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故人

南宫踏雪看向匆匆奔来的女子,淡然道:“春草,什么事慌慌张张?”
方岩低了头,自愧失仪,忙应了,与叶惊鸥、云英等随了老焦穿过梅林,往一处老梅掩映的屋子走去。
别妻另娶,再生娇儿。你于心何忍,于心何忍!
南宫踏雪垂下眼睑,柔声道:“惜儿,她病得很严重。我们去问问你爹爹能救她不?”
方岩忙不迭要将系着小嫣缎带解开,但他的手指颤抖,已转作青白的颜色,一时竟慌乱得解不开来。云英忙上前替他解了,南宫踏雪温柔接过小嫣,小心抱在自己的怀中,轻叹道:“老焦,你带他们去桃源居休息吧。惜儿,我们走!”
南宫踏雪一笑,弯下身子,已将惜儿抱在自己怀中。
“师父!”方岩举步,就要往胧月窟内冲去。
老焦踏上前去,欣喜又有些不安道:“夫人,这些人,多半是主人的故识啊,这位方公子,出手的招式和主人很是相像呢!”
那屋子掩在山脚一处梅丛下,却是一排七八间房屋,房架俱是原木的本色,古朴典雅。居中那间茅檐下的门额,简简单单刻了“桃源”二字,用的是古篆体,笔力雄健而雅秀,悄然散着幽淡清远的气韵,可方岩细细瞧去,却觉这二字有些眼熟,甚至觉得出那清淡中带着的悠远淡愁,分明是从主人骨子里渗出的忧伤。
几人一边走时,一边犹不断回头,看着南宫踏雪抱了小嫣,衣袂飘飘如雪,几与那雪地的银白融作一处,只有小嫣淡紫的袍角垂下,拖曳在雪地里,划出淡淡的一道轻痕。渐渐她们的身影被梅花遮住,方岩等才收回目光,彼此相望,说不出是担忧,还是希望。
“南宫姑娘!”方岩竭力平静地发问,却抑不住声线轻微的颤抖:“在下想问,此间主人,是否姓舒?”
师父,师父,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小嫣,终究是幸福的。
而又那么巧,她竟是与那个男子同时失踪的。
毕竟这是一个希望,重重失望甚至绝望后的希望!
生要见人,死要见魂。你知道师娘那决绝到令天地为之动容的爱恋么?
熟悉得让方岩有泪潸然欲下。
hetushu.com.com烈火渡劫,强行破去天仙禁禁制,到底有多危险?
所有的熟悉和线索,都指向你。可你,又怎肯抛弃与你生死相随的小蝶,与他人共结连理?
正一时沉默间,忽然有女子唤道:“夫人!”
五年前的南宫踏雪,自然绝不是叶惊鸥对手。但此刻她见叶惊鸥动手,居然并无慌乱之意,脚踩罡步,右手已多出柄宝剑,幽然一划,已将叶惊鸥剑势封住,眉宇之间,却多了丝伤感愤怒:“你敢硬闯?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方岩如梦初醒,站起身子,问道:“南宫姑娘,小嫣她,一定能救回来,是不是?”
叶惊鸥淡淡一笑,品了口茶,看了一眼方岩。
静静立在梅林边远远看着的云英,再忍不住,冲了出来,用力拉起方岩,叫道:“岩哥哥,不管是不是北极宫主,我们,我们且等着吧。先等小嫣得救再说。”
惜儿在雪地里蹒跚行着,听得母亲吩咐,仰起小脸来,绽开笑容,灿烂无邪。她倚着母亲的腿,娇声唤着:“惜儿走不动啦!”
云英还了他一笑,却有些苦涩。
方岩眼见得这母女二人慢慢踩过雪地,向前方走去,脚下不由向前踏出,直欲随了他们前去,老焦忙拦到方岩面前,笑道:“方公子留步吧!既然夫人将那位姑娘带了进去,以我们主人的好心肠,只要他能救,断无不救之理。但前面主人修炼所在的胧月窟,却是常人去不得的。休说外人,就是我们,也是不得踏足其中的。各位还是先随我们到桃源居去休息休息吧!”
入了那片梅林,才看到叶惊鸥正倚着一株梅树立着,淡粉的花瓣落了一身,也不知站了多久。见他们过来,他扯开一个淡淡笑容,道:“恭喜!听说北极公子与乾坤双圣相斗时用了同归于尽的招数,居然能逃出生天,真是奇迹。却不知他的身体有没有恢复过来?”
老焦曾说,他们的主人,身体不好。
而她的话语,此刻带来的威慑力,恰如雪花扑面撞入方岩心怀,顿时神智一清。
南宫踏雪面颊上扯开凉薄如风的笑容,有些哀愁地叹息:“因为和图书他也不知道。”
我终究,会查出一个答案!
三人看时,果然这房间布置得清雅秀洁,桌椅卧具都极简单,丝毫不事雕饰,却异常整洁,一尘不染。一名侍女微笑走来,送上茶水,杯盏茶壶亦是一色的白瓷,式样简洁明了,不见半丝纹饰。茶水颜色清淡,飘着梅香,瞧来是山间自采自制的清茶,用了梅花上的雪冲泡而成。轻啜时,入口清远,只在舌间有抹清香丝丝蔓延开来,旋即通体俱被那清香包围,不觉神智清明,更觉余香缠绕,回味无穷。
老焦只笑了一笑,跟那侍女道:“秋叶,我们去将隔壁那屋子收拾出来吧。他们的同伴伤势不轻,怕一两天是走不了的。”
方岩正在出神间,突发现云英的眸子也凝在自己身上,恍然大悟道:“哦,我曾去过南宫府,南宫大小姐,却是认识的。”飘缈往事,顿如流云舒展,爱恨情仇,霎那纷涌。
她从十六岁时,就爱上了一个男子,为了他,她对天下所有倾慕于她的男子视若无睹。
叶惊鸥眼见他们走了,垂下眼眸,静静道:“此间的主人,想必与你们相识。”
小女孩的容貌有些熟悉。
老焦乐呵呵将三人带进其中一间屋子,笑道:“这里少有客来,并无客房。这间房本是预备小姐长大些给她做卧室的,东西还算齐备,也整洁,你们且在这里小坐,我再和春草她们收拾间屋子出来。”
云英笑道:“为何不是与叶公子相识呢?叶公子当初名满天下,相交之人必比我们多许多呢。”
云英向着叶惊鸥感激一笑。北极,一直是方岩的偶象,如果北极真做了什么违背道义的事,对于方岩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而正是叶惊鸥的点拨,点醒了方岩,轻轻化去方岩心头的失望和不平,试图看清那重重迷雾后的真相。
谢飞蝶曾说,重则丧命,轻则筋脉尽毁,功力全废。
南宫踏雪颊上温柔笑容顿时逝去,雪白中带着点仓皇,似在措不及防间被人看透了心事,一时彷徊无定。许久才道:“哦,此间主人久已避世,俗家姓氏,自是不足为外人道。”
方岩和云英心里俱https://www.hetushu.com.com是紧了一紧。只听南宫踏雪继续说道:“你们别在这里等着,让他知道了,白白分神。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再清楚不过。只要有一线的希望救人,他便是舍了性命,也会拼死相救的。他……他一向是个傻子。”
南宫踏雪眸中蓦地凌厉,而方岩三人面容却焕发了神采。
有妻有女,真代表了他遗弃了所有人,只顾自己的愉悦吗?
“师父,师父!”方岩颓然跪倒在雪地里,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直直倾泻下来,滴落雪地中。
南宫踏雪说罢,抱了惜儿,飘然向桃源居的方向走去。
小嫣无了知觉,难道北极也无了知觉么?那么妙解人意的北极,竟揣夺不出他的亲人爱人失去他的痛苦么?
方岩一拳一拳砸在深深的雪中。雪花飞溅,却无声无息。沉重的力道,和轻轻滴落的泪水,一起被悄然吸收,化成雪花的绵软。
“此间的主人,只怕也该是我认识的。”方岩的面容,变幻着悲喜莫测,却终究没有说下去。
这里清淡悠远的雅洁更是有些熟悉。
云英亦走过去,拉了拉叶惊鸥衣袖。这般请出主人,只怕主人会当场翻脸,更别说出手救人了。叶惊鸥素来机智,自然不会想不到这一层,可叹此时亦乱了方寸,全来不见了原先的谋略了。
何况他知道南宫踏雪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心事。
抬起头,暮蔼苍苍,迷蒙一片,已黯淡了绝色梅影,萧索的冷风吹过,卷起雪尘如雾,扑入眼底,说不出的涩痛难当。
方岩没说话,只定定望住那胧月窟。雪光映照下,那洞窟黑黢黢的,幽深幽深,古井般深沉着,不见任何生命存在的气息。但他知道,里面至少有两个人,北极,和小嫣。
云英扯了扯方岩衣袖,欲拉他离开。方岩看了一眼那黑黢黢的洞窟,咬了咬牙,扭头离去。
叶惊鸥微微一笑,道:“终于有了希望,真好!”
倒是南宫踏雪,慢慢收回宝剑,浓重的怜惜扑闪在沾了水滴的睫毛上,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他正为小嫣治疗,不可有半点分神!你敢去惊扰他?”南宫踏雪声音不大,却带了显而和_图_书易见的恨怒。
惜儿却歪起脑袋,讶然问道:“娘,爹爹不是和我一样的姓么?爹爹说,惜儿姓舒,是舒家最美丽的宝贝女儿。”
方岩顿住脚,再回头看那安静如死的胧月窟,心里突然被另一种担忧揪住。
门额的笔迹有些熟悉。
一场噩梦过去,谢飞蝶失去了夫婿,元儿失去了父亲,月神失去了弟弟,小嫣失去了叔叔。所有的人都在痛悔中,小心地不敢去揭开心头那永远的创伤。
“别在这里闹他了,回桃源居去!”南宫踏雪好容易忍了泪,低沉向方岩喝道。
秋叶应了一声,收拾了托盘,径和老焦走了出去。
“该来的,总是要来,不是么?”她自语般轻轻道:“将她给交给我吧。我叫夫君试上一试,只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他素来话语不多,但此刻眸中透出来的隐隐光芒如明珠般闪烁,说不出的风华神采。
老焦已赶上前去,急急拉住叶惊鸥的手,叫道:“使不得,使不得!惊动了主人,可不是好玩的!”
更深的疑窦浮上来,却掩不住几人的狂喜。
方岩“哦”了一声,继续追问道:“虽已避世,但有妻有女,只怕未曾出家吧。既未出家,怎会没有姓氏?”
方岩走到南宫踏雪面前,黑眸闪亮,说不出是痛是伤,更不知灼灼跳动着的究竟是冰是火。
南宫踏雪眸光益见柔和,却止不住有隐隐的担忧不安从眉梢眼角浮出。
他原本并不喜欢谢飞蝶,但历了几番生死爱恋,竟不由自主认定,只谢飞蝶,才是北极舒望星生同衾,死同穴的终生伴侣。
叶惊鸥慢慢垂下宝剑,沮丧望着小嫣,优雅的眸子里,全然没了神采,却没对方岩分明的求死之意表示意见。
南宫踏雪和方岩的面容霎那都如漫地的雪光样煞白。
南宫踏雪紧抱着惜儿,淡然道:“我不知道。”
故人?此间主人说,来了他的故人?
方岩突然间就哽住,然后跳了起来,冲向屋外,把云英的焦急呼唤远远抛在身后,直向梅林北方那处主人修炼的胧月窟奔去。
而她呢?
有方岩的痴心相侯,有叶惊鸥的真心相守。
南宫踏雪曾说,北极和以往一样,为救他人和图书,可以不顾自己性命。
北极大哥,我的师父,是你么?是你么?
“娘,娘,你怎么啦?别哭,别哭!”惜儿突然惊慌地叫起来,方岩扭头看时,只见她小小的手掌儿,正胡乱在南宫踏雪颊上擦拭,却拭不去那满眼的泪光,更拭不去那满眼的忧伤。
南宫踏雪正携了惜儿的手,满面爱怜,轻软细语:“惜儿,走慢些,小心摔着了。”
惜儿眸子如两丸黑水银般滴溜溜转动着,晶莹闪亮,咧开红嘟嘟的小嘴巴,笑道:“爹爹么,自然能救!”
那么说,他认识方岩或叶惊鸥?云英素来不出大门,认识她的可能却是微乎其微。
即便只是一个虚假的泡沫,此时也必然化作美丽的梦想。
云英苦笑道:“尊夫没说吗?”
方岩自语道:“罢罢罢,也不必为难人家。既然救不得,横竖,横竖我不会让小嫣一个人走。我一直陪着她便是。”他反手抚摩着小嫣的躯体,不胜眷恋,却已无了悲哀之色。
云英叹息道:“好地方!好茶水!若我能在这里住着,千金来换我也不愿离了半步呢。难怪南宫大小姐竟离了家人避在这里,再不在江湖露面呢。”
不然,这下面迷茫的前路,叫他们如何支撑下去?
“岩哥哥!”云英心痛如绞,怔在当地呆呆流泪。
那这主人到底是谁?
不知怎的,方岩突然就想起师娘深藏的那幅画儿。茵茵草地,元儿放着风筝,谢飞蝶温柔而笑,纯澈如水,在北极的笔下生动如春。
方岩眸光渐渐沉凝,安静地踏步向前行去。
所有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而更深的疑窦,却又如海水般卷涌而来。
那奔来的女子显然是名侍女,工夫并不深,雪地里一路踩了长长的脚印,走到南宫踏雪面前时还在喘息着:“夫人,主人问,是不是有他的故人来了,叫引进去呢!”
南宫踏雪眸中凌厉光芒逝去,走到近前,轻抚小嫣的长发,幽幽长叹一声,眼神渐渐苍茫迷蒙。
惜儿甩开侍女春草搀向她的手,自顾拽着母亲的雪白裙裾,仰起小小头颅,稚声问着:“娘,这个姐姐死了么?”
月神曾说,他运功遇到了北极的灵力,带了重伤后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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