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芳菲尽,何须待春归

我生怕他被人发觉,忙起身下床时,袖子却被淳于望扯住。
等到近卫们无功而返时,已是黎明时分了。淳于望披着斗篷,默然在床边坐了半夜,闻报也不惊讶,也淡淡瞥我一眼,说道:“你满意了?”
我不解。
我别过头,绷紧了脸再不去睬他。
他并不回避我怨毒的眼神,静静地和我对视片刻,才轻声叹道:“你盼不可能,我却盼……真的如我所料。若我留不住你,不知道这个孩子……留不留得住你?”
淳于望便似有些啼笑皆非,低头向相思道:“相思,你娘亲说,让父王找很多个小姨娘为你生一堆的弟弟。”
他便不言语了。
那个和他似甥舅非甥舅、似主仆非主仆的黎宏,暗地里不知说过我多少的不是。但他宁可借酒消愁都不曾对我发作半分,便见得他对我这个爱妻的替身有多么的看重了。
我要冲过去拦他时,淳于望已回头向我一指,愠怒道:“小戚,送她回屋,看住她!”
淳于望忙将她抱开,笑道:“相思,你娘亲逗你玩呢!女孩儿家的,别舞刀弄剑的。”
夜间睡得很不踏实。
我自己似乎也已迷惘,根本无从分辨。
淳于望振足了精神,指了指我道:“她前儿受了点伤,过来帮她诊一诊脉,看妨不妨事。”
便像此时,我几乎一眼就能看出,他在希冀着我一口否定他的话。
淳于望走过来,将衾被牵起,盖在我身上,静默片刻,低声道:“若你伤口好不了,只怕你想逃走也不方便吧?”
这人心细如发,即便原先没想到那鸟鸣和我有什么关联,待我的异常举止后,鸟鸣声无巧不巧地止歇,也足以让他断定那其中的古怪了。
皱紧眉去推时,手腕已被人握紧。
“晚晚!”
守在门口的小戚本已抽出长剑欲跟着他离去,闻言立刻一扬剑拦住我,说道:“夫人,请回吧!”
昨日剑伤不过是皮肉伤而已,根本就不碍事,怎么会引出这些症状?难道被他禁制功力后身体已虚弱至此?
黎宏道:“嗯……是急病,发作很厉害,小孩儿家万万进去不得,只怕会过了病气。”
虽是含怒喝出,他的嗓音却压得很沉,闷闷的,有一丝虚弱的颤意。
我是芮国的女俘,我是他心上人的替代品。
真是一个出色的男人。
隔着窗纸,我看到淳于望的身形明显震了一震,旋而低喝道:“住嘴!”
我疲惫地说道:“嗯……大约是轸王殿下方才太强悍了吧?”
大约没发现我回应,几遍之后,略停了一停,又开始发出鸣叫。
我却不敢苟同他的意见,淡淡道:“越是女孩儿,越该学着保护自己,才不会给那些坏人欺负。”
“我待你自然不怎么样。你愿意和我们亲近,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丝半点的关心,无非是想让我放松警惕,好让你抓住更多可能逃开我的机会,是不是?”
而我更是通体冰冷,拿手用力地按住小腹,狠狠地掐着,恨不得拿把刀子来,一刀剖开肚子,把他留下的孽种挖出,当面掷到他脸上。
“晚晚……”
可我端过那药时,不知怎的,就觉出那药味格外的难闻,嗅到鼻间,嗓子便一阵阵地发紧作呕。
“我原以为,即便你是个与盈盈完全无关的女子,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也该晓得相思待你的一片赤子之心,以及,我待你……”
这兄弟俩从小与我相识,又一起在外求师学艺,自然相处得很好。
心头一柔,我握了她热腾腾的手,给她擦着额头和鼻尖的汗水,微笑道:“走路慢些,瞧这一头的汗!”
淳于望却握过药碗,自己先尝了一口,点头道:“已经不烫了,快喝吧!”
而我真倦得厉害了,昏昏沉沉的,连眼皮都似重得睁不开。
一时胃部吐得空了,我方觉舒适些,胸口的伤处却似裂开了,又有些疼痛,便由着软玉等人过来帮我换了衣衫,收拾了秽物,只管闭着眼睛养神,心下却是奇怪。
我记不得我几时咬过谁,料得他又疯魔了心,想着他的盈盈了。算来只有这小相思,虽然不是我女儿,待我却还真心实意。
他为那座坟茔里孤伶伶长眠地下的亡妻喝酒,又与我何干?
“小孩儿家不行……你也会生病的。”
可奇怪得很,这一刻脑中却又格外地清明,清明得我根本没法真正地沉睡,心中来来回回,都只是方才淳于望念的那句诗。
淳于望道:“你娘亲昨晚着了凉,身体不大好,得在床上休息几天。你若想你娘好得快,就不许来闹她。”
“打算?什么才是为她打算?”
淳于望紧揽着我,也不顾被秽物喷溅了一身,一迭声向外喝命:“来人,快倒水来,快……快去找大夫!”
不知道司徒永在水边给我留下了什么,待我有机会出去时,一定尽快拿到手,或许就有机会逃走了。
那声舅舅似触动了黎宏的某根神经,他松开淳于望的衣襟,许久方道:“总之,你把这女人留在身边,我总不放心。”
“夫人!”
黎宏便也沉默下来,许久才道:“先父从没后悔过用自家的女儿换出公主,却一和-图-书直后悔没有看好公主,让她偶遇先帝,进了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
我急急拉他时,他只一挥手,便将我推到一边,自己头也不回便冲了出去。
淳于望立时察觉,转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却没有立刻过来。原来伸向酒坛的手却端过了茶盏,喝了两口,才站起了身。
这男子精明却痴绝,可以对盈盈的死亡熟视无睹,当然也会愿意选择相信我的谎话,继续维持这样不伦不类的“夫妻”生活。

隔了一层丝帕,他熟练地搭上我的脉门,诊了片刻,已是喜上眉梢,站起身便向淳于望笑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夫人伤势并无大碍,并已有身孕一月有余,二月不足!”
话说毕,我便呆住。
我呆了呆。
黎宏住得稍远,此时也已被惊动,匆匆赶上前来说道:“殿下,追击奸细要紧!”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黎宏也似十分气恼,跺脚道:“小祖宗,你什么时候能清醒些?若是寻常女子倒也罢了,这秦晚身份背景都不简单,你怎能这样宠爱,连自己的鸿图伟业都抛到脑后?”
我甚至能感觉出他的气息暖融融地扑在耳边,温柔而暧昧。
他并非不知道,只是不肯面对,才会在深更半夜冒着大雪呆在她坟头喝酒,一转身又没事人般走开,仿佛那个坟墓只是他深夜里一个偶然的梦魇。
“淳于望!”
但这大夫显然比他预料得高明。
他似也有一瞬间的回不过神来,但唇角很快弯过了欣喜的笑意,张臂便将我拥住,柔声道:“好,我不喝冷酒,你说怎样便怎样。”


并不记得后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听到外面有低低的争吵声时,阳光已从窗棂透入,把青石地面洒出一片片透亮的光团。
即便他给我或者我给他带来多少的愉悦,也只该是身体对异性本能的反应而已,我的幻觉或梦境里,又怎会有他?
他微微笑着看向我,一脸的冀盼。
一杯接一杯,竟在沉默中无声喝完了一整壶的酒。
淳于望蓦地低喝,“她是不是盈盈,难道我认不出,要你来告诉我?血浓于水,她便是忘了我,也不会忘了她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似乎便有些彷徨,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来搭到我肩上,轻轻地揉捏。
“亲生女儿?”
淳于望沉默了一会儿,声调便有些伤感:“我也没想到,我们本是夫妻,再见面会成为陌生人。要她重新接受这个家,自是要花点时间。”
“醒了?”
这种感觉让我很是厌烦,更是迫不及待地想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与我毫无关联却不得不与其夜夜欢娱的陌生人。

却不知这样掐着,能不能他在我身体里留下的孽种生生掐死在腹中?
淳于望望着怀里粉雕玉琢般精致的小人儿,忽笑道:“那也不妨。我们可以再给她生个弟弟,等我们老了,可以让她的弟弟保护她。”
我挣了挣,又往里挪了几寸,他便知趣地缩回手,为我将被角拉得严实些,默默地睡去了。
他的从人里虽然没有大夫,到底都是会武的,各类伤药都有预备,煎一剂来很是方便。
淳于望笑道:“是不是不合胃口?我叫人另外做去,你先把药喝了吧!”
惯常辗转于血腥厮杀间,受伤和服药本是家常便饭。
急急把我放到床上,解开我衣衫处理伤口时,我明显听到他松了口气。
大夫答道:“夫人甚是康健,脉相也稳定,只是气血行得甚慢,大约与受伤有关,因此最好多用滋补养气的药材多调理调理。再则夫人有孕,寻常伤药中有些药材便忌用了,待小人另行开了药方来服用即可。”
小戚应诺而去。
我冷笑道:“大芮朝堂上下,又有几个人知道秦晚是女儿身?你还指望南梁那些只懂得偷鸡摸狗的眼线们能打听出多少机密之事来?”
“娘亲不会让我生病的,娘亲可疼我了!你快走开,娘亲病了,一定想我陪呢!”
淳于望咬牙切齿般重复着我这几个字,别过脸出了会儿神,才慢慢弯过一丝笑意,握了我的手柔声道:“其实,你不妨考虑一下相思的主意。”
看他抬手又去拿桌上的酒坛,我不由支起了身,只觉胸口闷闷地疼,皱眉一声低吟。
我冷笑,“若你不在她身边呢?若你老了,她又嫁了人呢?”
看他转身奔回,我将伤处用力压下,剧痛之中,鲜血淋漓而下,迅速将小衣染红大半边,遍体冷汗涔涔,想来面色也已苍白得怕人了。
淳于望正撑着额疲倦地倚在床边,闻言才抬眸看他一眼,点头道:“哦,你以前来过这里的。”
相思便叫道:“胡说八道!娘亲昨天还念兵书给我听呢,念得可好听了,怎么会生病呢?”
他茫然,“诗?”
淳于望将茶盏放回桌上,大约觉得身上凉了,走到暖炉边烤了片刻,才回到我身边睡下,用他暖暖的怀抱拥住我,低低问道:“刚怎么了?脸色突然就差得很。”
我松一口气,走到桌边,吹燃火折子,点燃和_图_书油灯,看它亮堂起来,觑着淳于望睡得正沉,取过根簪子,只作挑灯芯,却把火焰往下压了一压,然后再挑起,复又压下。
我心念电转,直直往他剑锋撞去。
他把我当作盈盈,素来待我极好,若说喝水,只怕又要起身给我倒去;我遂道:“如厕。”
淳于望对着外面的梅林出了会儿神,才回到床边,在床沿挨着我坐下。
我叹道:“那你尽快多纳几名姬妾吧,给你生十个八个儿子都没问题。只是我奉劝你少打嫦曦公主的主意,否则,我们皇上不会饶你。”
原来,真正的盈盈早已死去。
“会过了病气……”
我匆匆出去时仅着了单薄的小衣,看着给鲜血浸透了,其实受伤并不重。
此刻床前薄帷半开敞着,我一探头,便看到了门外的情形。相思裹在毛茸茸的裘衣里,圆滚滚的一团,正连推带踩和黎宏扭在一块。她力气小,扯不过黎宏,给拦得不耐烦,张嘴便一口咬在黎宏手上。
“回大芮!”
彼此在早前便已经把话说开了,他的脸色并没有因为听说我有孕而好看多少。
小戚不待他斥责,便跪下请罪道:“属下失职!属下有罪!夫人往属下剑锋撞过来,属下……没来得及撤剑。”
这淳于望果然不是等闲人物,原来他的母亲柔妃竟是前朝重臣冒死用自己骨肉替换保护下来的前朝公主。
淳于望带在这里的人虽不多,但无疑个个是高手;何况上次已打草惊蛇,此人心思缜密,焉知他没有在附近布下陷阱?司徒永身份何等尊贵,怎可糊涂至此,一再为我身涉险境?
正沉思之际,闻得轻轻的脚步声,入得耳中,却已很是熟悉,立时猜到是淳于望进来了,忙闭了眼睛只作沉睡。
我点点头,说道:“没事,改天娘亲帮你再做一个也使得。——若你再大些,娘亲教你剑法,谁欺负你你就砍谁,不用留情。”
淳于望已不再理会我,看着自己几个近卫奔过来,快步便往曾发出鸟鸣声的那处山坡奔去。
相思便嘟起粉红色的小嘴儿,拉过我的手在我跟前扭来扭去,一脸的不情愿。
我该顺着他的心意答一声“不是”,然后牵着他的衣袖,告诉他其实我很贪恋他温暖的怀抱,并真心喜欢着乖巧可爱的相思,先维持着安闲并且相对自由的生活,再徐图其他。
“没有。你刚是不是做梦了?”
勉强睁开眼时,正见淳于望刚刚走近,握住我推向他的手,将茶盏递到我跟前。
他似正在睡梦中,眼睛都不曾睁开,含糊地问着:“做什么呢?”
他顿住,眼圈泛着微微地红,自嘲地笑了。
隔了好久,心头忽然一松,紧跟着才听到他的脚步声缓缓退了开去。
我说这个做什么?
他低低唤我一声,眸心若一池被秋风撩动的潭水,幽深之中,难掩怨恚恼怒,亦难掩伤感心疼。
他大叫着过来扶我时,我已掩住伤口,一头仆倒在地,痛苦地翻滚挣扎。
我搂过她,亲亲她的额,柔声道:“我们相思最乖了,这会儿先出去吧!等娘亲想你时,就叫人过去唤你,好不好?”
相思便睁大又圆又黑的眼珠子瞪住我,问道:“小姨娘是什么?她们生的怎么会是我弟弟呢?只有娘亲才会给我生弟弟呀!”
他是我什么人,我管他喝不喝冷酒?
我实在没法把玉雪玲珑的相思和圆头大耳联系起来,但大夫这样一迭声的阿谀奉承,足见当年淳于望的打赏绝对已丰厚得让他永生铭记。
淳于望不答,抱了我便走向屋内。
淳于望抬手,拭去我额上的汗,大约也发现我脸色不对了,眼底便闪过慌乱,急急披衣下床。
相思便把她肥嘟嘟的手指向外面,告状道:“那个黎宏可坏了,不许我见娘亲。可惜我弹弓丢在府里了,不然看我把他头上打出一堆的包!”
淳于望疲惫道,“若我费尽心机坐上那张宝座,让相思郡主升格为相思公主,便是为她打算?三哥手段厉害,当上皇帝了,保住自己头颅了吗?母妃也曾是前朝公主,可那重身份连累了多少人?便是后来父皇冷落她,只怕……只怕也和这个有关。”
明知是镜花水月,他也不会去正视,不会去拆穿。
他的衣衫上并没有酒气,唇齿间薄淡的酒香溢出,细细地萦到鼻尖,忽然让我也有种醺醺的感觉。
他神色如常,坐到床沿扶我,眼眸已是一贯的温雅清亮。
我不敢再听下去,捏了一把汗悄悄退开,回到床上卧下。
“夫人,请回!”
他的整个身体都似在发抖。
只听黎宏正陪笑哄着她道:“小郡主乖,你娘亲正病着呢,别过去吵着她。”
淳于望笑叹道:“这可了不得,白养她五年了!谁家娃娃像她这样,得了娘亲又忘了父亲的?”
眼睛余光扫过,已见快消失于梅林之中的淳于望猛地顿住了身,回头看了一眼,已失声高唤道:“晚晚!”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似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惨呼声中,一串血珠随着他长剑的撤离飞出,剑锋反射着皎洁的月光,映出了小戚惊吓得变形的脸庞。
m•hetushu•com.com相思便着急起来,“啊,娘亲真的病了?那你走开,我要瞧我娘亲。”
“给她生个弟弟吧!”
小戚大惊,撤剑已是不及,我的胸前已是刺痛。
说他疯,偏偏没人比他更聪明更清醒!
蓦地回头,只见淳于望冷冷看我一眼,正飞快地披上外衣,穿了鞋便往外奔去。
忽然之间便厌恶这个把自己拥得极紧的温暖胸怀,我用力推开他,侧身向里而卧,尽量不去触碰他的肌肤。
我忽然便一阵冲动,张口便道:“这么冷的天,喝什么冷酒?”
幻觉应该也和梦差不多。可做梦梦到淳于望在我耳边吟诗,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我首先是秦晚,大芮的昭武将军,秦氏一族的希望。
我忍不住,勉强睁开看向淳于望,见他犹自专注地凝望着我,遂问道:“你倒茶回来时,是不是念了句什么诗?”
他觑着眼悄悄打量我一眼,已跪下叩见道:“小人拜见公子,拜见盈夫人!”
我觉得好些,要了茶水来漱了几口,却给他看得忐忑,皱眉道:“这药里可能有几味特别涩得,闻着便不舒服。本不是什么大伤,不喝药也罢。”
隐约听出有淳于望的声线,我披衣下床,悄声走到窗下屏息静听。
他狠狠地盯着我,居然也是不加掩饰的怨恨。
淳于望道:“有我在,谁敢欺负她?”

南梁这场宫变,看着是霍王淳于泰在李太后的支持下发动,只怕也和这两人脱不了干系。
我的确想过迷惑他,好趁他不备时寻出机会逃离。
这两人都比我早回北都,我已经记不起多久没和人玩这样的游戏了。
而自从被他所擒,我的确再也没有来过癸水。
“小郡主,小郡主……”
饶是如此,我的脑中还是有片刻的模糊,恍恍惚惚,似听到淳于望笑意盈盈地在耳边呢喃:“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自从骆驼岭之战后,我的月事就没有正常过。但拖得再长也不会两个月都没有癸水。
但他竟没有发怒,喝了口茶,面色便更和缓了些,甚至挂着一丝微笑,向我柔声道:“晚晚,你别动来动去,开了春,这天有点湿热,小心伤口化脓。”
事起匆促,他的近卫找来的大夫显然是附近村落里的,穿戴很普通,忽然到了这样的地方,虽然有些抖抖索索,眼神却很是兴奋。
这种安神丸远非普通安神丸可比,司徒凌好容易寻来了方子,不惜代价才觅全那些稀珍药材,找了大芮最好的名医配制出来,效果极佳,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安定心神,故而即便在战场上病发,也能很快恢复过来。
他凝视着我半晌,目光幽黑得仿若有漩涡涌动。
辗转了许久,忽听得远远的山坡上传来连续不断的几声鸟鸣,猛地屏住呼吸。
我稍稍缓过气来,并未觉得胸口有多难受,却忽然间觉得我平时厮杀间再熟悉不过的鲜血格外的腥膻,闻到鼻中,胃部竟一阵收缩,蜷在他的胳膊上便在作呕。
黎宏在后高声道:“殿下向来英明,此女是何居心,殿下应该看得出来!”
“哪里不舒服了?”
我早已攥住放药的荷包,从中抠出一粒药丸,只在他回身的一瞬间,便急急吞了下去。
我连胸口都在闷疼了,时不时有阵阵的昏黑闪过,绝不是因为困乏。
他既晓得我武功被制,行动受人监视,应该不会是要我到那里和谁见面,而是在那个方位给我留下了什么消息或什么东西。明日散步时找机会过去一下,应该不难。
我记得那日在驿馆提起司徒凌是我夫婿时他的失态,此刻却再也顾不得激怒他,甚至很想用他的激怒来否定了某些事。
淳于望并未显出意外,眸中倦意更浓,轻声道:“她的身体还算健壮吧?可有需要注意的?”
自昨日受伤,鼻尖总似闻得到隐隐的血腥味,胃部一直不适,端来的清粥吃了半碗,便扔在了一边。
伏于他的胸膛,我听得到他有力的心跳,并不规则。
可惜,我并不是盈盈,也不是愿意为任何男人沉醉的女人。
他的眼眸清明,毫无睡意,分明早就在留心着我的动静!
只听淳于望正不耐烦地说道:“你能不能别再揪着这件事不放了?”
黎宏冷笑起来,“殿下,如果她是相思的母亲,那么,那边坡上埋着的女子又是谁?”
淳于望叹道:“你忘了我当初为什么涉足朝政了?也是你劝我,心里若空得慌,做些事填补填补,日后也可以为相思留点什么。可现在,你说,有什么比给她带回一个母亲对她更好的?”
猛然悟过他的意思来,我蓦地胆寒,瞪向他的眼睛恨不得突突冒出火来烧死他。
他已孤寂得太久,需要这样美好的假象来填补心中的空白。
我又惊又怒,紧跟着他冲出屋子时,淳于望已奔到院中,沉声喝道:“来人,立刻随我去捉拿奸细。”
可那两个字在我舌尖转了半天,却在手指按到自己腹部的一霎那转作愤恨的肯定:“是!我本该在大芮驰骋沙场,报效吾皇,怎可给你关在这里生孩子?”
淳于望顿了顿身,垂眸看向我和*图*书
居然绝口不提我恶心作呕和癸水两月未至的事,也不晓得是在考较这乡间大夫的医术,还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相信我可能有了身孕。
但此刻我分明听出,这就是当日和我约定的鸟鸣声,甚至这就是司徒永本人在学着鸟鸣声。
小戚长剑又递来,剑锋寒光凛冽,却是打算用他的剑把我硬生生迫回屋里。
轻缓的脚步声顿在床前,有微凉的手指温存地在面庞轻轻滑过。我甚至猜得出他定定地站在床前望着沉睡的“盈盈”时痴痴的模样。
他的眼眸便冷寂下去,黯然道:“果然如此。”
相思大感兴趣,摸着我床头挂着的承影剑,说道:“是吗?也就是拿这样的剑砍人吗?”
“殿下!”
我忍着一拳打到他脸上的冲动,慢慢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你做梦!”
他的眉宇间果然闪现怒意,却很快隐忍。他慢慢道:“淳于家和秦家都不是一般的小门小户吧?两家已经联亲了吗?为什么大芮朝堂上下没有一个人听说过此事?”
我大急,仗着自己身手还算敏捷,虚击一拳引过小戚视线,迅捷自小戚一侧逃过。
特别是司徒永,少年时候极顽皮,常常拖了司徒凌来找我。无量师太怕耽误彼此学业,借口影响庵中众人修行,每每不许他们入内。司徒永便拉扯着我说定,以鸟鸣为号,告诉我他们在哪个方位,由我出来找他们。当时只觉他顽皮,谁知长我三岁的师兄司徒凌也这么撺掇,由不得我不答应。

我坐起身,只觉伤处的疼痛已好了很多。又或者,征伐之中无数次的受伤和病痛的折磨之下,我对于疼痛的忍耐能力已远超常人,这一点伤,便算不了什么了。
是?抑或不是?
相思道:“我不想和她们玩,我想娘亲陪着我玩。”
他便微笑,叹道:“等大夫诊断过再说罢。恐怕……真的不宜喝药了……”
我心烦意乱,虽是这样春寒料峭的天气,犹因为他所说的那个可能而心悸得一身冷汗,甩开被衾冷着脸向里卧着,又哪能安得下心来?竟辗转得心脏都似被外面的伤口牵扯得闷疼起来。
正沉吟之际,身后忽然有动静。
只要拖住淳于望,其他几个侍卫群龙无首,又不明所以,找到司徒永的可能便小多了。
也怪不得黎宏气焰嚣张,黎家显然于淳于望生母以及前朝有恩,虽然不是血亲,外人跟前也不得不保持主从有别,但认真算起来,黎宏的确算是淳于望的舅舅了。
待要追向淳于望时,他却已带了人飞奔离去,我武功受制,又被小戚缠住,是万万追不上了。
“淳于望!”
淳于望惊叫着扶我时,我却已吐得不可收拾,不但把刚刚喝下的药汁尽数吐了,连原来喝得粥也吐得干干净净。
淳于望也在我身畔看着,忽笑道:“我们这小妞儿和你一个模样,打不过就用咬的。”
我双手冰冷,许久才能答道:“淳于望,你别做梦了!我已有了夫婿。他是当世名将,和我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淳于望点头,摆手令人将大夫带出去领赏,又走到门前吩咐小戚道:“呆会你亲自去抓药,再找两名大夫问问,务要于胎儿无碍的药才许用。”
他竟也不着急,走到桌前倒了茶喝了两口,才抬眸望我,“晚晚,你多久没来癸水了?”
到底怀着怎样的感情,才能对妻子的尸骨视若无睹,带着女儿一起编织他们自己等候娇妻寻找生母的梦想?
我心神略定,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飘飘忽忽的神智便安宁下来,依然卧到衾被中睡了。
但我征伐沙场,满手血腥,令出如山,部将无人不惧,柔然人更视我如地狱修罗,早磨练出比寻常男子更要刚硬许多的性气,想我低下身段刻意取媚于他,却比登天还难。
倒像什么时候听过的一般。
可他自从听司徒永唤了我一声“晚晚”后,明明每次都唤我晚晚,从未叫错过,我连分辩我不是盈盈都没有机会。
想来淳于望也不会放心让乡间的大夫或稳婆来为他十多岁小妻子接生,应该早就叫了有名的大夫和稳婆候着,另唤了他们跟在后面帮帮忙而已。
小戚本就不敢伤我,收剑很是快捷,刺得并不深,根本没有伤及内腑和主动脉。
当日在子牙山学艺,我师从无量师太,司徒凌、司徒永这对堂兄弟却师从我师伯无尘,两处相距不足五里。
刚喝的茶水掩住了他口中浓烈的酒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一定不会相信他刚刚曾那样的借酒浇愁。
我不答,只觉伤口虽然包得严实,身上染的鲜血却似不曾擦拭干净,闻得一阵阵地腥膻入鼻,胃中翻腾得很是难受,即便得知司徒永平安离去,依然无法成眠。
他听了,便松开了手,侧一侧身,继续沉睡。
“可她并不是盈盈夫人,更不是小郡主的母亲!昨天这情形,殿下自己也该看到了!她竟敢利用殿下的感情,不惜伤害自己来掩护北芮的同党!殿下,你不觉得这样的女人太可怕了?”
“做梦……”我皱眉,“也许,是做梦吧!”
淳于望已把相思放下,拍拍她和图书的小脑袋道:“你先出去和温香她们玩一会儿吧,我和你娘亲有事儿呢!”
“够了!”
淳于望便凄凉地笑了起来,轻叹道:“舅舅,你还晓得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呀?”
家世,品貌,才学,以及深情,都足以让人沉醉。
见淳于望恍恍惚惚的迟迟不开口,他陪笑道:“不知公子唤小人来……”
正觉他这话听着似乎另有深意时,外面又传来相思的吵闹。
黎宏不依不饶,扯了他衣襟继续进谏,声音已有些沙哑:“殿下从小给人逼迫,不得不事事退缩忍辱负重;如今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把路铺得差不多,难道就这么让霍王捡了这现成的好处?难道真的认为保全自己就够了?想当年柔妃娘娘本是何等金尊玉贵,她倒想与人无争,我们这些娘家人再怎么劝谏也不理会,结果落得了怎样的下场?殿下,你就是不为自己打错,也该为小郡主多多打算呀!”
相思闻言,才跟着来牵她的温香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踏出门槛,又扭过身向我挥了挥手。
我怔了怔,不觉地安静下来,抿紧唇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没有吗?”
我怔了怔,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和她解释一下什么叫兄弟姐妹,什么叫同父异母。
黎宏却全然没有一般臣僚的唯唯诺诺,甚至根本没住嘴,继续在说道:“殿下,别再固执了!盈盈已经死去整整五年了!你不给她立墓碑,不给她奉牌位,不肯告诉相思她没有母亲……可那个和殿下心心相印的盈盈的确已经死了,我们这么多人眼看着她入棺下葬……只是殿下自己……始终不肯承认罢了!”
淳于望换了衣衫,看他们收拾完毕了,便坐在我身边望着我,眼神有极亮的光芒跳动,若惊若喜,怪异之极。
但他并没有离开屋子,偶尔有杯盏轻而清脆的碰击声。我开始以为他在喝茶,渐次闻出酒气来,才晓得他在喝酒。
“不可能!”
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气息,我仓促说道:“我不太舒服,渴得很,可以帮我倒盏水吗?”
勉强耐下心听时,反反复复,只是在告诉我一个方位:东南三百五十步,水边,东南三百五十步,水边……
这时,大夫来了。
但这些都只是南朝的事,和我们大芮关联不大,和我也没什么关系。让我吃惊的是另一件事。

他垂着眸,为自己缓缓地倒酒,然后仰脖,一饮而尽。
“父王还在屋里呢!”
淳于望退一步,倚着身后的梅树立着,慢慢道:“你……你今天的话……太多了!”
但好在淳于望因我受伤而心神不定,虽叫人继续去搜查,自己却留在房中守着我。司徒永很机警,这里这么着一闹,他也会看出些异常,多半可以从容逃开。
那大夫回道:“对对对,公子好记性!这都五六年前的事啦!当时盈夫人怀第一胎,便是小人诊出来的。后来盈夫人快生产时,公子又曾把小人和我们村上两个稳婆喊来帮忙,在这里和两位京城来的名医住过好几天呢!那年盈夫人年少,大伙儿都说可能不易生产,谁知夫人贵人自有天助,前后才一个时辰,就产下了一位白白胖胖的千金小姐,圆头大耳,真是小人从没见过的富贵相啊!”
淳于望那张俊秀的面庞便失了色,煞白如纸。他惨然笑道:“嗯,我的确看出来了。心硬如铁,说的便是你这样的人。该有多厌憎我,才会连敷衍着哄我一句都不肯!”
司徒永必定看到了我的信号,可以安心离开了吧?
淳于望已冲了回来,一把将我抱起,拿开我掩住伤口的手时,他的手指在发抖。
淳于望冷眼看着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脸色更是阴沉,也不回床上来补眠,令人泡了好茶过来,端了茶盏在桌边慢慢地喝着茶。
我的容貌既与盈盈相像,这大夫显然也把我当作她了。
我皱了皱眉,屏了呼吸一气喝完,正要把药碗递回去时,胃中骤然一抽,酸意直冲喉嗓,再也克制不住,“哇”地一声已吐了出来。
司徒永行事任性,素来待我与众不同,此时只怕还不曾离开!
入春以后,这山间的鸟雀更多了,夜间也时常听得鸟鸣,原也没什么希奇。这几声鸟鸣和在山风呼啸间也不突兀,旁人听着并无异常,我却听得亲切之极。
我淡淡道:“要让她忘了也容易。若我回了大芮,她小小年纪的,必定很快便记不起我了!”
如是三次,侧耳听时,已经没有了鸟鸣声。
我忽然觉得这个日日夜夜暮暮朝朝和我相伴相随的男子实在是不可理喻,行事之莫名让我想着就胸闷气短。
我一时解不过意来,“相思的主意?什么主意?”
黎宏似已忍无可忍,说道,“她并不是盈盈!她的身世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从来不曾是殿下的妻子,和相思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一个从小当成豺狼一样教养的女魔头,心狠手辣,杀人无数,殿下怎能指望她能真心待你?又怎敢让相思认这样的毒妇为母亲?”
“晚晚,水来了。”
悄悄将眼睁开一线,我瞧见了轻帷外那个醺醺的人影。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