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意难平

那一向温暖柔软的手,冰冰凉凉;元儿感觉着那丝冰凉在脸上滑过,呆呆流下了眼泪。
云英正在小河边把冰破开,浣着几个大男人的衣物。
正揣夺此人来历之际,这绯衣女子已问道:“你是哪一宫的弟子?怎生学的这四不象的离恨天?”
终究,林如龙的五名弟子,被草草安葬在附近的一处向阳的小山坡上;林小凤独葬一处,种了一棵松树做为记号,预备以后可以迁回青州去。
林小凤轻轻抓住云英的手,含泪道:“表姐,你会好好替我照顾岩哥哥的,是不是?”
方岩强撑着走过来,跪倒在林小凤面前,道:“林姑娘!”
不远处的村庄家家正忙着打扫,有等不及的人家开始把红红的对联往门上比划。
展别离被困,纵声长吟。
而方岩,却已连泣下的心胸都没有了。
红影再飞,白衣的展别离闷哼一声,疾退。
林如龙受伤本重,又连遭丧亲之痛,面色不知苍老憔悴了几许。安葬林小凤之际,居然晕了过去。一生小心谨慎,苦苦求的,无非一家平安,最终机关算尽,却只剩孤家寡人。
田笑风、林如龙也只能勉强立起而已。但他们到底立起,然后尽力走向方岩,意图援手。
展别离秋水宝剑扬起,击向众人。
林小凤苦笑道:“岩哥哥,你为什么只叫我们姑娘,从不唤我们名字?你可知道,我常常和表姐说着,如果你肯叫我做小凤,叫她做英儿,便如叫小嫣那般亲亲切切,便是死也是开心的了。”
林如龙急催内力输入其体内。方岩也执住她手,默以春风化雨心法为其疗伤。但细察处,才觉那一剑已伤及心脏,便是华佗再世,也万无生理了,顿时面如死灰。
绯衣女子一皱眉,道:“你不会是舒望月教出来的吧!他如果教出你这种弟子来,也实在太没用了。离恨天用成这样,尊主的脸,都给丢光了。”
林小凤努力伸出手来拍掌道:“好哦,好哦,那我的岩哥哥,就不会一直这般愁眉不展了。哦……”
可他们已无暇细思了,连方岩也来不及为自己拙劣的“离恨天”难堪羞愧。
云英虽是自幼失了父母,依傍在姨父母身畔,一般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并未受过委屈,何曾在这凛冽寒风中浣过衣裳?
她拍掌之际,手臂牵动伤口,一时痛得汗如雨下。
血肉横飞。
秋水剑正在雪中肆虐,雪一样白的剑hetushu.com•com光,在雪尘中飞舞咆哮,雪尘已激上半空,方圆半里之处,半舞着缤纷飞雪。秋水剑的剑光,在雪中闪着妖异的光芒,袭卷着半边天空。
南宫寻春到底是青年剑客中最优秀的,居然护住了自己最重伤的部位,受伤最重,却不致命。
云英极贤惠,自将伤者照顾得好好的。方岩不用多操心,不几日伤势便已平复。待要带元儿独自离开,又怕天正教再度来袭,南宫寻春等受伤不敌,甚是犹豫。
云英顿住了手,身体僵了一僵,然后她回过头,抱住了方岩,湿热的泪水沾到了方岩的面颊。
林小凤胸口兀自冒出汨汨的鲜血来,被唤了许多声,才勉强睁开眼来,笑了一笑道:“表姐,岩哥哥呢?”
郁结之气,已在凝起!方岩只觉心头大痛,漫漫愁苦,铺天盖地压了过来,甚至漫过了满天的剑气,逼得自己头晕欲裂,伤痛欲死,恨不能一剑掉转过来,结束了自己才好。
扑火的飞蛾,在一片绚烂的雪白中,幻出鲜血的碧红。
但自己不能死!
方岩怒啸,愤郁之气,冲天而起。
方岩道:“总镖头,有事请讲。”
但林小凤却又向着方岩道:“岩哥哥,你也会照顾表姐的,是不是?”
方岩努力立起身来,手中已经没有了剑。
方岩看了半响,卷起裤角走过去,挑那最厚重的棉衣浣洗起来。
方岩额上微有冷汗,即便他还有心再战,可对于以剑闻名的剑客,没有剑,怎样对敌?
秋水更盛,绚得每粒冰尘,晶莹得如同碧蓝的天空。
陈越、田枫数师兄弟相对看了一眼,目光中闪出犹豫,但瞬息坚定。陈越回头跟林小凤、云英道:“你们看好元儿。”
林小凤叹息道:“岩哥哥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的,可惜小凤是看不到啦!”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唇色苍白如雪。
他们的面前,全然是红雪,那被鲜血渍过的白雪!
云英的心意,方岩早已约略猜出几分,但不料林小凤也有这样的意思,他苦涩道:“小凤,小凤,你快好起来吧,我们一起如以前般快快乐乐活着,不好么?”
只闻女子朗朗道:“留你一条命,传话你们的什么教主皇甫什么的,趁早给我滚出中原,否则,我定会取他项上人头!”
她飞起,提剑飞入战局。
方岩道:“这也不该是你做的事啊!”
舒望月和舒望星,和图书听起来便像是兄弟。北极是舒望星,那么,舒望月如果是北极的兄弟,那便很可能是——月神!
田笑风看出他心思,道:“方少侠,你还是先带元儿走吧。元儿目标太大,天正教必欲得之而甘心。而你走了,天正教的注意力必转移到你身上,未必有精力对付我们。再在这里磨蹭下去,天正教必又会有高手来袭,到时我们事小,伤了元儿可就太对不住北极了。”
林小凤尖叫:“师兄!师兄!”
云英抬起泪眼,去看方岩,四目相对,方岩眼中闪过一抹痛苦。
田笑风想去拉,终究只是叹息一声。
天空中,一团若隐若现的黑雾纠结起来,呼啸而下,直向秋水剑压去!
漫天红影飞起。剑光闪,红影卷。
方岩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能有一把如雪玉一样生死相依的宝剑。
方岩知道他所说的在理,遂去和林如龙说。
方岩等一凝神,才见一个绯衣的女子盈盈立于桐树之下,一头黑发,随风轻扬,身材更是窈窕,恰如二八少女。一束足有丈余的长长鲜红纱罗,飘于雪中,绚丽夺目;纱罗的一端,正藏于女子袖中。
雪尘定,红影落,日光显,青天露。
田笑风除了嗟叹,再说不出别的来。
她的手冻得通红,头发草草挽着,包着块青布帕子,穿着短裙,打扮得与普通村姑没甚两样;只是浣着那些沉重的棉袄之际,柔美的容貌会浮起些与众不同的坚毅之色。
展别离也站了起来,拭着口角的鲜血,诧异道:“离恨天?你这小子居然也会离恨天?”
方岩哽咽道:“小凤,你不要乱说话。岩哥哥无能,反累了你们,以后一定不让你们再涉险了。”
田笑风、林如龙等不是黑气主攻对象,但显然也受气波影响,纷纷四处掉落。
林如龙的几个弟子,除了陈越胸口尚有几分起伏之外,都已僵倒在地,没了气息。
展别离飞出十余丈,掉落雪尘之中,喷出一口鲜血,竟也受伤不轻。
一行十余人从白杨村逃得性命来,经了与展别离一场恶战,此时只剩田笑风、方岩、云英和五岁的元儿尚能站着,还有林如龙、陈越、南宫寻春俱是重创在身,急需调养。一时无法走远,只得找了一处僻静的小村庄暂且借住在农家疗伤。
林如龙搂住她,道:“傻孩子,总也长不大!”
两人在河边木制的踏脚上,背靠背浣着衣裳。
几人m.hetushu.com.com相视数眼,都相当震惊。那么这个女子,又是什么人呢?
方岩无语。林如龙已与天正教结下梁子,如有机会,天正教必会穷追猛打,斩草除根。
云英站起来,叫道:“姨父!岩哥哥!”
云英拉住他,道:“这不是男人做的事。”
天下竟有人有这等的身手!连田笑风、林如龙都看直了眼。这女人会是谁?一身轻功,甚至已不在北极之下。
黑气下沉之际,方岩胸口也受了重重一击,手中宝剑一轻,已然寸断。
方岩不知如何正答,喃喃说不出话来。
方岩才想起,还有三四天,就过年了。
而后,冰尘映出了淡淡的红色。
师兄弟数人齐齐跃出,飞向战局。
偶尔瞥到田、林、南宫的眼神,都闪过一丝绝望。
四人已落在下风。
舒望月。这个名字实在生疏。
红影卷处,剑光悄隐又现,已随红影而飞。
雪地里,还有陈越在苦苦挣扎,方岩泪花在眼中闪了几闪,立起身来,去察看陈越和南宫寻春伤势。
方岩眼见自幼相处的兄弟相继倒下,怒吼着,挣扎着,而他自己身上,也已中了好几处剑伤。
方岩一迟疑,终于回身拥住了那朴素而温暖的娇躯。
伤痛,悲怀,在一瞬间涌起,几句口诀,也突然在心中涌出。
良久,林小凤才吐一口气,眼中微微有了点神采,对着林如龙道:“爹爹,你是白为我操许多心啦。女儿要去找母亲,不能侍奉你了。”
林小凤听着小小男子汉煞有其事的承诺,笑了一笑,抬起那苍白得露出淡淡青筋的手,轻轻抚了抚元儿的脸。
方岩以圆月谷灵药先替陈越控制了伤势,再查看其他林家弟子,竟无一人生还。但看昔日一起玩大的朋友弟兄,几日之间,死亡殆尽,不觉悲从中来。抬眼前方,一片茫茫白色,无边无垠延至天际,竟看不出哪一处才是前行的路。
方岩一惊,道:“可小岩尚不知将元儿送至月神身畔后该去何方,何况前路又是危机重重,只怕一路照顾不了她。”
林如龙道:“我夫人娘家一脉,只剩云英这点血脉了,我想请你把她带走。”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方岩等还在怔忡之间,便闻得一声女子的冷笑。
可偏偏最近许多人都知道了北极的真名是舒望星。
而且她提到了一个所有人都觉得陌生而熟悉的名字。
白光乍闪,然后红影飞过。
和-图-书陈越的伤势却不容乐观。
一时,方岩问道:“英儿,我要带元儿走了。你跟我走吗?”
绯衣女子说罢,也不顾他羞得满脸通红,衣襟微摆,已如一片红云,悄然飘去,其势翩如惊鸿,漫妙而迅捷,转瞬便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元儿伏到林小凤身边,亲了亲她的额头,道:“岩哥哥一定会照顾英姐姐,如果他不顾英姐姐,元儿不会饶他。”
方岩去找云英。
论起方岩此时剑术成就,自是比不上天纵之才的北极舒望星,却已在田笑风等人之上,若手中有一把宝剑,在三名青州高手协助之下,倒也未必便输。可他手中却是一把凡剑。
秋水剑宛转迎上,剑光被黑雾所污,顿如宝珠蒙尘,失了光泽,掉落地上,连同他的主人。
田笑风、林如龙、南宫寻春齐齐出手,相助方岩。
无人理会的衣裳随着河水欲漂走,却被寒冰挡着,终于只在触手可及的一小片河水里,飘荡摇曳。
而尊主,从武帝时代经历过的人都知道,当日,只有剑尊才被他的部属称为尊主。直到今日,武林中几十年来,唯一令人敬重认同的尊主,只有剑尊。
云英眼中转过暖暖的泪光,转而笑道:“好啊,那岩哥哥就帮我洗衣裳吧。”
当初北极以凡剑对敌天地三绝的闲影剑与万丈红尘,偌深功力,尚被逼得剑化轻尘,绫成飞雪,何况方岩内力本是弱项!
方岩回头看一眼元儿,吸了一口气,即便徒手,也得一搏。可只怕拼去了性命,还是无法保得元儿平安。
林如龙、云英大恸,林如龙慌着将自己残余不多的内力向林小凤体内输去。
云英伏在地上,将元儿掩在怀中,叫道:“表妹!不要去!”
何况他已有承诺。他对林小凤承诺,他会照顾云英。如果云英不嫁人,那她便是他一辈子的责任了。
云英连爬带滚,来到林小凤身畔,惨然叫道:“表妹!”
责任虽重,可那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林小凤的最后托付。何况……他捏了捏自己身披的棉袄。很是温暖。这世间,到底还有一个云英时刻牵挂着他,惦念着他。
他再度挺起剑,道:“我倒想再见识见识,你没有剑时该怎样施展离恨天!”
她将白玉般的手一卷,红纱罗如有灵性般飞跃而起,飘落,恰恰披在女子身上,两端曳在雪地间,竟比鲜血还醒目几分。她不屑看了看展别离消逝的方向,缓缓走到方岩面前。m.hetushu.com.com
他们三人的兵器倒非凡品,只是与秋水剑一比,依旧失了光彩。
她没有骑马,可她的身法比马匹快了何止十数倍?
方岩匆忙找出当日谢飞蝶送他的药,找了治外伤的药来,也顾不得嫌疑,将林小凤外衣撕开,药丸捏碎,洒入伤口,又将一粒塞入林小凤嘴中。
快败了吗?快死了吗?丢弃了世界的所有,所有的世界,也不必再去想北极,想小嫣,想早早离了自己而去的父母吗?
林如龙目注他道:“那么,小岩,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现在我叫她去哪里会比较安全?”
离恨天!以一己之力,纠结身周之郁气,进而引发天地之灵气,令天地的郁气,一时为自己所用!
方岩才见得她面上已微有皱纹,看来已不再年轻,至少在三十岁之上了。可容貌娇美可人,宜嗔宜喜,依旧是个出色的美人。
秋水剑以一敌四,毫无惧色,长天剑法流转之处,又是孤骛剑法。这两种剑法俱是一流的剑法,气质却不相同,一种大气温和,一种孤诮寂寞,所以高飞所施,只以孤骛剑法为主;展伊人所施,也只以长天剑法为主,并未见相融而施。但展别离刚施长天剑法,随即变招孤骛剑法,流转之处,宛如天成,几无空隙可成。
方岩握住拳头,微笑道:“是,我自然会照顾英儿。”
林如龙、云英哭倒在地。
林如龙这些日子已苍老甚多。他看着自己少年清冷的面容,叹息道:“你自然应该走。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
天泪剑法不弱,幻月剑法更是霸道,并不会输于长天剑法和孤骛剑法。北极只以天泪剑法以一敌二应付展伊人和叶惊鸥,便赢得轻轻松松。
云英见方岩面色不对,更是握着林小凤的手,哭得死去活来。
南宫寻春已然受了重创,竭力以剑相柱,要站起来,却几次都未能成功。
林小凤哽咽道:“不,爹爹,小凤早长大啦,小凤甚至想过自己的终身,想着如能嫁给岩哥哥这样的人,便一世都很开心了。可我知道表姐也喜欢他。表姐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给岩哥哥缝着棉袍子。小凤就想,表姐人比我懂事,比人温柔,岩哥哥娶她会更好,所以这些天,我一直就盼着他们会在一起。”
元儿!北极大哥!小嫣!
林如龙、南宫寻春并无性命之虞,只须静静养着,倒也无碍。陈越伤势太重,好生看护了七八日才算脱离了险境。
林小凤垂下了手,再也没有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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