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剑影横,魂断晓云飞

我迟疑了下,说道,“她父亲怎样的且不去说她,至少这孩子待我还是真心实意的。——她从小没有母亲,却把我认作她的母亲了!”
我松了口气。
无声无息的杀机,却同样地凛冽骇人。
我斜倚马腹,侧头避过,不加思索便扬剑反击;而他的剑锋凌厉旋过,却将我手中的缰绳砍断了。
姑姑久在宫中,并无子嗣,也便留了个心眼,建议将司徒永送入子牙山和他堂兄司徒凌一起学艺。司徒焕正因为新宠端木昭仪和旧爱郑贵妃的斗法晕头转向,根本顾及不到这个年幼的儿子,遂应允下来,由着秦德妃为司徒永安排好一切,收拾得齐齐整整送去了子牙山。
我看了一眼那边村落,叹道:“永,你的那些部属,的确是笨蛋!”
淳于望迅速抽剑,飞快接下我剑势,脸色却已泛红,黑眸中明显有懊恨和愤怒闪过。
泼雪般的冷肃剑光贴着马儿头皮刮过,掠起大片鬃毛,凌乱撒下。
我叹道:“我为何要留下?淳于望,你认为,我有什么留下的理由?”
天还没黑,我们便离开大梁境内,从小道找到预先安排的船家,悄悄渡了江,便算到达芮国境内了。
“你已经伤了她了!”
我的确应该把她当作女儿好好养育成人。
话未了,但见他揭开相思的裘衣,将她向上轻轻一抛,剑锋猛地割向相思的脖颈。
我心头一紧,又不好直说让他别伤着相思。
我没有办法假装看不到他那万念俱灰般的悲伤已凄恻入骨。
他喟然道:“沉塘之事,想必你已经恨毒了我。”
——便是我自己几受伤濒死,都不曾这般惊惶恐惧过。
上回身在轸王府劫持相思,我孤身一人身陷重围,他尚且打算放了嫦曦让我带走;现在虽然还在大梁,他一时也不及调太多人马过来,司徒永带来的人马也不弱,他凭什么认为他可以在刀戟如林中保住爱女无恙?
司徒永道:“是呀,珠宝美人田地,自是不少。他们本就是皇弟,封作亲王,这官儿也没法再大了。想这淳于泰当日一直嫌淳于晟对他们兄弟心怀疑忌,不肯重用。可等他继位后,偏偏让好武的十一弟淳于皓去管理户部,让终日寄情山水的九弟淳于望在兵部挂职。”
也许,只是为了相思?
我一怔,“你说什么?”
官方自有一套说辞,道是元光帝淳于晟误信佞臣,为小人所害,霍王拨乱反正有功,故承太后懿旨继位云云。
我一推司徒永,低声道:“你们先走。”
我握住缰绳正要驱马前行时,耳边仿佛听到一声呻|吟般的低低闷哼,尚未及回头,便见斜次里一道凛冽剑光袭来,如玉龙腾跃,如晴雪飞滩,哗然刺向我前胸要害。
我白了他一眼,松开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淡淡向淳于望说道:“轸王殿下,我要回大芮,请让路!”
我们本属同门,所学剑法也是相同,少年时候在子牙山习武,因司徒凌武艺最高,司徒永怎么也打不过,便时常和我联手与他喂招,应变对敌之际,早已有所默契。
为了这男子?
我通身仿佛被刚化开的雪水浇过,冰冷而麻木,更甚于那日被他沉塘后身在水中的寒意森森。
他盯着我,又转向司徒永牵着我的手,黑眸又是初见时的清寂如潭,竟安静得出奇,看不出任何的喜怒。
“哦!”
“换上男装,提剑在手,我不记得这些了!”
一身素衣染血,不祥的红色,颓靡而绝望地望着我。
我自觉认清自己心头所想,也便略略松了口气。
他的声音喑哑而绝望,森冷的剑光里有飓风卷来时摧毁眼前一切人或物的急迫和狂躁,与他素日的温雅清寂判若两人。
可端木皇后除尽对手,肚子却不争气,嫦曦公主之后,再未能生下一儿半女。
我想冲他嘲讽大笑,可他的眼睛那样黑,仿佛要将人重重包围冷冷吞噬的无边暗夜;可那暗夜里又似平空窜出了一簇簇的幽幽烈焰,殷殷如血,无声地把人烤炙得疼痛。
他的脸色愈发地白,眼眸渐渐失去了方才那灼人的光彩,却仿佛极不甘,紧紧地盯着我,挣扎着吐字:“暗香……剑法……”
司徒永竟似晓得我也紧张相思,快步已走至柳子晖身后,只向他怀中看了一眼,便向我递来一个安慰的眼神,分明是指相思并无大碍。
但司徒永等打听到的内幕,此次政变根本是李太后暗中安排其他三子所为。
等听到司徒永和柳子晖低声交谈,我睁开眼时,天边已漏出一缕曙光,西边高山顶部的灌木已透出明晰的绿意。
司徒永并未见过淳于望,但他极是机警,立刻问我:“淳于望?”
我虽这样安慰他,却深知他所言不虚。
清清冷冷的辉芒,在浅金阳光的折射下,如一道璀璨流丽的彩虹。
哪怕领军对敌面临千军万马,哪怕许多次危急关头生死一线,我都没有过这种无所适从惊惶失神的心慌意乱。
“哦!”
她脖颈上的伤的确不深,很浅的一道,早已不再出血,只是拉得很长,和图书看着有点吓人。
柳子晖怒道:“原来轸王殿下真不在乎你这个小杂种,我又何必留着拖累手脚?”
我居然提不起来。
李太后颇有手腕,淳于晟继位后也常常出面干涉政事。
司徒永也蓦地变色,惊叫道:“别伤了那小女娃!”
无意识地提过剑,我随手在自己的左袖上擦了擦,浑不觉自己这举止多么地可笑可鄙。
片刻后,九匹骏马已一字排开被人牵了过来。
“殿……殿下?”
事实证明,姑姑当时的决定实在是英明之极。
他说罢,却是抱了相思,当先跃上了马匹。
他并未因我的后退而稍稍发松,一剑紧逼一剑,招招狠辣,竟真的不再管相思,一心取我性命了。
“挺懂事的孩子……”
或许这些日子我待相思实在是太亲近了些……
她只怕……已永远失去了最疼爱珍惜她的亲生父亲。
在这不知是可怕还是可贺的幻境里,他的眉眼如此清晰。某种不知是绝望还是希望的情绪沾染着他柔和好看的熟悉眉眼,盖过了被一剑穿心而过的痛楚。
正是淳于望。
司徒永平时看着事事漫不经心,此时竟远比我想像的细致周到。一发现没有追兵,他立刻就吩咐人下了马,先给相思服了些让她昏睡的药物,又给她解了截脉法,细细地给伤口敷了药。
司徒永便回过头,向身后从人道:“你们先走。”
什么暗香?

我轻笑道:“我的确嫌寂寞了,所以想把令爱带走,一路叽叽喳喳跟雀儿似的,必定不寂寞。”
但他们的刀剑竟全都没能砍到我。
他一用力,伤处的鲜血流得更快,小戚的手怎么也堵不住,指缝间挂下的血迹如绝了堤的河流,染红了他大半边的衣衫。
成败生死顷刻逆转,轸王府众人失声惊呼,匆忙奔上前救护。

“不错。”我坦然迎着他的目光,“你可以折断我手臂,但你并没能折断我的脊梁。”
疲倦间居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默默将剑穗挂回承影剑上,将它悬在床头,然后去看还在沉睡的相思。
何况淳于望伤势极沉重,他们急着救人,惊慌无措中再也顾不得追我们,这一路逃去,竟比想象得还要简单得多。
顺着他的剑势,我快步一旋,不退反进,看似正往他剑锋撞去,却在即将触衣的刹那间堪堪避过,然后剑锋一转,毫不考虑地刺向他前胸……
司徒永背着我,大步流星地向前飞奔,答道:“没错,大前天凌晨动的手,不会有错。我估计着最晚明天这消息就要传到这里了,见你总没动静,正着急呢!”
身畔的司徒永忽然高声叫道:“可你留不下了!”
而淳于望的亲随虽然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上风,眼见小郡主受制于人,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悄悄上前,无声地把我前后的道路堵住,也禁绝了芮人过来帮我的可能。
我解下剑穗,本该随手丢弃。
我把他一剑贯心,他还肯让我走?
那里抽搐般的阵阵疼痛,疼得我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没错,我只是喜欢相思,疼爱相思,的确舍不得她受伤,更舍不得她死去。
司徒永心下也明白,颇是无奈地向我叹道:“自是不好跟司徒凌和你们家那些快要成了精的部属相比。”
我转头看了看在柳子晖怀中沉睡的相思,低声道:“没什么关系么?只怕……没那么简单罢?”
因只挑了荒僻处行走,一路山道坎坷,山石耸峙,雾浓林深。
清冷寒肃,有傲骨疏影,仿若某日雪满西山,人倚阑干,忽相视一笑,顿有暗香席卷……
竟是我以前想都不曾想过的绝招,一气呵成连贯而出,透过我原来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剑式中的破绽,扎入他胸膛……
他说的这话,别说淳于望,就是我听着都惊悸得头皮发麻,完全喘不过气来。
小戚慌乱地抓一把伤药按在他的伤口上,试图堵住越流越快的鲜血;又有其他近卫在嘶嚎着哭叫:“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给殿下报仇!”
他说毕,竟笑了起来,笑得咳嗽。
端木皇后并无子嗣,也正为后路发愁,见司徒永知情识趣,且仪容俊秀,文武双全,遂转怒为喜,将端木华曦嫁给司徒永。
“你多虑了……”
柳子晖却笑道:“咱们一起走!咱总得劳烦小郡主送我们一程,不是么?”
可我为什么会感觉到这样的疼痛?
看似无可挑剔的必杀绝招,我竟在那若有若无若真若幻的暗香席卷里豁然开朗。
他说:“相思没了父亲,再不能没有母亲。”
淳于望与我们缠斗两招,神情间的懊恨转作了羞怒,却将剑锋指向司徒永,竟是招招致命。

我五脏六腑像有人来来回回地绞着扭着,纠结得疼痛难耐,连眼睛都一阵阵地涩滞发酸,仿佛有什么物事越积越重,堪堪便要倾涌而出。
有大口大口的血沫在他凄凉的笑声里自口中溢出。
盯着他汩汩流血的伤处,我的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上不去,下不https://www.hetushu.com.com得,竟如一截木头般站在他的跟前,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柳子晖回头看到,眼中闪过惊愕,忽举起相思叫道:“淳于望,你不要你女儿性命了?”
我沉吟道:“永,你认为……淳于望真的是寄情山水甘于寂寞的那类人吗?”
此时司徒永已经长成,深知自己与父亲分开年月甚长,情感淡薄,只怕经不起皇后谗谤,遂在外祖建议下,求娶端木家的华曦小姐为妃。
司徒永兴奋地拉着我加快脚步时,我的身体已猛然顿住。
但身下这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少年却是肩背宽阔,隔着厚厚的衣物尚能觉出他坚实温热的肌肉和健康有力的心跳。
“我不但是人,而且是大芮的昭武将军,所以我不会容忍被敌人囚禁、侮辱。所有对不起我的人,都将付出代价!”
端木昭仪成了端木皇后,在册后大典受万人景仰朝拜之时,郑贵妃已身在永巷,哭嚎一夜后凄惨死去。
先奔到柳子晖身畔看相思时,果然被裹得紧紧的,揭开被衣物掩着的小小脸庞,却见她睡得正香,倒也觉不出发烧来。
他一字一字低沉用力地说道:“晚晚,好好照顾相思。她……没了父亲,不能再没有母亲……”
“不错。这兵部尚书可不是闲职,以往一直是元光帝的亲信把持着的。淳于望虽挂了职,却很少呆在京城,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都由兵部侍郎处置,抄送一份给他便可;便有什么急事,兵部尚书不在,两位兵部侍郎自是直接向皇帝禀报决断,算来只要这兵部还是直接控制在新帝手中。”
马嘶声中,司徒永已抱紧我,拨转马头,一边往前飞奔,一边却扔下一只小小玉瓶,说道:“给他服下这个,也许……还有些希望。”
柳子晖已在向淳于望说道:“怎么样,轸王殿下?再拖着,你女儿血流干了,想救也救不回来了!”
“你可以伤她性命!”
看了淳于望一眼,司徒永惊魂未定般点头,“对,且留着这小女娃!若她父亲还不让路再补上一剑!”
端木皇后的地位遂无人能撼。
我退后一步,看看滴血的剑尖,再看看那个无力萎顿下去的男子,茫然得心底一片空洞。
剑锋如蛇信,蓦地闪出。
眼见他素袖扬起,宝剑斜斜递出,极遒劲的力道,有历尽风霜的沧桑,却疏疏淡淡、从从容容地迢递刺出。
我点头,“是我想活动活动筋骨。”
我想我该握紧剑预备对敌。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手中那曾经如挚友般随心而动的承影剑忽然间重逾千钧。
慌乱地拔出剑锋时,血箭喷泉般射出,溅了我满襟满袖,连他送给我的剑穗上都是大串血迹。
说得我和司徒凌仿佛是统帅那些妖精的大魔头了。
司徒永觉出我醒来,侧头笑道:“晚晚,我们快到山下了。等穿过那边山道,便有我们的人预备好了最好的马匹候着,不过半日工夫便能到江边。算来日落之前,我们便可到达大芮境内了。”
端木华曦名义上是端木皇后的娘家侄女,但当年跟随芮帝司徒焕亲征西凉的将领无人不知,她其实是端木皇后的亲生女儿。
其实我并不是心软。
我抬头看一眼天边通红的旭日和炫丽的彩霞,掰着指头算道:“我本算着,到傍晚时应该能过江了,那时候帮她疏通筋脉,不早不晚,应该不致让殿下的小郡主落下什么毛病。”
相交多年,他应看出了我紧张那孩子,方才便隐有维护之意,此时过去,想来应是阻止柳子晖一怒当真取了相思的小命。
我的体力未复,并不是淳于望的对手,勉强应敌之际,已给逼得连连后退。
他的胸膛很柔软,远不如他的剑气般刚硬决绝。

司徒焕膝下空虚,终于记得还有个儿子被他扔在子牙山,忙接了回来,封作晋王。
他弯弯唇,嘴角有鲜血挂下,却在自语般挣扎说道:“暗……暗香……”
“应该……就是这样……”
大前天才动的手……
近日屡有变故,淳于望必定心生警戒,留意着周边动静。如果认为是这小村不引人注目,便不留心掩藏行踪,自是很容易被察觉。
他凄然笑道:“没错,你不是盈盈。若真是盈盈,相处这么久,又怎会至今唤不起母女间的天性?连她你都能下手……总是我太蠢钝太痴傻,一再骗自己,一再……认错了人。”
司徒永默默看着,见我放下心来吐了口气,才拉了我的手向前走着,笑道:“晚晚,你对这小女娃挺关心的?”
可我偏偏紧盯着他,偏偏抓住了掩藏于其中的一抹失望和凄伤。
举起那湿湿的穗子在烛下细看,依然有腊梅迤逦,疏枝玉瘦,傲骨清绝,米珠缀成的冰蕊如泪滴点点,将落未落,仿若谁在无声暗泣,却比那嚎啕大哭更觉痛楚锥心。
“淳于望……在兵部任职?”
那厢柳子晖得了司徒永的传令,立时向身后道:“马呢?”
她总是以一颗赤子之心全心全意待我,又如此乖巧可爱,hetushu.com.com又曾不要命地救我,天真地想用她小小的身躯挡住所有降临到我身上的灾劫。
我思忖着问司徒永:“嫦曦公主已经顺利救出来了吧?”
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我知道你骄傲。我从没打算过折断你的脊梁。不过,如果折断你的脊梁可以把你留下,我会的。”
我居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看着那些人持着兵器向我袭杀而来。
细细听时,分明只有风过林梢,晰晰作响,哪有什么女子在笑?
我待她好,实在是天经地义。
她甚至冒冒撞撞用她自己幼稚愚蠢却真挚无比的方式救了我一命。
司徒永怔了怔,说道:“他是怎样的人,和咱们也没什么关系吧?等咱们回了大芮,管他们大梁自己斗得翻了天呢!”
淳于望沉着脸,只是与我和司徒永交锋,并不去看他们一眼。

“淳于……望……”
他这才把目光投向柳子晖怀中的相思,“你给她下了迷|药?”
平日浅淡得近乎透明的剑锋在朝阳的投射上光色冷冽,晶芒如割。
他似弯了弯眼睛,居然硬生生在脸上挑出一抹浅淡却凄然的笑。
司徒永带来营救的自然也都是高手,吃亏在人少,柳子晖怀抱相思,身手又好,没人敢向他下狠手,但别的人以一敌二或以一敌三,却是吃力得很,不消片刻便听得呻|吟之声,却是其中的两人挂了彩。
帝位之争,向来激烈,南梁如此,北芮又何尝例外?
但我犹疑片刻,却叫人打了清水,要了皂豆过来细细清洗。
更蹊跷的是,我居然莫名地心慌意乱。
司徒永奔过去后,柳子晖大约得了暗示,把相思抱在手中,虽然又把剑架到她的脖子上,却踌躇着不敢动手;
淳于望这才转向他,默默打量片刻,说道:“他不是司徒凌。” 这话却是和我说的。
耳边仿佛忽然又传来一声两声女子的轻笑,伴着兵刃交击的清脆碰撞声,明亮而欢快,全无杀机。
“望……一生一世只守望一个人……晚晚,若能从头再来一回,我……绝不再等你!”
当今大芮皇帝司徒焕有六位皇子,但如今活着的,就剩了二皇子司徒永和痴傻的四皇子司徒建了。
便有人嘬口为哨,发出一声尖细的啸声。
轸王府众人见淳于望不作声,渐次胆子大了些,开始放开手脚。
司徒永迟疑了下,抓住我的手把我扶上被牵到近前的马匹,又奔到后面去跃上另一匹马。
连沉塘那日送来的嫦曦公主于三日前被劫的消息都是假的。
他说:“一生一世只守望一个人。”
端木皇后本是西凉公主,当时已经有了驸马,并育有一女;西凉国破,西凉王和一众王亲俱成了阶下囚,她蓬头垢面挤于其中,依旧难掩天姿国色,竟让司徒焕一眼看上。一夕盛宠,她成了大芮的昭仪,她的驸马被斩,她的女儿和诸舅一起被带回北都,并改姓端木,成为后来被封作平安侯的二舅的女儿。
嫦曦是不是凤凰命格,能不能母仪天下无人知晓,但她的姐姐早晚是跑不了这个皇后尊位了。
我们同样历尽风雨,被迫背负起压到我们身上的重担,不管我们的肩膀到底能不能承受。
“哦!”
或许,不是少年了。
我揣摩不透这其中的奥秘,遂向司徒永打听这两月南梁的政局。
淳于晟性情暴戾,开始还能忍受,时日久了,难免矛盾重重。加之两人身后都有人撺掇,霍王、荣王因兄长排斥,亦屡有抱怨,近年来这对母子着实起了不少争执。
淳于望没有拔剑,只是一字一字说道:“你是大芮的昭武将军没错,可你别忘了,你更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
淳于望盯着我,目光异常锋锐,锋锐得让人不敢逼视。
暗香……
“十月之约,自然只是缓兵之计。”
浅浅淡淡的月色下,远远近近的烟霭织愁中有蛩吟切切,间或一声两声昏鸦鸣过,更觉阴森荒凉。
寒光闪过,相思身体腾空,又软软掉下,重新落回柳子晖臂腕中。
她的父亲,那个两个多月来让我咬牙切齿却不得不朝夕相处的男子,已被我一剑穿心。

隔了这么多年,这份默契倒还在,虽然我体力不足,但和司徒永联手,再怎样也不至于落在下风。
果然如我所料,霍王淳于泰肃清敌手后便已登基为帝,年号承平。
他容色雪白,眼眸中的暗沉似连半点阳光也透不进去,绝望般的清寂如死。
我振足精神,笑道:“我睡了半夜,精神倒是好多了。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所谓母子情深、骨肉连心,到底抵不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富贵尊荣。
“殿下!”
我的喉舌间挣动了好久,才能勉强唤出他的名字,却如此沙哑而含混,仿佛给淹没在不知从何而来的潮湿的哽咽声中。
我恍惚地答他,“其实,她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对不对?”
淳于晟的皇后本是李太后堂侄女,相貌平平,却好妒成性,淳于晟将其贬斥为妃,打算另娶嫦曦为后,只怕也有向hetushu.com.com李太后示威之意。李太后维护侄女,召来皇帝理论,却被淳于晟嘲讽一番,竟是劝自己的母亲谨守女人本份,安心在慈寿宫颐养天年,生生把李太后给气病了。
不远处的一处野松林里便传来长长的马嘶,显然是久经训练的马匹在应和主人的呼唤。
“殿下!”
他不理那些手下,径自持剑奔上前来,竟和我联手杀向淳于望。
这时身侧有人纵马飞过,却是司徒永奔了过去。
飘洗了好几遍,盆中的血色才渐渐地淡了,皂角的清香盖住了隐隐的血腥气。
当日我见这位二皇子和我一样幼年丧母,受人欺凌都无人理会,遂向我姑姑秦德妃提了一提。
淳于望必是因马匹发现了这里,但断没有把马匹宰杀的道理,必定还藏在附近。
淳于望已不敢再上前,却转头逼视着我,目光灼烈而愤懑。
淳于望向后看了一眼,便有心腹部属会意,一边向后退去,一边安排人手去牵马。
但淳于望暗囚嫦曦之事如此机密,他的政敌又怎会知道?何况送信之人一定就是轸王府的人,淳于望才会深信不疑。
想这李太后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一路披荆斩棘好容易走到如今,哪里吞得下这口气?明里只作病重不理政事,暗地却传密谕给李氏外戚和其他三子,却把这不孝子给除了,另立了霍王为帝。
但淳于望更是失色,竟连我混乱的招式都不晓得抵挡,被我一剑刺在肩上,也不晓得疼痛,人已向相思的方向扑了过去,惊痛唤道:“相思!”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这位以诗酒闲情闻名的懒散亲王的真正实力,果然很是高明,虽说是与盈盈成亲后才认真研习武艺,看着并不比司徒凌差多少。即便我体力恢复,单打独斗也未必是他对手。
“你早已恢复了武功?”

从山侧的小道绕下来,接着还是抄小道穿过一片密林,眼前便隐隐绰绰出现了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小村落。司徒永备下的马匹,便藏在这个村落里。
可我心里虽这样猜测,却不敢十分断定,一边忐忑地瞥向柳子晖那边动静,一边应对淳于望越逼越紧的剑锋,硬着头皮道:“淳于望,别逼我伤了相思!”
秦家也算是大芮一等一的富贵门第,再精致的剑穗要多少没有?何必留下这枚满是不快记忆的穗子?
“女人?母亲?”
算来司徒永年纪轻轻,如履薄冰般走到这一步,也不容易。
再出发时,他告诉我:“相思没事。子晖做事很有分寸,颈子上只是割破了很浅的口子,顶多三五天便可以愈合了,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仿佛被他那剑锋里席裹的飓风汹涌地拍到了心口,疼痛得窒息。
淳于望盯着我,许久才缓缓道:“你从未打算过留下,对不对?”
看着剑尖从他后背钻出,我有种正在睡梦之中的幻觉。
我握紧剑柄,忍不住便想伸出手,按一按自己的心口。
我的眼睛忽然间也湿了,木讷地向前走了一步,正怔忡之际,后背忽然一紧,人已腾空而起。
我只作镇定,慢慢道:“淳于望,你的梦该醒了!我从来不是盈盈,也永远不会是盈盈。我挺喜欢相思,可我并不是她的母亲。如果她的父亲拦了我的路,我也难免要对不起她了!大不了每年的清明,我多烧几张纸给她。”
他说:“若能从头再来一回,我绝不再等你。”
淳于望脸色苍白,冲上前来便要夺人时,柳子晖退后一步,剑锋对着相思的腰,说道:“轸王殿下,你若再上前一步,你的女儿可就变成两截了!现在只是受伤失血,若要救时,还能救得过来。不晓得斩作两截后,轸王尊贵无俦,能不能找来再世华佗,把你女儿缝成一个整人?”
淳于望眼中的恨和怨慢慢逝去,渐渐转作某种苍茫的悲凉。
他的呼吸很沉重,却不能盖住我剑尖上的血滴一滴一滴落到土地的闷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疲惫地垂下眼眸,道:“好,放下相思,我让你们走。”
轸王府的那些高手人数多出三倍不止,但此时由不得迟疑,虽拦住他们,竟不敢下杀手,一边拖住他们,一边只管瞥向淳于望,显然在等他的示下。
“即便没有沉塘之事,你也没打算留下?”
“留下来陪伴欺辱我的敌人?你说可能吗?”
司徒永便沉默,闷了头向前赶路。
注意到身后林中人影晃动,分明已被淳于望合围,我再不客气,承影剑缓缓出鞘。
他便这么笃定我不会去伤相思吗?
我问:“新帝登基,荣王、轸王大约也会厚厚封赏吧?”
当晚我在芮国边境的一处驿馆歇下,换了干净衣衫,让人将我原来那满是鲜血的脏污衣衫包成一包令人扔了,又低头看承影剑上扣的剑穗。
我略定心神,只是脑中来来去去盘旋的,都是方才相思苍白的面孔,滴血的伤口,手足都已冰冷。
我小心地抚摸着她憨憨的面庞,唯恐用力大了,会将她惊醒。
“到了!”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摸着有些赤烧,所幸额https://www.hetushu.com.com上还是凉凉的,竟没有在一路的奔波劳顿中再发烧。
柳子晖已将相思重新裹回厚厚的衣袍中,叹道:“她父亲都不疼惜她,我们又着什么急?放心,没死呢!可如果轸王殿下再不让路,在下敢保证,我们死前,这位小郡主也别想活了!”
暗香疏影里三年厮守……
还带着他的宝贝女儿一起走?
我心头抽疼得厉害,本能地抵挡着他的进击,却觉气虚力短,勉强道:“别逼我伤她性命!”
我大骇,心头猛地一滞,只觉呼吸都已顿住,正递出去一半的剑式已全然凌乱。
我蹬踏不住,只得顺势翻下马来,继续与淳于望对敌。
和我有什么关系?
司徒永犹豫片刻,颇有些恋恋地把我放下,说道:“其实我并不累。”
他的眼眸里有腾腾火焰燃烧,让那双本就明亮的眼睛亮烈得可怕。但他又上前来握紧我的手,那样柔软爱惜地握住,全然不像已经在愤怒里红了眼的人。
那的确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山村,而司徒永备下的马匹必定是上好的马匹,至少有七八匹之多,绝对不是一般的山野人家养得起的。
他寒声道,“我便不信,你当真心如铁石!我便不信,她若夭折,惊痛伤心的只是我一个!果真如此,暗香疏影里那三年厮守,我权当作是场春秋大梦!”
司徒永比我还年少两岁,和司徒凌相差有五六岁,潇洒贵气有余,威凛沉雄不足,自然一眼能看出并非司徒凌。
“那年我八岁吧?正要去子牙山学艺,本是入宫和德妃娘娘告辞的,谁知遇见你。我还以为他们欺负的是个刚入宫的小太监,谁知竟是今上的二皇子呢!”
淳于望点头,“你这样的人,可能会有很多忠心的部属,但绝对不可能有很多好友。——你是嫌太寂寞了,想他留在狸山陪你?”
司徒永沉默片刻,轻叹道:“嗯,稚子无辜,你只是对着小孩子容易心软而已。”
他的胸口起伏着,脸色灰白灰白,却很清晰地吩咐道:“让他们走。”
司徒永叹道:“算起来,也亏得德妃娘娘帮我说了话,把我也送去了子牙山。不然,我也成了风光大葬的皇子之一了吧?”
但我也不想让大芮太子出现在梁境的消息传出去,只淡淡道:“他是我好友。”
他敢拿自己的女儿性命做赌注?
他盯着我,许久才道:“我不信。”
“住……住手!”
冷月和烟,美人如玉,一笑倾城,一击夺命……
郑贵妃白白地将其他皇子害得死的死,疯的疯,不想自己的三皇子也着了人家的道儿,暴病而亡。
别说他的近卫,就是我听在耳中都觉得不可置信。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黑眸中有泪光涌起,手中的宝剑咣当落地。
我只是在心疼她脖颈间还在流血的伤口。
旭日初起,犹有霭雾绵绵缭绕,一道颀长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前面的路上,素白的衣裳似要消融在袅袅烟雾中。
而我竟似在那场打斗中耗尽了雪芝丹的奇效,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浑浑噩噩地跟司徒永合乘着一匹马,脑中来来去去,尽是淳于望垂死的模样。
淳于望已说了让我们走,轸王府近卫也不便再拦着我们。
淳于望早已安排了人手,自然不容这一行人过去,立时拦上前来,也动上了手。
是淳于望,是明显已濒临死亡的淳于望用尽力气在喝阻他们。
他落到了小戚的腕间,双眸盯着我,说不出是寒冽还是炙热,但居然看不出多少的怨恨。
司徒永便不再说话,低了头皱眉往前走着,颇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为此病得形销骨立花容尽毁时,端木昭仪正艳压群芳,宠冠后宫;
但这孩子的确待我一片真心。
我叹道:“我倒真希望我有迷|药。如今用着我独门的截脉法,却对身体有些损害。若相思这般年纪,若是超过六个时辰不解开,只怕醒来后就成了个连父母都不认得的小白痴了!”
我笑了笑。
相思在昏睡中发出呜咽般的痛苦呻|吟,脑袋已经耷拉下来,苍白痛楚的小小面庞正对着我们的方向,雪白的脖颈间有一道血痕正绽出一溜血珠,慢慢滴落于洁白的衣领上。
柳子晖转头道:“走,牵马去!”
棕黑的底纹之上,精绣的梅花已被鲜血蔽尽,不见原来的风姿。
我失笑,“淳于望,谁受了你那样凌逼还能不恨你,那不是人,是贱人。”
我不答,侧头向司徒永道:“快去找马!”
司徒永点头,却向柳子晖道:“快去找马!”
次年,司徒永封太子,居东宫,端木华曦也成了太子妃。
只闻淳于望淡淡道:“我不信你会对相思痛下杀手。你不是贱人,但你是人。”
淳于望捏紧剑柄,肩部的伤口便汩汩渗出血来,渐渐染红了半边襟袖,衬着一身雪白锦衣,却似雪地里骤然绽开的一朵大红牡丹,亮烈得刺目。
还是为了这孩子?
马儿受惊,长长嘶鸣着人立而起。
柳子晖扬声道:“哟,你们还真不打算要这小妞儿的性命了?”
柳子晖道:“那么,烦请轸王殿下让人把马牵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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