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已放弃,又怎能留他一个人去追逐那个早已化作镜花水月的梦想?
他苦涩一笑。
沈小枫失声道:“将军,你说什么?”
秦彻叹道:“秦家的女孩儿,还是坚强些好。动辄落泪,只怕日后夫家也会笑话。”
偶尔揽镜自照,里面冷峻孤漠的女人,看着已如此陌生。
他皱眉,“我吩咐他们不许进来便是。”
但终究让秦家军开始服从他的调派。
秦家力保司徒永登上帝位,但我和司徒凌的婚事意味着秦家与定王的联合,原先和司徒永的友情怎么着也会疏离向分,如果素素成为司徒永的皇后,尊荣高位之下,秦家势必重新和司徒永亲近起来。
秦哲笑道:“如今定王发了话,他们的官只怕也当到头了!”
秦哲许久才过来,说道:“有昔日俞竞明提拔的两名大臣前去号哭喊冤,我等不好处置,又怕将军伤神,因此遣人回了定王。定王令下于大理鞫问,查究有无协同谋逆之举。这一耽搁,所以过来晚了。”
我点头:“顺利。端木家的人除了藏在宫里的,早忆死得差不多了,且随他去,俞家的人我已杀光了。小瑾他们也该瞑目了!”
显而易见的疼惜和伤怀,竟让我突然间都揪了起来,阵阵地抽疼。
秦哲怔了怔,说道:“开始是有过。不过后来都说太子——当今圣上和定王有过约定,并不打算闹出兵乱来以至生灵涂炭,因此只由太子出面安抚端木氏并照应秦家人安泰。谁知太子被囚,再也无法善了,定王才被迫起兵。谁知到底晚了,不仅秦家伤亡惨重,连将军都受了重伤。”
我心念一动,侧脸略略一避,问道:“凌,你似乎已经好几次在我最危难的时候伸出援手了!”
无数的血光。
话语中已隐见怨恨之意。
回到秦府,秦彻已在怀德堂前迎着。
若他坚持,他势必会继续留在大芮,留在势单力薄的异国,面对权倾朝野谋略无双的司徒凌。
司徒凌必定见过他,并注意到了他的剑穗,从而猜出了我的剑穗从何而来,因此,我对那枚剑穗越是珍惜,越是在意,他越是怒气勃发,越想将它毁灭。
独在书房坐了许久,忽有冷风扑过,却是司徒凌走了进来。
心不在焉间,伤腿受力,疼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从此再不敢奢求。
便是我生下孩子,也将会姓司徒。
想必是看到了我在落泪。
门口墨漆竹帘声响,沈小枫端了药走进来,笑道:“将军,药来……”
我胸口堵得难受。
“是!”秦哲领命,却开始不安起来,“将军,定王和秦氏,到底不能算作一家,是吗?”
我有心再问,却因他的话语间骤然蒸腾的杀气而闭嘴。
素素便吸着红红的鼻子,向司徒凌扬了扬唇,“王爷一定会帮素素推了此事吧?”
如此心疼,如此痛惜,如此内疚,如此悲伤竟看得到他眼底的泪光。
司徒凌在我身侧坐下,微笑道:“若有吩咐,为夫可以代劳,想必不比你部属做得差。”
淳于望会粉身碎骨,连同相思。
他竟已到了近前,正缓缓收回手去。
我侧头,用眼角的余光冷冷地看向他。
他道:“相思,你娘亲跑不了!她终究会和我们在一起!”
司徒凌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将秦彻送回房去,让沈小枫好生看护着,我自己一径去了书房,令人去请秦哲。
他自是有怨,有怒,有恨,有失望。
以往总是在此处理公务或阅读兵书,若时候不早,便直接在这里睡下。
我再听到淳于望说一个字。
司徒凌抱我的臂膀更紧,低沉在我耳边道:“只要你不把我推开,我总会在你一伸手便能够着的地方,——守护你。”
那厢侍女急急过来掌灯,又有人过来为司徒凌换了便装,奉了热茶。
亲生也罢,收养也罢,她总是唯一唤过我娘的孩子。
他应该也已明了,秦家一门将绝,所谓的秦家军,早晚会被改作其他姓氏。
我并不知道他的到来,但我知道他的到来必定是因为我。
依然是不肯就范的干涩,疼得刻骨。
我冷笑道:“俞竞明若是冤,岂不是连端木青成都得平反了?”
果然不是什么大的调派。
他居然已经神色如常,转头看着晕倒在温香怀中的相思,声音极是柔缓:“将军要报仇要恨,本王自是不敢阻拦。只是冤仇再深,可否别祸及后裔?那俞某人是猪狗,你不是。他行猪狗不如之事,已报应到儿女身上,你以牙还牙,不怕祸及子女?”
而我呢?
淳于望似怒极,顿了片刻才冷笑道:“秦将军,你可别告诉我,你并不知道我来了大芮!”
他们只能寄望于我,并紧跟我的脚步。
而时至今日,司徒凌又焉能hetushu•com.com容得我再存异心?
我拢一拢外袍,走向我的卧房。
他侃侃笑言,眉目舒展,平素的冷冽森肃被眼角的温柔笑意一扫而空。
我默默转过目光,步上肩舆。
我支起身,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遂道:“刚打了个盹,不知不觉天竟黑了。”
外面有片刻的寂静。
“不错,”秦哲终于听出了些言外之意,小心地望向我,“军中人人都认为,定王之言,必是昭侯之意,领定王封赏,就和领昭侯封赏无异。将军,有什么不对吗?”
许久,我才能抬手挡住温润的眼睛,轻轻一笑。
“真冷。困了!”
他一边解着身上宽大的蟒袍,一边问道:“怎么不点灯?”
竹帘垂下之前,我清晰地看到她又往这边望了一眼。
司徒凌拥着我,轻声道:“怎么不可能?三五十年后,若你闲了想找人说话时,我便能陪着你说我们并肩御敌逐寇千里的往事!”
定王?
活活烹死的俞家人,手无寸铁死于屠戮中的俞家人,浑身是血的二嫂一头撞在拄上,幼小的婴儿在狞笑声中被撕成碎片。我和慎行永高踞城头,看着司徒凌踩着一地死尸踏马而来,在汪洋鲜血中跪倒在地,问自己的师弟兼堂弟叩头称臣。
司徒凌却轻笑道:“无妨,在外是需坚强,在家中还是想哭就哭随性些好,总是忍着,只怕憋出病来。”
手边的事多些,终日忙碌着,也可以少些胡思乱想。
沈小枫松了口气,挥手令肩舆抬得近些,扶了我拄着杖,缓缓走过去。
哪怕是一句劝解,一声斥骂,可只是低唤一声我的名字。
我眼中也是潮热,忍也忍不住,便要落下泪来,慌忙拉过前方纱幔,飞快垂落,隔绝在他和我之间。
早有随侍亲兵上前,扯开俞竞明,顺道把他的嘴用破布塞住,便只听得他唔唔出声,再也说不出话了。
震惊困惑的眼神。
“并没有大的的调派。一些琐碎军务,都是我等上报兵部。按例原要向将军报备,但是将军正在养病,因此每次封了函件给将军的同时,也抄送了一份给定王。有两次定王略作改动批复下来,我们也依了定王之意重备折子。再就是几日前定王曾令北都部分驻军换防。”
像天高气爽的夜空,如霜雪一样铺展到地面的月光,像谁的温柔呢喃里,徐徐走近随风飘动的衣袂,像谁无邪的咯咯笑声里,圆滚滚一团扑来的身影。
我问:“先前秦家出事,足有一个月的时间定王不闻不问,军中可曾有过议论。”
我叹道:“凌,我请你帮她特色合适的夫婿入赘到咱们家,几时请你送她入宫了?”
头脑蓦地清明。
秦哲道:“将军一力保皇上登基,功在社稷,自是人人都说将军忠义。再则……”
我听了他的前半截话,心头已突突直跳,忙道:“我自要回府住的。何况既已处置了俞家,我也该让嫂子、小瑾他们入土为安了 。他们他们好歹几个人一起走的,想来泉下也不寂寞。”
桌上的水晶碗、玛瑙盘,盛着精致肴馔、鲜嫩瓜果,重重铺排,当真称得上饮金馔玉,说不尽的富贵气象,却再无一人有兴致吃上一点半点。
“或许,真是噩梦。”我怅然道:“我觉得,我曾忘记过许多很快活的日子。可为什么做梦梦不到那些快活的日子,反而尽是些不敢回头去看的噩梦?”
找一个太过了解自己的人为夫婿,也会如此难堪!
我觉侧转头,看向相思。
我几乎哭出声来,却道:“不错,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
我下了肩舆,走向他道:“二哥,怎么这儿会出来了?天冷了,风大,着了凉可不好。”
秦哲退下,脸上已见戚色。
依稀记得刚刚他腰间所悬的宝剑,便扣了一枚剑穗,正与他送我的那枚风格相类,花纹相似。
随即,哭喊声,惨叫声混作一片。
如万箭攒心,我无地自容。
我也不年轻了。
他的身影便在雪白的纱幔后模糊,但低低的一声呼唤越发地温柔清晰。
我明知此时把秦府丧事义与司徒凌打理,无异于进一步承认了定王也是秦家之主,从长远看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无奈身体沉重,委实起不了身,只得由他办去。
可我连自己都顾不了,又怎么还会顾得他人的怨恨或愤怒?
“这么说来,定王目前在我们军中必定声望极高了?”
“司徒凌从小就待你极好,如今又做了夫妻,想来更该看护周到。可你在定王府养伤这许久,反而更觉单薄,连性子都孤僻乖戾了许多竟连我这做哥哥的也看不明白了。我不怕旁人和你过不去,只怕你和你自己过不去。”
许久,他低低道:“对不起,晚晚。”
“他们是夫妻,自然彼此留心。”秦彻望向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淡白的唇过弯过一丝浅淡的笑:“再过一两年,待晚晚生出一儿半女,我们团团围坐一桌时,也便不会如此清寂了。”
手上已失力,我紧闭了眼眸卧于榻上,由他解了下裳,长驱直入。
他倒越发厉害了,明知拦不住我拿俞家开刀,竟把淳于望给引来了!
我蓦地惊起,通体冷汗,却不敢叫出声来。
我盯着他和_图_书的眼睛,问道:“凌,有些多年前的事我记不大清了是不是有一次,我被人关一个很小的地方,或者,还埋到了地下,也是你把我救了出来?”
“你没错,还是我错了!”
难道是方才眼见活人被烹,给吓得晕过去了?
虽是男童,但拖着稚嫩的奶音,听着竟和相思有几分相似。
而司徒凌身躯一震,伏于我身上将我拥住,终于结束了他那近乎凌虐的征伐。
司徒凌眸光一暗,叹道:“我后悔了。你看她如今人大心大,把喜怒悲欢都放在心里,连我都看不透,猜不准。”
司徒凌看了一眼素素,说道:“今日宫宴,端木妃告病,并未出席。席间有大臣提议,劝皇上在功臣之家择一位温淑贞良的小姐册为皇后。”
“是么?”
身体,心头,俱在承受长久如斯的征伐,似无止境。
于是秦府众人也有了主心骨,仆役各有所司,四下穿梭不止,虽是客来客往,门庭若市。又有数百僧道分于数处超度亡魂,或打解冤洗业醮,或于录前设坛休息法事,倒也不见凌乱,反显出几分异常浮华的热闹来。
我不管不顾,将他狠狠一推,已匆忙坐起身来,便要整理衣衫离去。
如果注定会有一人粉身碎骨,那个人一定是我。
秦哲答道:“定王和秦家的交情,又有谁人不知?何况如今……”
“不能算作一家”我苦涩一笑,“又怎能不算作一家?秦家已经无人了,我入了定王府,秦家的军队又能往哪里去……”
我不晓得他对大芮三个月前的那场朝堂剧堂变了解多少,但他至少应该已经知晓,我的另一重身份,已经定王妃,定王司徒凌的妻子。
我点头,依旧卧下安睡。
就如,桂姑施用噬心术时带我进入的那个幻境。
他紧紧盯着我,说道:“本王听说秦将军近月屡建奇功,愈发英武过人,正要拜望,偏偏不其门而入。今日赴宴,贵国皇上言道,若想见秦将军威风,此刻前来俞府正合适。原来秦将军的威风,就用在生烹活人上了!”
正要挥手下令时,俞竞明忽冲上前,一把抱住我双腿,连连磕头,满嘴燎泡含糊不清地叫道:“秦将军,秦大人,昭侯大人,是我的错,是我无耻卑劣手段狠毒猪狗不如!请秦将军把我烹了吧!煎了煮了炸了都行,请将军放过几个小的,稚子无辜,稚子无辜啊!”
是我设在书房的床榻。
我不觉抬头,正与他目光相对。
司徒凌凝视着我,冷笑,“我何尝逼你?那时在牢中,是谁赤身裸体全无廉耻拉住我,硬要奉上自己的身体求我赏玩?又是谁苦苦哀求,要做回我的妻子?现在你告诉我你是秦府之主,你要尊严?秦晚,你要尊严,就得先自尊,你先自问,你配不配在跟前提起‘尊严’二字!”
他必是吃醋,才意识到我并未留情,真的和他动上了手。
淳于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近到我跟前,失声道:“你的腿……”
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眸心迅速收缩了一下,却飞快地答道:“有这种事?我怎么不记得?怕是你记错了吧?或者,只是噩梦?”
采儿是我的侍女,但现在应答起他的话已经极顺溜:“回王爷,已经煎下去了,小枫姐姐亲自去看着火呢,说呆会儿就送来。”
他和秦彻说话,目光却注向我,甚是温柔。
身后,秦哲悄悄走近,提醒我道:“将军难道忘了?南梁遣使议和,派的正是轸王。他到北都,已经有四五天了!”
心头忽然柔软下来。
是给我这个娘亲吓的。
他静默片刻,轻叹道:“我喜欢的,是那个自立自强自负的秦晚,我不会阻止你参与朝政,做出自己的决定,也不从想逼你俯首听命。只是,于夫妻的情分来说,我憎恨有另一个人挡在我们中间。”
我摸摸他浓黑笔直的眉,微笑道:“我们何必多添那些满是血腥杀戮的回忆?光我们年少时的时光,已经足够回忆半辈子了吧?”
门前一直有秦府从人守着,多是军中将士,并不认什么轸王假王,便是大芮的亲王过来,不经通报也不可能就这么放进来。
我心下着恼,面上越发冷若冰霜,冷淡说道:“秦晚素来狠毒,不想惊了轸王与小郡主大驾,让轸王失望了!只是在下冤仇还未报完,不能陪王爷述话,尚祈见谅!”
我垂下了指向俞家次媳的手,低声道:“回府!”
我又问秦哲:“近日朝中对我有何议论?”
我不去看那张老泪纵横的脸,森冷地扫向那行跪着的俞家亲属,指向俞家次媳,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她怀中那男童哑着嗓子怯怯道:“别杀我娘亲,别杀我娘亲,呜呜……”
我咽下嗓间气团,侧头吩咐道:“回去告诉定王,今日我在府里歇下了,陪我兄长过中秋。另外还要预备丧仪,暂时便不过王府去了。素素小姐也先接回来吧,待我回王府再随我过去便是。”
他的动作渐渐狂暴。
司徒凌也不喝茶,移了灯在我脸上一打量,说道:“好端端的,跑书房里来打什么盹?困了便回床上卧着,可别再着了凉。何况你累了一整天,腿脚也吃不消吧?看你这气色……”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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