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人不寐,无限山河泪

他推开窗,望向在武英殿前屏息静气来往着的官吏和宫人,低声:“若你没有直接入宫拥立司徒永,而先去见我,趁我毫无戒心之际把我除了,再去迎立司徒永,岂为更干净?到时没了我碍眼,你大可悄悄去南梁当你的轸王妃,或悄悄引了轸王来北都寻欢作乐,司徒永向来对你又爱又敬,百依百顺,定不敢有所异议,更不会如我这般怀恨在心,伺机把你欺凌到底。”
锣鼓齐鸣,引着专属帝王一人的全副銮驾。
他的确有意夺位,也有足够的实力问鼎江山。
“什么事?”
我只觉我的脸庞也在瞬间失了颜色,盯着他的眼睛,竟有些失魂落魄。
她脸色憔悴苍白,比先前更是瘦了许多,连衣袍都觉空荡荡的。想来秦家遭难,她在宫中也不好受,即便有司徒永照应,也是备受煎熬。等前儿司徒尺出事,只怕她也受尽委屈了。
可我这只黄雀坏了他的全盘计划,便如他父亲夏王因心腹内侍的背叛而功败垂成一样。
端木青成还未被擒,但随着那个高傲的玄衣男子屈膝称臣,一切,已成定局。
我觑得他面凝寒霜,赔笑道:“我若死了,秦家兵马自然还是向着你,你想做什么也可放手去做,再也无需顾忌。”
本就病弱得不堪了,若再晓得娘家视若亲生的侄儿、侄媳惨死,只怕经受不住,我总不能因为想给嫂子弟弟报仇,再失去自己的姑姑吧?
“毒酒也罢,白绫也罢,总之留她一具全尸。对外只说是羞愧自尽便了。”
片刻后,城下黑压压一片,尽数是跪于地间的士卒。
端木氏所部大多弃械投归朝廷,司徒凌也不理会,由着温良绍等人协助司徒永派出的部属收编整饬。
李广德神色仓惶,远远见了我和司徒永,便趴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闭嘴!”
我心中忐忑,便不敢再说什么,悄悄松开他的手,默默看着卫玄为我清理伤处。
本该将他湮于众人之前间的墨衣铠甲,偏偏在这样的漫不经心里出奇的熠熠生辉,引人注目,孑然而行之际,竟不比城楼之上一身明黄龙袍的司徒永逊色。
秦哲垂手道:“未央宫内外早已重兵把手,只是德妃娘娘亲自过来,说要请她们过去问话,守卫便不敢阻拦。”
李广德连声应着,将手中所托云盘奉上,高声道:“奴婢为赎着愆,已为太子备下嗣皇帝所用衣饰,请太子即刻换上,銮仪卫已在外面恭候!”
我酸楚,涩然答道:“我没有。”
司徒永呼吸变得有些粗重,凝目向他注视着,然后唇角向上弯了一弯,缓缓说道:“朕得南安侯辅政,必要安邦定国,如虎添翼。今加封南安侯司徒凌为定王,假黄钺、给九旈,加太傅衔。望定王兄长以天下苍生为念,助朕兴旺大芮,保子民安乐。”
我心中紧张,扶了舆略略倾身,想要站起向他示意时,腿上伤势牵动,痛入骨髓,几乎呻|吟出声。
连着劳碌几个时辰,脑中的发那根弦,始终在生死存亡的边缘绷得紧紧的,倒也能忽略伤处疼痛。如今一安顿下来,我却已疼得受不住,哪里能吃得下东西?
司徒凌皱眉:“怎么?伤得很重?”
皱眉苦忍之时,司徒凌忽然说话。
骨骼重新固定住时,又是剧痛。
他一身玄色铠甲,在亲后簇拥中,跨于乌云踏雪马上,不紧不慢地策马而行。
司徒永也不觉流露痛苦之色,黯然道:“我并不知道我才被困两天,我不知道他们居然这样迫不及待下了毒手。我听说司徒凌亲自带了卫玄过来,猜你伤得重了,这才问明了这些事。”
卫玄道:“应该是特制的夹棍所伤,本来就狠,一旦用刑,非死即残,王妃武艺超群,筋骨自是比常人柔韧,若是及时调养,倒也没有大碍。只是重伤后一再剧烈运动,伤势愈发严重,部分筋脉已开始坏死,请恕贫道直言,王妃伤势太重,已经无法完全复原。瘸妃二字,并非贫道说笑。”
遥遥注目,只觉得他的目光幽邃,杳不可测,倒也看不出来怨恨愤怒来。
先帝葬仪,新君登基,都是眼前面临的头等大事。
他恼怒般瞪了卫玄一眼,转头看向我,说道:“我即刻送你回府,你安心调养,不必再过问朝中之事。你自己方才也说了,朝中尚有我在,不致让大芮走到怎样的境地。”
司徒永弯了弯唇角道:“不用多礼,孤着实谢你们,总算你平安了出来了!”
司徒凌又看向了我。
以他的声望地位,一身明黄高高站于众人之上的,本该是他。
他侧转过头,背着光的侧脸轮廓深邃鲜明,犹如刀刻斧斫。
此言既出,城下打斗之声顿止,有愕然者,有悲泣者,有惊惶者,有窃喜者,种种不一而足。
恍然悟出他进门后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微微的嘲讽。
“只怕德妃娘娘给人蒙蔽了!”
查抄秦府何等大事,为了多搜出些罪证,估计就差点儿没掘地三尺了。
宫中正预备着大行皇帝丧仪,他已换了一衣素服,匆匆踏入屋中,将我一和图书打量,已道:“是我疏忽了,脸色差成这样,都没想着先唤个太医过来诊治。”
卫玄答道:“若从现在起卧床静养,也许还能骑得。”
我忍着疼,一字一字地说道:“天恩浩荡,秦晚岂敢废礼?”
他执鞭在手,缓缓道:“凌尚有下情陈禀。”
待他跪下,他身后的亲兵,以及听命于他的将士,顿时哗啦啦尽数跪倒在地。
只是旁人还罢了,想起俞竞明背后主使的端木皇后和端木青成,我已恨入骨髓,暗暗吩咐秦哲出宫前先把端木皇后给处置了。
朝中各部又在新旧更替的混乱之中,便是此时没人敢占秦家一针一线,想匆促间把府第收拾出来,一时也不容易。
司徒永低眸望向我,温声道:“秦将军受奸人所害,重伤在身,快快扶起,不必多礼。”
他已走到我跟前,向我脚边只一瞥,已然皱眉,侧了头吩咐:“你们都退下。”
他怅然叹息,将我平放于榻上,揭开我的衣袍,看向我大腿。
今日我孤注一掷,硬生生把司徒永推上帝位,更不知会怎生让他不悦。
以往即便我去南安侯府,他身过那些深知底细的心腹之人,只要见我身着男装,无不恭恭敬敬唤一声“秦将军”,绝不敢称呼我为秦家小姐。
“是么?”
无人不知李广德是司徒凌心腹,他既宣旨称大行皇帝遗旨,无异证明了芮帝已然晏驾,端木氏在矫旨行事,并从侧面印证了司徒凌并非师出无名。
他知我有逐客之意,无奈站起身来,待要走时,又侧身问我:“若非为我,你会答应做那劳什子王妃么?”
司徒永目注我,轻声道:“都平身吧!”
见我看他,他居然一勾唇角,很淡地轻轻一笑。
在我毫无廉耻地奉上自己时,所有胆敢去做的美梦都已变作了笑话。
阳光蓦地炙热,投在眼底,亮烈得似要逼出人的眼泪来。
这时,只闻卫玄道:“王爷,贫道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妃最近是不是服用了什么刺|激心神的虎狼之药?看王妃脉冲象,似不只忧思太过,更有心力交瘁之势。想来王妃近日必定心神恍惚,目眩头晕,频生幻象,倦乏无力。”
不论是血债,还是情债。
“姑姑她疯了不成?”
秦哲应了,即刻带人过去,却须臾即返。
司徒永看着那人重重倒下,无奈般低低喟叹一声,忽抬眼看到我,脸庞似在刹那间被黎明初初透出的暧色晨光照得清亮,连眼睛都亮晶晶的,丢开宝剑快步向我走来。
我有些无力,怔怔地看着他。哑了嗓子道:“你不怕这交易,亏得太厉害?”
“娘娘放心,奴婢明白,奴婢明白!”
我一惊,抬眼看去,他的脸色已整个黑沉下来。
我气得在榻上辗转,待要去瑶华宫处置那两个贱人,又顾忌着姑姑那风寸飘摇的身子。
料想司徒凌手下一干人也不是吃素的,自会追击。
我静默,然后轻叹:“凌,他本就是东宫太子。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用受这一场惊吓,早已顺顺利利登基为帝。”
我猛地想起桂姑的噬心术,更兼想到施术最后所见到的司徒凌那紧张惊怕的面庞,握着司徒凌的手不觉紧了紧,倚在他胸前出了会儿神,才答道:“并未用药,只是的确思虑太多,连连噩梦,精神便着实乏了下来。”
如果命悬一线的是他,我同样会不惜代价帮助他。
城下衣甲碰撞声响成一片,却是温良绍率城下的秦家军跪地谢恩。
司徒凌忽低叱,打断了他的话头。
打扫府第?
他盯着我,忽拿他干凉干凉的手指抚了抚我赤烧的面颊,淡淡道:“我若吩咐,你便听吗?我若让你即刻回府调养,别把自己折腾成瘸子,你肯不肯听?”
我心里一酸,垂头道:“太子之恩,秦晚末齿难忘!”
我早已换了紫衣金带从一品武将服饰,向身后大臣诸将示意一眼,齐齐府身:“皇上圣明!”
屋内侍奉的诸将、亲兵,以及方才送食物过来的内侍忙跪地见礼。
黄麾绣幡,团扇曲盖,方伞剑斧,卤簿色|色齐全,触目皆是丹素炫彩,金玉垂辉,尽显皇家曲贵,簇拥着在朝阳下灿明耀目的明黄华盖。
谁又是黄雀?
他抬手拭我眼睛,哑声道:“既然不便动弹,先在宫中住着吧!叫太医好生调养也是一样。”
他从小寡言少语,回京后更是刚毅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待我却极好,让我始终觉得他外冷内热,到底是个重情重义的性情中人,堪足依赖。
几乎同时,秦家军众将士已手执 旗排满城楼,却是军容齐整,铠甲鲜明,剑戟森然。
我忙在肩舆上侧了身算作行礼:“姑姑!”
虽说秦家军军规森严,但内廷多为宫妃所居,若无旨意,连御林军都不许轻易进出,只恐惹出事端来。
转头看见我,她走过来握了我的手,细细打量一番,问道:“晚晚,你还支持得住么?”
但司徒凌只是沉默地坐在马匹之上,并不接旨,也不答话。
我看了看他那颗年轻俊秀的hetushu.com.com头颅。
而他抱着肩,已垂头踏出值房。
“哈哈……”
德安门外,战况仍在激烈持续。
他倒是最了解我的一个,晓得我从不欠他人,也容不得他人欠我,分明是听说我差不多举家被害后才匆匆转移了端木皇后。
“想过,在狱中时我便说过了我差点便能狠下了心肠。”
他行到城下,立于众人之前抬头仰望,先扫了我一眼,才静静地看向司徒永。
卫玄谢过,这才起身为我治伤。
我还没想得通透,他已将我衣袍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伤处,起身向外唤道:“卫玄,进来。”
李广德上前,一甩拂尘,居高临下站于城头,尖厉的嗓音穿破云霄,远远传出:“大行皇帝遣旨,诏太子即皇帝位,南安侯司徒凌,平安侯端木青成辅政。诸臣工需尽心竟力,辅佐新帝,兴我大芮,勿负朕望!”
他站起来,冷眼睨我,慢慢道:“我早已血本无归,剩了这条性命,你要不要?”
下了城楼,返回皇宫,自是诸事繁杂。
只要还骑得马,便能率军征战,其他便顾不上太多了。
司徒永微微挑眉,答道:“定王请讲。”
司徒永并不答话,抬眼望向飘向晨间清澈天空的几处浓烟,轻声道:“血流飘浮,我阻止得了么?”
我笑道:“怎会不利?嗣皇帝尚未正式登基,根基不稳,说不准什么时候便出点意外丢了性命。论地位,论声望,论实力,这天下还能是谁的?”
“端木皇、嫦曦公主二人已被接入瑶华宫了!”
大约见我始终坐在肩舆上不动弹,他终是疑心,注目片刻,已看到被血迹染红的衣袂,立时变了脸色,失声道:“你的腿怎么了?”
也该我为自己一再的轻狂和背叛付出代价了,兜抖转转,不过回了原地。
他也不理会,一双明锐黑眸在屋中一扫,目光凝到我脸上,皱着眉问道:“怎么?疼得厉害?”
连我自己的部将都暧昧地看我们一眼,无声地退了出去。
他黑眸一眯,并不答话。
卫玄道:“王爷为王妃请封号,应该封为瘸妃才对。”
即使现在,若他狠心放手一搏,我不晓得有没有勇气下令秦家军与他为敌。
他凝视着我,眼底灼烈,如有幽焰燃烧,“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你立刻回府,——去我的府第,静卧养伤。如果你有什么急事,或想了解朝中动静,尽可安排你的亲信自由出入府中,随时禀报,我绝不阻拦。”
我从未听过司徒凌用这样悲怆的声调说过话,一时呆住。
老七瞪他一眼,低声道:“别胡说,这些事咱们并不清楚,还是等太子下决断吧!”
司徒永继续道:“昭武将军秦晚忠心为国,助朕拨乱反正,功在千秋,特擢为一等昭侯,赐大将军。秦哲、秦彻、秦瑾、温良绍等领兵救驾,着俱领二品将军衔,其余将士亦着礼部计议,各各论功行赏。所部全军犒赏。”
八宝等人放下肩舆,齐齐向他行礼:“太子殿下!”
他退开两步,丢开手中染透鲜血的布条,说道:“我不想背负千古骂名。何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许我该庆幸,我还留着自己的小命。”
司徒凌向武英殿的方向瞥了一眼,说道:“我已让几员部将在宫外侯旨,文武官员也陆续集往内廷叩见新帝。还有的不过是些琐碎事宜,若他都不能收拾清爽,岂不是白费了你待他的那片心意?”
振兴秦家也罢,报仇雪恨也罢,保全家人部属也罢,总得有副好身体才以到。
如今宫中渐趋安定,秦家军这些外来的兵马迟迟不撤,不但显得我恃功张狂,也让宫内人心惶惶,便是司徒永脸面上也不好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如果他一意孤行继续争位,虽会引来非议,倒也有七成以上的赢面。
我强令人自肩舆挽起,领了秦哲等人伏拜于地,朗声道:“臣秦晚,率全军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微笑道:“因此,该由新君继位了!”
我明知他有疑忌之心,只得道:“道长不必多礼。”
望向我。
更多的人,垂下兵器彼此观望,一边寻找着自已的主将,一边已茫然不知所措。
锣鼓声蓦地顿住时,厮杀声已然零落。
我再没想到他会竟这样想我,也不顾腿部疼痛,生生地支起身来向他说道:“我怎会想着害你?你怎能这样猜忌我?换作你,你会害我吗?你会因为我挡了你的路便除掉我吗?”
他更苦涩,叹息着反问:“没有?”
这便是天家。
他端坐于马上,行得极是稳健,神色一如既往的宁静,如同正在春和日丽的时光缓辔而行,一路漫不经心地赏着韶光明媚。
我答道:“皇宫应该已经完全被我们控制。只是外面南安侯和端木氏仍在恶战着,太子被囚后,神机营和御林军也受端木氏调派,此时卷入其中。只怕此刻整个北都城已经血流飘浮了!”
我避过他手指,笑道:“我既以昭侯身份入宫,即是外臣,又怎么方便在宫中住着?何况秦hetushu.com•com家军一旦撤出内廷,我还留在宫里,我想别人死已不容易,旁人想我死,却要容易得多。”
我僵坐于肩與之上,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心下竟说不出的平静。
司徒永道:“我已传旨还秦府家私,释放秦家侍仆,即刻把府第打扫出来。”
虽然他在狱中那样凌逼,但他只是因为我的背叛伤透了心,虽然我出狱后第一件事是扶司徒永登基,可他该想到,我这样做只是想保住司徒永的性命 。
而原先奉命助他的秦家军,在无所适从间引起的军心动荡,也势必影响士气。
他便怔怔地望着我,叹道:“我便知我便知你绝不肯宽恕她……”
有内侍送来参汤并几样茶点,说是嗣皇帝吩咐的,请昭侯珍重身体,先让吃些东西养养精神再处理政务。
他这样说,等于交出北都的控制权,断绝了自己所有武力夺权的可能,为的,只是让我放心养伤。
众目睽睽之下,司徒永被宣布以太子之尊即皇帝位,受了众人礼拜,虽未正式登基,也已算得是名正言顺。
秦哲叹道:“可不是这话!但末将等人,着实不敢因此事惊动德妃娘娘。”
从城内到城外,除了部分按到我号令前来西华门共同攻入皇宫的兵力,其他的秦家军所部一样席卷在混战之中。
我有些透不过气。
我本就对他有愧,闻言不觉低了头,勉强笑道:“没什么,略有些疼,已经好多了。”
什么是天家?
司徒凌看着他熟练地为我裹好伤,道:“讲。”
我心口一紧,待要说话时,他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我竭力辅佐司徒永便是。我将所有的兵马撤出北都城,京城四门尽数你秦家军全权掌控,宫城四周则由新君自己安排,我绝不置喙。”
身材瘦削,形单影只,说不出的孤独落寞。
我疑心他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正皱眉时,他又道:“贫道还有一事需请问王妃。”
司徒永微眯了眼睛,慢慢道:“那么,试试吧!”
我强笑道:“皇上刚刚脱困而出,并不晓得臣和臣一家在狱中的事,又给政务缠住,当然留心不到。皇上请恕臣不能在这样的紧张要关头相佐,臣委实支持不住了,只能先去定王那休养一阵。”
我一凛。
谁是螳螂?
谁是蝉?
他的脸色苍白,黑眸黯淡。
司徒凌揭开我衣摆,打量一眼,唤道:“定王妃。”
我悄声道:“我的腿不妨事,太子还是先顾着自己的江山,以及……”
他盯着我,深邃的目光若有漩涡深深,竟有着和我如今面对他时同样的忐忑和烦忧。
也不知司徒永再说了些什么,却觉得周围气氛忽然紧张起来。
忙睁开眼时,已听得身后秦哲焦灼地向我低低说道:“南安侯过来了!”
御林军诸统领此时已别无选择,自行解了衣甲兵刃向新帝负荆请罪。
我笑着向司徒永说道:“定王盖世英雄,才德兼备,臣素所钦服。舍妹得侍巾栉,是秦家之幸,舍妹之幸。臣改日便将妆奁送去,教导舍妹收了原来的倔拗性子,好侍奉定王,从此相夫教子,一世静好。”
话说完,他已小心将我从议事桌旁抱起,走向后边软榻。
司徒永与我对视一眼,彼此眼底,已多了几分笃定。
司徒凌唇角仿若有一丝虚恍而苦涩的笑意一闪而逝,人已自马上跃下,解了佩剑置于一边,端正伏跪于地,沉声道:“臣司徒凌,领旨谢恩!”
话未了,那厢有人高声传报:“德妃娘娘到!”
他在说,秦晚,这下你满意了?
我疼得浑身颤抖,咬紧牙闭了眼苦忍时,身体被人一扯,已撞入他未卸胄甲的坚硬胸怀。
可目前除了宫城,北都大部还在他的控制之下。
司徒永也不平静,好一会儿,才温声说道:“定王平身!众位将士平身!”
他摸摸自己的脖颈,不觉苦笑,随即黯然道:“父皇驾崩了!”
他本就是我的夫婿,我却一次又一次让他伤心失望。
我道:“凌,外面战乱未平,你不用管我,国事要紧。”
她便点头,转头向李广德道:“李公公,本宫晓得你前儿引秦将军入陷阱也是被逼无奈。下面,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而司徒凌却似没有听到,往日挺直如枪的背脊弯曲着,依然低伏于冰冷的地上,乌黑的发碰在泥土上。
我笑道:“姑姑放心,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便不会比对手先倒下。”
“而你,也未必做不到。我的父王便是在登基之前被最信任的人暗算。功败垂成,性命不保,成为坊间的谈资,对手的笑柄……”
先声夺人,凛然气势无声张扬。
欠下的债,总是要清偿的。
我眼中酸热,插头道:“只怕一时还是没法住人。何况如果没了亲人,那里还算是我的家吗?”
司徒永羁于深宫,无人援手,司徒凌将有无数种办法让他死于非命。
司徒永一呆,转头看向我,脸色已经发白。
何况,以往还有个秦瑾前前后后奔走,引着兄嫂阿姐说笑,又有个肚子越来越大的二夫人给秦家带来欢和_图_书欣和生机。
他冷哼一声,:“若你这时候死了,对我可万万不利!”
我微愕。
司徒永低叹道:“我们之间,还用这样客套?我也没承想,你居然最打到皇宫里来救我。”
比起举家被灭族,部属遭迫害,这结果,苍凉,却足够美满。
我问明俞兑明等文官龟缩在家,并没能逃走,也不理会端木青成,传令部将带了兵马先去把平安侯和俞府团团围了,连猫儿狗儿都不许放走一只,等朝中消停些再去处置。
我退亲那般伤了他,都不曾觉得他会真的拿我怎样。
卫玄沉吟道:“这也有可能但贫道不得不提醒王妃,若总这样多思多虑,早晚油尽灯枯,命夭寿促……”
预备起身前,我先遣内侍去回了司徒永,又令秦哲去安排,将我们的兵马先自内廷撤出,只剩外朝和宫城四门协助御林军巡守。
直到身畔从人扶他,他才慢慢站起,举目望向城头。
我握紧他的手,慢慢道:“去年回京,我路过子牙山。顺道回师门拜见了师父和无尘师伯。无尘师伯送我下山时和我说,若我三人齐心协力,放眼大芮朝堂,当无人可敌。”
连番劳顿,伤处不可避免又在流血,早已前晚他为我包扎的布条浸湿,连固定住大腿的夹木也歪到了一边。
城上城下,两道目光如电亦如剑,似要把我深深扎穿。
华盖之下,司徒永负手而立,往人群扫了一眼,缓缓:“端木青成为独揽大权,隐瞒先皇大行之事,闭朕于深宫,置朕于不孝,使天下操戈,罪在不赦,当斩。诸相从臣工将士,多不知情,概不追究,望从今后尽忠为国,勿为奸佞所蔽。”
他知我受伤,却不清楚我伤势有多重,见我脸色差得很,必是猜着我饥饿倦乏,才会有这样的吩咐。他却不晓得我目前最需要是大夫。
他目光一闪,望向我道:“目前形势怎样?”
我低哑地笑出声来,凝望着他说道,“我大嫂十六岁嫁入秦家,十八岁守寡,抚养着一个遗腹女苦苦煎熬十五年,请问皇上,她可曾伤到别人一分一毫?可曾有人留她终老?”
这话语却柔软。
话未落,帘影一晃,司徒凌笔直颀长的身形已踏入值房内。
他低低道:“我教你刚强,教你坚忍,是让你对着敌人和对手时能够刚强,能够坚忍。为何总是对我这样?”
隔着厚厚的盔甲,他的胸膛和肩膀冷硬得陌生。
“可姑姑又怎知道,我们秦家已被端木皇后害得家破人亡!”
“可如果你死了,也许我更懊悔。”
他并未称臣,也未用敬称,只用了以下对上的“陈禀”,而非臣子对皇帝所称的“启奏”。
可我又何必再去斡旋?
司徒永却已迎上前去接住,说道:“娘娘这一向病着,怎不在宫中好生歇着?”
他口中说的“他”自然指的是司徒永。他的话语是一贯的平静宁和,但微扬的尾音已不难听出微微的嘲讽和自嘲。
司徒凌举兵,借口便是端木氏谋害先帝,囚禁太子,残害忠良,意图不轨,而端木氏则秘不发丧,只称皇帝病重,一切承旨行事,直指司徒凌谋逆篡位。
包括端木氏的将士,竟再无一个站着的。
司徒凌既已当众向司徒永叩首臣服,自然不会再与新帝为敌,已在安排部将约束兵马逐步退出城外。
正咬牙之际,门口传报,却是司徒永亲自探视来了。
他仿若不屑般转过脸,并不理会我的奉承。
此时战事暂停,所过之处,不论是他自己的部属、秦低部属、端木氏部属,还是原太子部属,远远见了,无不悄然让出道来,由着他一路畅通无阻,穿过满是尸体和鲜血的校场,慢慢行到城楼以下。
甚至有见机快的,或原来神机营被端木氏强编于自己部下的,此时认出是司徒永身着龙袍立于城头,已悄然住了手。
姑姑也是乘了一架肩舆,被秦哲亲自护送着奔来,身边跟着的,正是司徒焕生前的贴身大太监李广德。
心念一转,便猜出必是司徒凌怕我当众承认婚礼只是表面敷衍,故意让卫玄如此称呼的,一则试探,二则也是逼我认清现实,接受这一重突如其来的身份。
何况华盖下那少年着衮龙袍,戴十二旈冠,长身玉立,英姿神秀,被那破云而出的灿金阳光笼着,仿佛散着浅浅的金色光晕,更觉雍容华贵,气象蝢蝢非凡,凛不可犯。
端木氏失去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优势,军心涣散,已不足为患。
直到他在狱中那般发作凌逼,我才晓得他隐忍之深,怒恨之甚。
如今,让我一个人回去面对着空荡荡的府第吗?
我道:“帝家威仪犹在,若你想阻止,想必能阻止。”
如今身在皇宫内廷,耳目众多,他却已主母之礼相待。
“乱成这样,我也不是聋子瞎子。”姑姑起身,扶了司徒永的手下了肩舆,勉强笑道:“总算太子无恙,这便好,这便好……”
许久,司徒永沙着嗓子说道:“既如此准奏!册秦氏夫人为定王妃,赐金印紫绶。另赐黄金三千两,以助妆资。”
我噎住。
“顺顺利利和*图*书?”司徒凌忽冷笑,“顺顺利利当着端木氏的傀儡,眼睁睁看着你和你亲人被害死,看着端木氏清除异己,然后再看着他们改了大芮的国号和姓氏?”
他自晓得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逃走的秦家小姐,更不可能有军中成礼这回事儿。
这一次,又是我坏他好事。
我已经没有任何借口推诿他待我的一片心意。
我也知自己伤势沉重,闻言倒也不十分意外,只问道:“还能骑马么?”
纵然下面打头再凶,此时也已缓了下来。
如今兵变尚未止歇,朝堂内外复杂纷乱,各方兵丁众多,连皇宫内都屡有意外发生,我虽一身病痛,疲累之极,却不敢立刻去休息,只在武英殿的值房内,令人随时通报内外军情,以防再生变故。
司徒凌略一屈身,垂首禀道:“当日蒙大行皇帝赐婚,原定四月廿八与秦家小姐成婚。谁知秦家陡遭奸人暗算,举家入狱,只余小姐在外,逃往我处。凌担心小姐孤苦无依,受人歁凌,遂循旨如期与她在军中成礼。如今秦家既已昭雪,秦家小姐是我明媒正娶之妻,是否也当加封?”
我忍了满怀悲凉,别过脸道:“皇上尚未正式登基,诸事待兴,还望以大芮为念,以国事为重,先别顾虑臣的家事。”
我许久才回过神来,他唤的原来是我。
城下有兵器掷地之声,多是原司徒永所部神机营将士,一见司徒永称帝,自是陆续跪地,依旧拥护原先主上。
三个字听得我背上爬了毛毛虫般不自在,却也无颜发作,看着地上勉强干笑道:“定王爷有何吩咐?”
我这才领了众人起身,由着从人把我扶坐到肩舆上,已是疼得眼冒金星,好一会儿目不能视,耳不能听。
也亏得他,连我不忍以家人之死惊动德妃娘娘都料得到。
司徒凌默默坐在我身侧。握了我的手,安静看着他收拾。
重恩笼络,又以兄弟之情和天下大义讽之,司徒永言谈之中有不着声色的示弱和示好,却不失帝王的体统。
接着,零零落落,是原先听命于端木氏的那些兵马终于坚持不住,陆陆续续跪了下来。
我仰着脸看向他微笑道:“可朝中尚有你在,断断不会让大芮走到那样的境地,对不对?”
见内侍站在一旁疑惑,我正要令他去觅太医时,外面有人通传道:“定王殿下到!”
最后一句话,自是跟我说的。
我看向他的眼睛,确凿地答他:“没有,我待你,待永,始终如在子牙山时一般。凌,你懂的。”
我惊怒。“瑶华宫?姑姑?”
虽然一字俱无,我却分明听到他在和我说话。
若我身在狱中,秦家军依然在他掌握之中,端木氏许多兵马被南梁牵制,绝难再抵敌两家虎狼之师的合力,必定败北。
我侧头问身边的亲兵:“秦哲将军呢?李公公还没找到?”
他利落地撕开我的下裳,一边检查伤势一边答道:“你也晓得天下不稳,端木氏余党又有多少人正提心吊胆却虎视眈眈,你们若死去,这天下会是谁的还说不清,但我诛重臣,谋皇位的罪名却背定了。”
卫玄领命而进,放下医箱向我行礼,“贫道见过定王妃!”
司徒永脸色微变,低眉道:“父皇的确是病逝,而非皇后谋害。便是你家之事,也是端木青成和俞竞明做主,她人在深宫,并不清楚。方才求德妃娘娘带走皇后和嫦曦,原是我的主意。晚晚,她已无母族势力助威,再不会伤害他人,便便留她终老吧!”
一旦当众允诺此事,不必再有任何仪式,我便已是他的妻子,再无任何斡旋可能。
八宝叹道:“他们还打什么打,争什么争?现在太子就在眼前,名分早定,天下都是太子的,兵马都该归太子调派!”
谁都晓得他位高权重,如今新晋亲王,更有重兵掌握京畿要塞,连嗣皇帝都得看他脸色行事,这些从人又焉敢违抗?
家人零落,惨死的惨死,重伤的重伤,我能逃出一条性命撑住秦家不倒,便算得是幸运了。
我低头看我脚下,才觉所穿皂鞭已被顺着腿部流下的鲜血浸湿,紫色衣摆也已濡湿一片,只是融于深色中,若不留心,再看不出来。
我先看到了跟前司徒永紧张地捏住盘龙绣口的手,才抬头目注城下,慢慢看清了缓缓行来的司徒凌。
司徒永温言抚慰,依然令他们小心驻守皇城,防范奸党。
端木氏一系遂众叛亲离,大势已去。端木青成连家人都无暇理会,径带了诸子侄冲出北都。
他道:“我有些后悔没让你死在牢里了。”
秦哲低低道:“听闻这些日子秦家遭难,太子妃却时常去瑶华宫请安,暗中照顾得妥妥贴贴,不许人对端木氏无礼。后来太子被囚,太子妃跟端木皇后求情未果,便住入瑶华宫伴着德妃。大约顾忌着太子妃,端木皇后并未对德妃娘娘下手。如今宫中哗变,太子妃必定料着端木皇后有险,所以求了德妃娘娘将她们先接入了瑶华宫。”
皇帝全副銮驾出行,必有宫伎声乐随行,此时诸乐置而不作,谁都猜得出这皇城易主,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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