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绝地恨,嚼齿穿龈血

秦瑾还是无力地伏卧地上,却沙哑地唤了我一声,竟哭了起来。
狱卒踌躇半晌,到底没在我痛哭流泣的时候做那辣手摧花的勾当,还帮我把墙角的油灯点了,才拍拍我的肩走了出去。
秦瑾早女晕了过去,正被人用冷水泼醒。
他们栽赃陷害秦家,这是意料之中;但要把这罪名扣到太子头上,便是在皇位上另有打算,多少也得顾忌着端木华曦。
“嘿嘿,上回那个已经承让了,这回让你先。”
剧痛,如针尖一样不间断地扎刺着神经。
我微笑道:“便是无法出去,待我好些,也不会忘了大哥好处。”
他吸气,身体已柔软下来,缓缓地坐到榻上,摘去我口中塞着的破布。
我已捕捉到俞竞明目光中的得意,心知中计,越性笑道:“我便是预备告诉俞相,我秦晚心地歹毒手段狠辣早就出了名的,少和我来这一套。秦彻,秦瑾,你们若受不住,便找机会一头碰死在这里吧!我若能活着走出去,必为你们延请高僧好好超度!”
为什么我向往已久的美好,总是被我最看重最信任的人一次次摧毁,一次次幻灭于眼前?
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得动静,身心却疲困之极,勉力想睁眼坐起时,但听当啷啷一阵乱响,双手猛地一紧,已被原先扣在腕间的镣铐绞得紧了。
同样的夹棍,秦瑾已晕过去几回,他却只是强忍不语。待闻得此言,他的瞳仁却已收缩。
也未必就会死。
声音回旋在空荡荡的囚室,如此刺耳,连我自己听着都觉森冷。
我定了定神,终于看清了俞竞明的模样。
谋士把供状递给俞竞明,他拿到手中,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满意地大笑,然后向后退开两步,叫道:“还等什么?”
我惊痛大叫:“小瑾!”
我道:“我犯的罪过,我兄长阿弟并不知晓。便是他们连坐当诛,这刚出世的孩子应该罪不致死。我请俞相立誓,保他一条性命,我便立刻画押。”
听到二嫂的惨叫时,我的身体被重重掷在地上,半天抬不起头。
即使他把我一剑刺死,我也不会恨他,却一定会克制不住地伤心落泪。
而眼前的男子早已不是不解情事的懵懂少年,他完全知晓哪怕是最细微的反应所代表的含义。
醒过来时,蒙着眼睛的布条已被摘去,只是眼睛还涩得厉害,竟不知模糊间流了多少的泪水。
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命中注定,每当我对未来有那么一丝半点关于幸福和快乐的幻想时,总是横次里飞来的一刀将我彻底砍翻,然后将我一头践入污泥,肆意践踏。
俞竞明笑道:“所以,本相看她肚子也不小了,就送了一剂催产药过去,让她尽快产子,好成全你们一家团圆呀!”
便是有,也早被重重炼狱摧折殆尽,然后挫骨扬灰,连尸骸都落不下。
可再荒诞,也不是梦。
秦彻只低低唤了声:“小瑾。”
却不晓得他这样对付着女人和病残的男子又算是怎样的英雄。
那时,我才是六七岁的小女孩,母亲抱病做着那只布娃娃,说将来会送我做新年礼物。
我想和他亲近,它却不愿。
牵动了腿上伤势,痛得我哆嗦。
那人手指很稳,有点凉,微带茧结,却保养得宜,绝没有粗糙的感觉。
俞竞明眼睛里闪过一道异样的光亮,胡须一翘,已笑了起来:“怎么,秦将军打算招了?”
我抬眼看向秦彻。
“哥,你先来吧!”
秦彻双腿虽废,何曾失去知觉?
桂姑已经离去,所幸带入狱中的东西都是简易不扎眼的,并未有人过来处置。

我便低低地又笑一声,端起碗来,闭着眼睛把馊饭一气吞下,浑不管碗里有多少的粗粝砂泥,正与糙米一起割刮着喉嗓间。
不但脸上满是血污,腰部以下更是鲜血淋漓,显然刚刚给毒打过。
好一会儿,冰凉的丝质衣衫轻轻覆住我,一双手缓慢地解着缠紧我双手的镣铐。
也就是说,他应该真的曾和南梁联系,打算借南梁兵马做点什么。
恨恨睁开眼时,黯淡的油灯幽光摇曳,那狱卒一张黑胖的脸更是奇丑无比。
他放纵到极致时,我终于半支起身哭叫出声,然后一口气再也上不来,眼前昏黑着晕了过去。
而秦瑾已经经受不住,连着晕过去两次,被水泼醒后全身都在哆嗦,却越发地怒愤填膺,破口把俞老贼骂了百遍千遍,骂得他恼将起来,向身边的闵侍郎使一眼色,却冲过来连踹几脚,生生将他踹得满口鲜血,再也骂不出来。
我勉强振作了精神,向他们淡淡地笑了笑,以示我无恙。
认罪也罢,不认罪也罢,背后的布局者想杀的还是会杀,并不会因为我们不招承便举不起他的屠刀。
我甚至听到了女鬼尖厉而恐怖地笑了一声:“咯!”
秦彻无意识地捏握着落在他手边的血肉,看着他的妻子,张嘴欲唤,却没能发出声音。
干涩的舌尖一卷,苦得怕人。
片刻后,有人自门缝下递入一碗菜饭,粗嘎着声音道:“吃饭了,吃饭了和图书!”
我柔软地承顺着他,尽力忽视腿部的疼痛,专心地回应,带着卑微的讨好和求恕。
这样的紧要关头,司徒永当然不会跑到符望斋捉鬼。
他年龄最幼,又先天不足,素得兄姐照应,历练得不多,一时未必看得出俞竞明意图,却也有着出身将门的刚硬性气。待夹棍上起,不过最初痛叫一声,便咬牙忍住,凭着怎样疼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顶多闷哼向声,竟不哭号求饶。
到后来连南梁宫变公主被囚都是托我的福,是我看上了南梁的轸王年轻英俊,不惜卖国求荣千方百计将他勾引到手,又扣押了公主以便多留在梁国数月,才好和他寻欢作乐。
我咳嗽两声,终于能淡淡答他:“你既晓得,还废话?”
若单只为皇位,端木皇后跟他应该是一条心的;那么,便只能是为了我了。
可时日越久,我才越发觉,原来我根本不晓得他到底有多伤心,多怨恨。
早有一旁的差役过来,却拿着刚才夹我的夹棍,往秦彻、秦瑾身上扣去。
他点头道:“这个好说。只是……姑娘你怎么谢我?”
便听那男人低低咒骂一声,不耐烦地说道:“管你原来怎样千金万金的公子小姐,到了这里还想吆三喝四充什么主子?”
凝窒的沉寂当中,蓦地爆发出二嫂撕心裂肺的嘶嚎:“孩子,我的孩子。”
我再用力拉他时,他便趔趄了下,向我近了一步,已在竹榻跟前。
如果不是司徒永真的做出了端木氏无法容忍的事,端木皇后绝对不忍心毁了他,连带毁了爱女的终身幸福。
我侧了脸避过,拿筷子拣着碗内散发浓重馊味的米粒,脸上笑意不变,依然柔声央告道:“大哥,我的腿断了,别的不敢求,能不能请大哥帮忙找两块木板来让我固定伤处?”
双腿无力地磕在门槛或砖石上时,骨骼折断处发出嘎吱的轻响,痛得我险些又要昏过去。
是的,我一直在等他。
我只觉无限委屈,只想如小时候那般抱住他痛快淋漓大哭一场;可如今,我惶恐得连大哭都不敢,只是把他抱得紧紧的,不敢松手。
自从司徒永遣了人过来,他们便给远远支走,并不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待今日司徒永失势,遣来的人带了桂姑消失无踪,他们却又回来了。
接着,才是刀剑入鞘的轻微声响,以及某种熟悉的气势无声张扬开的冷峻和霸道。
秦彻勉强支起身,低低咳着,向里望去。片刻后,已见稳婆抱了个小小的婴孩出来,说道:“恭喜恭喜,母子平安!是个男孩,生得气宇不凡!”
秦家之人素来狠厉。
我忙收了眼中的凌厉,挣扎着说道:“大哥若肯竭力帮忙,待我养得好些,不消二位说起,必定好好报答。可如今我这模样,着实是经不起,还祈二位怜惜一二!”
于是,那只布娃娃被一剑斩作两截,扔得远远的,从此再也与我无缘。
秦彻唇边早已咬破,一改素来的俊秀沉着,怆然喝道:“俞竞明,孕妇稚子都不放过,你枉读圣贤之书!”
我拖着断了的腿,按着一地的血污爬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挪向他,凄厉地喊着我的弟弟:“小瑾,小瑾,回答阿姐!”


斩尽活人,他便不怕死去的人化身为魔吗?
但意料中的屈辱并未到来。
这人正是最初监管我的狱卒。
我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昏了过去。
俞竞明道:“好吧,现在就让我们听听,大名鼎鼎的秦晚将军,为了一已之私,是怎样做出淫奔卖国之举吧。”
右腿骨骼折断处再不想法固定,这条腿就废定了。
“那就……一起?”
提着婴儿的俞家随侍抓过婴儿两腿,用力一扯,血肉横飞中,细软的啼哭戛然而止。
给摧折到意识模糊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那只被父亲扯断手脚的布娃娃。
可自从淳于望出现后,我已看不清他。

俞竞明笑道:“那么,很可能是难产?更可能是一尸两命了?啧啧,你可仔细,这小东西可是他们秦家的心头肉呢!”
身体却极干涩,远不如我指掌唇舌间的动作那般热烈,在疼痛间阻滞着他的侵入,似迫不及待地想把他驱离自己的领地。
他说着,粗糙肮脏的手指已摸在我面颊,贪婪地蹭动着。
他沉吟片刻,叹道:“将军一向骨头硬,普通杀威棍恐怕是对将军的不敬了。左右,来来,上夹棍!”
惊怒挣扎间,已是睡意全无。
墙角有原来遗下的油灯,可我连爬过去点燃它的力气都没有。
何况,我还没有死。
无非说我是个荡|妇、小人、卖国贼而已,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片刻后再传出的声音,却在稳婆在和声劝慰二嫂放下心事产子,又有婆子送了热水、剪刀、布条等用具进去。
他已扯开我的衣带,又有不知谁的手卸去我的衣衫,谁的粗壮手指揉捏上我的身体,谁的浊臭口气扑在我脸庞……
我阵阵作呕,却连嘴都被满是血腥的破布堵住,hetushu•com•com连吐都吐不出来。
他一低头,已吻住我,动作一如往日的平稳,只是两人舌尖微涩,似有苦意在两人口中蔓延。
但夹棍造成的伤,皮肉外伤只是小可,筋骨间的伤害才是最难痊愈的。
我够着茶壶,摇了摇,见还有半壶,遂仰脖喝了几口,将剩余的茶扑在脸和手上,拭净血污,然后爬上竹榻,拿一件单衣覆了双腿,才拔下簪子,拿梳子慢慢梳去头发里的碎屑和灰尘,让它们柔顺地垂过面颊。
有一点两点的温润,溅到脸上,手上,嘴唇上。
而秦彻自始至终并未发出半点声音,仿佛那夹棍夹在了旁人身上。
我端起碗,仰起面庞向这狱卒轻轻一笑,婉然道:“还有一事要请大哥帮忙。”
位于皇宫东北角的偏僻宫殿,因屡有闹鬼传闻,那重院落密密封锁,早已是无人居住的冷宫,素常罕有人至。
他的呼吸渐渐不均匀,终究按捺不住,半倚在榻上,小心地放好我的断腿,缓缓压了上来。
他挣了挣,但力道并不大。
哆嗦尚未止息,便听两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闷哼,然后便是身体倒于地上的沉闷声响,以及新鲜的血液咸腥的气息。
婴孩托到我们跟前,果然是个男孩,正在一件沾着血迹的破衣里蠕动手脚。
先温热,再凉湿,一直蔓延到鬓间,濡湿了黑发,却不敢哭出声来,咬着牙生受着他的横冲直撞。
门是敞开的,看不清二嫂的身形,只听得她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凄厉,又有稳婆不满地在嘀咕着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柔声道:“大哥,可否麻烦帮我把饭菜送进来?我走不了路。”
俞竞明笑道:“你一个女人都不妨事,想来你的兄弟们更不妨事了?”
我摇头叹气时,俞竞明笑道:“好吧,本相也没指望你能这么爽快说些什么。只是这杀威棍还是得照旧的。当然,咱们秦将军也不在乎,对不对?”
我勉强支起身,看着我那以怪异的姿势扭曲着的腿,握紧拳冷冷地笑了笑,说道:“我不妨事。”
可如果认下通敌叛国的罪名,同样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别说我们几个人逃不了,连秦家的部属和宗亲都会受牵连,重则诛杀,轻则流配。
我头皮一麻,冲口道:“住手!”
我屏着呼吸忍受,全身汗出如浆,终究忍耐不住,痛楚地发出一声两声的低低呻|吟。
稳婆不敢抬头,小心答道:“是是难产,多半会一尸两命。”
不惜任何代价。
“秦晚!”
我坐的位置,正挑选了牢门开启后光线恰好能投到我面庞的角度。

我已感觉不出头皮的揪痛,蜷紧失去知觉的手指,努力转过脸,冷冷看向俞竞明。
俞竞明眯着眼睛,喝道:“给我加力,再加力!我就不信你们秦家个个都是铁打的筋骨,铁石的心肠!”
我嗓间也似给堵住了,却向俞竞明道:“请俞相立个誓吧!”
按着铁栅的小窗有极黑暗的光线透进来,照着我披散下的头发,投于墙上的长长身影,宛然便是从地狱爬出的女鬼。
喉咙间的咳嗽蓦地给震惊压了下去,我抬头盯着俞竞明,低低地喘着气,竟半晌说不出话。
俞竞明便向稳婆一使眼色,稳婆领命,急急奔回囚室。
再低头看我一眼,立时呆住,惊艳地“啧”了一声。
他正笑着向闵侍郎说道:“本相发的誓的确很毒,可本朝已废除烹刑。何况,他们秦家人死绝了,又谁来烹我?谁来烹我?哈哈哈!”
俞竞明等要的是我的供状和秦家人的性命,以便掐住那十五万秦家军的脖子,让他们想救人也将师出无名,并且群龙无首。
我的剑的确练得很好,母亲的布娃娃也在新年来临时亲手做好。
他也正望向我,然后慢慢地垂下眼睫。
已无心可伤,亦无力再挣扎,我任由两个肮脏的畜生一样的人物摆布着我,努力半屈着我的腿,将断裂处的痛楚降到最少,然后咬牙隐忍。
闵侍郎甚至还在骂骂咧咧:“什么将门之后,徒具虚名而已!怪不得当家的是女人,这男人比女人还娘娘腔,一点小刑就昏过去多少次,比个女人还没用!”
他一边说着时,那张黑胖得变形的脸已经凑了过来,几乎快要碰到我面颊。
之前俞竞明处置秦家,还多有顾忌,至少不敢取秦家人性命;但如今真已毫无顾虑,竟是活生生把人往死里整了。
我看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庞,哑着嗓子道:“我从关进来的第一天便认定你会来。”
但是他……
但我不敢耽搁,以手做腿爬到墙边,撕开腿部被夹烂了的衣料,找出桂姑留下的用剩的伤药,颤着手指仔仔细细地撒在伤处,拿了衣带草草包扎完毕,又寻出内服的丸药来吃了。
他总算晓得我是个女人了。
“夫夫人。”
我言罢,提笔一挥而就,将供状签下。
我不敢放他走。
真不晓得该对这个傻子说些什么。
那时我正抱着腿疼得不住呻|吟翻滚,见他过来,掩着脸呜咽道:“多谢大哥,和图书若能好些,必有所报!”
这是我们秦家下一代的孩子,也许还是唯一的一点骨血。
他身畔的差役没料到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病弱少年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惊怔,竟来不及阻拦。
那两个狱卒正把我当作一件表达兄弟义气的货物在讨论着。
此时已由不得我退缩,早有那如狼似虎的差役过来,抓过我双腿上了杨木夹棍,用力……
眼见我自己的亲弟弟再次给折磨得晕过去,又再次给水泼醒时,我的五脏六腑都似在抽搐。
“吃得消又怎样?吃不消又怎样?便是这会儿死了,只怕也没人会管。”
凭他将我说的怎样荒淫无耻贪恋富贵,我眼睛也不眨,只依着他们的意思往下胡扯。
俞竞明道:“再留一两天吧,待我请过皇后娘娘懿旨再说。”
他的动作狂暴而凶猛,每一记都如重锤般凶暴冲入,每一记都似要将我五脏六腑都狠狠钉穿,像全没把我的伤势放在心上。身体里最原始的欲望被生生地唤起,然后一次次湮没在剧痛里。
猛地,行刑差役的威喝声中,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声清晰传到耳中,疼痛如一把剑直直插在心口,连心跳也在刹那间停顿。
我竭尽全力地取媚于他,如任何一个期盼着心上人回心转意的深宫女子,或任何一个取悦客人以求更多嫖资的风尘女子。
一时供状写完,谋士拿了纸笔送到我跟前,让我画押。
我叹道:“既落了难,又怎敢狂妄?想来我也没几天日子了,只盼大哥能仗义相助,多多怜惜几分。”
秦彻的喉间发出微微的哽咽之声,伸出手指来正要碰一碰那幼嫩的皮肤,旁边已有俞竞明的随从一把夺过那婴孩,向我说道:“人犯还没画押呢!”
再片刻,衣袂飘动,应是他转身……想要离去。
地狱里没有爱情。
司徒永待她向来温存,如今更是双双侍病于芮帝身侧,同进同出,一举一动都在昭告旁人,他们有多么的夫妻情深。
半点不由自主。
活下去,我必须活下去。
俞竞明身畔的闵侍郎奔出。飞快一脚当胸踹去,却把他的身体整个踹得飞起,重重撞在墙上,沙袋般跌落地上。
“凌……”
我必须活下去。
“晚晚!晚晚!醒醒,快醒醒!”
眼睁睁,看着一切在眼前发生。
囚室里便一片黑暗。
她正浑身颤抖地从地上支起身,绝望地看向我们,又看向满地的狼藉,忽然又一声失子母狼般的嘶嚎,扳着门槛猛地撞向墙壁。
两人笑得欢畅,便有粗壮的大手过来翻我的身子。
待外面没了声息,我也止住了呻|吟,立刻坐起身来搬过右腿,在那噬骨的剧痛里凭了感觉勉强把骨骼对齐了,以木板绑定,却真已痛得浑身抽搐,再也支持不住,倒在榻上真的昏睡过去。
俞竞明也不生气,依然笑眯眯地说道:“若我问你是否叛国投敌,你大约还不肯认吧?”
不管被仇人怎样折磨,我素来半滴泪水也无;即便方才真被那两个腌臜小人轮|暴,我也只会含恨隐忍,伺机复仇。
也许泪水流得太多,此时反而干涩得生疼。
那么,我给你一切你想要的,还来得及吗?
几乎同时,有灯笼高高在囚室外挂起,又取了纸笔,却是俞竞明的谋士亲自在笔录供状。
我定定神,摸索着捉到他的衣带,解开镶着玉石的搭扣,随手丢到地上,又去解他底衣,用微颤的手指抚摸那流畅结实的线条。
秦彻已经不再看向他的妻子,只是痛楚地望向我,淡色的嘴唇已给他自己咬得不成形状。
秦彻脸色雪白,一字俱无。
痛不可耐。
司徒凌正坐在榻边,一身玄衣整整齐齐地穿回了身上,连我的衣衫亦已披上。他正将我的腿执在手中,小心地清理着流血的伤处,然后撕了自己的衬衣衣摆为我重新包扎。
我自私地不愿多想,总认为以他的刚毅坚强,只要我如先前那般待他,一切总会过去。
她披头散发敞着衣裳便要奔出来。却被身上缠着的镣铐绊得摔倒,一头磕在石板的门槛上。
他一向生得白皙俊秀,此时受尽苦楚,脸色愈发雪白如纸,额间早已冷汗涔涔,只是闭了眼睛伏地强忍。
我拿了筷子比划给他看,“大约这么长,这么宽也便可以了。”
除了我自己,除了我自己这副早已破败的躯体,我已不知道用什么来留住他。
与此同时,重伤的双腿被拖起,身体亦被深深贯穿。
我低喊,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竟如决了堤般泉涌而出,很快洇透了依然覆住眼睛的布带。
我已足够努力,但所收获的,只有不得不强自按压的愤恨,和怎么也洗涮不清的痛苦和屈辱。
我闻言,抬头看一眼他们搬过来的刑具,已是心中一冷。
秦瑾开始困惑,待看秦彻一眼,也便握紧拳低下头去。
他一拍堂木,喝道:“继续,上夹棍!”
诚然,此刻我衣着简陋,模样清瘦憔悴,但这些日子不见天日,肌肤应该更是白净柔和。当年的盈盈一身僧袍禅巾,便可以引得堂堂的南梁轸王m•hetushu•com.com频频回顾,一见动心,二见倾情,何况这等满眼只见惯腌臜粗鄙人物的小小狱卒。
沉闷的“咚”的一声,她的身子沿着墙壁软软倒了下去,泉涌的鲜血自她苍白的额际喷出,像从石头上骤然间盛开的血色牡丹,妖艳而诡异。

我屏住呼吸,不去闻他口鼻间令人作呕的异味,垂着头躲闪道:“若我能从这里出去,日后自有重谢。”
俞竞明便负手笑了笑起来:“哦,你认了?”
他必是做了什么事惹翻了端木皇后,给囚禁在那里了。
我哽咽两声,紧紧拥住他的腰,眼眶已湿热一片。
而我想喝阻时,已经来不及了。
“阿姐。”
黑胖狱卒真似不敢往我脸上看了,忽然抓过地上扯裂的碎布,把我眼睛蒙了,又把我嘴巴也给塞住,絮絮叨叨地说道:“我说妹子啊,别怪哥狠心,不懂得怜香惜玉。你只说,你犯的那都是啥事儿啊?咱都悄悄打听过了,你嫂子侄儿给人眼都不眨便弄死了,你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吧?刚问到的消息,眼看着也不行了,只怕连今天晚上都熬不过去……就是熬过去又能怎样?顶多这一两天的工夫,就都该上路了!啧啧,这雪白的身子,放在眼前错过了,老哥我这辈子不是白活了?”
他们并不想司徒永死。
忽然又有了被扔回到柔然军营的荒诞感。
更疼的,是受伤的腿。
给重重扔在地上时,我眼前昏黑着一时不能视物,却听俞竞明阴冷的笑声传来:“秦将军,一个月不见,总以为又该见到原先那位生龙活虎的大将军了,怎么还是这等狼狈?看来太子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般对你万般照顾嘛!”
跳曳的烛光下,这人肥头大耳,红光满面,愈发惹人厌烦。
如果不是怨到极点,恨到极点,他绝不会宁可自断臂膀也要冷眼坐视秦家覆亡,冷眼旁观我弃他而去后的凄惨下场。
一个月前上刑时,他们分明大有顾忌,找尽了可以折磨人却不至于取人性命的刑罚。但夹棍这刑罚却狠了些,多有受刑不住死在当堂的。而眼前搬过来的刑具更比一般的大而新,一旦用刑,只怕非死即残,休想全身而退。
“阿姐,阿姐,你怎么样?”
秦彻少年时身遭不幸,心性远比一般人刚强。
给冷水泼醒时,身边有很熟悉的声音一声声地唤着我。
稳婆偷偷瞥了一眼我们狼狈的模样,回道:“还在生。第一胎,又是用药打下来的,总没那么顺当。”
他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躺着,生死不知。
便有人过来把我拖起,揪了我散落的长发拉走。
秦彻却始终清醒着,连目光也比寻常清明许多,那样明锐地盯着那间黑暗的囚室,倾听着里面的动静。
秦彻终于虚弱地唤出了声,却身体一软,已晕了过去。
他身后的闵侍郎等人显出愤怒不屑之色,俞竞明思量片刻,竟不曾发作,笑道:“好,本相立誓,一定保这个婴儿性命。否则,你们秦家把我们俞家人活活烹了,怎样?”
说完,他一挥袖,那边已有差役上前,如老鹰捉小鸡般抓了我们三人,一径拖出刑室,沿着回廊和台阶,一路磕磕绊绊拖向不知哪里的囚室。
那人便退了一步,离我稍远。
俞竞明身后的谋士疑惑道:“莫非这个瘫子下半身没有知觉,觉不出疼来?”
我亦无能为力。
父亲则说,如果你剑的练得好,这只布偶才会给我。
“一起?恐怕这女人吃不消。你看那腿还在流血。”
秦彻一笑,不再说话。
都有和我相似的俊秀,却满脸的血污。
他拖着病残之躯,能凭着刚强的意志挺过百般折磨,却该怎样再去忍受爱妻娇儿顷刻间惨死跟前,甚至尸骨无存!
果然,他咽了口唾沫,竟坐到我身边来,打量着我道:“你且说说,什么事儿?若论这个地儿,是专囚死刑重犯的,换了旁人,闲了不把你当条狗磨挫耍玩一番,已是客气。遇到我,也算是你福分了!”
话末了,便听里面传来一阵婴儿啼哭,软软的,细细的,竟听得我眼眶一阵发热。
也许他都知道,只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秦彻忽高声道:“晚晚,若你招承,我现在便一头碰死在这里!”
可他难道不知晓,便是退了婚,他依然是我最敬重最依赖的师兄,值得生死相托的挚友,可以倾诉悲伤尽情流泪的知交……
符望斋。
他通红通红的皮肤,鼻子眼睛哭得皱成一团,却依稀见得秦彻眉清目秀的好看模样。
被掷入囚室时,腿部的疼痛让我浑身发抖,许久透不过气来。
“俞相,请记住你所发下的誓!”
“要不,一起?”
平时有多高傲,便会给踩得有多卑微。
我道:“让稳婆为我二嫂接生,只要俞相留下他们母子性命,我便认认下所有罪状。”
见我醒来,他淡淡地看我一眼,说道:“你早已料到我会来?”
便是有那力气,我也得节约着,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至于太子曾经怎么暗中照应我,以及我在狱中的具体情形,已不是和*图*书他们所关注的了。
满是灰心,却因那小小婴孩的模样不至绝望。
差役的靴子在疾步奔走时带出大片大片的灰尘,扑到鼻际,一路呛得我咳嗽。
俞竞明笑道:“若我问你,太子是否受你花言巧语煽动,方才念着往日情谊做出勾结南梁发兵之事,你又肯不肯认呢?”
我努力地试图打开自己尽量地容纳他,可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只想将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异物逐走。
我也顺了自己心意,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转过头,伏在地上平息自己心头翻涌的血腥气。
后来偶尔从别处得到一两只布娃娃悄悄收藏着,可一旦被父亲发现,总逃不过被扯裂分尸的命运。
他狠狠地盯着俞竞明,说道:“俞竞明,按大芮律令,孕妇不得用刑。即便判了绞刑,也需待产子后才可受刑。”
他这才满意,站起身道:“我给你找找去,你只别忘了……”
我的右腿正让我疼得哆嗦,根本无法挪动动弹分毫。
他笑着向我们道:“恭喜列位,秦家有喜了!秦彻,尊夫人正在生产,要不要请各位屈尊过去看上一眼?”
他们要我招承,是司徒永执意救我才打破了我的一枕鸳鸯梦,又救走公主挽回大芮颜面,他后来给南梁送信求援也是因为年轻气盛,又经不住我再三耍狐媚子手段诱惑。
我的手终于被松开了,无力地垂落下来。铁链拖到地上,撞击声亦是无力。
我也不去看,淡淡说道:“若她们母子平安,我立刻画押。”
可即便那孩儿能成长并成才的机会千中无一,我也不能放弃那万一的几率。
他的鼻子里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俞竞明皱眉,待要发怒,又似强行忍住,不耐烦道:“立什么誓?”
闵侍郎辗着我的手指从我头上跨过,问道:“相爷,他们怎么办?”
我看着他狰狞的笑容,居然不可扼制地,比他更狰狞地大笑起来。
秦彻、秦瑾还是盯着我,目光扫向我的腿,分明的又惊又痛又怒。
那黑胖狱卒进来收碗时,果然带了我需要的木板来。
我心如刀割,也早已觉出不妙。
他无能为力。
颤抖的手指快要触到他的臂膀,却被人狠狠踩了下去。
那瘦高狱卒已在解着自己衣带,说道:“别管了,难得一个尤|物,趁着现在半夜三更的,告假的告假,挺尸的挺尸,先让咱兄弟受用了再说!”
二哥秦彻,阿弟秦瑾,我们秦家最后的两个男子。
他蓦地低喝,惨淡无比,却亦狠厉无比。
我吃力地睁开眼,努力凝定模糊的眼神,终于看清遥遥望向我的两张面庞。
死了的二嫂和侄儿,半死不活的二哥,不知死活的阿弟,随时可能出事的大嫂和秦素素,以及可能被人暗算着分散瓦解的十五万将士……
秦瑾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从地上坐起,和身往俞竞明身上撞去。
他给我瞪得一怔,擦了擦汗向身旁的另一个瘦高狱卒道:“这女人邪门,这眼睛要么看得人心里酥得快要化了,要么毒得跟钉子一样让人发慌。”
外面停了停,但闻锁镣声响,牢门已被推开,那狱卒已走了进来,弯腰捡起地上那碗饭,大摇大摆走进来,啪地把碗筷摔在我坐着的竹榻上,却惊异地说道:“哟喂,这里收拾得倒也整齐。”
俞竞明便看向我和秦彻,“按大芮律令,孕妇难产而死,怨不得任何人吧?”
我一边承受,一边已痛哭失声。
他笑得淫邪,顺手又在我身上重重地捏了一把,才大踏步走了出去,紧闭了牢门。
另一个男子给我带来的关于爱情和幸福的梦想,我不敢再奢望。
我听得二嫂的声线已喑哑无力,咬了咬牙说道:“俞相,秦家认输。你要我认什么罪,我认了!”
正犹豫之际,外边走来一个狱卒,低声向俞竞明禀报了句什么,便听他笑了起来。
我一面思量着,一面已被人拖倒在地,只往刑室拖去。
我甚至还在庆幸,司徒永应该可以保住性命。
俞竞明摇头道:“怪不得你们秦家一败涂地!好好的将门之家,谈什么圣贤之书,岂不是自己找死?罢了,本相不和你计较,且成全你们去看一眼你们秦家最后那点血脉吧!”
秦家已无路可退,无路可走。如果他狠下心肠袖手旁观,灭门之祸,已在顷刻之间。
退婚后,他平静而去,我曾感觉出他的伤心和怨恨。
便闭了口将头转向我,眼底微见绝望。
我以为我一定会得到我向往已久的布娃娃,可父亲却认为我错了。我的天分应该用来治国齐家平天下,而不该玩物丧志。
他从来待我极好,视我如珠似玉;我从来也信赖他,倚赖他。
他们一个双腿瘫痪,一个自幼病弱,何尝受过这种委屈?
这样被临时充作产房的囚室,俞竞明自然是不会进去的,却唤出那稳婆问道:“怎样了?”
我蓦地紧张,猛地一够身子,已拽住他衣摆,紧紧攥住。
秦瑾卧在地上,却也安静下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黑眼睛里滚落下来。
那真是我的声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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